3

遗忘者  作者:秦明

这一重大发现,让年支队坚定了同居男友作案的信心,于是先离开了现场,去布置侦查工作。这么明显的迹象,只要一确定死者的同居男友,就可以立即抓人了。

我和林涛还留在现场,毕竟这里是作案现场,所以我们需要提取到更多的东西。

虽然现在室外温度三十摄氏度,到了晚上气温下降,但现场卧室中的空调还是开着冷气的。这也和我之前看到尸体时,判断尸体在不易腐败的环境中停尸较长时间的推断一致,更加证明了这个现场就是作案第一现场。

林涛的另一发现也证实了这个推断——现场卧室床头地面的地板革上,有明显的灰尘减层痕迹[灰尘减层足迹指的是踩在有灰尘的地面上,鞋底花纹或者其他物体抹去地面灰尘所留下的痕迹]。林涛沿着痕迹的边缘用白线画了出来,豁然就是一个人形。

“死者就是在床口、空调风口之下,躺了24个小时。”林涛指了指,说道。

而我的注意力一直在摆放在床头的两个枕头上,于是说:“你看这枕头……”

我的话还没说完,大宝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即起身走到床头,拿着两个枕头观察着,说:“你看,这个枕头上有淡红色的斑迹!”

他用手指蹭了蹭,说:“还是新鲜的印记!”

“死者在被软物捂压口鼻的时候,自己的上齿咬破了下唇,留一些血水很正常。”我说。

“把这个枕套拿去DNA检验,更加能确定这里就是杀人的第一现场了。”大宝把枕套褪了下来,装在物证袋里。

我指了指另一个枕套,说:“这一只枕头也要去送检。凶手记得把所有的生活用品带走,却忘了他在这里睡觉使用的枕头。我相信,这个枕头上,肯定是能做出他的DNA的。”

“不错,不错,要是车轮胎印痕再对上,那就证据链完善了。”大宝兴奋地褪去另一个枕套。

一直在旁边看着我们褪枕套的林涛此时说道:“还有个问题,既然这里是作案现场,凶手又在杀人后连续刺了死者腹部十几刀,为什么这里的地面上没有血?”

“没打扫吗?”大宝问。

“有打扫的话,怎么能看出这个人形的痕迹?”林涛指了指地面,说。

“那就是去抛尸现场捅的?”大宝问。

“你们不是说这处损伤是泄愤吗?”林涛说,“哪有杀完人不泄愤,反倒是过了一天去抛尸的时候泄愤的?”

我心想林涛的问题还真是有道理,只不过我现在脑子里面也乱乱的,想不明白。不过看起来,这个案子只要侦查得力,应该很快破获了,这种泄愤动作等嫌疑人交代就明白了。所以,我挥了挥手,对林涛说:“这个问题不重要,回头再说。现在我们去送检DNA,你和子砚在这里再勘查一下,看能不能找到刀面粗糙的刺器,还有502胶水。”

“好的。”林涛应了下来,说,“哟,这女的之前怀的是双胞胎呢!”

原来,现场卧室写字台上,放着一张B超单,是在二十多天前做的,上面写着:“孕12周,宫内探及两个妊娠囊,内均见胎块及胎芽搏动。”

“双胞胎都给流掉,现在的年轻人啊。”大宝啧啧嘴,摇着头说道。

将DNA检材送去实验室后,法医的工作基本完成,所以我和大宝来到了专案指挥部。年支队一个人在会议桌旁坐着,面前放着两台手机。看他的面色,已经从焦虑转为了期盼,显然,他对破案信心十足。

我和大宝坐在年支队的对面,静静地等待着结果。侦查员的调查结果及时反馈回来,我们也在第一时间了解了情况。

“经过调查,储婷本人性格内向,不喜与人交往,所以在汀棠三年,竟然没有一个好朋友。”

“同事反映,储婷一直以来都否认自己有男朋友,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也拒绝。近半个月,储婷脸色不好,似乎身体有恙,但情绪还不错。”

“邻居反映,储婷一般中午时间出门,深夜回家,所以很少遇见。事发当天晚上,似乎她家有争吵声,但是不激烈,所以也没人注意。至于男人,有邻居偶然看到过有男人进出她家,但肯定不是常住,而且因为记忆模糊无法陈述或辨认容貌。”

“好消息!有一个储婷的同事无意中看到储婷的手机里有一张男子的照片。根据回忆,这个男子是经常来他们店里用餐的年轻男人。不过,身份不清楚,感觉和储婷应该不是男女朋友关系。”

“通过对储婷的通话信息进行研判,确定她在近半个月来,和一个号码的联系明显增多,正在调查这个号码的机主信息。”

“查到机主信息了,是一个30岁的男性,叫周天齐,是储婷所在餐馆附近写字楼上工作的一个白领。不过,他有老婆孩子,据说家庭关系很和谐。”

“经过辨认,确定了,储婷手机里的男人的照片,就是周天齐。”

“周天齐开的是大众车,使用的不是朝月轮胎。不过,他的亲哥哥开的小面包,倒是朝月轮胎,不排除他向自己哥哥借车移尸。现在我们正在密取轮胎印和周天齐的DNA送往DNA室加急处理。”

“事发当天,周天齐的行踪除了他老婆没人可以证明,我们认为具备作案时间。”

随着侦查信息一条一条地汇总过来,案件的事实情况似乎慢慢浮出了水面。一个已婚男子,因为在餐馆和年轻漂亮的储婷邂逅,随即产生了婚外情。始乱终弃的男子虽然强行要求储婷打胎,但依旧无法摆脱储婷的纠缠,为了维护自己的家庭,杀人灭口。

这是陈诗羽在给我的电话中,猜测的案件事实。

虽然证据还不是很扎实,但是因为嫌疑范围实在是够小,所以年支队果断下达了传唤周天齐的命令。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极为关键。这三个小时内,侦查员将周天齐就近传唤至附近的责任区刑警队,并且开始了突击审讯。审讯并不急功近利,因为大家胸有成竹,而且相关证据检验结果随后就到。

三个小时之后,在审讯室那边传回消息的同时,我拿到了林涛带回来的DNA检验报告。

“嘿,你勘查完啦?找到相似的刀或者502胶水了吗?”我急着问。

林涛摇了摇头,说:“没有,你别光顾着这些,你先看看这报告。”

年支队那边刚刚挂了电话,说:“这小子,死不承认,就说自己和储婷只是聊聊天,从来没有发生过关系,是纯洁的男女关系。他不知道储婷怀孕的事情,反而在近半个月,两个人聊天更勤了,他也表露了对储婷的爱慕之情。这还纯洁的男女关系?骗鬼呢?”

被传唤之后,先是否认嫌疑,这很正常,老套路了,我倒是不以为怪。所以,我笑了笑,开始看DNA检验报告。

DNA报告和刚才一条一条过来的侦查信息一样,真是够跌宕起伏的。

首先,DNA确定了我们送检的枕套上,检出了一名男性的DNA。果然,我们在现场的一系列推断都是正确的,有男人在这里居住。然后,通过数据比对,确定这里的DNA和周天齐的DNA不符。

看到这个结论,我的脑袋嗡了一下。

林涛紧接着补了一刀,说:“经过轮胎印记的痕迹比对,现场的痕迹和周天齐哥哥的车轮胎痕迹不吻合。”

这一刻,无数的问题都在我的脑海中重新涌现了出来。

泄愤伤为何没有在杀人后实施?502胶水的意义何在?死者腹部的死后伤是什么工具形成的?二十多天前的B超报告为何会出现在写字台这么显眼的地方?储婷如果要逼周天齐离婚,那为什么要流产?如果周天齐经常来储婷这里过夜,那么他的家庭生活调查为什么还是很和谐?这么多问题,我们是没有解释明白的,只是简单地寻找她的熟人,而忽略了这些非常重要的疑问,这是不应该的。现在,DNA的结果客观地说明咱们抓错了人,那是不是应该仔细考虑考虑这些问题了?

我沉思着,默念道:“我们抓错人了。”

“啊?”年支队跳了起来,说,“可是通话记录不会错啊!她不太和别人联系,唯一反复联系的,就是周天齐啊!除了这层关系,还能有谁和她有密切关系而不被人发现?”

“熟人作案不会错,同居男友作案不会错。除了之前的各种分析,黏合死者的眼睛也充分说明了他们的关系不一般。”我没有回答年支队的问题,依旧默念道,“不是在杀人现场泄愤,那最大可能就是在抛尸现场泄愤。岸边没有血,那血应该在车里。在车里泄愤?”

我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重新调出了死者腹部创口的照片,慢慢地放大。

“韩亮,我就是猜测啊,你说,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刀,刀的表面会有很多尖锐的凸起?”我问。

韩亮点了点头,说:“有,木工锉。”

我全身一震,从网上找来了木工锉的照片,确实,这种工具是尖端尖锐、两边刃不锐,但表面都是密集的凸点。这个工具如果作用于人体腹部,因为腹部软组织较为松软,自然会形成这样的损伤。

“木工锉?”我有些兴奋地问道,“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什么时候问我这种东西了?我还以为她肚子上的伤就是刀伤呢。”韩亮说。

“什么人会随身携带这东西?”我接着问。

“木工锉!你说什么人随身携带?”韩亮笑着问我,“不过随身携带有点夸张。”

“那放车里就不夸张了呀!”我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我们既然明确了死者是在抛尸现场对尸体粘眼、刺腹的,那么这些工具应该是他习惯于带在身边或者放在车里的。不然在杀人现场就可以做这些事了。”

林涛赞许地点头,应该是意识到我的想法了。

“随身携带的工具是最能提示凶手职业特征的。”我说,“不仅是木工锉,而且还有502胶水,这些东西我们一般人不会随身带,除非凶手就是个木工!”

“可是,我们派出去这么多人,都没有调查出死者和哪个木工有什么关系啊?”年支队说。

“既然死者性格内向,不与人交往。而且真的是同居男友,也没必要天天打电话,所以不被侦查部门发现也是很正常的。”我说,“但是,不可能不联系。所以,按照你们调出来的死者通话记录,一个一个找,肯定能找得到一个木工!”

“剧情要变了吗?难道是储婷出轨?那凶手也应该去杀周天齐啊。”年支队嘟囔着,在微信群里布置下了调查工作。

这一调查,还真的很快就出了结果。

在储婷的通话记录中,果真有一个木工,叫贾博文,28岁。经查,这个贾博文和储婷都是龙东县人,而且两人的户籍在同一个村子。三年前,两人同时来到了汀棠市打工。表面看起来,两人就是普通的同乡,但是有了那么多法医学检验结论的支持,贾博文的嫌疑迅速上升。

巧就巧在,贾博文名下的一辆国产SUV因为违法停车,被交警依法拖移到了停车场。这就给我们节省了许多寻找车辆的时间。

得知了这个好消息,我们连夜出发,赶往交警停车场,对车辆进行勘查。

在勘查车强光灯的照射下,林涛老远就指着车轮说道:“对的对的,就是这个花纹。”

“别急,看清楚磨损痕迹再下认定结论,光是花纹一样有啥用。”我嘴上这样说,其实已经注意到这辆车并没有清洗的痕迹,于是掩饰不住内心对破案的期待,打着手电对车内照去。

车的后备厢里,放着一个破旧的工具箱,而车后排的坐垫上,有殷红的斑迹。

“真的,那一天我真的回龙东老家了,怎么会杀人呢?”贾博文坐在审讯椅上,狡辩道。

“警察那么好糊弄吗?”陈诗羽杏目圆瞪,“你在不在汀棠我们调查不出来?”

“别狡辩了。”主办侦查员把鉴定书摔在审讯椅上,说,“这是鉴定,现场附近有你的车轮胎印痕,你的车上和木工锉有储婷的血,你的车里还有开封的502胶水,储婷的家里枕头上有你的DNA,你怎么狡辩?还有,你家阳台上,烧的是什么?需要我们提取微量物证回来检验吗?科学,是毋庸置疑的。”

贾博文看着眼前的鉴定书,知道这不是侦查员在唬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慢慢地低下了头。

“渣男!”陈诗羽喝道。

“渣男?”贾博文本来已现愧色的脸突然又狰狞了起来,“三年了!我当了三年备胎了!我还是渣男?这三年来,我对她百依百顺,她禁止公开我们的关系,我去她家都要藏着掖着,不就是因为我没钱吗?我就算是没钱,我也倾尽自己的所有来讨她的欢心,她喜欢什么,哪怕是名牌包,我都义无反顾地去买!我想尽一切办法对她好!我还是渣男?”

“你怎么知道你是备胎?”陈诗羽的口气软了一些。

“她的手机里存着那男客人的照片我不知道吗?”贾博文说,“她半夜三更和那人发微信我不知道吗?我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那男人就是个骗子,他不会放弃自己的老婆孩子的,所以我希望她有一天能看清这一点,才能意识到我对她的好。”

“你要是备胎,她能给你怀孩子?”陈诗羽说。

男人的脸色突然变得青紫,像是深憋了一口气,许久才缓缓说道:“确实,是我使了计策,我把套给刺破了,所以才会怀孕。不过,那是我的孩子啊!双胞胎啊!我的两个孩子啊!她说给杀了就杀了!我能不给我的孩子报仇吗?”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怀孕的?”

“就是那天晚上。”贾博文看着天花板,像是在抑制自己的泪腺,说,“前一段时间,我回龙东老家帮老乡做活儿,那天晚上我回到了汀棠。我们好久没见了,我心想她也有可能会想念我吧,于是我没回家,就直接去了她那儿。其实这三年来,我每周都会在她家住一夜,帮她整理整理房间,给她一些钱,所以我有钥匙。我去的时候,她还没有回来,我在整理房间的时候,发现了那一张医院的检查单。说真的,我当时都快高兴疯了。不久,她就回来了,我就拿这报告单问她,你猜她怎么说?”

陈诗羽盯着贾博文,摇了摇头。

“她说,那个姓周的,已经答应离婚了。”贾博文坐直了身子,盯着面前的两名侦查员,双眼通红地说,“所以,她必须把孩子打掉。而且,她已经把孩子打掉了。”

“于是你就起了杀心?”陈诗羽说。

“不,我太爱她了。”贾博文说,“怎么舍得杀她?我当时打了她,她反而笑了,说在她的心中,只有姓周的,我不过就是备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一直把我想象成那个姓周的。我的心就像是被一万根针不停地扎。我让她不要说了,她还喋喋不休地说,于是我就用枕头捂住了她的嘴,让她不能再说话。”

“事发之后呢?”主办侦查员问。

“后来我发现她死了,但我还是抱着她睡了一夜。”贾博文说,“第二天,我就想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好在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你们应该怀疑不到我,于是我把她家里我的东西全部都带走了,烧了。”

“我们是问你,怎么处理尸体的?”

“第二天晚上,我把尸体装在我的车里,带到了水库,扔进水里,结果发现尸体居然不沉。”贾博文说,“于是我又下水把尸体拉了回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她的眼睛居然是睁着的,这把我吓了一跳。所以,我就用胶水把她眼睛粘了起来。我寻思,是不是她的衣服有浮力,所以不沉,于是脱下了她全部的衣服,又扔进了水里,还是不沉,于是我又把尸体拖了回来。这次,我分析应该是她生气,所以肚子里有气,所以就把她拖回车里,用后备厢的锉刀捅了几刀放气。第三次扔进水里,还是不沉,我当时害怕极了,就开车走了。”

审讯完毕,我们和满脸阴沉的陈诗羽坐回了韩亮的车里。

“昨晚等检验结果,一夜没睡,你能开吗?”我问韩亮。

韩亮笑了笑说:“你们没睡,我倒是睡得不错。对了,这女的为什么在水里不沉啊?”

“因为尸体停放了24小时,所以肠子里充满了腐败气体。”我解释道,“本身尸体的比重就比较小,加之腐败气体的作用,所以在水里就不沉了。这是有个体差异的,没什么好奇怪的。”

“真是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啊。”韩亮说,“如果他第一次把尸体扔水里,就沉了,就不会有粘眼睛、刺腹部的行为了。那就得不出木工的结论,找不到贾博文了。等时间久了,万一车子清洗了,那就真的证据不足了。”

“至少‘泄愤伤’这个推断,我们是错了,虽然没有影响熟人作案的结论,但是也是值得总结的。”我沉吟道,“这就是不在杀人现场刺腹的原因了。”

“女侠,这次你不会再怼我们男人了吧?”韩亮笑着侧头看了看副驾驶座上的陈诗羽。

陈诗羽看着窗外,我们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她缓缓叹一口气,说道:“不知道这双胞胎是不是贾博文的孩子。”

“肯定是的。”我说,“如果是周天齐的孩子,储婷是不会打胎的。”

“你看看,这回是渣女了吧?”韩亮说道,“所以我早就说过嘛,渣不渣,不能分性别。感情里出现问题,不一定全是男生的错。假如老秦被铃铛姐姐家暴,你的第一反应是不是觉得,这应该不是铃铛姐姐的问题?那是因为你内心觉得女性一定是弱者,你的平权意识也不彻底啊。”

面对韩亮的挑衅,陈诗羽这次居然没有反击,而是自言自语道:“我好像不太喜欢我的工作了。”

我心中一惊,若是陈诗羽真的辞职了,那师父肯定要怪罪到我头上,于是我想安慰她几句。可是,怎么安慰呢?做我们这行,本身就是背抵黑暗、守护光明的行当,面对黑暗之时,究竟该用自己心中的阳光来照亮身边的黑暗,还是闭上眼睛去适应黑暗,每个人的选择不同。这道坎,难道不是我们每个人都曾经跨越过的吗?我知道我帮不了小羽毛,但我相信她,相信她一定可以调整好自己,顺利迈过这道坎。

上一章:2 下一章:4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