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冤家”与“难夫难妇”

风雨琳琅  作者:陈新华

1931年林徽因在香山养病时,开始了自己诗歌创作的生涯。林徽因写诗常常在晚上。清风明月,她身着白纱睡衣,点一炷清香,采一朵莲花,面对一池荷叶,静思诗作。她曾对梁思成说起,如果山中画面有男子见到,一定会沉醉晕倒。梁思成听罢顽皮一笑,回答:“我看了就没晕倒。”林徽因于是连声嗔怪梁思成太过理智,不懂得欣赏。

从林徽因到梁思成,一问一答都是戏言,却也可以一窥二人不同的性格。虽然在精神上有着水乳交融的无痕默契,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珍爱和对造型艺术的趣味方面也有着高度的一致性,林徽因和梁思成仍旧是极不相同的两种个性,说话行事更有冰炭之别。林徽因异乎寻常的美丽活泼与聪明如水晶玻璃,玲珑而透明;梁思成的沉稳严肃用功却是静水深流,沉潜而冷静。林徽因是诗人气质,“灵感一来,兴之所至,常常可以不顾其他,有时不免受情绪的支配”;梁思成做事却喜欢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林徽因富于文学家式的热情,时时处处锋芒毕露,行之所至,总成为中心人物;梁思成更多学者的缜密,内敛的幽默常表现出恰中主题的会心与深刻。总而言之,他们一个轻灵迅疾,一个劲雄凝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这样的两个人遇到一起,难免碰撞,也难免冲突,磨合中的苦恼从1924年离开家留学美国起就开始滋生。

1926年1月17日,《蒙塔纳报》的一篇访问留下了那时林徽因的心路痕迹。

“我曾跟着父亲走遍了欧洲。……然后我就在英国上了中学。英国女孩子并不像美国女孩子那样一上来就这么友好。她们的传统似乎使得她们变得不那么自然地矜持。”

“对于美国女孩子——那些小野鸭子们你怎么看”?

回答是轻轻一笑。她的面颊上显出一对色彩美妙的、浅浅的酒窝。细细的眉毛抬向她那严格按照女大学生式样梳成的云鬓。

“开始我的姑姑阿姨们不肯让我到美国来。她们怕那些小野鸭子,也怕我受她们的影响,也变成像她们一样。我得承认刚开始的时候我认为她们很傻,但是后来当你已看透了表面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她们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在中国一个女孩子的价值完全取决于她的家庭。而在这里,有一种我所喜爱的民主精神。”

访问中的林徽因为美国自由独立的氛围、民主的精神而兴奋。日后她向她的美国挚友费慰梅讲起这一段生活,也有同样的描述。在新大陆的天光下,林徽因绽放了所有的自我。和以前的优雅娴静不同,这一时期她照片中的笑容开怀而灿烂:她已暂时离开了旧家庭门第礼仪的约束,在新大陆快乐扬帆。她的美国同学说,中国来的“拳匪学生”都是刻板、死硬的。只有“菲莉斯”(指林徽因)和“本杰明·陈”(指陈植)是例外。林徽因享受着新大陆的自由空气,“她放得开,使许多男孩子陶醉”(吴荔明语),受到所有人的欢迎。连公公梁启超也在给长女梁思顺的信中说:“思成徽音来信寄你一看,便可知道他们现时情状,也可以见那位不爱羞的女孩儿如何可爱。”可见林徽因的洒脱开放。相比之下,与她相偕而学的梁思成则远没有林徽因的沉醉。他承受着来自母亲和大姐的压力,她们强烈反对林徽因“新女性”的行事风格。至于他自己,在同学眼中,他从来都是“一个严肃用功的学生”,虽然也不乏幽默感,但整体给人的印象还是刻板和稳重。从“已有婚约”的角度理解他和林徽因之间的关系,梁思成觉得“不仅爱她而且还对她负有责任”,因此试图适度对林徽因的行为加以约束,林徽因则予以了坚决的反击。他们之间的矛盾就此爆发为激烈的争吵。梁思成苦闷之极,写信向大姐诉说:“感觉着做错多少事,便受多少惩罚,非受完了不会转过来。”父亲梁启超描述他们的情形也说:“即如思成和徽因,去年便有几个月在刀山剑树上过活。这种地狱比城隍庙十王殿里画出来还可怕。”

初次面对共同的独立生活,林徽因和梁思成各自的棱角都刺到了对方。而煎熬在“刀山剑树”上的几个月,他们开始试着重新打量彼此的距离,给感情重新定位。

关于梁思成与林徽因的相处,林洙曾经转述过梁思成的一段话:“林徽因是个很特别的人,她的才华是多方面的。不管是文学、艺术、建筑乃至哲学她都有很深的修养。她能作为一个严谨的科学工作者,和我一同到村野僻壤去调查古建筑,测量平面爬梁上柱,做精确的分析比较;又能和徐志摩在一起,用英语探讨英国古典文学或我国新诗创作。她具有哲学家的思维和高度概括事物的能力。所以做她的丈夫很不容易。中国有句俗话,‘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可是对我来说是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我不否认和林徽因在一起有时很累,因为她的思想太活跃,和她在一起必须和她同样地反应敏捷才行,不然就跟不上她。”

这段流传度很高的话,被许多人解读为一个聪明要强且强势的妻子带给丈夫的巨大压力,有人甚至直接因此而得出林徽因不是一个好妻子的结论。对于大多数平庸度日的女性,示弱和退让才是经营好一段关系的王道,像林徽因这样出类拔萃还要争强好胜,她的婚姻,自然是不会幸福的。

这样的判断,在普通人对婚姻关系的理解里有着极广大的市场。毫无疑问,林徽因从来都不是温良恭俭让的和婉闺秀,她和梁思成的婚姻也并不符合举案齐眉的传统审美。但是梁思成是否真的就由此而备感压力,只怕未必。这段话里有烦恼,但同时,字里行间的欣赏与肯定也毋庸置疑。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汪国瑜回忆,有次去梁思成家里拜访,两人谈到书画品格、艺术风格等修养问题,梁思成很有感慨地说:“文艺作品的气质与作者的爱好和素养看来也并非总是一致的。我本人很喜欢那种奔放豪爽的风格,特别欣赏那些‘帅’味的作品,有‘灵气’有气韵;不喜欢、不欣赏那些‘匠气’的东西。可是我自己的字和画,都工整有余,‘帅气’不足。自己想‘帅’也‘帅’不起来,眼高手低呗!”

抛开性格上的摩擦,对于以“拙匠”自居,却追求“灵气”的梁思成,才情出众的林徽因正符合他内心深处的审美。她的轻灵迅疾、出众的才情,于他,始终是巨大的吸引,也是他人生里重要的补充。这样的补充,在日常生活乃至共同的学术生活中,既为他们带来了巨大的乐趣,又是必需的营养。因此,梁思成的烦恼真实,他的欣赏、肯定与包容也同样真实。

而一样是碰撞与磨合,林徽因以诗人的气质感受,又是另外一番情境。1936年2月27日,林徽因在回复沈从文的信中提起一场刚刚爆发在自己与梁思成之间的争吵。

我双手托着头在自恨自伤的一片苦楚的情绪中熬着……昨天到今晚(我)已整整哭了廿四小时,中间仅仅睡着三四个钟头……我在廿四小时中只在想自己如何消极到如此田地苦到如此如此,而使我苦得想去死的那个人自己在去上海火车中也苦得要命——已经给我来了两封电报一封信,这不是“人性”的悲剧么?那个人便是说他最不善管人性的梁二哥。

林徽因的敏锐细腻使她对寻常争执都有自怨自伤的苦痛,这一次尤其严重,梁思成在和她大吵一架后拂袖而去,留下她独坐家中,“感到一种悲哀,失望,对自己对生活全都失望无兴趣”。她说:“我觉得我这样的人应该死去。”每一对夫妻大抵都曾经历过这样的争吵,就像《围城》里的方鸿渐和孙柔嘉,在一场口不择言的宣泄后各奔东西。钱钟书以一出极富戏剧张力的冲突作结,烘托“围城”的主题,“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区别也许只在于,冲突的化解、爱的觉悟和领受。爱都是基于自我,以对方的付出衡量自己的付出,决定自己的付出,难免生出何苦如此的“围城”之叹。林徽因和梁思成也是凡人,也会演出寻常夫妻的诸多烦恼。只不过,在淡如流水的日常中,他们没有任由彼此吞没于现实的琐碎,而是一点点学会了“在不牺牲自己个性和极不相同的脾气的条件下相互容忍”,互相成就。比如梁思成,在妻子面前,他总是好脾气,善隐忍,被亲戚们戏称为一柱出气的“烟囱”。重要的是,遇到“烟囱”堵塞,两人真的争执不下时,往往又是“性情狷急”(梁启超语)的林徽因主动让步。20世纪30年代,梁思成和林徽因外出考察古建筑,只有一台相机,胶卷也有限,得省着用。梁思成要拍斗拱,林徽因要拍民居,各执己见,最后还是林徽因让给梁思成。

急脾气的背后,林徽因对梁思成,同样还是爱惜、心疼的包容和维护。

这样的彼此包容,成就了学术界、读书界不能分的梁思成与林徽因,以及他们之间“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婚姻生活。闲暇时,两人经常会互相比记忆,互相考测。比如哪座雕塑原出何处石窟,哪行诗句出自谁的诗集。梁思成写好文章后常请林徽因润色,林徽因见到不满意的地方也会主动修改,结果是梁思成的学术性文字基本都经过林徽因的修饰和加工。遇到梁思成要坚持的地方,两个人各执己见,相持不下时,便会趁对方睡觉时偷偷把文章改了。他们的儿子梁从诫说:“父亲后来常常对我们说,他文章的‘眼睛’大半是母亲给‘点’上去的。”

比如他们合著的《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就明显带有林徽因的诗人特质。

龙天庙在西岩上,庙南向,其东边立面,厢庑后背,钟楼及围墙,成一长线剪影,隔溪居高临下,隐约白杨间。在斜阳掩映之中,最能引起沿溪行人的兴趣……

庙周围土坡上下有盘旋小路,坡孤立如岛,远距村落人家。庙前本有一片松柏,现时只剩一老松,孤傲耸立,缄默如同守卫将士。

…… ……

夜宿村东门东岳庙正殿廊下;庙本甚小,仅余一院一殿,正殿结构奇特,屋顶的繁复做法,是我们在山西所见的庙宇中最已甚的。小殿向着东门,在田野中间镇座,好像乡间新娘,满头花钿,正要回门的神气。……我们夜宿廊下,仰首静观檐底黑影,看凉月出没云底,星斗时现时隐,人工自然,悠然溶合入梦,滋味深长。

…… ……

由赵城县出发,约经二十里平原,地势始渐高……后二十里积渐坡斜,直上高冈,盘绕上下,既可前望山峦屏嶂,俯瞰田陇农舍,及又穿行几处山庄村落,中间小庙城楼,街巷里井,均极幽雅有画意,树亦渐多渐茂,古干有合抱的,底下必供着树神,留着香火的痕迹。山中甘泉至此已成溪,所经地域,妇人童子多在濯菜浣衣,利用天然。泉清如琉璃,常可见底,见之使人顿觉清凉,风景是越前进越妩媚可爱。

字里行间,淡雅飘逸,意趣天成,是明清小品文般隽永的意境。

这些“神来之笔”,对于梁思成意味着什么,我们也许可以从一封家书里一窥究竟。1933年9月4日,梁思成、林徽因、刘敦桢、莫宗江和一名仆役,从北京西直门火车站上车,经张家口,到山西考察古建筑。9月9日夜,林徽因先行离开大同回北京。林徽因走后,梁思成若有所失,9月17日抵达山西应县木塔时,给林徽因写了一封家书,信中说:

你走后我们大感工作不灵,大家都用愉快的意思回忆和你各处同作的畅顺,悔惜你走得太早。我也因为想到我们和应塔特殊的关系,悔不把你硬留下来同去瞻仰。……

塔身之大,实在惊人。每面三开间,八面完全同样。我的第一个感触,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你要几体投地的倾倒!回想在大同善化寺暮色里面向着塑像瞪目咋舌的情形,使我愉快得不愿忘记那一刹那人生稀有的,由审美本能所触发的锐感。尤其是同几个兴趣同样的人,在同一个时候浸在那锐感里边。

“人生稀有的,由审美本能所触发的锐感”,这样的语言出自温柔敦厚的梁思成,很难说不是林徽因的潜移默化。她曾经说:“我只要生活,体验到极端的愉快,灵质的,透明的,美丽的近于神话理想的快活。……我认为最愉快的事都是一闪亮的在一段较短的时间内迸出神奇的——如同两个人透彻的了解:一句话打到你心里使得你理智和情感全觉到一万万分满足;如同相爱:在一个时候里,你同你自身以外另一个人互相以彼此存在为极端的幸福……”隔着千山万水,他的狂喜,她那么透彻地了解。她懂得他。所以,在1933年9月那一段考察的路途上,“人生稀有的,由审美本能所触发的锐感”中,他最大的遗憾,是她不在身边。这可惜,固然是替林徽因,同时,也是替他自己。人生而孤独,孤独中,有个人能分享生命里“极端的愉快,灵质的,透明的,美丽的近于神话理想的快活”,一起抵抗现实的磋磨,何其幸运。

所以作家卞之琳说,林徽因“是她的丈夫建筑学和中国建筑史名家梁思成的同行,表面上不过主要是后者的得力协作者,实际却是他灵感的源泉”。

他们,是夫妻,是友朋,是同道,还是知音。这样的生命联结里,他们的苦痛,多半是知心的体贴才会碰到的痛处,他们的委屈,也是互为一体、情深爱笃时才有的委屈。所以,争吵后离去的梁思成感觉“苦得要命”,匆匆给林徽因发来“两封电报一封信”以为道歉。所以,煎熬在苦楚中的林徽因细细梳理情绪,思考人生和婚姻,得出的结论仍然是:“在夫妇中间为着相爱纠纷自然痛苦,不过那种痛苦也是夹着极端丰富的幸福在内的。冷漠不关心的夫妇结合才是真正的悲剧。”

梁、林两个大家庭对林徽因与梁思成的争执早就习以为常。梁再冰说:“我记得妈妈曾经说过,有一次,他们的作业是设计一张圣诞卡,妈妈有一个比较新颖的灵感,爹爹也颇为赞赏,但认为此卡必须由他来画出,才能尽善尽美。妈妈不同意,她说同学们都认得他俩的画图风格,爹爹如代她画,别人一看就知道‘枪手’是谁。但爹爹仍坚持由他来画,为此两人吵了一架。”梁思庄的女儿吴荔明回忆,一次梁家全家在梁思顺家中聚会,大家一同欣赏四合院中的花草。突然林徽因“说话声调高了起来,而且飞快不停地说,梁思成则时不时做一次声音不大、慢条斯理的反驳。原来他们是对花草的布局有不同的看法”。王桂荃把大家轰进屋里说:“这一对爱吵嘴的欢喜冤家,别管他们,一会儿就没事了。”

梁家人用“欢喜冤家”这样质朴的通俗语汇形容他们眼中的林徽因和梁思成,他们说,林徽因和梁思成“恩恩爱爱一辈子,吵嘴吵了一辈子”。他们的故事到这里,峰回路转,超越了一般世俗的走向,展现出不同的格局。

所谓围城,原本只在心里。林徽因和梁思成平日里一砖一瓦,在他们的婚姻中,在共同的精神深处建造出来的,是他们依靠的壁垒,是生命旅途最安全的保护所。这壁垒,使他们在贫病交加的战时岁月里,非但见不到怨天尤人的低迷颓废,反而是相互砥砺、历久弥坚的笃定从容。壁垒中,他们的影像,是一对令人羡慕的神仙眷属。

1938年,林徽因一家随南渡的队伍落脚至昆明郊区的麦地村,全家人住在“一所已经没有了尼姑的兴国庵里”。尽管环境艰苦,梁思成和中国营造学社的同人仍然坚持到四川调查古建筑,一去就是数月。梁从诫回忆:“几个月后父亲从四川回来了,刚到村口,妈妈就奔上去和父亲热烈拥抱,亲吻。”这一幕让他们的一位同事深感不满,向梁思成和林徽因暗示,当众亲吻有伤风化,两人也只是一笑置之。

1945年9月,英国国家博物馆馆长捷因在费慰梅陪同下来访李庄,下榻在李济家中。李济邀请梁思成和费慰梅中秋节晚同赴家宴。林徽因写信婉谢,信中说:“至于找思成及费太太过去吃晚饭事,如果不是中秋我想我一定替他们答应下来。因为是中秋,而思成同我两人已多年中秋不在一起,这次颇想在家里吃晚饭,所以已做了四五个菜等他。不要笑我们。”

这两幕,跨越了1938—1945年的战时岁月,他们的生活里,繁华落尽,替代以穷愁疾病。尤其是1945年,经过8年颠连困厄,林徽因的肺病已无力回天。这样的境遇下,他们尚能如新婚夫妻一般情深意长,恩爱缠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通常,乱世的穷困中,贫贱夫妻百事哀才是生活的真相,具体的生活总会渐渐消磨掉最初的激情。1943年林徽因在给费正清的信中就曾提到,李庄的一些知识分子和他们的家属在困难的环境中时常发生争吵。就在这样的争吵中,梁思成向费慰梅欣慰地描述:“我的薪水只够我家吃的,但我们为能过这样的好日子而很满意。我的迷人的病妻因为我们仍能不动摇地干我们的工作而感到高兴。”就在这样的争吵中,拖着虚弱的病体的林徽因推脱了朋友的邀请,在李庄的陋室,做了四五个菜,一心一意等梁思成回来,中秋团圆。

漫天的硝烟底下,这场景,格外令人动容。

1945年以后,梁思成和林徽因离开四川李庄,从抗战中的艰苦重回往日的安宁,两个人都已是残病之身。林徽因这时常戏称自己和梁思成是一对“难夫难妇”、难兄难弟。言语中有淡淡的辛酸,有试图化解这辛酸的自嘲,更多的,还是相互扶持的夫妻之意。他们的彼此帮扶,相依为命,给亲见者皆留下深深的感动。陈占祥的女儿陈愉庆曾描述过自己眼中的这一对“难夫难妇”。20世纪50年代,还是一个小姑娘的陈愉庆和父母常常一起参加梁家的下午茶。当时,清华的教职工宿舍还没有暖气,房子又高又大,一到冬天,非三四个炉子一起烧不能使房间暖和,烧炉子十分不易,煤质不好容易灭,室内温度高低直接关系到林徽因的身体,梁思成于是干脆自己承担。梁家的情形,梁思成和林徽因的一举一动,就此留在当年那个小女孩的记忆深处。几十年后,年逾五十的陈愉庆在回忆录里写道:

我看着梁先生亲自打开炉筒上方的炉门,一铲一铲地往里添着煤块。那间卧室的取暖炉子很高,至少有一米二左右,梁伯伯看上去非常吃力。我去问父亲,为什么不让阿旺娘帮忙?连我也可以帮忙的。父亲轻声告诉我,梁伯伯说了,炉火是徽因妈妈的命,稍一着凉就有危险。梁伯伯一直是亲自侍弄炉子,别人弄炉子他不放心。这么多年了,都是他自己动手,时刻监视煤火的燃烧情况,决不能让煤块烧乏了。其实他自己,也患着多种疾病,由于患有脊髓灰质炎,常年穿着钢背心,但他还是竭尽全力地呵护着跟自己一样多病的妻子。

还有梁思成为林徽因打针的场景。

正说着,梁先生走过来,从客厅炉子上一只蒸锅的金属盒子里,用镊子夹出消过毒的针头针管,放进一只白搪瓷的腰形盘子里。“又该打针了?”父亲问。梁先生抬腕看看表,点点头。梁先生拿着注射器进卧室了。无论是静脉注射还是肌肉注射,梁先生都技艺精湛,水平与专业护士不相上下,那都是长年照顾妻子练就的本领。林徽因体弱,切除过一只肾脏,有时忽然无名火起,易躁易怒,情绪激动。但梁先生永远不愠不火,轻声细语,耐心安抚。为了怕主人误会,他和父母聊了很多关于中医的医理,说起阴虚阳亢患者常有的症状。他说,健康人往往不能体会病人的状况,我也是病人,对此有切肤之痛。物质决定精神,脏器的器质性病变,真的会改变人的脾气性格,那就是病,很难用理智控制的,不然病人和健康人就没区别了。……梁先生在我家常谈起他对疾病的感受,仿佛多少难言之痛都被他对妻子博大深厚的爱意融化了。

冬日的清华园寒意逼人,梁家在梁思成悉心看护的炉火下温暖如春。依旧是高朋满座的梁家客厅,客厅里大部分人都已不再年轻,林徽因用英文深情朗诵她最爱的诗——诺贝尔奖获得者、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当你老了》,在座的陈岱孙、金岳霖感动得泪光闪烁。陈愉庆的母亲、陈占祥的夫人叹道:“我一辈子不羡慕谁家荣华富贵,有钱有势;最羡慕人家夫妻恩爱,相濡以沫,像梁先生夫妇那样。”陈占祥则感慨:“都说母亲对儿女的爱才是无私的,我看梁先生对林徽因的爱才是无条件的,义无反顾的。”回忆至此,陈愉庆无限感慨地说,当自己进入知天命之年时,忽然懂得了叶芝的那首《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火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再回首,那些年轻气盛的日子都已经在身后。他们仍旧争吵,仍旧有争执,只是,争执中不复有年轻时惊天动地的、锥心的苦痛。经过生活的磨合与碰撞,他们从岁月里沉淀出来一种东西,叫作包容。他们的学生说:“在先生那朴素而高雅的书房里,经常可以听到他们对学术上不同观点的争论。有时争得面红耳赤,但都有很充足精深的论据。我在旁静听,极受教益。也常有某一雕饰在敦煌某窟或云冈某窟、某一诗句出于何人之作等的争论而评比记忆力,等到查出正确结论,都一笑而罢。这些都使我感到多么像李清照和赵明诚家庭生活中的文化情趣。”

从少年到白头,这一对从“欢喜冤家”变成“难夫难妇”,他们的幸福,多少人难以企及。

再回到当初的留学时光。在那些如过“刀山剑树”、地狱般的苦熬之后,他们共同的好友费慰梅说:

在大学生时代,他们性格上的差异就在工作作风上表现出来。满脑子创造性的徽因常常先画出一张草图或建筑图样。随着工作的进展,就会提出并采纳各种修正或改进的建议,它们自己又由于更好的意见的提出而被丢弃。当交图的最后的期限快到的时候,就是在画板面前加班加点拼命赶工也交不上所要求的齐齐整整的设计图定稿了。这时候思成就参加进来,以他那准确和漂亮的绘图工夫,把那乱七八糟的草图变成一张清楚整齐能够交卷的成品。他们的这种合作,每个人都向建筑事业贡献出他的(或她的)特殊天赋,在他们今后共同的专业生涯中一直坚持着。

1928年初夏,林徽因和梁思成度过蜜月期,学成回国,留学时的冲突全化作对未来的兴奋和期待。他们的快乐感染了旅途中的一对美国夫妇,相处短短几天,这对夫妇感慨说:“菲莉斯是感情充沛、坚强有力、惹人注目和爱开玩笑的……思成则是斯文、富于幽默感和愉快的,对于古代公共建筑、桥梁、城墙、商店和民居的任其损坏或被破坏深恶痛绝,他们两人合在一起形成完美的组合……一种气质和技巧的平衡,即使在其早期阶段的产出也要比它的组合部分的总和大得多——一种罕有的产生奇迹的配合。”对于林徽因和梁思成,1928年出自这对美国夫妇的萍水相聚的直观印象,与费慰梅、与林徽因和梁思成所有的朋友,形成了不约而同的默契。他们也果然没有辜负朋友们的美意,属于他们各自的轻灵迅疾、劲雄凝重,配搭得天衣无缝,有如双剑合璧,天下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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