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命与自由恋爱

风雨琳琅  作者:陈新华

穿着自己设计的东方式结婚礼服,1928年3月21日,林徽因成为梁思成的新娘。

选择了梁思成,对于林徽因,是潜意识中的认同,是与生俱来的亲近,是血脉深处的息息相通。无法抹掉门风家学的烙印,林徽因的一生,其实都在不自觉地寻找相同文化背景下互为气类的共鸣,并时时留下蛛丝马迹。这里有一个很好的例子。1934年,32岁的沈从文于婚后不久陷入一场感情危机,他向林徽因倾诉了自己的苦恼,这引起了林徽因思想的震动,在给好友费慰梅的信中,林徽因说:

过去我从没想到过,像他那样一个人,生活和成长的道路如此地不同,竟然会有我如此熟悉的感情,也被在别的景况下我所熟知的同样的问题困绕。

湘西农村出身的沈从文使林徽因惊觉,原来在陌生的背景下也可以产生引起自己深切共鸣的感情。林徽因的意外,隐约让我们看到了一点点1928年那场婚礼的理由。而这样一种选择,如果说在婚姻的初期,还只能看到优雅从容、闲适自如,那么到了1937年以后,当所有的繁华都被雨打风吹,当物质极度匮乏,生命的存在遇到死亡的威胁时,两个人还相互寻觅、互为鼓励,作为底色的坚韧厚重就放射出它惊艳的光彩。

林徽因真正独立的人生,也从与梁家的姻缘开始。

其实这段姻缘的因缘,是由作为父辈的梁启超与林长民起头。一同以学人之身参政,彼此欣赏爱惜成为知交好友,梁启超与林长民于是在1919年介绍梁思成与林徽因认识。这一次见面,是为未来的姻缘而见。他们的用意很明显,希望儿女联姻以结通家之好。这由传统而来的旧模式在梁启超、林长民那里,却有着不一样的新精神:替代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强制与包办,一切顺其自然,最后的决定,还在儿女自己。“这对于那种必须经过媒人挑选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到结婚日才第一次见面的传统婚俗是一种明显的背离。”

为了这个决定,林长民和梁启超一等就是4年。

4年中,林徽因的生活里出现了徐志摩。与徐志摩情趣相投,遂为忘年知交的,首先却是林长民。林长民以书生逸士的风流自赏遇无爱的旧式婚姻,因此有“万种风情无地着”之恨。结识了徐志摩,对于林长民而言,最大的意义大概在于,徐志摩信仰“爱、自由、美”的勇气,正好可以用来一浇自己胸中的块垒。然而,在浪漫的外表下,林长民到底还是有一颗俗世的、谨严的心。开明通达的家学背景为他在中与西、传统与现代之间寻到一个安身立命的支点,他不守旧,也绝不激进。他可以和女儿互称知己、平等相处,可以与徐志摩互扮情人、率性游戏,同时也可以一生承担旧式婚姻而不推卸。至于女儿的婚姻,林长民1924年在北京师范大学的演讲词中有一段颇能反映其心声。

我时常看报纸载着社会新闻,偏都是儿女反对父母替他定亲,又用着什么不自由什么家庭的压制等等重大题目,来掀风作浪。我看见了实在心痛。要说那父母大多事则可,一定要说有多大压制未免太冤枉了。多半近日父母的短处是对着儿女看不破,要多事的,碰着钉子也是无可奈何。这种定婚事件儿女若是反对,大约是不能压制了。若是儿女实在不满意,为了父母的意思,去迁就他,那是儿女们自己的错处。

林长民为天下父母喊冤,在“五四”以后的激进浪潮中,他的声音是温和冷静的开明。这一席话说来,他对女儿婚事的安排也一一尽现眼前:先有和梁家结姻的良好愿望,继之介绍林徽因、梁思成相识,当徐志摩于英伦苦追林徽因时,他选择不告而别,携女儿返回北平。这样一步一步,林长民虽不强制,却一直在小心地守护指引。等到林徽因与梁思成终于情投意合,一桩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姻缘也有了不同以往的新解。1923年2月,林徽因患病高烧,林长民代笔致信梁思成告知病情:“徽命令我详细写信给你,这爸爸真是书记翩翩也。”1924年12月28日,梁思成、林徽因求学在外,林长民又修书一封:“徽来书极可喜,此子用情如许真挚,老夫之福也。”字里行间的亲密和信任,尽是待梁思成如自家人的接纳,也尽是对这桩姻缘的满足。

林长民的喜悦,同样也是梁启超的喜悦。作为启蒙思想家,梁启超站在风气之先却又深受传统的熏陶。当徐志摩冒世之不韪与发妻张幼仪离婚时,梁启超以长信相劝,一来固然有保护梁思成与林徽因感情的私心,二来却也是真心痛惜徐志摩置礼教道德于不顾而误入歧途。1926年10月,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梁启超经胡适等再三劝说出任证婚人,一番致辞直说得满堂皆惊。

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致离婚再娶……以后务必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你们都是离过婚重又结婚的,都是用情不专,今后要痛自悔悟。祝你们这一次是最后一次结婚!

婚礼完毕,梁启超专门把训词稿子连一封长信寄给远在美国的梁思成与林徽因,言传身教,以示家训,信中,梁启超写道:

我昨天做了一件极不愿意做之事,去替徐志摩证婚。

他的新妇原是王受庆(即王赓)夫人,与徐志摩恋爱上,才和受庆离婚,实在是不道德之极。我屡次告诫徐志摩而无效。

胡适之、张彭春苦苦为他说情,到底以姑息徐志摩之故,卒徇其情。我在礼堂演说一篇训词,大大教训一番,新人及满堂宾客无一不失色,此恐是中外古今所未闻之婚礼矣。今把训词稿子寄给你们一看。

青年为感情冲动,不能节制,任意决破礼防的罗网,其实乃是自投苦恼的罗网,真是可痛,真是可怜!徐志摩这个人其实聪明,我爱他不过,此次看着他陷于灭顶,还想救他出来,我也有一番苦心。

老朋友们对于他这番举动无不深恶痛绝,我想他若从此见摈于社会,固然自作自受,无可怨恨,但觉得这个人太可惜了,或者竟弄到自杀。我又看着他找得这样一个人做伴侣,怕他将来苦痛更无限,所以想对于那个人当头一棒,盼望他能有觉悟(但恐甚难),免得将来把徐志摩累死,但恐不过是我极痴的婆心便了。

闻张歆海近来也很堕落,日日只想做官(徐志摩却是很高洁,只是发了恋爱狂——变态心理——变态心理的犯罪)。此外还有许多招物议之处,我也不愿多讲了。品性上不曾经过严格的训练,真是可怕,我因昨日的感触,专写这一封信给思成、徽因、思忠们看看。

将徐志摩“要做中国第一个离婚男人”的宣言比照梁启超苦口婆心的家信,民初新旧观念冲撞之激烈已可见一斑。梁启超以维新领袖之身,其伦理道德观却被弟子徐志摩视为古旧。而当时过境迁,徐志摩因飞机失事遇难,人人都叹息徐志摩因为陆小曼挥霍无度,家累太重而南北奔波,送了性命,再回味梁启超“我又看着他找得这样一个人做伴侣,怕他将来苦痛更无限,所以想对于那个人当头一棒,盼望他能有觉悟,免得将来把徐志摩累死”的话语,其中传统的理性与俗世的智慧只怕会引人做更多的思考。信末,梁启超以徐志摩为诫,感慨“品性上不曾经过严格的训练,真是可怕”,一番忧虑,恰是对梁家家学门风的反证。梁启超走笔至此,我们仿佛也看到了梁家的影子,看到了梁林姻缘的基础。作为父亲的梁启超,治家治学孜孜不倦,他关心的是把子嗣引导上正确的思想和行为轨道,给予他们恰当的教育以适应他为他们想好的职业,并使他们有一个好的婚姻。

1922年,在梁启超和林长民的助推下,梁思成与林徽因的距离越来越近,两家婚事也水到渠成。福建老诗人陈石遗以诗赠林长民,诗云:“七年不见林宗孟,划去长髯貌瘦劲。入都五旬仅两面,但觉心亲非面敬。小妻两人皆揖我,常服黑色无妆靓。……长者有女年十八,游学欧洲高志行。君言新会梁氏子,已许为婚但未聘。” 1923年,梁启超给大女儿梁思顺写信,提及梁思成与林徽因的婚事,不胜自得:“我对于你们的婚姻得意得不得了,我觉得我的方法好极了,由我留心观察看定了一个人给你们介绍,最后的决定在你们自己,我想这真是理想的婚姻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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