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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者  作者:秦明

女尸赤裸地躺在解剖台上。

“眼睑球结膜出血点明显,面部严重紫绀,口唇青紫。外耳道无异物。口鼻腔有黏液附着,下唇见多处黏膜损伤,和上齿列位置相符。颈部未见损伤,胸部及四肢皮肤未见损伤。处女膜陈旧性破裂,会阴部无损伤。”大宝顿了顿,接着说,“还真是没有任何个体特征,就连一颗大一点的痣都没有,这样的体表可真是完美了。”

“生前是个美女啊,说不准是个富家女,她很注意自己的身材保养。”乔法医说。

“我觉得不一定。有些人就是天生丽质那种,怎么吃都不胖呢。”大宝说,“而且,年轻嘛,没那么容易发胖。你看她的双手,都有老茧呢,肯定是要干粗活的,不是什么富家小姐。”

“就是,妆都不化,哪会是什么富家女?现在还有富家女不化妆的吗?”林涛插话道。

“这个可不一定,化妆不化妆和富不富没什么关系,这是每个人的自由,我们必须要尊重。”乔法医笑着说,“拒绝把化妆标签化。”

“说不定是睡觉的时候被害的呢?”大宝说,“再说,就是有妆容,也泡没了好不好?”

“我是在支持你的观点,笨蛋。”林涛放下相机,打了一下大宝的后脑勺。

损伤多的尸体,是最消耗检验时间的,因为每一处损伤都需要仔细观察形态、测量大小并拍照固定。所以为了提高效率,我让大宝和乔法医按照规范进行尸表检验,而我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死者腹部的十几处创口上。

“你们也真是的,关注点都在哪里?”我一边用纱布将创口周围擦拭干净,用放大镜观察,一边说,“对于一个法医来说,死因和损伤才是最重要的。”

“谁说的?个体识别也重要好不好?”大宝说,“而且不是说熟人作案吗?查到了尸源,案件就破了一半!”

“你那个不叫个体识别,叫瞎猜。”我端详着死者腹部的创口,比对着,说。

“死因和损伤也简单啊。”大宝说,“死者有明显的窒息征象,虽然没有直接扼压颈部和捂压口鼻腔的损伤存在,但是死者有自己上齿咬合下唇的动作。一般这样的情况,都是有软物衬垫捂压口鼻腔而形成的。”

“嗯,用枕头、被子什么的作为衬垫,那么凶手的手就有可能在尸体上不留下直接的损伤。”乔法医补充道,“但是死者的窒息征象是客观存在的,如果一会儿解剖确定不是哽死、溺死,那就是大宝说的这种情况了。”

我直起身子,看了看死者唇部的损伤,点了点头,说:“嗯,对,这才靠谱。如果真的是用软物捂压口鼻,那就更确定现场是个移尸现场了,因为现场没有软物。”

“肚子上的伤你看得怎么样了?我们要解剖了。”大宝亮了亮手中的手术刀。

我点点头,说:“你们开动吧。我这边数了数,十一处损伤,应该都是刺器形成的,不过,这损伤形态,说老实话我还真是没见过。”

“怎么说?”大宝探过头来。

“首先,是单刃的还是双刃的,我都看不出来。”我将创口两侧的皮肤对合了一下,两侧创角看不出钝锐,但是比较相仿,“看起来像是刃口不锋利的双刃刀。”

“是啊,符合你说的。”大宝说。

“可是,你看这些创口的边缘,都毛毛糙糙的,不整齐,很少会见到这样的刺创。”我蹙眉沉思。

“这,恐怕是被水泡的吧?”大宝说。

“也有可能是鱼咬的。”乔法医补充道,“确实没见过创缘这么不整齐的刺创。”

“我觉得不太可能。”我说,“水怎么会把创缘给泡得毛糙?鱼咬就更不可能,所有的创口都咬一遍?”

“那你说是什么情况?”大宝问。

“不知道,说不定,凶器的刀面上有凸起?”我猜测道。

“那是两侧刀面都有凸起才行,因为两侧创缘都不整齐。”乔法医说。

我思考着,想象着如果真的是这样,凶器会是什么东西。

“你这样说,那我们尸表检验也有问题。”大宝说。

我抬头问道:“什么问题?”

大宝指了指死者的眼睛说:“你在现场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吧?死者的眼睛是闭着的。”

“闭着的?很奇怪吗?”我莫名其妙。

死者死亡的时候眼睑是否闭合主要是和死者死亡的那一瞬间脑产生的“闭眼”信号有没有传输到眼轮匝肌有关,和死因、死亡过程、死亡时姿势甚至外界环境都有关系,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过去说的什么死不瞑目,其实都没有科学道理。所以这个时候大宝来这么一句,让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本来是没啥。”大宝说,“但刚才我看她的眼睑球结膜的时候,扒了几下眼皮都扒不开。后来用两个止血钳分别夹了上下眼皮,才拽开的,睫毛都掉了几根。”

听大宝这么一说,我赶紧走到尸体的头边,对着她的眼睛看了看,确实上眼睑有几根睫毛黏附在下眼睑上。

“眼屎也粘不了这么狠吧?何况还是在水里泡着的。”大宝说。

我脱下外层的手套,轻轻触摸了一下死者的眼睑,说:“好像有点硬。”

林涛也凑过头来看,说:“这,这是502胶水啊。”

痕迹检验专业在熏显指纹的时候,经常会用到502胶水,所以对胶水固化后的形态很是熟悉,这我一点也不怀疑林涛的判断。

“用502粘眼睛?这又是什么风俗?”我转头问乔法医。

乔法医摇摇头,表示在他们汀棠并没有听说过类似的风俗。

“而且还是粘了不久,就扔水里的。”林涛说,“502就是这个特性,如果粘的时间长,完全固化了,即便入水也不会受影响。但如果没有完全固化,入水以后的黏合力就不行了。”

“你是说,是在抛尸入水之前,在现场使用了502来黏合死者的双眼?”我沉吟道,“这说明什么呢?”

想了一会,似乎想不出什么能够对侦查有帮助的线索,毕竟502胶水这个东西实在是太好买了,就算去查,也查不出所以然。

于是我们只有作罢,先开始对尸体的解剖检验。

解剖检验主要是围绕死者的死因来进行的,所以也并不麻烦。死者心血不凝、内脏淤血,颞骨岩部出血,都是明显的窒息征象,但是颈部肌肉确实是没有损伤的,更没有哽死和溺死的征象,所以大宝一开始推断的“软物捂压口鼻腔”的结论是正确的。

见自己的推论得到了验证,大宝难掩脸上的自豪神情。

“只可惜,她是真的没有个体识别的依据啊。”我见解剖完以后也没发现死者曾经有过闭合性的损伤,有些失望地说,“看看胃内容物吧。”

“胃是空虚的,末餐后六小时以上死亡。”乔法医此时已经打开了死者的胃。

“那就看看小肠,总是要搞清楚末餐后多久死亡的,不然我们真的是什么有价值的结论都拿不出来。”我说,“连有没有性侵都搞不清楚。”

“一般全身赤裸,总是和性有关吧?”大宝一边捋着死者的小肠,准备根据肠内容物迁移距离来推断死亡时间,一边说。

“那可不一定,要是凶手有反侦查意识,不想让我们找到尸源,脱光衣服倒是一个办法。”我说,“不过,大宝说得对,这个要以防万一。阴道擦拭物的精斑预实验是阴性对吧?”

“在水里泡了这么久,有精斑也做不出啊!”乔法医说。

“那就看看子宫,如果泡的时间不够长,子宫内若是有精斑倒是有希望发现。”说完,我用手术刀将死者的子宫切了下来,然后将其纵行切开。

打开子宫之后,我愣住了。我身边的乔法医边做着预实验,边说:“你看,也是阴性。水中的尸体,阴性也不能说明没性侵。哎?你在看什么?”

“死者子宫增大、宫腔内见蜕膜组织,做个冷冻切片,我来看看肌层内有没有滋养叶细胞。”我一边说着,一边取了一小块死者的子宫组织。

“啊?顶多流产而已嘛,你这么兴奋做什么?”乔法医问道。

我没回答,拿着小块组织走到隔壁的组织病理室。

过了许久,我回到了解剖室,见大宝已经把死者的小肠全部打开,此时正在用电锯准备取下死者的耻骨联合。

“大宝,你不用取耻骨联合了,太慢了。”我说,“如果家属有报失踪,我们之前看牙齿框定的年龄范围就够用了;如果没有报失踪,那知道年龄也没用。所以,还是得看我发现的这个线索。”

“哦。”大宝停下手中的活儿,说,“死亡时间是末次进餐后八个小时。小肠内容物已经消化得很厉害了,只能看出,食物里有木耳。哦,对了,你发现什么了?”

“死者在半个月内刚进行过人工流产手术[这就是老秦前文为什么要看看肌层内有没有滋养叶细胞的原因,滋养叶细胞是胚胎的附属成分,近期做过清宫手术者,宫内仍可发现少量滋养叶细胞]。”我说,“绝对是正规医院进行的,所以,咱们查一下汀棠所有医院近半个月进行流产手术的病历,就能找得出死者的身份了。”

排查所有医院的病案资料,并且根据年龄、容貌特征来寻找尸源,这个工作量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不过,一切算是进展顺利,我们第二天早晨起床之后,就拿到了死者的身份资料。

死者叫作储婷,22岁,是龙东县人,三年之前就来到了汀棠市打工。她一直在汀棠市的一家连锁饭店里当服务员,工作时间长了,已经升职为其中一家店的服务领班。储婷性格内向,平时除了上班,基本不和任何人打交道,甚至侦查部门经过调查,都没有一个她身边的人知道她在半个月之内做过流产手术。加之恰逢十一期间,储婷有十月一日、二日两天的假期,所以这两天并没有人注意到储婷的动向。

根据储婷的同事反映,她九月三十日下午两点和大家一起吃了中午饭,吃的是鱼香肉丝盖浇饭。鱼香肉丝里正是有木耳,这和她的肠内容物对上了。既然对上了食物形态,那么根据死亡时间的推断,储婷应该是九月三十日晚上十点钟左右,没有吃晚饭的情况下死亡的。这和尸体现象也很吻合。

饭店工作都是这样,午餐时间过去后,才会吃午饭;等晚餐时间过去后,服务员们才各自回家吃晚饭。九月三十日晚上,储婷离开饭店,打了出租车回家。侦查员们也根据监控找到了出租车,根据出租车司机的回忆和车票打印时间,确定储婷是在三十日晚上九点五十五下车,下车地点就是她平时居住的出租屋。也就是说,她回家不久后,就遇害了。

这一条线索,至少确定了储婷遇害地点最有可能是在她的家里。

于是,今天一早,我们就站在了这个破旧小区的门口,准备对储婷的居住地进行搜查。

“又是这种开放式的小区。”程子砚摸了摸额头,说道。

确实,这种开放式的老小区,连大门都不一定有监控,更不用说小区的内部了。即便是大门有监控,因为小区的出入口众多,所以也不可能通过监控锁定所有特定时间进出小区的人和车。

我笑了笑,让大家不要着急,反正年支队之前已经说了,尸源找到,案件就破了一半。所以现在侦查员们,包括陈诗羽,都已经投入了对储婷社会关系的调查当中。

走进位于小区其中一栋小楼的二楼,就是储婷生前所居住的出租屋了。林涛利用技术开锁,轻而易举地就打开了现场的老式门锁。

“这锁之前没有被撬过。”林涛一边收起工具,一边说。

“如果是熟人的话,完全可以和平进入。”我耸了耸肩膀,开始穿着勘查装备。

“是啊,你可得给我确认了是熟人作案,那就好办了。”和我们一起来的年支队说道。

大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小型公寓,面积大约有四十平方米。可以看出,储婷生前的生活习惯很好,整个房屋内打扫得很干净,物品摆放也非常整洁。

“地面条件不错啊。”林涛见现场铺的是地板革,所以赶紧用足迹灯照射了过去。

为了不破坏地面的痕迹,林涛先踩着勘查踏板慢慢进入房间,打开现场的通道,而我们则在门口等待。我蹲下来,端详起鞋架上的情况。

这是一个摆放在门口的三层简易鞋架,鞋子摆放得很整齐。最上层,整齐地摆放着三双不同类型的高跟女式凉鞋;最下层,则是三双女式皮鞋。中间一层的最右侧是一双女式拖鞋,简单叠放在一边,给这一层空出了三双鞋子的空档。

“地面痕迹还不错,基本可以肯定是熟人作案。”林涛此时已经进入了卧室,说,“看起来,全都是拖鞋的痕迹,不是熟人不会穿拖鞋进入现场。”

“是啊,是个熟人,而且是个男性熟人,而且还是非常熟悉的男人,而且还有反侦查意识。”我蹲在鞋架旁边说道。

“你怎么知道?”年支队正准备踩着勘查踏板进入现场,听我这么一说,留了下来。

我指着鞋架上中层的空档,说:“你看,如果这里原来没有鞋子的话,旁边的女式拖鞋是可以正常摆放的。之所以这两只拖鞋摞起来摆放,说明这双女式拖鞋是备用的。旁边的空档是为了其他的三双鞋子预留的。”

“三双?”年支队问。

“现场内没有拖鞋,这说明死者的女式拖鞋被带走了。”我说,“还有一双应该是给外来人穿着的鞋子预留的,而另一双,则最有可能就是外来人常穿的拖鞋,只不过也被带走了。剩下的叠着的女式拖鞋没有被带走,说明带走的很有可能是一双男式拖鞋。”

“杀完人,带走了死者的衣服和拖鞋,还带走了自己的拖鞋?”林涛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显然他没有在房间里找到死者失踪当天穿着的衣服。

我沿着勘查踏板走进了现场的卫生间,说:“你看,我猜得不错,凶手的思维很缜密啊。”

卫生间里,有一个钉在墙上的毛巾架。两块毛巾都是正常挂在上面,一块毛巾折叠起来挂在一边,中间也留出了一个空档。

“这里应该原来挂着一条毛巾,现在也被拿走了。”我指着毛巾架上的空档说道。

“这里有痕迹。”林涛也跟了进来,指着卫生间盥洗池的一边,说,“这里原来应该放着一个洗漱杯,杯底边缘的痕迹还能看到。”

“所以,凶手在杀完人后,不仅把尸体运走抛尸,还把死者死亡时候穿着的衣服全部脱了下来抛弃,同时把自己平时在这里的生活用品也全部带走了。”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掩饰死者有一个同居男友——而凶手就是这个同居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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