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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非自然死亡 作者:理查德·谢泼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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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珀姆交会站惨案刚刚过去八个月,一个周日早晨,我接到一个电话,告知我另一场人间惨剧骤然降临。时值8月,伊恩还在度假,我是当时负责伦敦和英格兰东南地区的法医病理学家。此时,没有人知道会碰上多少尸体,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一定会有尸体。 这次大灾难不是发生在铁路,而是发生在泰晤士河。我在出发前焦急地等待更多消息,而此行第一站,便是沃平的警察码头。一艘游船在萨瑟克附近某处水域沉没,遗体是从沉船上找到的。这便是我当时了解的全部情况。 一位老巡佐向我打招呼,令我吃惊的是,他在强掩泪水。 “医生,我当警察快30年了。河里面发现了25具尸体,还有24个人死在了船上,今早,在沃克斯霍尔上游方向大约八座桥的距离,又捞起一具遗体。从没想过我会看到这样的惨剧。他们还是孩子,二十多岁的孩子。” 这么说,沉船一定是那些供人游乐的船只中的一艘,人们租来在泰晤士河上巡游的那种。我曾目睹这些船,也听人提起过很多次。甲板上的年轻人,衣影婆娑,流光溢彩。笑声和音乐,穿过舞池的窗户、晕影、绚色和人影,遥处可闻。 巡佐补充道:“医生,警方的外科医生已经进去了,证实他们都死了。”现在,他真的泣不成声,摇着头走开了。我听到他在开门前擤了擤鼻子,然后回到前台挡开记者。 沃平警察码头是坐落在泰晤士河畔的一座维多利亚时代兴建的警察局。码头后身的一个区域被指定为临时停尸间。这里真的只能算个房间。水泥地面几乎全被裹尸袋覆盖。它们都敞开着,每个里面躺着一具年轻人的尸体。所有死者都穿着为参加聚会特意准备的盛装,其中很多人穿着鲜艳。看着这悲惨的一幕,我突然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死者的衣服颇为凌乱。裙子没穿好,裤子还开着…… 我立刻出去找那位巡佐,他面露苦色。 “警方的外科医生解开了所有死者的衣服,我想他是为了检查他们的性别。” 我对此虽然颇为不满,但现在也无能为力。面对整个事件,他们可能感觉手足无措,但又必须要做点什么,任何有用的事情:检查脉搏,倾听心跳。我以前也见过这种反应,即便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都想“做点什么”,即使他们很清楚正确的做法便是什么也不做。 之后,我前往威斯敏斯特。我知道,死者的遗体不会在警方的临时停尸间停留太久。我想确保威斯敏斯特停尸间为即将送来的大批遗体做好了准备。 哦,不。我突然想起来,威斯敏斯特的经理彼得·贝文正在度假。他的副手临时负责,在我看来,这个家伙从来没有像他的老板那样有条理、有效率。彼得冷静、卓越的组织能力才是处理大规模灾难时所需要的。不过,至少这里的工作人员已经忙着为接收大量遗体做准备,所有的解剖台和必要的设备都已就绪。目睹上述准备工作,我第一次感到一种近乎恶心的恐惧感。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却异常强烈。 我同意第二天在尸体从沃平运过来后,就回到这里开始检查,另一位受我监督的法医病理学家也会协助我。 事实渐渐浮出水面。在那个平静的夏夜,泰晤士河上,一艘巨大的挖泥船在靠近萨瑟克大桥的地方与一艘名为侯爵夫人号的小型游船相撞。 鲍贝尔号挖泥船此前已将船上的碎石货物倾倒在九榆地区,正返回大海进行更多的疏浚工作。侯爵夫人号则被租来庆祝生日,一大群来自各国的年轻人正在船上举行派对。 起初,鲍贝尔号从后面追撞到侯爵夫人号的右舷。这导致游船剧烈晃动并倾覆。一名目击者说,鲍贝尔号随后“压了上去,将侯爵夫人号像玩具船一样推到水下”。事实上,在第二次撞击导致侯爵夫人号的船尾向右舷倾斜并最终倾覆之前,挖泥船的锚正好击穿了游船的上甲板。 以下是一些幸存者的陈述: 我感到一阵颠簸……然后我注意到,船尾朝右舷方向移动……水从敞开的舷窗涌了进来。我感到船要翻了……我记得自己转身朝窗户逃去……当水开始流进来时……我知道,船要沉了。几秒钟之内,灯就灭了。一片漆黑……然后我被一堵水墙推到前面。整艘船立刻灌满了水……当我浮出水面的时候,已经离部分沉没的侯爵夫人号有一段距离…… 我……感觉到船的右侧……突然下沉……当船翻过来时,水从右边开着的舷窗涌了进来。所有在舞池里的人都失去了平衡,我们、椅子还有所有可以移动的东西,全部滑到了右边,掉进了水里,水正以惊人的速度填满舞池。我落水了…… 突然,船倾斜到一边,卫生间开始进水。我试图推门跑出去。当我设法把门打开时,船已经完全沉没了。 我感觉到船在摇晃,然后它突然开始转向,我失去了平衡。我想我撞在桌子上了……我看到别的船身从这艘船里钻了出来,还带着锚,玻璃都碎了,所有的窗户都碎了,玻璃溅了我们一身,水开始往里灌…… 这对船上的年轻人来说是一场可怕的磨难。突然翻船,家具到处散落,四周一片漆黑,河水冰冷浑浊,一些乘客还找不到紧急出口,这一切阻碍了所有乘客的逃生可能。结果,要想逃生就需要极强的身体素质和极好的体力,而这无疑剥夺了很多人的生存希望。 后来,在求生及人体体温方面卓有建树的专家霍华德·奥克利博士,就这场灾难发表了一份迟来的声明:“众所周知,船只突然倾覆,是一种令人震惊的经历,每个人的反应不同,有人惊慌失措,有人冷静下来决心逃生并最终逃出生天……面对这种惊吓产生的生理反应,可能缩短了受害者屏气的时间,进而降低了他们成功逃生的可能性。” 在被撞击后不到30秒,侯爵夫人号已沉入泰晤士河底部。多达14艘船出动营救生还者。寻找死难者遗体至少花了数小时。许多死者可能被困在船上。其他人一定是从船上被抛入水中的。泰晤士河其实颇为险恶,深邃而黑暗,水流异常丰富,间或夹杂潮汐,有时尸体可能会在河里泡上几天甚至几周也不被发现。事实上,五个小时后,搜救人员才在河里发现了第一具侯爵夫人号乘客的遗体。而距离从泰晤士河打捞起最后一具遗体,还有将近两周的时间。 溺水后的遗体,或是以其他方式死亡后浸入水中的尸首,皮肤首先会出现不透明的皱纹。任何曾在浴室里待太久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样子。它通常被称为“洗衣婆的手”:手指、手掌和脚底上厚厚的角质层被浸泡后,会让皮肤看起来非常白,而且起皱,且不论死者的种族为何,都是如此。几天后,如果身体仍泡在水中,浸透的皮肤将逐渐分离,并最终剥落。 我还必须说——因为这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关——尸体浮到水面所需的时间,取决于尸体分解、肿胀过程中产生的体内气体。一般来说,人越胖,浮起来的速度越快。 8月20日,周日凌晨2点前不久,侯爵夫人号转瞬间便告沉没。那天结束时,我和盖伊医院的同事一起查看并整理尸体,我们仍然不知道船上有多少人死于非命。很明显,幸存者为数不少,所以我们还抱着希望,可能没有更多的尸体再被运来。 根据法律,由验尸官负责这些尸体的查验,威斯敏斯特停尸间的验尸官保罗·纳普曼从德文郡度假回来与我和高级警官会面,我们就如何处理死者达成一致意见。作为验尸官,他必须弄清楚遗体的确切身份,对于他设想的做法,我们也进行了讨论。 在大规模灾害危机管理中,弄错死者身份是最大的噩梦。对每个人来说,这显然都是可怕的,尤其是当某个家庭后来开始怀疑他们埋葬了错误的遗体。验尸官需要最安全、最准确的鉴定方法,这无疑是正确的。现在,我们可以借助DNA检测的方法,然而,尽管我们在酒吧里讨论过很多次,但在当时DNA检测还可望而不可即。最安全的两种方法,仍然是指纹识别以及比对牙齿与牙医记录。 当然,牙科记录的问题是,你必须先知道失踪者的名字,然后才能开始寻找他们的牙医,只有知道牙医的名字,你才能要求他们提供相关的记录。此类要求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最终落实。如果必须从其他国家获取记录,情况尤甚。当时,我们已经清楚,在侯爵夫人号上参加聚会的人是从世界各地飞抵这里的。这显然会造成问题和延误。 这一切所导致的结果便是,指纹成了身份识别的首选,当然,如果能辅以牙科记录比对结果,就再理想不过了。追求绝对准确,是一项非常耗时的工作,但验尸官依然认为,准确比速度更重要。这当然是正确的,但我明白,这会让心情焦灼的遗属更加沮丧。 在大规模灾难后,那些努力应对可能因此突然失去至亲的遗属,往往无法理解为什么不直接请他们走进停尸间,跨越生死两隔的红线,直接去认领他们的亲人。许多侯爵夫人号遇难者亲属认为,确认身份肯定很容易,而且他们确实曾建议,如果被允许进入停尸间,他们便可以找到自己的家人。我理解他们的需要和逻辑,但这种认知是错误的。如果允许这样做,将会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不人道行为。 人们很难相信,在大规模灾难后,靠视觉识别遗体身份往往是不可靠的,特别是如果尸体曾遭受过创伤或曾浸没在水中。即便是没有受伤、并未开始分解的尸体,其生前的熟识者也未必能够将其辨认出来。没有了生命体征、面部表情、活动迹象,我们缺失了最本质的自我,尸体躯壳可能看起来非常不同。就在泰晤士河中泡了数小时甚至数天的尸体而言,情况更是如此。 事实上,亲属,即便是至亲的家人,在面临巨大压力的情况下,非常可能犯错。他们或许会将别人的尸体误认为自己的亲属,也可能面对自己亲属的尸体却浑然不知。这些被称为误认和漏认,而其发生的频率之高,远超你的想象。之后,也许过了很久,已确认身份的亲属可能会担心自己认错了,然后他们改变主意。这可能发生在尸体被埋葬或火葬后相当长的时间里,等到那时,我们已无法重新审查当初的身份认定。增加确认难度的还有巨大的情感创伤,设想一下,你将不得不在停尸间里看很多很多尸体,才能找到你认为可能是你亲人的尸体。以我所积累的有关死亡的全部经验,我知道自己无法在一排排的受害者之间走动,也不能准确地辨认出我的妻子、孩子或父母。 应该说,警方和病理学家确认身份后请遗属来停尸间认领,与遗属被要求去确认尸体身份,在这两种情况下,遗属见到尸体的感受完全不同。我个人认为,每一个希望自行辨认的遗属,都绝对有权利看到他们亲属的遗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拒绝家人来亲自道别,都是非常残忍的。但现实是,尸体可能满是创伤,腐烂发臭。我们可以完成很多重建还原的工作,但无法创造奇迹。因此,在我们正式进入尸体所在的房间之前,可能要花数小时谈话和讨论,并且观看尸体的照片。在遗属见到尸体前,我们还要花更多时间。这个时候与遗属站在一起,至关重要。同样重要的还有关爱及同情。我们一定不能让他们感到痛上加痛。 与目力识别同样不可靠的,还有使用“移动”或可移动的指示物,如衣服、珠宝或钱包。因为人们会交换珠宝佩饰或临时保管朋友的钱包,这些只能被当作身份识别的线索。如果使用衣服来识别,就需要知道受害者在死亡当晚穿的是什么,这就依赖于其他人的描述,而这些描述基本都不准确,更何况信息本身也很难获取。 尽管如此,验尸官还是倾向于接受目力识别和移动指示物,但前提是这种做法仅针对从侯爵夫人号残骸中找到的尸体,而且尸体没有开始分解。在其他的案件中,验尸官一般会指示说,通过可移动物品进行身份识别并不可靠。 在我们讨论身份识别时,验尸官的结论是每具尸体的指纹都是必不可少的。为编制失踪人员名单,警方被派往各个家庭(除非已经在警方数据库中留有指纹)收集可能找到指纹的个人物品,以便用来与在停尸间采集的指纹进行匹配。 我们所面对的最大问题是,这些溺水者的尸体很可能被水下捕食者噬咬,或与岩石、桥梁、船只等水下障碍物接触时被损伤。此外,溺水者的尸体除了具备正常尸体分解时出现的变色和肿胀之外,还会提早出现皮肤变化。即使在水中仅泡了数小时,尸体必定出现的“洗衣婆的手”也会使指纹识别变得困难,当手上的皮肤完全脱落时——用更为文雅的说法表述就是“撕脱”——从深层皮肤即真皮层提取指纹,就会变得非常困难,或者说几乎不可能。 起初,应对这场灾难似乎比应对克拉珀姆交会站惨案难度低,毕竟尸体没有遭到严重肢解。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尸体送来时的状况越来越糟,尸体分解成了我们遭遇的劲敌。 所有尸体都将经历一次系统的验尸。首先,我们详细记录衣服、佩饰及体表的整体特征。然后,我将死者的衣服褪掉,进行外检,记下文身、伤疤及其他有助于身份识别的特征。警官负责记录,照相后尸体被再次冷藏。 第二个阶段则是全面验尸,完成后器官会像往常那样被放回尸体体内,我们缝合尸体,整理遗容,以供遗属瞻仰。 最后,针对每一位死者,我都会向验尸官提交单独的验尸报告,死因结论均为:溺毙。如果验尸官对此结果,特别是认定过程感到满意,就会发起死因调查,同时将遗体发还给遗属。 周日早上7点不到,泰晤士河上发现首具浮尸。虽然当天再无新的发现,但当天下午,侯爵夫人号被打捞出水,当我赶到沃平警察局时,在船上发现的24具尸体已于8月的温暖天气里被送至沃平。尸体被运往威斯敏斯特停尸间前,已被贴上了标签。 这个停尸间由威斯敏斯特自治市议会管理。当时,共有6个冷柜,可以保存60具尸体,另外还为体形超胖人士准备了6个冷柜,还拥有可以同时保存18具尸体的制冷设施。 无论室外温度如何变化,冷柜中的温度恒定在4℃。这样可以减缓尸体分解,但无法从根本上阻止。一般情况下,只有在完成全面验尸后,才会冷藏尸体。 在应对灾难的过程中,我们所面对的是一个信息时刻改变的世界,经常需要做出调整,以及再调整。对那些面对侯爵夫人号受害者的工作人员来说,关键问题是没有人知道船上到底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们都是谁。因此,事发后不过数个小时,当救援行动仍在进行,人们在沃克斯霍尔桥附近发现第一具尸体之前,我们已经开设起一个电话呼叫中心,汇总整理亲友提供的可能有助于我们确定受害者身份的信息。当天下午,在威斯敏斯特停尸间做好准备迎接大量尸体时,一些遗属已经携带照片赶往警察局,向警方描述他们至爱亲朋当晚的衣着特征。 事发第一天行将结束之际,警方评估侯爵夫人号上共有150人,其中65人失踪,包括后来从沉船残骸中寻获的24具尸体。 次日,我返回停尸间,投入死者身份认定及验尸的漫长流程。我们得知,已有87名幸存者的身份获得确认,我们手上共有25具尸体,由此可见,如果警方对船上人数的估计是正确的,那么将有更多尸体送来。 鉴于后面还有很多尸体会被送到这里,在保证准确性的基础上,我们尽可能加快工作速度。那一周极度紧张。在停尸间看到如此多的年轻人,不仅不寻常,而且令人震惊。我意识到,焦急等待消息同时又担心最坏结果的父母们,就好像在我的周围。尸体逐一被摆放在验尸间的六张解剖台上,我们一具接一具地顽强工作。我们觉得自己能为死者家属提供的最大服务,就是尽可能高效地完成我们的工作。 截至当天晚上8点,我们已经完成了停尸间里所有25名死者的验尸工作,其中13人现在已经完全确定了身份。第二天,即8月22日,周二,我们得知负责统计人员伤亡情况的部门总计接到了4 725通来自焦虑的亲属的电话,已经收集整理了两千多份有关据信事发时在船上的人员的文件。在我们等待的过程中,在泰晤士河上下游又发现了几具尸体,警方将侯爵夫人号上的估算人数下调至136人。 一天下来,被送到停尸间的尸体已经达到了30具,警察认为还有27具尸体将被陆续找到。但到了这个时候,长时间浸没在泰晤士河已经对尸体造成损害。尸体手指上浸水的皮肤正在脱落,警官们很难用标准的墨迹法提取指纹。验尸官要求提供牙科记录,以帮助确认其余死者的身份,但这需要时间,而亲属们急于知道消息。因此,指纹采集的尝试仍在继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传统的指纹采集方法彻底失灵。现在,有必要使用专业技术和更为先进的设备。但是,相关设备在萨瑟克的一个实验室里,而那里没有管理尸体的设施。 从泰晤士河里找到的尸体,因为无法在停尸间采集指纹,按照常规程序,要将手取下,送到位于萨瑟克的实验室提取指纹,然后将手与尸体缝合。此举旨在避免让遗属感到不安,如果处理妥当,他们甚至不太可能发现缝针的痕迹。验尸官批准了这种做法,一切按照程序进行。共截取了17双手送交检验。 当天晚上,在威斯敏斯特和伦敦桥之间,发现了更多的尸体,之后又在沃平下游很远的地方发现了另一具尸体。第二天,又发现了八具尸体。其中一具是在泰晤士河南岸伯蒙德赛区樱桃园码头寻获的,身着制服,警方认为这很可能是侯爵夫人号船长斯蒂芬·福尔多。另外一位罹难者在附近被发现,然后在离伦敦桥不远的贝尔法斯特号轻巡洋舰附近又找到了四具尸体。另外两具出现在沉船残骸的另一侧,位于上游威斯敏斯特附近。 合计44具尸体。到目前为止,已经确定了其中24人的身份。当然,有一种假设是,在河里发现的每一具尸体,一定是来自侯爵夫人号,但事实不太可能如此:几乎每周,泰晤士河上都会发生自杀和其他死亡事件,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一点。 第二天,又送来了48具尸体,虽然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依然还有6具尸体等待验尸。警方现在认为,侯爵夫人号沉没时船上共有140人,其中84人生还,56人死亡或失踪。对于所有已知身份的遇难者,我们已请求有关部门提交牙科记录,如涉及外国人,则通过相关外交途径解决。周三晚上,伤亡人员统计部门正式关闭,他们对外宣称,已经掌握了关于失踪者所有能掌握的必要信息。 不过,仍有尸体被陆续发现,警方再次修改了预估。他们认为共有83名幸存者,56人死亡或失踪。但现在首次报告了一位在船上经营迪斯科舞厅的54岁女性的死亡消息。随后又有报告称,一位女性在贝尔法斯特号轻巡洋舰附近投河,人们在河岸发现了一个装满砖块的手提包。当我们验尸时,一些警官开始抱怨伤亡人员统计部门草草关闭,毕竟许多调查还没有完成。到了周四晚上,一项新的进展再次提高了警方对船上人数的估计:一群混进聚会的人站出来说,他们在沉船事件中幸免于难,但有一个朋友失踪了。 与此同时,在停尸间,工作人员要求实验室尽快归还送去的17双手,这样它们能与主人重新合为一体。同时,又有8双手被送往实验室。 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时值8月银行假日[银行假日(Bank Holiday),英国的公共假日。英国的银行假日始自1871年。如今,英格兰、威尔士和苏格兰共有八个永久性银行假日,其中包括圣诞节和耶稣受难节,8月银行假日,从该月的第一周周一开始。]前的周五。停尸间外的世界,人们正离开烈日炎炎的伦敦,外出欢度周末。我们一直在等待牙科记录、实验室的指纹信息,或者更多的尸体:现在已经找到了50具。经历如此忙乱的工作后,停尸间安静得出奇。 漫长的周末期间,停尸间里没有出现新的尸体。周三,警方试图列出失踪者名单。其中一位便是当天举办晚会的主人安东尼奥·瓦康塞洛斯,他当时在庆祝自己的26岁生日。另外一名失踪者则是一个法国人。停尸间里还有一具身份不明的尸体,一名二十几岁的男性,他可能和侯爵夫人号无关。或者他可能就是那个混入聚会,但还没被确定身份的年轻人。 到那周周末,停尸间里的50具尸体中,有46具已经确认身份,其余4具的身份尚未完全确认,这意味着我们仍需要更多的信息。除了这位不知名的年轻人之外。他是谁?没人知道。他的体貌特征和这起事件中所有遇难者的描述均不相符。 这个年轻人随身携带了一个独特的钥匙扣,警察将其拍下来,并向媒体公布。所以,我们现在有一个人完全身份不明,还有两个人失踪:那个法国人和安东尼奥·瓦康塞洛斯。我们不必担心那位混入派对的人了,他后来安然无恙地出现了。 周五,神秘男尸的身份认定取得重大进展。这把系着独特钥匙扣的钥匙,打开了那个失踪的法国人的公寓房门。现在,只剩下派对的主人下落不明。当晚,人们发现了一具年轻男子的尸体,位置在沉船的下游,位于伦敦桥和伯蒙德赛之间,即泰晤士河上游的某个地方。我们很有信心,认为这便是安东尼奥·瓦康塞洛斯的尸体,但由于尸体在水中泡了两周,确定他的身份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们还确信,停尸间里的其他尸体与侯爵夫人号无关,警察现在也确定不会出现更多的死者。死亡人数被确定为51人,船上共有137人。 我们工作得非常努力,我个人认为,已经为遇难者和他们的家人尽了最大的力。后来我才明白,当自己一直埋头于停尸间的工作中,停尸间内外出现的状况,比我意识到的要多得多。 面对紧急状态,每个人都全心全意地做出了迅速反应。当时每个人都尽力了。因此,尽管每个人,无论多么出于善意,都应承担责任,但人们在危急情况下面对极端压力而采取了行动,事后却要承受指责,这是难以接受的。前面列举的20世纪80年代的许多灾难发生之后,英国有关当局的危机处理及后续应对,经常会面对来自各方异常愤怒的批评指责。正是公众的怒火推动了改革。而这一点,在侯爵夫人号沉没事件上体现得最为真实。 我了解到,有一些遗属很早就在停尸间的特别瞻仰室确认了他们遇难的亲属的身份,但还有许多人被告知,由于尸体发现晚,分解程度大,他们不能也不被允许去和自己的亲人见面。生者和死者的悲伤团聚,通常不会出现在停尸间:尸体一般都会被先送到殡仪馆。但殡仪馆方面和警方后来都声称,他们被告知应该坚决劝阻遗属瞻仰遗容,即使存在反对声音,他们依然禁止遗属接触死者。 我不知道这规矩是谁订的,也不知道理由是什么。得知此事时,我认为这是错置的同情心造成的,因为有人会以为,父母看到儿女处于尸体腐烂的状态,势必十分痛苦。然而,他显然不知道,看不到自己逝去的挚爱亲人,感觉更糟。 一位父亲后来写道: 我们从未被禁止去见(我们的女儿),但在每个阶段,都被劝说不要见……当我去殡仪馆等着见她最后一面时,棺材已经封好了……我没有办法坐在一个安放着自己亲人棺木的房间里,于是走出了殡仪馆。我真的认为,应该给我个机会,让我和她单独在一起。(她母亲)……此前已经看过(我们女儿的)尸体照片,从照片来看,真的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让我们见她最后一面。 另一位写道: 8月25日,周五,验尸官办公室告诉我,我的儿子基本上已经毫无人形。8月31日,周四,殡仪馆的人给我打电话说,他们接到了(他的尸体)。我立即到他们那里,要求打开棺材。我想确定我找到了自己的儿子。殡仪馆工作人员告诉我,他接到命令,不能让我看儿子的遗体。这让我非常难过。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摸摸他,和他道别。殡仪馆工作人员告诉我,他干这行已经25年了,以前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亲属不能见尸体。他说:“有人告诉我棺材是密封的,必须保持密封。”既然是殡仪馆的人把尸体放进棺材里,是他们把棺材关上的,那么这话显然是在骗人。 我一直担心我们埋葬的是不是自己的儿子。我想这种担心的根源,就在于他们不让我看他一眼……还有一个担心是,尸体可能弄混了……(后来)我看了他的尸体照片。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我对整件事情的安排感到不安……我甚至担心他们是否真的把孩子的尸体给了我,我已经请求法庭颁发挖掘令,开棺验尸。 我不知道为什么侯爵夫人号的遇难者亲属被禁止见自己的亲人最后一面,这似乎是一个残忍且不必要的决定。几年之后,我们——遇难者的亲属和曾为此案工作过的人——掌握了更多的信息,才弄清楚不许开棺、不许瞻仰遗容的真正原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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