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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艾丝特·沃尔特斯复仇女神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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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丝特·沃尔特斯从超市里出来,走向停车的地方。她心里想着,这里越来越难停车了,突然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是一个有点跛脚的老太太。她道了歉,对方却大声叫起来。 “啊,没错,是——真的是——您是沃尔特斯太太,对吧?艾丝特·沃尔特斯?我猜您不记得我了吧?简·马普尔。我们在圣多诺黑见过,哦,很久以前了。一年半之前。” “马普尔小姐?哦,当然,我记得。很高兴见到您。” “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我跟几个朋友在这附近吃午饭,不过稍后我要从奥尔顿回去。今天下午您在家吗?我很想跟您愉快地聊聊天。能见到老朋友真叫人高兴。” “哦,当然了。三点钟之后都可以。” 就这么约定好了。 “老简·马普尔,”艾丝特·安德森微笑着自言自语道,“没想到她还活着啊,我还以为她很久前就死了呢。” 刚好三点半的时候,马普尔小姐按响了温斯洛小屋的门铃。艾丝特开了门,带她走进屋。 马普尔小姐坐在指给她的椅子上,稍微颤抖了一下,她感到心慌的时候就会这样。至少在她看上去有点心慌的时候。这样会误导别人,此后事情就像她所希望的那样继续发展了。 “见到您很高兴,”她对艾丝特说,“而再次见面就更让人高兴了。您知道,我认为这世上的事情很奇怪,您希望再见到某个人,并且非常确定自己会见到。然后,时间流逝,惊喜就忽然出现了。” “于是,”艾丝特说,“这个人就会说这世界真小,对吧?” “确实是这样。我认为有些意义蕴含其中。我是说,这世界似乎很大,西印度群岛距离英格兰非常遥远。哦,我是说,当然,我也许会在任何一个地方遇见您,伦敦或者哈罗德,在火车站或者公交车里。有很多的可能性。” “是的,有很多的可能性。”艾丝特说,“我的确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因为这里不太可能是您的活动范围,不是吗?” “是的,这里确实距离我所居住的圣玛丽米德很远,实际上,我觉得可能有二十五英里。在一个国家之内的二十五英里,如果没有一辆车的话——当然了,我负担不起一辆车,再说了,我不会开车——这不是重点,他只能看着邻居开车出游,或者在乡下租一辆出租车。” “您看上去气色非常好。”艾丝特说。 “我正要说您看上去非常好呢,亲爱的。没想到您会住在世界的这个位置。” “我刚搬过来,很短的一段时间。实际上,我是结婚后过来的。” “哦!我都不知道。真有趣。我想我肯定没收到消息,我总是忽视结婚这种事。” “我结婚四五个月了,”艾丝特说,“现在,我叫安德森太太了。” “安德森太太,”马普尔小姐说,“哦,我一定要记住这个名字。您的丈夫呢?” 她心里想着,如果不提及她丈夫,一定会显得不自然。老姑娘都是众所周知的好奇啊。 “他是个工程师,”艾丝特说,“经营‘时间与运作’分公司。他,”她迟疑了一下,说,“比我年轻一些。” “更好了,”马普尔小姐马上说道,“哦,那就更好了,亲爱的。现如今男人比女人老得快。我知道过去人们并不这么认为,但事实就是这样的。我是说,他们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我想,也许是他们担心的事和工作上的事都太多了。他们会患上高血压或低血压,有时候还会得心脏病,也会有得胃溃疡的倾向。我觉得我们女人就没这么多可担心的,您知道,我认为我们具备更强悍的特质。” “大概我们是这样的。”艾丝特说。 她冲着马普尔小姐微微一笑,马普尔小姐放心了。她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艾丝特看上去似乎有点不满,而那个时候她可能也有些恨艾丝特。但是现在,是啊,现在,也许她甚至心怀感激之情。也许她已经意识到,如果不是马普尔,现在她可能就在一方受人尊敬的教堂墓地的石板下面了,而不是跟安德森先生过着这种被人们称作“幸福”的生活。 “您看上去很不错,”马普尔小姐说,“非常开心。” “您也是,马普尔小姐。” “当然了,我已经很老啦,而且有那么多的病。我的意思不是绝症,不是那种。我是说,我得了风湿病,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的。经常背疼,或者肩膀疼,或者手疼。哦,亲爱的,我不该讲太多这种事。您这房子可真不错啊。” “是的,我们在里面住了有段时间啦。我们是大约四个月前搬进来的。” 马普尔小姐看了看四周。在她看来,事情确实如此。同时她认为他们搬家的动静不小。昂贵的家具,很舒适,舒适得近乎奢侈;精致的窗帘;精致的桌布;虽说装饰品不具有什么独特的艺术品位,不过她也没指望有。马普尔小姐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番繁荣景观,她认为这全都来自于已经去世的拉斐尔先生遗赠给艾丝特的钱。她很高兴拉斐尔先生没有改变主意。 “我想您看到拉斐尔先生的讣告了。”艾丝特说。话题恰好在这时提出来,就好像她看穿了马普尔小姐的想法似的。 “是的,是的,我确实看到了。大概是一个月前,对吧?我很难过。哦,我想,一个人知道自己要死了一定非常难过——他自己也承认,不是吗?他暗示过很多次,自己将不久于世。我认为在这件事上,他是个非常勇敢的男人,您不觉得吗?” “是的,他是个非常勇敢的人,而且很善良。”艾丝特说,“您知道,当我第一次为他工作时,他对我说,他会给我丰厚的报酬,但他要我把钱都存起来,因为我不能指望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钱。嗯,我的确没指望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钱。他遵守了自己的诺言,不是吗?不过,显然,他又改变了主意。” “是的,”马普尔小姐说,“是的,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我想也许,当然了,也许他没说什么,但我想知道。” “他留给我一笔很大的财产。”艾丝特说,“一笔数目惊人的钱。这让我意外至极。起初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想,他就是想给您一个惊喜。我认为他是这种人。”马普尔小姐说,接着补充道,“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给那个——哦,他叫什么来着——那个男助理,护士助理?” “哦,您是说杰克逊?没有,他什么都没给他留下,但我相信去年他曾送给杰克逊一些很不错的礼物。” “您知不知道更多的关于杰克逊的事?” “不知道。自从离开西印度群岛,我就再没见过他。回到英国之后,他就没再跟着拉斐尔先生了。我想他去找住在泽西岛或者根西岛的某个主人了。” “我真想再见到拉斐尔先生啊,”马普尔小姐说,“我们所有人能聚到一起,似乎很奇怪。他、你、我,还有其他人。那之后不久,我回到家,六个月过去了——我想到那个时候大家都处在压力之下,我们彼此息息相关,但我对拉斐尔先生知之甚少。那天我看到他去世的消息时就是这么想的,真希望我能多了解他一些。你知道,比如:他是哪里人;他的父母在哪儿,长什么样子;他有没有孩子,或是侄子、表兄等任何亲人。我真的很想知道。” 艾丝特·安德森微微一笑。她看着马普尔小姐,那表情像是在说:是的,我相信您想了解您遇见过的每一个人。但她却说:“不知道。只有一件关于他的事是人人都知道的。” “就是他非常富有。”马普尔小姐马上接口道,“这是您想说的吗?当你知道某个人很富有,哦,不管怎样,你就不会再多问了。我的意思是,你就再也不想知道些什么了。你会说:‘他非常富有。’或者说:‘他太有钱了。’而且你会把声音压低,因为你认为有钱,这一项就够惹人注目的了,不是吗?” 艾丝特笑了笑。 “他没结婚,对吗?”马普尔小姐追问道,“他从来没提过妻子。” “很多年前,他失去了妻子。我相信是在他们结婚后不久。她比他年轻不少——我想她死于癌症。很悲惨。” “他们有孩子吗?” “哦,有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其中一个女儿嫁去了美国,另外一个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我曾经见过住在美国的那个,她一点都不像她父亲。是一个非常安静、神情忧郁的年轻女孩儿。”她补充道,“拉斐尔先生从不提起他的儿子。我觉得其中肯定有什么隐情,一桩丑闻之类的。我相信几年前他就死了。总之,他的父亲从未提过他。” “哦,天哪,真是悲惨。” “我相信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想他儿子去了什么地方,没准儿是国外,而且再也没回来——死在外面的某个地方了。” “拉斐尔先生很难过吧?” “和他在一起的人都不知道,”艾丝特说,“他做什么都力求损失最小。如果事实不幸地证明他的儿子是个负担而非祝福,我认为他会利索地把这个负担甩掉。也许必要时他会给予他金钱上的资助,但绝不会再想到他。” “那么,”马普尔小姐说,“他从来没说起过儿子或他自己的事?” “如果您还记得,他是个从来都不谈及个人感情或者私生活的人。” “没错没错,当然了。但是我想,也许,您曾经——呃,当他秘书那么多年,他也许跟您吐露过什么烦恼。” “他不是一个喜欢倾诉的人。”艾丝特说,“如果他真说了,我反而会很怀疑。有人可能会说他献身于他的事业,我想他是事业的父亲,事业是他所关心的子女。他所有的兴趣都在投资、赚钱和生意变化上——” “所谓活着就是受罪。”马普尔小姐嘀咕道,并用一种口号式的声调重复了一遍。这些天她似乎听到过这句话,也可能就是她自己说过。 “在他死之前,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让他烦心?” “没有。您为什么会这么想?”艾丝特的声音里充满惊讶。 “呃,实际上我并没这么想。”马普尔小姐说,“我只是好奇,因为当一个人——我不是指变老,因为他并不老——我是说,当一个人卧病在床,而且不能像以前那样做事了,不得不凑合着生活的时候,就会变得焦虑。心里就会产生烦恼,自己也会有所感觉的。” “是的,我明白您的意思,”艾丝特说,“但我觉得拉斐尔先生不是这样的。总之,”她补充道,“不久之前,我辞去了秘书工作,那是在我遇到爱德华之后两三个月。” “哦,是的,您的丈夫。失去您,拉斐尔先生一定很难过。” “我不这么想。”艾丝特坦白地说,“他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而难过的,他会立即再找一个秘书——实际上,他也这么做了。而且如果她不合适,他就会慈祥有礼地辞掉她,然后再找别人,直到发现合适的人选。他一直是个非常理智的人。” “是的,是的,我很明白这一点。但他很容易发火。” “哦,他喜欢发火。”艾丝特说,“我想他有点戏剧化。” “戏剧化?”马普尔小姐若有所思地说,“您觉得——我常常在想,您觉得拉斐尔先生对犯罪学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我是说,对此有所研究?他——呃,我不知道……” “是因为那些发生在加勒比海的事吗?”艾丝特的声音忽然死板起来。 马普尔小姐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下去,但她必须想办法获得一点有帮助的消息。 “哦,不,不是因为那个。不过之后,也许,他想了解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事,或者对那些没有得到公正裁决的案件产生了兴趣,或者——呃……” 她更加笨嘴拙舌了。 “他为什么会对那种事情感兴趣?我们别再谈圣多诺黑岛的那些事了。” “哦,不说了,您说得很对。很抱歉。我只是在想拉斐尔先生说过的事。有时候他的措辞很怪异,而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理论,你知道……关于犯罪原因的?” “他的兴趣一直在金融上。”艾丝特简短地说,“一桩狡猾的诈骗案可能会让他感兴趣,除此之外——” 她冷冷地盯着马普尔小姐。 “对不起,”马普尔小姐道歉道,“我——我不应该谈论那些有幸成为过去的令人不安的事情的。我该走了,”她说,“要赶火车,时间紧张。哦,亲爱的,我的手提包在哪儿——哦,在这儿。” 她拿起包、伞和其他一些东西,手忙脚乱的,好不容易才稍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她走出大门,朝艾丝特转过身。后者挽留她再喝一杯茶。 “不用了,谢谢你,亲爱的,我来不及啦。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祝贺您,并衷心祝您幸福。现在,我想您不需要再处理什么邮件了,对吧?” “哦,也有。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无事可做会让我感到厌烦。不过我也更愿意过过清闲日子,好好享受一下拉斐尔先生留给我的遗产。他真是太好了,我想他是想让我——嗯,享受花钱的乐趣,就算我会像他认为的蠢女人那样大手大脚,去弄些绫罗绸缎、新潮发式,等等,他生前认为愚蠢至极的东西。”忽然,她又说,“您知道的,我喜欢过他。没错,我曾经非常喜欢他。我想那是因为他对我来说是一个挑战。跟他相处很困难,因此,我很享受处理这个问题的过程。” “然后控制他?” “哦,不全是控制,不过也许比他认为的稍微多一点。” 马普尔小姐快步走向大路,不时回过头冲老友挥挥手——艾丝特·安德森还站在台阶上,也在高高兴兴地挥手。 “我原本以为可能跟她有关,也许她知道什么事。”马普尔小姐自言自语道,“我想可能我错了。不管怎样,我觉得她跟这件事没什么关联。哦,天哪,我觉得拉斐尔先生把我想得过于聪明了。他希望我把事情归拢到一起——可是,是什么事呢?而且,下一步我该做什么?”她摇了摇头。 她只好再仔仔细细地把事情想一遍。看起来这件事早就留给她了,等她去拒绝或接受,去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要不就是不用弄明白是什么事,静观其变,等着给她一些指示。她会时不时地闭上眼睛,努力回忆拉斐尔先生的脸。在西印度群岛,他穿着热带服装,坐在旅馆的花园里;他那张暴躁的、长满皱纹的脸,偶尔闪现出来的幽默光辉。她真正想知道的是,当他制订计划、打算实施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劝诱她接受,说服她接受,还是——哦,也许会有人说这是在逼迫她接受。第三种最有可能,她了解拉斐尔先生。然而,他到底想完成什么事,还选择了她,并决定让她去做。为什么?因为他突然间想起她来了?但他为什么会想起她来呢? 马普尔小姐又回想起拉斐尔先生,想着在圣多诺黑发生的事。也许他在去世之前考虑的事情让他的思绪回到了在西印度群岛的日子?是不是跟在那儿的某个人有关?牵涉其中或者旁观的某个人让他想起了马普尔小姐?是不是有什么关联?如果不是,他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她?是她的什么事让他觉得对己有用呢?她是个上了年纪的、笨笨的、普通至极的人,身体不强壮,头脑也不如从前灵活了。她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呢?她想不到。有没有可能是拉斐尔先生在开玩笑?在临死之前还想着开开玩笑,这确实符合拉斐尔先生特别的幽默性格。 马普尔小姐不能否认,拉斐尔先生很有可能在死前开个了玩笑。一些讽刺性的幽默很有可能让他感到满意。 “我一定,”马普尔小姐坚定地对自己说道,“我一定有某些资格。”毕竟,拉斐尔先生之后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无法亲自享受自己的玩笑。那她有什么资格呢?“我有什么品质,可以帮到别人呢?”马普尔小姐自问。 她适当谦虚地思量了一下自己。她好奇心旺盛,喜欢问各种问题,也处于乐于发问的年龄。这是关键。你可以找个私家侦探四处打探,或者做做心理调查,但更简单的是,你可以去找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们都有窥探的习惯,有好奇心,喜欢谈东道西,想把事情搞明白,这样也会显得很自然。 “一个容易打交道的老太太。”马普尔小姐自言自语道,“没错,我知道我是个多嘴多舌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很多,而且很相像。当然,没错,我很普通。一个普通的、没头脑的老太太。而这,是一个非常棒的伪装。天哪,不知道我是不是想歪了。我知道,有时候人们会很像,他们会让我想起认识的其他人。所以,我马上就知道他们的优点和缺点,因为我知道他们是哪类人。这就够啦。” 她又想起圣多诺黑和金棕榈旅馆。去艾丝特·沃尔特斯家做客时,她试图找到关联的可能性。但马普尔小姐认为这趟冒险是徒劳无功的,从那儿似乎没得到什么有关的信息。他的请求,跟马普尔小姐正忙活的事情完全没有联系。她完全搞不清事情的本质是什么! “老天啊!”马普尔小姐叹道,“你可真是个讨厌的人,拉斐尔先生!”她大声说着,口气中明显带着责备。 稍后,她上了床,把舒服的热水袋放在因患有风湿而疼痛不已的背上,接着她又说了起来——带着道歉的语气。 “我已经尽全力了。”她说。 她对着空气大声说道,似乎在对一个能马上进入她房间的人说话。他可能真的在某个地方,如果有心灵感应,或者可以通过电话联络,她就能更加确切而简明地说一说了。 “我已经尽我所能。这是我的极限了。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 说出这些话让她感到舒服了一些。她伸出一只手,关了灯,然后就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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