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上的金岳霖

风雨琳琅  作者:陈新华

在林徽因的婚姻生活中,还有一个人不得不提,那就是世人皆知的金岳霖。关于林徽因和金岳霖的情感纠葛,坊间有各种传言,其中流传最广的一则故事是:金岳霖住在北总布胡同三号梁宅后院时,一日,梁思成从宝坻调查回来,林徽因哭丧着脸对他说,她苦恼极了,因为她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怎么办才好。梁思成听闻痛苦至极,一夜未眠,把自己、金岳霖和林徽因三个人反复放在天平上衡量。第二天,他向林徽因表示,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选择了金岳霖,祝愿他们永远幸福。林徽因把梁思成的话告诉金岳霖,金岳霖说了一句:“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果然退出。此后三人毗邻而居,终身为友。

这则关于三人的故事出自梁思成的续弦夫人林洙。1990年,林洙在《人物》杂志发表的《碑树国土上,美留人心中——我所认识的林徽因》一文里首次披露此事,并说明是梁思成亲口所言。2004年6月,她又在新书《梁思成、林徽因与我》中,再次将这段私密的爱情对话呈现于读者面前。身为梁思成的遗孀,林洙的文字言之凿凿,一经发表,立时成为证明林徽因与金岳霖之情的铁证,几乎所有撰写林徽因传的作者都必引此据,更有好事者添油加醋,演绎出诸多如肥皂剧般花样百出的情节。那么,这段描述究竟是否确实?目前来看,恐怕还难下定论。一则,抛开所有的感情因素、主观因素不论,这一事件中的当事人均已谢世(林洙文发表时,金岳霖也已去世),在缺乏更多相关文字材料佐证的情况下,林洙的转述就成了孤证,而孤证不立,是公认的原则。二则,仔细推敲,不难发现,林洙的描述在细节上不乏存疑之处。

最大的矛盾是时间。关于此事的记录,林洙在一前一后两个叙述版本里,提到的时间并不一致。1990年的《碑树国土上,美留人心中——我所认识的林徽因》一文提到的时间是1931年。在2004年的回忆录中,时间又变成1932年。这前后的出入,我们姑且当作是记忆的偏差。但问题是,1931—1932年,金岳霖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都不在国内。据金岳霖自己回忆:“1931年我有机会到美国留学一年,就到哈佛大学的谢非先生那里学逻辑。我告诉他,我教过逻辑,可是没有学过,他大笑了一阵。……无论如何,我走上了比较着重在分析的哲学了!”关于此事,金岳霖的弟子刘培育在《金岳霖的回忆与回忆金岳霖》一书里也有提到。彼时清华有个规定:凡教授在校工作5年,即可获一年的学术休假,公费去国外访问进修。显然,金岳霖是在1931年的某个时间,启程去了美国进行为期一年的访学。至于往返的具体时间,不妨参看金岳霖的好友徐志摩的说法。1931年7月4日,身在北京的徐志摩给远在上海的陆小曼写信说:“……老金他们七月二十离北平,他们极抱憾,行前不能见你。小叶婚事才过,陈雪屏后天又要结婚,我又得相当帮忙。上函问向少蝶帮借五百成否?”隔几日后的7月8日,徐志摩再写一信,信中说:“……你的鞋花已买,水果怕不成。我在狠命写《醒世姻缘》序,但笔是秃定的了,怎样好?诗倒做了几首,北大招考,尚得帮忙。老金、丽琳想你送画,他们二十走,即寄尚可及。”

徐志摩给陆小曼的信里透露了几个重要的信息。第一,金岳霖赴美学习的出发日期是1931年7月20日。为期一年,自然该在1932年暑期归来。第二,同行赴美之人,尚有他当时的女友——美国姑娘丽琳。这说明,1931年7月之后大约一年的时间里,金岳霖断无可能向林徽因做出这样石破天惊的表白。至于1931年7月20日之前,徐志摩在信里说得很清楚,金岳霖还和丽琳同居在一起,向林徽因示爱的可能性似乎也微乎其微。

1931年既然已无可能,再看1932年。林洙的描述虽在时间上不一致,但是两文均提到此事是在金岳霖搬进梁宅后院,梁思成赴宝坻考察期间。梁思成赴宝坻考察的时间是1932年6月11日,林徽因因病未能同行,与他一起前往考察的是东北大学的学生王先泽和一名仆人。这里,我们权当金岳霖已在6月返国,并已搬入北总布胡同(金岳霖曾说自己是在1932年迁往梁宅后院)。接下来需要确定的是梁思成返程的时间。对此,梁思成在调查笔记《宝坻县广济寺三大士殿》一文中有明确记录:“十七日清晨三点,我们在黑暗中由宝坻出南门,向河西坞出发。……过了武清不远,我们便走进蒙蒙的小雨里。越走雨越大,终了是倾盆而下……在车站上我们冷得发抖,等到四时二十分,时刻表定作三时四十分的慢车才到。上车之后,竟像已经回到家里一样的舒服。七点过车到北平前门,那更是超过希望的幸运。”也就是说,梁思成是在6月17日回到北京的家中。那么,这个时间前后,林徽因在做什么?据陈学勇先生所编的林徽因年表记录,1932年5月1日,林徽因住香山疗养。6月14日,林徽因由香山致信胡适,信中说到离世不久的徐志摩,沉重已极:“我今年入山已月余,触景(香山)伤怀,对于死友的悲念,几乎成个固定的咽梗牢结在喉间,生活则仍然照旧碾进,这不自然的缄默像个无形的十字架,我奇怪我不曾一次颠仆在那重量底下。”可见林徽因仍旧为徐志摩的死而伤痛,心情难以平复。这里必须一提的是,林徽因此时还有孕在身,8月4日,林徽因之子梁从诫在北平协和医院出生,由林巧稚助产。我们如何能想象,沉浸在悼亡的悲伤中,且有孕在身,两个月后即将生产的林徽因,仅仅在三天之后便对梁思成表示自己“苦恼极了,同时爱上了两个人”?而梁思成痛苦地思考一夜,竟然丝毫想不到即将出世的孩子,甘愿做出有一种爱叫作放手的牺牲和成全?

于情于理,都难解释。

可见,已经深入人心的这一段爱情对话,它的真实性,还有值得商榷之处。

不过,林洙女士的文字虽然存疑,金岳霖对林徽因的情感却毋庸置疑。说起金岳霖与林徽因之情,费慰梅曾明确表示,金岳霖“当然是爱林徽因的”。既如此,金岳霖是不是就如传言所云,为了林徽因一生不婚?按林洙的说法,自己是因为当时社会上流传着“关于金岳霖为了林徽因终身不娶的故事”,才想起向梁公求证。可见,围绕林徽因和金岳霖,已经是浮言四起。漫天的流言中,金岳霖凭什么可以不急不愠,不离不弃,安之若素,一生逐林而居?他和林徽因、梁思成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要回答这些问题,仅靠坊间流传的花边故事远远不够。就感情的寻踪而言,在缺乏更多材料的情况下,与其就事论事,纠缠于细枝末节的考据,倒不如暂且放下,从一个人的生平、为人和性情中寻找答案,也许更接近事情的本来。

金岳霖,字龙荪,湖南人,中学就读于长沙雅礼学校,1911年考入清华学堂,后留学美国、英国及其他欧洲诸国,曾获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博士学位。归国后,他感慨于国内政局之黑暗,遂弃绝政治,转而执鞭于清华大学哲学系,三四十年代以现代的逻辑方法创造了一套独特的知识论哲学体系,为海内外学界所一并推重。

从年龄上看,金岳霖出生于1895年,在梁思成与林徽因的圈子当中,1891年出生的胡适是众所公认的大哥,金岳霖小胡适4岁,但在林徽因、徐志摩、梁思成面前,足以称得上兄长。从教育背景看,金岳霖和梁思成、林徽因以及活跃在“太太的客厅”的大部分人一样,有相似的求学轨迹,都有留学欧美的经历,都接受过系统而正规的西学训练,无论知识、思想还是情感,都倾向于自由主义的传统。只是,若论特立独行、简单真纯,则无论是治学为文,还是做人行事,似乎都以年长的金岳霖最为突出。

首先是治学。关于金岳霖的学问,眼界极高的张申府有一句话:“如果中国有一个哲学界,那么金岳霖当是哲学界之第一人。”此言并不夸张,在中国哲学史上,金岳霖是真正懂得并引进近代逻辑学的第一人,也是哲学知识论领域的拓荒人。1926年回国任清华大学哲学系系主任后,他单枪匹马,将逻辑学系统地引进中国,短短几年间,便在学术界确立了难以撼动的地位。他的代表作《论道》《逻辑》《知识论》,无一例外都是业内的经典。以《论道》为例,其原创性思想之丰富,在中国现代哲学中罕见其匹,冯友兰称许《论道》构筑了“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贺麟评《论道》为“一本最有独创性的玄学著作”,胡伟希以为,这是“一部立意宏远,体大思精的奇书”。不过,在另一方面,罕见其匹,自然也意味着少人了解,尤其是逻辑学这样专门的领域。有人就曾以“思想过于周密,理论过于深邃,文字过于谨严,不善于运用符号的人不能了解其学说思想,而善于运用符号的人既不多,故了解金先生的学说思想的人甚寥寥”这样的话评骘金岳霖,可见其治学之专门和精深。为什么会选择如此冷僻艰深的学问,推究其因,还是金岳霖的性格使然。金岳霖自认是天生的哲学动物,即使被放在监牢里做苦工,也是满脑袋的哲学问题。留学期间,金岳霖有一次和张奚若等在巴黎逛大街,忽听得一群法国人站在街头激烈辩论。几人听得过瘾,也参与其中。从此,这位政治学博士就热爱起逻辑学。抗战时,西南联大的学生陈蕴珍(即巴金夫人萧珊)问金岳霖:“您为什么要搞逻辑?”陈蕴珍的意思是:这种学问多么枯燥!金岳霖答:“我觉得它很好玩。”

“我觉得它很好玩。”如此随意的回答,于金岳霖,却是再诚实不过的心声。为此,他还专门在自己的书里做了解释。

坦白地讲,哲学对我们来说是一种游戏。……我们不考虑成功或失败,因为我们并不把结果看成是成功的一半。正是在这里,游戏是生活中最严肃的活动之一。其他活动常常有其他打算。政治是人们追求权力的领域,财政和工业是人们追求财富的领域。爱国主义有时是经济的问题,慈善事业是某些人成名的唯一途径。科学和艺术、文学和哲学可能有混杂的背后的动机。但是一个人在肮脏的小阁楼上做游戏。这十足地表达了一颗被抛入生活之流的心灵。

“政治是人们追求权力的领域,财政和工业是人们追求财富的领域。爱国主义有时是经济的问题,慈善事业是某些人成名的唯一途径。科学和艺术、文学和哲学可能有混杂的背后的动机。”金岳霖的性格,就是要让自己的学问成为“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的、纯粹的存在,就是要一个人在阁楼上,全心全意地游戏。从这个角度来看,在一个恰当的时候遇到冷僻艰深的逻辑学,对于禀赋极高而心思简单的金岳霖,未尝不是上天的眷顾和成全。有生之年,他无时无刻不以逻辑为乐事。徐志摩描述他:“金先生的嗜好是捡起一根名词的头发,耐心地拿在手里给分。他可以暂时不吃饭,但这头发丝粗得怪讨厌的,非给它劈开了不得舒服……”少年时他听到“金钱如粪土”“朋友值千金”,马上就感到有明显的逻辑错误,因为它们可推导出“朋友如粪土”的结论。中年时南渡,他在西南联大的讲堂讲逻辑,班上学生很多,上课在大教室,坐得满满的。金岳霖上课好提问,有时一到教室就宣布:“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所有穿红衣的女同学既紧张又兴奋。为此,西南联大的女生在蓝阴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红毛衣,成了一时风气。当然,也有个别例外,比如一个叫林国达的学生,非常喜欢提刁钻怪异的问题。一日,林国达提出一个古怪的问题,金岳霖稍思之后反诘:“请问‘林国达垂直于黑板’是何义?”林国达傻了。林国达当然无法垂直于黑板,但这句话在逻辑上没有丝毫错误。晚年时,金岳霖主持马克思列宁主义专家艾思奇的报告。艾思奇开场白火力十足,声言讲辩证法,必须反对形式逻辑,形式逻辑是形而上学,要与形式逻辑做坚决的斗争。一番话讲完,金岳霖带头鼓掌。艾思奇有点意外,但很高兴,不想已过半百之年的金岳霖慢悠悠地说:“你骂了形式逻辑之后,所说的话完全合乎形式逻辑,没一点错误。”一旁的张奚若见状拼命扯金岳霖的衣服,金岳霖也并没有因此而打住。

从不谙世事的少年到饱经动荡的老者,他心无旁骛,以身载道,逻辑已内化于他的生命。

这样一种治学的态度和风格,也决定了金岳霖思想上的独立与自由。虽一向以知识人自居,金岳霖对于政治也不是没有一点兴趣。1914年他官费留美,所学就是政治学,且是由商业科改为政治学。在给家中五哥讲起改专业的理由时,他说:“簿计者,小技耳,俺长长七尺之躯,何必学此雕虫之策。昔项羽之不学剑,盖剑乃一人敌,不足学也。”其志向不可谓不大。彼时,他最喜欢的课是“美国宪法”和“政治学说史”,他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的同学,如胡适、张奚若、宋子文、孙科、蒋梦麟,也都是一时俊彦。只是,他的这种兴趣与志向,终究只是停留在对政治学的关注,而非亲身参与政治。并且,归国后在目睹国内黑暗得一塌糊涂的政局后,他便转投逻辑学的怀抱,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所以,自始至终,金岳霖都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个知识人,他向往的是思想上的独立见解,行动时的朋而不党。西南联大时期,蒋介石发表了《中国之命运》,西南联大的教授们非常反感,金岳霖则拒绝阅读这本被要求必须阅读的书。一次,他的学生殷海光随他散步时,说起现在各派的宣传“正闹得很响”,不知哪一派是真理。金岳霖深思半晌,说:“凡属所谓时代精神,掀起一个时代的人兴奋的,都未必可靠,也未必能持久。”殷海光接着又问:“什么才是比较持久而可靠的思想呢?”金岳霖答:“经过自己长久努力思考出来的东西,比如说,休谟、康德、罗素等人的思想。”这句话成为照亮殷海光一生的明灯。他感慨说:“我突然碰到业师金岳霖先生。真像浓雾里看见太阳!这对我一辈子在思想上的影响太具决定作用……昆明七年的教诲,严峻的论断,以及道德意识的呼吸,现在回想起来实在铸造了我的性格和思想生命。”

殷海光后来曾一度短暂加入国民党阵营,然而他毕生提倡“认知的独立”“思想的独立”。1949年,殷海光脱离国民党组织,创办《自由中国》杂志,成为台湾传奇般的自由主义启蒙者,培养出了李敖、林毓生、陈鼓应等一干弟子。

这一切,源头其实在金岳霖。

关于自己对政治的态度,金岳霖写过一篇后来被广为流传的文章,题为《优秀分子与今日社会》。文中说,知识分子“与其做官,不如开剃头店,与其在部里拍马,不如在水果摊上唱歌”,要“独立进款”,不做政客,不把当官做职业,有一个“独立的环境”,要与一群志同道合者在一起。

这篇文章写于1922年,写这篇文章时,金岳霖28岁,还在留学时期。他期望能有一个“独立的环境”,要与“一群志同道合者在一起”。差不多10年后,他遇到了以林徽因、梁思成为代表的那个群体,几乎是一拍即合地融入其中。往后的人生,从北总布胡同三号开始,他们意气相投,互相辉映,彼此帮扶,一起走过冷暖酸辛的人生旅程。

当然,金岳霖和林徽因能够保持一生的亲密关系,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共同拥有的自由主义的思想背景、朋而不党的文人风范,甚至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对学问共同的狂热的喜好。这些特质,在他们所属的群体中,并不罕见。在人群中,他们能够一见如故,继而长久地彼此认可、支持,还在于他们性情里那些一致的东西。林徽因的真诚、直言、不世故、不逢迎、爱憎分明、喜怒形于色已是不争的事实。而生活中的金岳霖,也同样是一个不伪饰、不乡愿,天真烂漫、特立独行的人。凡是和他有关的故事,没有一个不是生动趣致,又简约玄澹,叫人在捧腹之余,回味无穷。

众所周知,他酷爱养鸡,对中国的大种鸡如数家珍,曾在北京东城隆福寺庙会买过一对专供玩乐的大黑狼山鸡,养过大斗鸡。吃饭时,大斗鸡堂而皇之地伸长脖子啄食桌上的饭菜,他不驱不赶,安之若素,待斗鸡如家人。再比如,他爱冬日饮奶,时至盛夏,饮量大减,却又弃之可惜。于是他邀友人前来,为每人盛上一碗滚沸的牛奶,并一再恳求:“这个忙诸位一定要帮。”他内心深处也许以为订奶有如“订亲”,要“从一而终”,不得变故。殊不知奶之定量可随时增减。当友人指点迷津,他大为赞赏说:“你真聪明!”

他喜欢搜罗大梨、大石榴,拿去和西南联大教授的孩子们比赛,看谁的石榴和梨大,比输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给他的小朋友,他再去买。这种较量不止一个回合,他乐此不疲。

他简单素朴,既“憨”且“直”。一次,他的好友吴宓按捺不住爱情的折磨,把自己的情诗发表在报纸上,其中有“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两句。一时舆论大哗,认为吴宓有失师道尊严,不成体统,便推举金岳霖去劝吴宓。金岳霖于是跑去对吴宓说:“你的诗如何我们不懂,但是,内容是你的爱情,并且涉及毛彦文,这就不是公开发表的事情。这是私事情,私事是不应该在报纸上宣传的。我们天天早晨上厕所,可我们并不为此而宣传。”吴宓闻言大怒,拍着桌子说:“你休在这里胡言乱语,我的爱情不是上厕所!”金岳霖听罢,不知如何是好,任凭吴宓骂了半天。这件事流传颇广。金岳霖自我检讨说:“我把爱情和上厕所说到一块,虽然都是私事情,确实不伦不类。”

他专注学问,常到忘我的地步。西南联大时期,一次跑警报,别人都如惊弓之鸟,四处奔逃,只有他浑然未觉,安坐桌前。所幸他住的宿舍楼幸免于难,待警报解除,大家奔回废墟寻人,只见他提笔而立,一脸茫然。更有甚者,他时而忘记自己的姓名。他曾跟冰心说,一次出门访友,到人家门口按了门铃,朋友家女工出来开门,问金岳霖“贵姓”。他一时间忘了自己“贵姓”,怎么也想不出来。没有办法,他对女工说,你等一下,我去问问我的司机。惊得那名女工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众口相传的这个金岳霖,和阁楼上游戏的金岳霖,两相对比,没有一丝一毫的出入。一样地天真烂漫、率性而行,一样地素朴诚笃、冲淡深粹。就像他的老友冯友兰所说,“雅人深致”,“晋人风流”,越名教而任自然。

这样的金岳霖,不由让人想起林徽因的诗《别丢掉》里的一句话:“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叹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持着那真!”金岳霖身上,无疑有着林徽因所欣赏并且始终在意的“真”。在圆熟、中庸,随时随地准备着妥协、退让的人群里,他们不小心,都属于那个忠实于自己性情、我行我素、不囿于世俗成见的小部分。林徽因不理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对女生说“不”的戒律,一心一意坚持对中国建筑学的研究。金岳霖为一次街头辩论获得的启发与乐趣,放弃苦修数年的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博士的金字履历,重起炉灶改治逻辑学。林徽因不顾文坛从钱钟书到冰心各种或明或暗且不算太善意的议论,大张旗鼓地写诗,办沙龙。金岳霖超然物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和斗鸡同桌,与逻辑学共眠。他们的人生,任性而纯粹,简单而明净,就像一首蓝调歌曲里所唱:I love the life I live,I live the life I love(我爱我过的生活,我过我爱的生活)。

这些同质性,让他们最大限度地站在了一起。再加上,较之林徽因的急脾气,金岳霖的性情里,明显少了咄咄逼人的锋芒,多了些温缓冲淡的智慧,永远不疾不徐、不紧不慢。这样的两个人遇到一起,高山流水,彼此赏惜在情理之中,彼此包容,一生保持如家人的亲密在情理之中,不被俗世理解,乃至百般揣测、种种曲解的近似于传说的故事,也在情理之中。

说到底,俗世的不能理解乃至曲解、误解,只因为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想不到,这世上还可以有金岳霖这样的人,这样一种活法,自然也就想不出,这个人会以怎样的方式来对待和处理自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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