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太太的客厅

风雨琳琅  作者:陈新华

《我们太太的客厅》描写的是北平一座院落里的客厅,这个被称为“我们太太的客厅”的地方,是女主人举行沙龙、朋友聚会的场所。作品在对“客厅”做了长镜头的描写之后,主要人物一一登场,首先当然是太太上场,太太的用人和女儿也先后进入场景,再往后,艺术家、科学家、政治家、哲学教授、诗人、外国的交际花、医生次第出现,一时间杯盏交错,好不热闹。未几,天色向晚,一群人各自散去,只有诗人留下,壁炉燃起,灯未点,微光下暧昧地倾诉情意。突然,我们的先生回来了,“我们的太太”听说“我们的先生”因为她不舒服,所以拒绝了到六国饭店看西班牙跳舞的邀约后,已梳洗打扮完毕的她决定不和诗人去看戏,而是陪着“我们的先生”守着炉火小坐。诗人告辞,我们的太太在诗人离去一那瞬间,“忽然地站起,要叫住诗人”,但诗人已由先生相送,走出小院门口,走进了逼人的暮色中,去赴另一场约会了。

若抛开复杂的人事,单纯只看作品本身,则《我们太太的客厅》无论于冰心个人的文学创作,还是于中国现代文学史,都是深具意义的一部作品。在此之前,冰心一直以写爱的哲学著称,讽刺并不是她的专长。正是从《我们太太的客厅》,她的思考才走出了家庭、亲子的圈子,进入更广阔的天地。在这篇小说里,冰心一改过去或温婉抒情或端庄说理的闺秀路线,处处机锋,处处讥讽,不动声色地抨击了知识分子群落好清谈,无实干,在国难日重一日的情形下依然虚度年华,虚伪、虚无、虚荣的风气。难得的是,整部小说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冲突,只依靠对日常里环境和人物的描写、对话完成讽刺,这于作者是很大的考验,冰心做到了。比如小说中的这一段:

……我们的太太笑说:“快别起来,我只问你一句话,我举荐的那个诗学教授怎么样?”一面便侧坐在袁小姐的椅沿。

文学教授站着笑说:“您举荐的人哪会有错!他虽然年轻,谈锋却健,很会说笑话,学生们在他班上永远不困。不过他身体似乎不大好,我仿佛常在布告板上,看见他的告假条子。”袁小姐忽然笑说:“你们说的是小施呀?他哪里有病!我差不多每天下午看见他在公园里,同一个红衣蓬发的女子,来回地走着。”

我们的太太稍微地怔了一怔,便敛容说:“其实我也不十分认得他,是去年冬天他拿了一封介绍信,同他自己的一本诗,上门求见,我看他写的还不坏,便让他在这里念了几次,以后他也很凄切地告诉我,说他是如何的潦倒。我想也许你们文学系里,容得下这么一个人,没想到……”我们的太太微微地摇一摇头,咽住不说了,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前,指头抚着杯沿,心不在焉地向着窗外唤道:“彬彬,你进来。”

“我们的太太”本想讨巧地展开一段获得奉承、表扬的话题,不承想却意外地自寻了一个难堪。然而她毕竟不是乡妇,不能因此而失了风度。只见她“稍微地怔了一怔”,就正色敛容撇清,“其实我也不十分认得他……”,跟着岔开了话题。这一段描写用笔娴熟,如信手拈来,短短两三个回合的对话、几个动作,不动声色间,就把一个聪明傲娇又有些矫情小性的太太形象描绘得淋漓尽致,可说漂亮至极。像这样的明嘲暗讽,行文中比比皆是,叫人不得不佩服冰心的功力。因为这种极具探索性的现实意义的创作风格,作品本身蕴含的深刻的社会批判性,《我们太太的客厅》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无法忽略的佳作。

只是,尽管如此,这毕竟是一部惹了风波的作品,你无法忽略它和人事的牵连。小说名为《我们太太的客厅》,北平城里能称之为“太太的客厅”的沙龙本来不多,何况冰心还在这么有限的范围里描写了十来个人物,每一个人物虽着墨不多,然而出场退场,音容笑貌、一颦一怒、一嗔一叹,眼角眉梢,笑骂,正经,胡调,每一处都丰富饱满、活灵活现,叫人想不对应都难。

首先出场的,是小说的主人公,名字叫美。

我们的太太从门外翩然地进来了,脚尖点地时是那般轻,右手还忙着扣领下的衣纽。她身上穿的是浅绿色素绉绸的长夹衣,沿着三道一分半宽的墨绿色缎边,翡翠扣子,下面是肉色袜子,黄麂皮高跟鞋。头发从额中软软地分开,半掩着耳轮,轻轻地拢到颈后,挽着一个椎结。衣袖很短,臂光莹然。右臂上抹着一只翡翠镯子,左手无名指上重叠地戴着一只钻戒,一只绿玉戒指。脸上是午睡乍醒的完满欣悦的神情,眼波欲滴,只是年光已在她眼圈边画上一道淡淡的黑圈,双颊褪红,庞儿不如照片上那么丰满,腰肢也不如十年前“二九年华”时的那般软款了!

不如十年前“二九年华”时,可知这位太太的年龄是28岁。林徽因生于1904年,这篇小说完成于1933年,林徽因29岁。年龄吻合,也顺带暗喻我们的太太已经青春不再。

紧随着我们的太太出场的,是被太太调教出来的讲英语的丫头。

Daisy是我们太太赠嫁的丫鬟。我们的太太虽然很喜欢谈女权,痛骂人口的买卖,而对于“菊花”的赠嫁,并不曾表示拒绝。菊花是Daisy的原名,太太嫌它俗气,便改口叫Daisy,而Daisy自改了今名之后,也渐渐地会说几句英语,有新到北平的欧美艺术家,来拜访或用电话来约会我们的太太的时候,Daisy也会极其温恭地清脆地问:“Mrs. is in bed,can I take any message?”

接着是太太的女儿。

彬彬未生的时候,我们的太太怀着一百分恐惧的心,怕她长得像父亲。等到她生了下来,竟是个具体而微的母亲!我们的太太真是喜到不可形容,因着抚养的种种繁难,便赶紧带她回到中国来。

无怪她母亲逢人便夸说她带来了意大利山水的神秀,彬彬有着长长的眉,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虽然也有着几分父亲的木讷,而五岁的年纪,彬彬已很会宛转作态了。可惜的是我们的太太是个独女,一生惯做舞台中心的人物,她虽然极爱彬彬,而彬彬始终只站在配角的地位。

这个宛转作态的女儿名叫彬彬,林徽因的女儿名叫再冰,平日也被唤作“冰冰”。梁再冰出生于1929年,到1933年,恰好也是5岁。

陶先生是个科学家。和大多数科学家一般,在众人中间不大会说话,尤其是在女人面前,总是很局促,很缄默。他和我们的太太是世交,我们的太太在“二八芳龄”的时候,陶先生刚有十二三岁,因着新年堂前的一揖,陶先生脑中,就永远洗不去这个流动的影子。我们的太太自然不畏避男人,而陶先生却不会利用多如树叶的机会。见了面只讷讷地涨红着脸……我们的太太是始而嘲笑,终而鄙夷,对他从来没有一句好话。近来她渐渐感到青春之消逝,而陶先生之忠诚如昨,在众人未到之先,我们的太太对于陶先生也另加青眼了——

常来林家的科学家有物理学家周培源,但此处科学家姓陶,亦有可能是影射社会学研究巨擘陶孟和。

这一群人都挤了进来,越众上前的是一个“白袷临风,天然瘦削”的诗人。他的头发光溜溜的两边平分着,白净的脸,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态度潇洒,顾盼含情,是天生的一个“女人的男子”。

诗人微俯着身,捧着我们太太指尖,轻轻地亲了一下,说:“太太,无论哪时看见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云彩……”

这样一个“白袷临风,天然瘦削……态度潇洒,顾盼含情”,吟哦着“一片光明的云彩”的诗人,除了徐志摩还能有谁,记不记得他在《偶然》里说,“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我们的太太微微地一笑,抽出手来,又和后面一位文学教授把握。

教授约有四十上下年纪,两道短须,春风满面,连连地说:“好久不见了,太太,你好!”

文学教授应是对应胡适。胡适1891年出生,到1933年是42岁,其时为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和其他人等相比,胡适诸事繁杂,出现于北总布胡同三号的频率并不高,所以有“好久不见”一说。

哲学家背着手,俯身细看书架上的书,抽出叔本华《妇女论》的译本来,正在翻着,诗人悄悄过去,把他肩膀猛然一拍,他才笑着合上卷,回过身来。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人,深目高额,两肩下垂,脸色微黄,不认得他的人,总以为是个烟鬼。

“瘦瘦高高”“深目高额”的哲学家,除了金岳霖,想来不会有他人。金岳霖和徐志摩私交甚好,是在徐志摩的引荐下认识林徽因,“诗人悄悄过去,把他肩膀猛然一拍”,也足以见出两人的亲密。

政治学者很年轻,身材魁伟,圆圆的脸,露着笑容,他也鞠躬着说:“无论如何,我先替市政府向我们的太太赔个不是!这汽车道是太坏了。等着我做了市长,那时您再看。别忘了我们现在还是‘在野党’呀!”

这个团团脸的政治学者,应该是指清华大学的政治学教授钱端升。

袁小姐是个画家,又是个诗人,是我们太太的唯一女友,也是这“沙龙”中的唯一女客人。……我们的太太自己虽是个女性,却并不喜欢女人。她觉得中国的女人特别的守旧,特别的琐碎,特别的小方。……我们的太太和袁小姐是互相衬托的,两个人站在一起,袁小姐的臃肿,显得我们的太太越苗条;我们太太的莹白,显得袁小姐越黧黑……袁小姐对于我们的太太是一见倾心,说我们的太太浑身都是曲线,是她眼中的第一美人。我们的太太说袁小姐有林下风,无脂粉气,于是两人愈说愈投机,而友谊也永恒地继续着——

用来陪衬我们太太的袁小姐的出场,还顺带带出了“我们的太太自己虽是个女性,却并不喜欢女人。她觉得中国的女人特别的守旧,特别的琐碎,特别的小方”,这个特点,放在被妇女集体当“仇敌”的林徽因身上,也是严丝合缝。

如此西化的太太,府上当然应该有西洋的客人。

小院的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发光的金黄的卷发,短短的堆在耳边,颈际,深棕色的小呢帽子,一瓣西瓜皮似的歪歪地扣在发上。身上脚上是一色的浅棕色的衣裳鞋袜。左臂弯里挂着一件深棕色的春大衣,右手带着浅棕色的皮手套,拿着一只深棕色的大皮夹子。一身的春意,一脸的笑容,深蓝色眼里发出媚艳的光,左颊上有一个很深的笑涡。……我们的太太懒懒地说:“这是柯露西,一个美国所谓之艺术家,一个风流寡妇。前年和她丈夫来到中国,舍不得,便自己耽搁下来了。”

这一对美国夫妇,当是对应两年前来到中国的费正清夫妇。费慰梅毕业于哈佛大学拉德克利夫女子学院艺术史系,对中国艺术有浓厚的兴趣,本身也是个艺术家。

接下来登场的是一位大夫。

Daisy在门外说:“小姐,周大夫到。”……我们的太太笑盈盈地上前,伸手和大夫把握,说:“也可说是不巧,你又碰着这许多人,又该骂我不休息尽见客了。”……周大夫连忙站起,笑说:“我该走了,又是我的不是,我本来也没有说什么,我只说过与其学唱还不如学弹,到底不伤气。她的身子你们也知道……”

1931年,林徽因不耐东北寒冷,染上肺病。医生叮嘱林徽因“立即停止一切劳动,到山上去静养。孩子、丈夫、朋友、书,一切都须隔绝,过了六个月再说话……”。医生这一角色的设置,加上一句“她的身子你们也知道”,正对应了林徽因的患病与休养。

最后,我们的先生出现了。“大异于我们的想象,他不是一个圆头大腹的商人,却是一个温蔼清癯的绅士,大衣敞开着,拿着帽子在手里”,梁思成的形象,当然当得起“温蔼清癯”4个字。接着,“诗人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对我们的太太说:‘那么我走了,明天见罢。我还要回去写几封信,我也太懒,晚上屋子里又冷,总不想拿笔,总挨朋友们的骂。’我们的先生站了起来,说:‘你不是有饭局么,怎么又到冷屋子里去写信?若如此,就在我们这里用了晚饭再走。’诗人凝神看着炉火,回头笑说:‘不用晚饭了,我也吃不下。我已住惯了冷屋子,正是惭惯了单寒羁旅!’”冷屋子的单寒羁旅,再次对应了和陆小曼分居两处,独自漂泊在京的徐志摩。

随着我们的先生的回来、诗人的离去,剧情戛然而止。至此,这篇小说几乎将林徽因客厅的来宾一网打尽。基本上是人人坐实,且极尽调侃与讽刺。而所有这些调侃与讽刺,不过都还只是为了烘托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我们的太太”。丫鬟Daisy的出场讽刺“我们的太太”是个生活西化,崇洋媚外,只知道喊口号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女儿彬彬的出场讽刺“我们的太太”喜欢做主角,连最爱的女儿也只能做配角;科学家陶先生的出场讽刺“我们的太太”喜欢享受他人仰视和爱慕的虚荣;诗人的出场讽刺“我们的太太”轻浮暧昧,喜欢撩拨他人;袁小姐和露西的出场讽刺“我们的太太”嫉妒心强,容不下其他优秀女人。不仅如此,就连客厅的布置,挂在墙上的画像、照片,矮书架子上的外国诗文集,也无一不在讽刺“我们的太太”,数说她的矫情、自恋、自以为是。可见,冰心对这位“太太”的反感,实在是到了极致。她不喜欢她,她读外国诗是错,书架上摆着的书是错,写诗画画是错,会穿衣是错,善应酬是错,受人喜欢是错,举手投足,无处不错。

当然,所有上面这些影射与讥讽,它的出发点,都还可以理解成一介文人于社会的使命感。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小说里对“我们的太太”庶出身份的描写。

彬彬跳了进来,笑嘻嘻地走到太太面前,说:“妈妈,老姨太说包厢定好了,那边还有人等你吃晚饭。今儿晚上又是杨小楼扮猴子。妈妈,我也去,可以么?”说着便爬登我们太太的膝上,抱住臂儿,笑着央求。我们的太太也笑着,一面推开彬彬:“你松手,哪用得着这样儿!你好好的,妈妈就带你去。”彬彬松手下来要走,又站住笑说:“我忘记了,老姨太还说叫我告诉妈妈,说长春有电报来,说外公在那里很……”我们的太太忽然脸上一红,站起推着彬彬说:“你该预备预备去了,你还是在家里用过晚饭再走,酒席上的东西你都是吃不得的。”

这段文字,以女儿彬彬接的一个电话,用心良苦地带入“老姨太”一角,影射林徽因庶出的身份:“我忘记了,老姨太还说叫我告诉妈妈,说长春有电报来,说外公在那里很……”老姨太让转告外公的消息,女儿的外公是母亲的父亲,则老姨太必是太太的生母。孩子的童言无忌道破太太庶出的身份,让爱面子的太太脸上挂不住,于是“我们的太太忽然脸上一红”。至于“长春有电报来,说外公在那里很……”,则让人想到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在东北的罹难。

行文至此,再说这篇小说与林徽因无半点关系,又或者说这篇小说单纯只是借了林徽因的沙龙做题材对归国留学生当头棒喝,恐怕很难让人信服。像这样由场景到人物乃至具体而微的每一个细节一一对应的写作姿态,分明就是请君入瓮,来者不善。而为了自己的看不惯,不惜以文字为刀,甚至于掀开别人出身的痛处、家族的痛处,公之于众,一向以圣洁悲悯、贤妻良母自居的冰心,这一回,怎么看,都是有失厚道。她赢了文章,而输了风度。

这一回,林徽因没有再选择沉默。冰心的小说连载期间,1933年10月7日,林徽因在《大公报·文艺副刊》第5期发表了一篇题为《闲谈关于古代建筑的一点消息(附梁思成君通讯四则)》的通讯文章。文中说:

在这整个民族和他的文化,均在挣扎着他们垂危的运命的时候,凭你有多少关于古代艺术的消息,你只感到说不出口的难受!艺术是未曾脱离过一个活泼的民族而存在的;一个民族衰败湮灭,他们的艺术也就跟着消沉僵死……

但是反过来说,如果我们到了连祖宗传留下的家产都没有能力清理,或保护;乃至于让家里的至宝毁坏散失,或竟拿到旧货摊上变卖;这现象却又恰恰证明我们这做子孙的没有出息,智力德行已经都到了不能再堕落的田地……

这消息简单地说来,就是新近有几个死心眼的建筑师,放弃了他们盖洋房的好机会,卷了铺盖到各处测绘几百年前他们同行中的先进,用他们当时的一切聪明技艺,所盖惊人的伟大建筑物……

在一个报纸的文艺副刊上发表一篇和建筑相关的通讯,林徽因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给公众科普建筑学的知识,更不是为了求教于方家做学术的探讨。以垂危的民族命运、文化命运开宗明义,以一群死心眼的建筑师放弃盖洋房,卷了铺盖四处测量“祖宗传留下的家产”“惊人的伟大建筑物”来正视听,是要唤起民众对古建筑保护的意识,也未尝不是想让读者知道,国难当头,自己和梁思成到底在做些什么。这样的一篇文章,联系到它的发表时间,很难说,它的目的不是为了回击冰心“商女不知亡国恨”的讽刺。林徽因希望借同样的地方,还自己,也还“太太的客厅”一个清白。你以为是歌舞升平,悠悠论道,实际上,是为了国难不计代价,不避艰险。

当然,以林徽因的个性,她的回击不可能只是如此。李健吾在《林徽因》一文里说,林徽因亲口告诉他,冰心小说发表后,她“恰好由山西调查庙宇回北平……带了一坛又陈又香的山西醋,立时叫人送给冰心吃用”。

这是典型的林徽因的方式,只听从自己的内心,快意恩仇,不留情面,翻脸就是翻脸,从此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华北沦陷,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等重要大学和机构纷纷踏上艰辛的南渡之路,梁思成一家、冰心一家也都加入了南下的流亡大军。此后,流亡西南的林徽因与冰心同在昆明居住近三年,且早期住处相隔很近,冰心先后住螺蜂街与维新街,林徽因住巡津街9号,步行只需十几分钟,但从双方留下的文字和他人的耳闻口传中,再未发现二人有任何的往来。

1940年夏,宋美龄以美国韦尔斯利女子学院校友的名义,邀请冰心、吴文藻赴重庆参加抗日工作。同年11月,在宋美龄的安排下,冰心夫妇与三个孩子还有家里的用人富奶奶,从云南乘飞机直飞重庆,全家的行李、家具,包括冰心睡惯的一张席梦思大床垫等,则由一辆大卡车拉走。吴文藻随后出任国防最高委员会参事室参事,冰心出任新生活运动促进总会妇女指导委员会文化事业组组长。

冰心要“到重庆做官”的消息很快传遍昆明。民国文人,多以清高自诩,心里常常是学问比天大,冰心出山,难免被视为攀龙附凤。更何况,这攀附权力的形象,还伴随着随特权而来的安逸和奢侈——在资源稀缺,车辆紧张的战时,多少难民寻不到一张船票,知识精英们为了南下晓行夜宿,颠沛流离,林徽因更是因此而吃尽苦头、身染沉疴,这样的情形里,冰心走到哪里还能都带着自己笨重的席梦思床垫,只因缺了它就睡不好觉。这实在是刺激无数人神经的一条新闻。一时间,众说纷纭。沈从文1941年2月3日在写给施蛰存的信里说:“冰心作参政,实因走内,与宋美龄攀同学,宋拟利用她办文化。结果,如说与文坛有关,恐不是光彩,近于××。虽说办文化事业,末了恐不外与梁实秋、熊佛西诸老友办一杂志,装点装点而已。杂志中不外梁莎氏评论文,苏雪林、王平陵小说,老舍长诗……你想想看,将有多大意义?”林徽因在给费慰梅的信里也特意提及此事,相较于沈从文以及其他人,因为前嫌犹在,她的情绪格外激烈。

朋友“Icy Heart”却将飞往重庆去做官(再没有比这更无聊和无用的事了),她全家将乘飞机,家当将由一辆靠拉关系弄来的注册卡车全部运走,而时下成百有真正重要职务的人却因为汽油受限而不得旅行。她对我们国家一定是太有价值了!很抱歉,告诉你们这么一条没劲的消息!这里的事情各不相同,有非常坚毅的,也有让人十分扫兴和无聊的。

除了与大家大致相同的想法、说辞,这一段文字里,最惹眼的便是“Icy Heart”的叫法,它既非音译,也非意译,全然是字面的直译,冰心曾自言自己就是那个“冷若冰霜”的冰,同样的意思再由林徽因说出,却成了讽刺。一声“Icy Heart”,既是对冰心为官的不屑,亦可看出林徽因心里的嫌隙与在意。若不是一篇《我们太太的客厅》,此事最多就是冷眼相看,何至于要大动干戈费上这许多笔墨,如此刻薄?

这是在可见的林徽因的文字里,关于冰心的最后一段评说。

抗战结束,林徽因、冰心陆续北还。这以后,她们共同面对大干快上的革命激情、连绵不断的政治风波、各自跌宕磋磨的命运,自顾且不暇,这一段芥蒂,再无暇细思,只能放在心里。

1955年,林徽因去世,时年仅51岁。或许是因为林徽因的早逝,缺少一个时间的机缘,她们的故事,始终没有走向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大团圆的剧情。

她们之间,死者已矣,永远停留在逝去的年纪。而生者,却要面对一个逐渐走到人生边上,逐渐体悟世事的自己。这时候,年轻气盛时要尽训诫之意的那份心气,早已不复存在。

时间推至小说发表的60年以后。1992年6月18日,因为王国藩起诉《穷棒子王国》作者古鉴兹侵犯名誉权的事,中国作家协会的张树英与舒乙前往拜访冰心,请她谈谈对此事的看法。已然是92岁高龄的冰心在谈了原告不应该对号入座后,“不知道是她老人家因为激动,还是有意思留下一句话,忽然讲到《我们太太的客厅》,冰心说:‘《太太的客厅》那篇,萧乾认为写的是林徽因,其实是陆小曼,客厅里挂的全是她的照片。’”

本来一桩公案,看客们看得热闹,找出种种相似,振振有词,终究也都是莫衷一是,空口无凭,只需一句“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就可以云淡风轻,任你如何评说,也无损于这是一部优秀的作品。冰心偏偏要拉出陆小曼来做原型,一时,看客们看不明白了。有人急着替她回护,作者本人都说出答案了,公案大可以就此了结了;有人说她缺少勇气,敢做何以不敢担当;也有人说她老来糊涂,客厅里所有的故事、细节,哪一件是和陆小曼能对得上的,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却少有人想到,她已是92岁的高龄,这令人百般思量的、突兀莽撞的澄清——背后也许只是她行至晚年,累积已久、如影随形的淡淡的悔意和想在人生边缘了结前尘旧事与所有人事纠葛的心。不是换个陆小曼就可以不痛不痒,而是因为,“太太”若是陆小曼,除了满墙的照片类似,剩下就全是些清谈误国、浮华虚伪的嘴脸,所有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再没有对徐志摩、林徽因暧昧的影射,没有对林徽因庶出身份的促狭,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人身攻击,以及没完没了的揣测……一句话,不再有伤害。

六十耳顺,七十古稀,百岁期颐,所有的人和事,隔着大半生的时光,到风景都看透,向后看,再往回看,总该是不同的心境。

只可惜,林徽因却没有机会走到她人生的这一层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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