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

风雨琳琅  作者:陈新华

1904年6月10日,不过是江南早夏的寻常一天。杭州陆官巷的林家大宅里,一声婴儿的啼哭却使全家上下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振奋。这个在父母婚后8年才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几乎是立刻就赢得了全家人的珍爱。他们依据《诗经·大雅·思齐》中的“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给她取名“徽音”,希望这个孩子能像《诗经》里说的,“继其(大任)美德之音而子孙众多”。

这名字一直被叫到1935年。那一年,因为总是被人和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作家林薇音搞混,她一气之下改名为“徽因”,且傲气十足,语出惊人:“我不怕别人把我的作品当成他的,我只怕别人把他的作品当成我的。”言语间的清高、对自我的认同,还带着一点儿小女孩的任性和倔强,依稀仿佛,看得到她的身后成长的身影。

她的身后,首先是闽侯林氏世代书香的家族传统。林徽因2岁时,父亲林长民游学去了日本。稚龄的她跟着祖父,生活在杭州的大家庭里。大姑林泽民、三姑林嫄民、四姑林丘民、五姑林子民虽然都已出嫁,大部分时间还会守在家中。一边是思想开明、满腹经纶的翰林祖父,一边是擅长书法、旧学修养颇深的才女姑姑,满庭的诗书氛围,成了林徽因教育的起点。5岁起和表姐妹一道师从大姑发蒙读书,她是最聪慧的一个,看似不经意听讲,却总能过目不忘,出口成章。大姑比父亲林长民大了3岁,对林徽因宽厚和蔼,视如己出。在她的悉心调教下,林徽因进步非常之快。6岁时,林徽因已能承担全家和在外父亲的通信事务,言辞生动,应答得体。9岁起,她开始教堂弟认字,并对家中的藏书、字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到14岁,她独自一人编成一本家藏字画的目录。幼承庭训,诗书传家的耳濡目染、严谨教育在她的身上,已有了璞玉初雕后的晶莹光彩。

从这样的家族中走出,林徽因的根基和眼界,自然非同寻常。

在她身后,还有她声名显赫、不入俗流的父亲。20世纪30年代,林徽因在短篇小说《窘》当中,写到了一段父女亲情。

“爹爹,他们又打伙着来麻烦我。”她柔和地唤她爹。

“真丢脸,现时的女孩子还要爹爹保护么?”他们父子俩对看着笑了一笑,他拉着他的女儿过来坐下问维衫说:“你看她是进国内的大学好,还是送出洋进国外的大学好?”

“什么,这么小就预备进大学?”

“还有两年。”芝先答应出来,“其实只是一年半,因为我年假里便可以完,要是爹让我出洋,我春天就走都可以的,爹爹说是不是?”她望着她的爹。

“小鸟长大了翅膀,就想飞!”

“不,爹,那是大鸟把他们推出巢去学飞!”他们父子俩交换了一个微笑。

父亲对女儿宠爱有加,同时也珍视女儿独立的能力,“学飞”的权利;女儿一派少女的天真与娇羞,同时又坚定地希冀着独立的未来。这是林徽因笔下父女的相处,看似随意,却真实生动,如信手拈来,无法不令人联想到她和她的父亲。

实际上,在小说的情节之外,林长民本人远比这一段文字的描写更加开明和通达,对女儿的疼爱,也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实中的林长民深得西方文明熏染,行事从不囿于旧的礼教秩序。他的不拘泥、不刻板、不伪不饰,在公开演讲“恋爱与婚姻”时已可见一斑。这次演讲轰动一时,其中诸多段落汪洋恣肆,直指人性与情爱,言语之大胆、议论之深彻,实在是前所未有。

我常听着好人家的青年男女交际的时候说是“怕人家说话”,我就不知道人家说什么话,我们实在是怕什么。不过,一方面要青年男女有勇气,有胆量。一方面也要社会上发议论的人不可以来妄加批评。他那公园道路(指西欧),处处遇着公然接吻言情的一对一对男女,行人过者若无所睹,从来不去回顾的。我倒以为这是极好的态度,不妄管人家的是非。

这番话,即便放在今天看也不过时,当时更可称得上惊世骇俗,直有“礼教岂为我辈设”的痛快淋漓。以如此放浪形骸的风格,林长民在子女的教育上,自然也不会扮作封建的家长。林家素有才女传统,即便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流俗深得人心的晚清,林家的教育也是不分男女。到了林长民这一代,以他的眼界、他的性情,更是没有半分重男轻女的心。林家保存着一张林徽因8岁时和胞妹麟趾、表姐王孟瑜、王次亮、曾语儿的合影,照片上有林长民的题识,细细描绘了每一个女孩子的样貌。

壬子三月,携诸女甥、诸女出游,令合照一图。麟趾最小。握其手,衣服端整身亭亭者王孟瑜,衣袖襞积,貌圆□□□□(此处因原物字迹已难辨)瑜妹次亮也。曲发覆额最低者语儿曾氏,徽音白衫黑袴,左手邀语儿,意若甚昵,实则两儿俱黠,往往相争,果饵调停,时时费我唇舌也。瑜、亮,大姊出;语儿,四妹出;徽、趾,吾女。趾五岁,徽九岁,语十一岁,亮十二岁,瑜十四岁,读书皆慧。长民识。

照片拍的是5个小儿女,题识写的是5个小儿女,然而,不出场的林长民,作为父亲和长辈的形象,格外鲜明而生动。面对“两儿俱黠,往往相争”,他以“果饵调停”,大费唇舌,连呼辛苦。但是,任谁都看得出,这热烈而大张旗鼓的诉苦背后,是对“俱黠”“皆慧”的那些女孩,忍不住的炫耀之心。这时候的林长民不再是那个叱咤政坛的风云人物,而只是一个伶俐的小女儿的父亲——闲时喜欢带她出游,爱用点心甜食讨她欢心,收到她的来信会欢喜不已。在所有生活的细节中,他给了林徽因自己所能给的、毫不伪饰、至为性情的爱。然而,如果仅仅如此,他也无非是一个对于儿女没有区别心,懂得疼爱女儿的父亲,这样的父亲在民初即便不多,也并不在少。林长民的难得还在于,在父亲的角色里,他拥有时人望尘莫及的胸次和怀抱。

先是一颗平等心。林长民曾对徐志摩说:“做一个天才女儿的父亲,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伦的辈分,先求做到友谊的了解。”这是他对于父亲的理解,也是他自己身为父亲的方式。这一点,在他给林徽因的家书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本日寄一书当已到。我终日在家理医药,亦藉此偷闲也。天下事,玄黄未定,我又何去何从?

这封信写于1916年5月。这一年,林徽因年方12。彼时,袁世凯在国人压力下取消帝制。供职袁世凯政府的林长民也烦恼着前途不明,信中所说,尽是赋闲的心情。也许是考虑到女儿的年纪,林长民的信写得言简意赅,然而信中的文字,从“终日在家理医药,亦藉此偷闲也”到“天下事,玄黄未定,我又何去何从”,由表及里,从内容到语气,全是一副友朋间抒发怀抱、吐露心曲的姿态。

这是林徽因最熟悉的,父亲的姿态。

漫长的成长时光里,这一对父女用这样的相处,积累起知己意的默契,年纪越长,越入佳境。比如4年后这封欧游期间的家书。

徽女爱览:桐湖之游,已五昼夜。希提芬更Hilterfingen一小村落,清幽绝俗,吾已欲仙。去年游湖,想汝所记忆者,亭榭傍水,垂柳压檐,扁舟摇漾,烟霭深碧。而我今日所居,其景物又别。……吾亦偶尔往来其间,凡去年涉足处,皆已一一重访,此等游览,无足动我感念。但人生踪迹,或一过不再来,或无端而数至,尽属偶然,思之亦良有意味。吾与此湖此山既生爱恋,深祝偶然之事能再续此缘。晨起推窗湖光满目,吾双眼如浸入琉璃。书此相示,禽声宛转,通晓未歇,似催我赶赴早邮也。

仍然是父女间的分享心情,互通有无,只不过昔日的两地书,在光阴的路途当中,已逐渐地由三五句的短简写成了长书。书信中不复有国事,也不谈家事,只有游历过的景致。然而,山水、客舍、村落、楼台,笔下的风景,纵然在万里外的他乡异域,到底还是难逃人世的伤感之情,屡仕而不得志的隐逸之思。

这一份不足为外人道的忧世伤生,若非精神和审美的息息相通,如何能体会万一?而林长民和林徽因对此,早已心照不宣。人前人后,他们相互提起对方,出言从不犹豫。因此才有了徐志摩印象深刻的记忆:“她,你曾对我说,是你唯一的知己;你,她也曾对我说,是她唯一的知己。”

这是在民初,刚经过“五四”洗礼的中国社会才开始有女性意识的萌芽,和林徽因同代的女子大多数还浑然不知平等为何物。比如徐志摩的发妻张幼仪,回忆自己的成长时说:“除非爸爸要求,我从不在他面前出现,而且从不在得到他许可以前离开。除非他先开口对我说话,否则我不会在他面前启齿。他数落我的时候,我就鞠个躬,谢谢他纠正。”在这样的氛围里成长,她脑海里最根深蒂固的一件事是:“在中国,女人家是一文不值的。她出生以后,得听父亲的话;结婚以后,得服从丈夫;守寡以后,又得顺着儿子……”张幼仪出身显赫,张家几兄弟占尽时代先机,在民国政学商界皆有着非同寻常的影响,但她仍然难逃三纲五常的训诫,更不用说普通家庭里的小家碧玉,芸芸众生,更是淹没在男尊女卑的观念当中。即便有先知先觉、逃出群体的极少数,也不免苦苦抗争,度尽劫波。女作家庐隐在《自传》中强调自己是“一个富于男性色调的人物”。冯铿在“为人”和“为女”的选择中,义无反顾地选择“为人”,并扬言要“暂时把自己是女人这一回事忘掉干净”。丁玲拒不为《真善美》杂志“女作家”专号撰文,愤激地表示:“我卖稿子,不卖女字。”还有萧红,在她写下“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这样的文字后,1938年,当聂绀弩鼓励她要像一只大鹏金翅鸟,飞得高,飞得远,在天空翱翔时,她却回答:“你知道吗,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

这样一个时代里,林长民护送林徽因走出宅门,“推出巢去学飞”。在恭顺的服从和铿锵的口号中,这一对父女心平气静,再自然不过地做成了知己。

平等之外,林长民身为父亲的胸次,还体现在对女儿的爱护和引导。

对林氏父女知之甚深的徐志摩讲林徽因:“她一生理想的计划,那件事离得了聪明不让她自己的老父。”在林徽因的成长中,一路以来,林长民都是那个精神世界的指引者,以开阔的胸襟和开放的姿态悉心爱护着、扶植着女儿身上他所懂得的、所欣赏的天分。

……春深风候正暖,庭花丁香开过,牡丹本亦有两三葩向人作态,惜儿未来耳。

每到游览胜地,悔未携汝来观,每到宴会,又幸汝未来同受困也。

美景当前,花开之时,期望她同在;烦冗嘈杂里,人世的热闹中,庆幸她未来。再没有一个父亲对女儿,会有林长民这般纯粹到近乎痴的心思。由此也可见林长民的苦心,他自己羁绊于庙堂之高,倥偬一生,不得自由,到了女儿身上,就绝不期望她再步自己后尘。唯其如此,在林徽因的成长中,他呵护备至,最为看重的,不是人事的中庸、周全或者妥协一路的世俗智慧,而是清水出芙蓉的天然,是她审美的天性,艺术的天性,不为俗务所扰的自然、自由的天性。

这之后,是诗书的涵养。“得汝两信,我心甚喜。儿读书进益,又驯良,知道理,我尤爱汝。”“汝读书中辍,光阴可惜。书箱到时,当拣出数种为汝讲解。……汝要笔墨纸张,我来时当带与汝。”他苦心为她营造的,是经史子集、四书五经里的岁月悠长。

还有西学的启迪。“京中亦有好学堂,我并当延汉文先生教汝。现我新居左近有一教会女学堂,当可附学。”从家书中的教会学校,延伸到以后的欧游和留美,直到林徽因确定了建筑学作为终身理想,直到英语对于她成为“一种内在的思维和表达方式、一种灵感、一个完整的文化世界”。他帮助她积累的,是中西学养的彼此增益,是双重文化的兼容并蓄。

1920年,因“五四”“放野火”而辞官的林长民以国际联盟协会中国分会代表身份赴欧考察,不同于旁人的夫人随行,林长民特意携女同行。出行前,在给林徽因的信中,他表达了自己身为人父的最大心愿:“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缆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

游历世界,增长见识,扩大眼光,养成改良社会的见解和能力,在1920年,如果不做特别说明,即便是最大胆的想象只怕也想不到,这是对一个女儿家的寄望。这样的成长意味着什么,京城名媛陆小曼的一句话或许可以为注脚。有一次在感慨自己和徐志摩相见恨晚时,她特意提到了林徽因:“我处处总为他想,我又爱他,我又恨他,恨他为什么不早来,我们为什么不早遇,既然不幸在这时机相遇,为什么又踏入那千年辞不开的网里去,可是早四年他哪得会来爱我,不是我做梦么?我又哪儿有她那样的媚人啊?我从前不过是个乡下孩子罢了,哪儿就能动了他的心呢?”同样是出身优越、才貌双全、被众星捧月般追捧的陆小曼,在林徽因面前,居然自叹不如地认为自己是个乡下孩子。究其原因,多少和林徽因的留洋背景有关。民初的北京,虽不乏高门巨族的大家闺秀,比如凌叔华、袁昌英、陈衡哲、冰心、苏雪林等,她们在成年后大抵也都有过留学的经历,然而像林徽因这样在十六七岁的年纪,不为求取学历,只为增长见识,扩大眼光,养成改良社会的见解和能力而远渡重洋的,却是少之又少。

林徽因也果然没有辜负父亲的厚望。几年后留学美国时,她对当地记者说:“我曾跟着父亲走遍了欧洲,在旅途中我第一次产生了学习建筑的梦想。现代西方的古典建筑启发了我,使我充满了要带一些回国的欲望。我们需要一种能使建筑物百年不朽的良好建筑理论。”这番话,已充分可见欧游于她的意义,她日后的人生以建筑为毕生志业的选择、她为时人所称誉的“女学士”的人生道路、她和梁思成为中国建筑学所做的筚路蓝缕之功,无一不是因此而起。

事实再一次证明了林长民身为父亲的远见卓识。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欧游是林长民和林徽因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单独相处。对于习惯了大家庭中相处模式的父女二人,突然之间旅行在外,朝夕相对,饮食起居全要亲力亲为,未尝不是一种考验——钱钟书就曾说,旅行最试验得出一个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劳顿、最麻烦,使人本相毕现的时候。然而,一路的劳顿、奔波中,只见到林长民对林徽因的小心关爱、呵护备至,比如林长民日记中记述的这两段。

8月13日,林长民和林徽因进入瑞士边境,父女同游瑞士湖。林长民在日记中写:“沿湖畔行,隔岸灯火辉煌,馆舍鳞比,盖名区胜地,旅客辐辏之所,太繁盛处,客为湖山之玷。唤船欲渡,徽女惮涉,乃止。”

10月15日,林长民赴意大利开会,林徽因送至维多利亚车站。父女二人匆匆短别,林长民又记:“开车时刻一时误记较迟,一登车即开车,窗中不及与徽女多数语,殊为惘惘。”

从“唤船欲渡,徽女惮涉,乃止”,到“一登车即开车,窗中不及与徽女多数语,殊为惘惘”,客居在外,种种细节里的林长民,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完全可称得上父女情长。

年少的天空优裕明亮,爱也宽广,寄望又深,林徽因轻轻松松就被送到了时代的前列。她接受旧学的启蒙,也接受新式的学校教育,她认识着什么是作为人的自尊,怎样有看世界的眼光。在1920年的阳光下,当林徽因带着幼承庭训打下的中学根基,带着从上海和北京的教会学校学到的西学知识,带着将来要改良社会的远大理想,跟随父亲漂洋过海,遍游欧洲时,她的美好开始尽情绽放,那不仅是天赋的才情与美丽。当成长过程中所有的不确定逐渐沉淀,有一些东西就永远保留了下来,那是中西合璧式“双重文化”的完美储备,是坦诚自尊、平等自由的独立人格,是自我实现的人生观念,还是全面公正、兼容并蓄的开阔眼光。这些从家世的丰厚馈赠、从后天的悉心培养中逐渐沉淀而来的内在,作为人生的底色,一旦确立,就再也未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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