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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时间开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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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春,中国共产党的军队已在做渡江准备,急需大批干部随军南下协助工作。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经请示中共中央批准,在平津两地招收了一万名青年学生参军。正在北京大学西语系读三年级的梁再冰毅然决然地报了名,并在这一年四月启程南下。在北京大学读书时期,梁再冰经常被进步的同学看作逍遥的教授家的小姐,被疏远隔离。“他们多少有个圈圈……是地下党,做地下工作,当然有很多保密的东西,很警惕,不是随便阿猫阿狗都可以参加的。”对于梁再冰而言,革命是一道不无神秘的门,充满道德的召唤力和青年的浪漫激情,她却不得其门而入。这样的落差和距离,在旧时代也就罢了,至少还可以用“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来说服和安慰自己。但到了新社会,当人人都满怀激情地投入建设,尤其是清华大学解放后,她亲眼见到一支有纪律、有信仰,全无半分骄横霸气的革命军队,从前被疏远、被回避的那段经历就成了巨大的遗憾。这位远离革命的教授家的女儿,变得前所未有地渴望了解、融入那个她一直想融入的世界,并且快速而果决地选择了她认为最直接的路径——参军、入伍,到部队的革命熔炉中去淬炼、去打磨。 不过,虽然找到了和新世界对接的方式,在内心深处,这位教授家的女儿还是有隐隐的担心,担心自己,也担心那个焕然一新的时代在未来有可能会将自己的父母远远落下。“我离开北大和清华时思想斗争很激烈,新生活对我有很强的吸引力,但我担心我会和爹爹妈妈在思想上产生隔阂。我预感到参军以后我的思想会发生变化,担心他们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容易地接受新的思想和生活。” 站在女儿的立场,梁再冰的担心并不多余。对于一向疏远政治的梁思成和林徽因,未来会迎来一个什么样的新世界,他们的确不太能说得清楚明白。梁思成曾经坦言:“一直到解放前夕……对于共产党,对于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共产主义,我连一点点起码的概念也没有。”林徽因也一样,北平解放前夕,她写信给费正清夫妇,表示“我们这里事情将发生很大变化”,她将这种变化模糊地理解为“也许再难书信来往”或“很久不能见面”,心中不无惆怅。但与此同时,她又乐观地表示:“只要年青一代有有意义的事可做,过得好、有工作,其他也就无所谓了。” 在1949年,这就是梁思成和林徽因对于新时代的全部认识,也是梁再冰为他们紧张、担心的理由。只是,梁再冰的关注点难免集中在她为之紧张、顾虑的部分,身为年青一代,她很难切身理解,对于父母那一代在内忧外患中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而言,一个推翻腐败的国民党统治、赶跑帝国主义、带领全国人民赢得独立的新政权,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样一个新政权到底意味着什么,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朋友、素来率性而为的金岳霖表现得最生动。金岳霖曾经将自己生活的时代用“瓜分恐惧”来形容。袁世凯和日本签订《二十一条》时,留学美国的金岳霖闻讯坐在校园的路边痛哭流涕,自问:“中国难道就这样亡国么?”和梁思成、林徽因一样,他对共产党的最初认识,也是基于这样一份救亡图存的家国情感。1946年,西南联大解散之际,金岳霖在会计处碰见黄子卿教授,后者问他:“回到北平后,倘若共产党来了,怎么办?”金岳霖回答得很干脆:“接受他们的领导,他们不是洋人,不是侵略者。”这样的理解,自然算不得深。但是,在1949年的开国大典现场,当听到毛泽东以他熟悉的家乡话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时,他在大雨中的天安门前兴奋得几乎跳起来。1958年3月底,金岳霖作为中国文化代表团副团长,和周培源、冰心等赴欧洲做学术访问。在牛津大学一个学术俱乐部的欢迎会上,一位从东欧逃到西方的前共产党员、教授质问金岳霖:“共产主义有什么好?我原来是共产党员,现在我是脱离共产党到西方来的。你知道我的思想感情吗?你是一个教授,为什么要加入共产党呢?”金岳霖回答:“我加入共产党是因为只有共产党才能使中国翻身。我从一位教授变成共产党员,感到自豪,感到自己的活力增加了!这种思想感情我有深深的体会。至于一个共产党员背叛自己的信仰和祖国,这种思想感情只有叛徒才有体会。” 金岳霖孩子气而任性的表达方式,在梁思成和林徽因身上自然难得一见,但是,他们心底对新政权的感情却与金岳霖一般无二。1949年4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后不久,梁思成给老友童寯写信,劝他北上,语气中不无自豪和骄傲:“清华比北平城早获解放一个月,从解放的第一天起,解放军的纪律就给了我们极深的印象,接着与中央方面的种种接触,看见他们虚怀若谷、实事求是的精神,耳闻目见,无不使我们心悦诚服而兴奋。中国这次真的革命成功了,中共政策才能把腐败的中国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状况里拯救出来,前途满是光明,这不是jargon(行话、套话),而是真诚老实的话。”私底下,梁思成还情绪激动地表示:“我没有忘记是谁领导全国人民站了起来,不再受帝国主义侵略,是谁解决了四亿多人民的吃穿问题,是谁使我们的社会得到了安定,是谁清理了古老的北京城里从明代就积存下来的垃圾,是共产党。”林徽因也不无骄傲地说:“中国‘大病’了一百一十年,现在我们的病基本上已被我们最伟大的‘医师’治好了。新生的中国正在向康复的大道上走。” 思想上的改造,从来都不容易。然而,站在结束“瓜分恐惧”的1949年,这样一种由民族立场出发的感激之情、情感上的高度认同和皈依,已足够推动他们从各个途径去学习、去接近。 1949年10月1日,梁思成在天安门城楼参加开国大典,他后来这样描述自己当时的感想: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下午,当我走上天安门的时候,往下一看,一个完全未曾想象过的,永远不能忘记的景象突然呈现在我眼前:一片红色的海洋!群众的力量在我眼前具体化、形象化了。但我脑子里同时又发生了一个大问号:这乱哄哄的四亿五千万的人群,共产党又将怎样把他们组织起来,发挥他们的力量呢?社会主义改造又怎样改造法呢?但同时,对共产党、毛主席的一种信任告诉我:他们(十年前我当然只能把党看作“他们”)会有办法的。当然,那时候我没有意识到我自己也就是那一片红色海洋中的一滴水,就是在我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党已经把我“组织”到一个大集体中,我的一点微薄的力量已经得到“发挥”,而且我自己已经开始了自己的社会主义改造了。 新中国如同一个充满魔力的场,将这些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为皈依的知识分子化为天安门城楼下那一片红色海洋中的一滴水,置身其中,他们心甘情愿奉献自己,做出改变。 1949年的清华大学,革命文学充满各个地方,师生们自发组织各种阅读会、诗歌朗诵会,学习解放区以及苏联的文学作品。虽然其中有很多作品很能打动人心,给人以积极向上的力量,但也有相当一部分热情有余,艺术不足。对于这些作品,林徽因并没有因其艺术形式的粗陋就简单地予以否定,而是像块海绵一样,认真地吸收和思考。1949年年初,清华大学演出大型歌剧《杨勇立功》和《血泪仇》,林徽因知道后,认为机会难得,叮嘱林洙为她早点在礼堂占个位子。梁思成和金岳霖顾虑天气寒冷,劝阻林徽因不要冒险,但她执意要去,后因喘息不止,只能半途而返。一天,林洙和林徽因谈到文工团的演出,林洙说:“把它和管夫人(即喻宜萱)的演唱相比,它简直不像音乐。但我听了《秋收》和《翻身道情》的演唱后,的确感到一股强大的新生力量。”林徽因听后说:“一个文艺作品最重要的是真实,要忠实地反映生活。内容是占首位的,艺术形式是表现内容的手段,是第二位的。当然对于一个文艺作品来说,两者都是重要的,缺一不可。”当听说林洙喜欢沈从文和曹禺的文学作品时,林徽因欣慰之余,又对林洙说:“革命文学并非天生就排斥艺术。不能因为它的革命性就用大喊大叫的政治口号来代替,历史上各个革命时期都有优秀杰出的文学作品。”她还推荐林洙读解放区作家赵树理的作品,在她看来,虽然是迥然不同的题材和人物,但看得出赵树理受沈从文影响非常深,两人的叙事同出一脉。 曾经,在“京海之争”的时候,林徽因表达过自己对浮于口号、政治先行的普罗文学的看法,强调不囿于阶级立场、政治表达的真实才是文学作品的生命所在。这也是她在自己的生活之上形成的审美观和价值观。到1949年,带着对新政权的感激、拥戴,她开始尝试重新认识曾经被自己质疑过的革命文学、左翼文学,并试着用自己的审美,用自己能理解的方式,阅读那个朝气蓬勃、充满生命力的新时代。从文工团的演出到解放区的作品,从沈从文到赵树理,乃至沈从文与赵树理的比较,一点一滴,她每一步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和诚意。 林洙后来说,正是受林徽因的启发,从她推荐的赵树理开始,自己逐步认识了共产党。 1949年10月开国大典后,清华大学召开全校师生大会,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吴晗作为清华大学的负责人邀请陈毅等人讲话,终年卧病在床的林徽因也参加了大会。吴晗在主席台上,见林徽因席地而坐,担心她身体受不了,邀请她去主席台就座。林徽因不肯,说:“人家革命二三十年,我算什么?” 凡此种种,点点滴滴,都是梁再冰参军离家时没有料想到的。1949年9月29日,第一届政协会议期间,梁再冰收到一封父亲的来信,信中说: 宝贝的孩子,好容易得了一点空闲,赶快写封信给你,今天是政协开会的第八天,散得比较早,晚上也没有小组会、晚会等,可是又赶不回清华,在招待所中空闲一下子,我得以参加这个开国盛典,实在感到光荣与兴奋。当两个月前我设计改造中南海怀仁堂会场时,实在也想不到自己会来坐在这代表席上的。这个大会议中,有工人,有农村妇女,有各党派,有文学和艺术界,有各民族,有九十几岁的,有二十几岁的,各方面、各阶级的代表,三个历史性的文件,正式会议前多次分组,又混合分组,各个不同的观点立场讨论协商、修改、增减而产生的,真是一个真正民主、真能代表全国人民意见的文件,全场一致的通过当然是必然的。 当晚散会之前,我们围着毛主席高声同唱第一次的“国歌”,高兴兴奋无比。那是最可纪念的一夕。 …… …… 我这几个礼拜来,整天都在开会,……四面八方去拉建筑师来北京,组织公营建筑师事务所,组织都市计划委员会的企划处,等等,技术工作全由妈妈负责指挥总其成,把你的妈妈忙得不可开交,我真是又心痛,又不过意,但是工作一步步地逼迫着向前来,紧张兴奋热烈至极。……妈妈瘦了许多,但精神极好。 梁思成的信在战友中传递,梁再冰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围着毛主席唱国歌、兴奋无比的父亲,还有父亲信中的母亲,让她陌生意外,也颇觉安慰。她为他们担心了大半年,却不知道,她的父母因为对共产党发自内心的感激,不满意自己对新政权只停留在感情上的感性认同和肤浅的了解,一直不遗余力地再造一个全新的自己,而且走得远比她想象得更远。 1953年3月17日,林徽因在给梁思成的信里说: ……学习方面可以报告的除了报上主要政治文章和理论文章外,我连看了四本书都是小说式传记。都是英雄的真人真事。(一)是《建设伏尔加——顿河运河的人们》,短篇的,几篇都好;(二)是《普通一兵》,记马特洛索夫的事迹;(三)是《斯特汉诺夫工人的笔记》;(四)是《安格林娜自传》(苏联第一个女拖拉机手)。这些人和事都深深地教育了我,提高了我对共产主义制度的了解和感性认识,不只是一种理论在我脑子里,而是形象化了的事实,这些精神养料太丰富了,现在只是它们如何结合到我的生活中来的问题了。这样熏陶下去,新意识和新意志必将在我血液里产生出来。我会蜕变成新时代里的可靠的人,稳稳当当,踏踏实实地不断做好工作。通过可靠的劳动得到结实的进步。也许就因为我懂得如何去做好每一件平凡的工作,我会成为有价值的人。一反过去那样想做有价值的事,反而是无价值、无成绩的人。 从信中的语气来看,政治理论的学习、交流已经是林徽因和梁思成日常生活的常态。而记录在这封信里的这段感受,或者称之为学习心得,实在是已近于世界观的反省和改造。林徽因的这一转变,对她自己而言不可谓不大。其子梁从诫回忆这一段经历时也说:“以她那样的出身和经历,那样的生活和思维方式,而能在短短几年里就如此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全部信任、智慧和精力都奉献给了这新的国家、新的社会,甘愿为之鞠躬尽瘁,又是那样恳切地决心改造自己旧的世界观,这确是一件发人深省的事。” 其实,追寻林徽因的心路轨迹,从出于爱国主义的立场而留下,到因为文化价值被肯定而认同,再到为朝气蓬勃的时代氛围所吸引而决意改造自己旧的世界观,林徽因的转变并不突然,也并不令人费解,可以说,她是一步一步靠近了她原本陌生的社会主义。从爱国主义、民族主义的立场到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这也是很多旧知识分子所走过的道路。金岳霖就公开宣称,正是因为马克思主义救了中国,所以他改造了以前的学院哲学,而转变成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对林徽因而言,因为全无半分世俗功名的考量,这一过程可能还更加纯粹。可以说,她的转变因时代而起,却不是为了迎合时代。事实上,林徽因一身傲骨,从来就不曾主动迎合过谁。她的转变,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没有半分做作。而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做人的品质、艺术原则、审美趣味以及学术立场,依然没变。1949年以后,林徽因就是以这样的自己,把最后的光和热毫无保留地献给了气象一新的时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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