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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长女的烦恼风雨琳琅 作者:陈新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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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人看来,林徽因的故事里,母亲的形象似乎永远是嫉妒、争吵与哭泣。而实际上,如果不割断前后的人生,没有谁会一出场就带着怨恨。当母亲的无知、守旧与琐碎被用来强调婚姻之所以不幸、家庭之所以不睦,有谁会愿意聆听她的心事?有谁会想到,这位怨恨的母亲也有过她江南女子年轻动人的美丽?而即使在最好的年华里,她也没有得到过她向往的爱情。她的美丽不是深宅大院里的闺秀风范,只悦目、不赏心,很快就失去了丈夫的欢心。她从此被当作家庭的责任——她的婚姻里只剩下了责任,她的年轻于是也只能在无人赞美中凋谢。凋谢了青春,得不到爱情,又没有琴棋书画可供消遣,作为妻子,生活的内容还能剩下哪些呢? 幸亏有女儿给了她骄傲与希望。在女儿面前,她一样有母亲的坚韧与支持。当丈夫去世,家庭的支柱倾倒,经济困窘之际,她没有太多的软弱与求助。没有人知道这一切对她来说是多大的打击,只知道她再三地叮嘱远在美国的女儿务必安心求学,她说:“……只盼徽音安命,自己保养身体,此时不必回国。”而那时候,她最是孤苦无依,也许还最盼望能与女儿相互依偎,以解伤痛。 所以,作为母亲,她还是可尊敬的,虽然她的一生都是悲剧的色彩。上半生在诗礼大家庭中被看低、受冷遇、忍气吞声,她的心里常充满了怨愤与无奈。她的女儿既要分担她内心的落寞羞辱,又要珍惜父亲与全家的宠爱,她于是也不可避免将伤害带给女儿。下半生丈夫遇难关外,她从丈夫的大家庭走到了女儿的小家庭,才发现,她已经走不进女儿的内心世界。陪伴她的,依然是她所熟悉的寂寞。 林徽因和林家的故事,这时候,就变成她和母亲的相守。林徽因与母亲在情感上骨血相连,彼此相爱。她知道母亲孤苦无依,因此一心要给母亲以安稳的现世。父亲去世后,她强忍住心痛为母亲做打算,曾试图劝母亲留在北京,又几次三番想回国安排,一颗心始终没有停止牵挂。她毕业回国自立门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母亲接到身边。从童年到成年,母亲再次出现在林徽因的生活里,一住就是终老。母亲目睹着林徽因追求精神的独立自由,追求自己人生价值的体现,却无法真正看懂她的内心世界。就如同林徽因无法理解“感情上完全依附于她的,头脑同她的双脚一样被裹得紧紧”的母亲的生活。一对情深的母女处在精神的两极,烦恼于是源源而来。到了战时,物质匮乏,生活艰辛,一家人拥挤在四川李庄的一间小屋,更是留下了数不清的争吵。 林徽因曾经言辞激烈地向挚友费慰梅诉苦。 我所能做的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让自己陷入仇恨。我生来是个女人,而这又是战时。我自己的母亲碰巧是个极其无能又爱管闲事的女人,而且她还是天下最没有耐性的人。刚才这又是为了女佣人。真正的问题在于我妈妈在不该和女佣人生气的时候生气,在不该惯着她的时候惯着她,还有就是过于没有耐性,让女佣人像钟表一样地做好日常工作但又必须告诫她改变我的吩咐,如此等等——直到任何人都不能做任何事情。我经常和妈妈争吵,但这完全是傻冒和自讨苦吃。 林徽因刀子嘴豆腐心的抱怨,金岳霖以旁观者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我认为,相对于调整人际关系的困难来说,住房问题就是小事一桩。最难适应的是妈妈。她属于完全不同的一代人,却又生活在一个比较现代的家庭中,她在这个家庭中主意很多,也有些能量,可是完全没有正经事可做,她做的只是偶尔落到她手中的事。她本人因为非常寂寞,迫切需要与人交流,她唯一能够与之交流的人就是徽因,但徽因由于全然不了解她的一般观念和感受,几乎不能和她交流。其结果是她和自己的女儿之间除了争吵以外别无接触。她们彼此相爱,但又相互不喜欢。我曾经多次建议她们分开,但从未被接受,现在要分开已不大可能。” 金岳霖以清平的智慧一语中的,深刻中也透着三分无奈:毕竟母亲不能改变女儿,女儿也无法影响母亲,又分不开,只能维持现状。烦恼如果仅此而已,倒也简单。两代人之间难免会有分歧,事后的宽容与平时的爱,应该足以消解一切了。所以,金岳霖向费正清夫妇建议:“别为梁家的事烦心。” 但实际上,母女之间还有着旧的伤痕是不能触碰的。1935年,林徽因同父异母的弟弟林恒从福建来到北京,住在姐姐家中。这个健康而安静的少年勾起了母亲所有怨恨的回忆,林徽因于是被夹在中间,她说: 三天以来我自己的母亲简直把我逼进了人间地狱,这话一点也不过分。头一天我发现母亲有点体力不支,家里有种不祥的气氛。我只好和我的异母弟弟深谈过去,以建立一种相互了解并使目前这种密切来往能够维持下去。这搞得我筋疲力尽并深受伤害,到临上床时真恨不得去死或从来没有出生在这么个家庭里过……我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幸福而走运的人,但是早年的家庭战争已使我受到了永久的创伤,以致如果其中任何一点残痕重现,就会让我陷入过去的厄运之中。 母亲与女儿都受到伤害,然而伤害的内容,却不尽相同。母亲是旧式女子单纯的幽怨。至于林徽因,19世纪以讴歌生命、自然、爱情为主旨的英国浪漫派诗孕育过她诗人的性灵,新大陆的民主与自由培养了她独立的自我。而回到家中,她却依然逃不掉身世的阴影。中与西、新与旧、传统与现代以如此鲜明的落差共存于她的生活,落差的互相平衡中,林徽因内心张力极大。她一心要脱离早年的家庭悲剧,偏偏伤痕太重无法平息,所以带来更激烈的抗拒;她不断追求人格的独立,然而从墨守大家闺秀规则、咀嚼旧文字的老路走过,又不自觉地以传统的礼教标准来要求自己;她向往着“浪漫的发生”,最终却难脱古典温蕴的风范。面对内心的困守与冲突,林徽因的心情,是困惑的无奈。1931年冬,徐志摩遇难,林徽因提笔写信给胡适说:“这几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实上太不可能。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也就是我爱我现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确证。”“我的教育是旧的,我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我只要‘对得起’人——爹娘、丈夫(一个爱我的人,待我极好的人)、儿子、家族等。” 这些全都是女儿的心事。母亲就如镜子,照出女儿心中的落差与冲突,而母亲自己却看不见女儿充满了矛盾与苦痛的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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