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渴的人在哪里都能喝。就拿特雷塞街的麻力客餐厅来说吧：这是一家汉堡酒吧，即便跟到处是缺点的施罗德酒馆相比，这里都称不上一间像样的持照酒吧。这里的确提供汉堡，据说还是竞争下的产物；心地善良的人可能会说，里面稍带印度风的装潢配上挪威皇室的照片的确有种过气的魅力。然而这里终究是快餐店，愿意花钱喝好酒的人绝对不会想喝这里的啤酒。

反正哈利向来不是那种人。

他已经好久没来麻力客餐厅了，但打量了整家店一眼后，他可以肯定这里完全没变。爱斯坦跟他的男性（以及一位女性）酒友坐在吸烟区的桌旁，背景音是过时的流行曲、欧洲体育台和肥油在锅里煎的嗞嗞声。这群人正兴高采烈地谈着乐透、近来发生的三起谋杀案，顺便说说那位还没到的朋友有哪些道德缺陷。

“哎呀，哈喽，哈利！”爱斯坦粗哑的声音盖过这堆噪声污染。他把油腻腻的长发往后拨，在裤腰上擦了擦手，朝哈利伸出手来。

“各位，我刚才说的就是这个警察，就是他对澳大利亚的那个人开枪的。一枪正中脑袋瓜，对不对？”

“干得好。”另一个人说。哈利看不到他的脸，因为他弓着身，长发像帘子一样披在啤酒前。“消灭恶人。”

哈利指着一张空桌，爱斯坦点点头，捻灭手里的烟，把一包帕特罗香烟放进牛仔衬衫口袋，很专心地端起一杯刚倒满的生啤走到桌旁，就怕洒出来。

“好久不见。”爱斯坦说着卷起一支烟，“对了，跟其他人一样，后来都没再见面。大家全都搬了家，又是结婚、又是生小孩的。”爱斯坦大笑，那是沉重、苦涩的笑，“大家都定下来了，每个人都一样。谁会想到呢？”

“嗯。”

“有没有回过奥普索乡？你爸还住在他那栋房子里，对吧？”

“对，我不常过去。我们偶尔会通电话。”

“你妹呢？她好一点没？”

哈利微笑：“唐氏综合征病人不会变好，爱斯坦。不过她过得还不错，在松格区有了自己的公寓，还有了伴。”

“老天，那已经比我好多了。”

“开车开得怎样了？”

“还好，我刚换了家出租车公司。上一家公司觉得我很臭，那些笨蛋。”

“还是不想回到计算机行业吗？”

“你疯啦！”爱斯坦发出低沉的笑声，舌尖舔过卷烟纸，“年薪一百万和安静的办公室，我当然愿意，但是哈利，我已经错失机会了。电脑界像我这种摇滚男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我之前跟挪威银行数据安全部的人谈过，他说大家仍公认你是解码先驱。”

“哈利，先驱就代表已经过时了。没人有空理一个跟最新科技脱节十年的落伍黑客。这你懂吧？而且还要应付一堆麻烦事。”

“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爱斯坦翻了个白眼，“你知道我的个性，一日嬉皮，终生嬉皮。我需要面包，所以破解了一个不该破解的密码。”他点燃卷好的烟，看了看桌上却没找到烟灰缸。“你呢？再也不碰酒瓶了吧？”

“尝试中。”哈利伸手从隔壁桌拿来一个烟灰缸，“我有对象了。”

他把萝凯、欧雷克和莫斯科的官司告诉爱斯坦，还谈起了生活。没花多长时间。

爱斯坦说起他们那伙同在奥普索乡长大的朋友，说起席格跟一个在爱斯坦看来是高攀了的女人搬去了贺列督华镇，说克里斯提安在明纳松村北部骑摩托车时出了车祸，现在得坐轮椅。“医生给了他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哈利问。

“再嘿咻的机会。”爱斯坦说完，把酒杯喝干。

托尔还是老师，但他已经跟西洁分手了。

“他的机会就不怎么样了。”爱斯坦说，“胖了三十公斤。所以她才要分手。真的！托基尔有次在镇上遇到她，她说她受不了他一天到晚哭哭啼啼。”他放下酒杯，“但我猜这些都不是你找我的理由吧？”

“没错，我需要帮忙。我在办一个案子。”

“抓坏人吗？你就想到我？老天爷！”爱斯坦的大笑转成一阵猛咳。

“我自己被牵扯进这个案子里了。”哈利说，“要把整件事说清楚有点困难，但我想追查寄电子邮件给我的人。我想他是在国外的服务器上匿名发送的。”

爱斯坦沉思着点点头。“所以你有麻烦了？”

“有可能。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是酒鬼出租车司机，不了解信息科技的近况；认识我的人都会跟你说，只要跟工作有关的事，找我都靠不住。简单说来，你来找我的唯一原因，就是我们是老朋友，你要的是忠诚，要我守口如瓶，对不对？”他拿起刚斟满的啤酒，大大喝了一口，“哈利，我或许喜欢怪味啤酒，但我可不笨。”他大口吸着烟，“所以……什么时候开始？”

夜晚降临了史兰冬区。门打开，一男一女出现在台阶上。他们在谈笑声中离开了屋主的家，走上车道。碎石子被擦亮的黑鞋踩得嘎吱响，他们低声聊着刚才的餐点、男女主人和其他客人。正因如此，他们走出通往毕攸卡特路的小路时，没注意到停在路上稍远处的一辆出租车。哈利捻熄了香烟，调高车上收音机的音量，听着埃尔维斯·科斯特洛在《警探监看中》节目里高谈阔论。那是P4频道，他早已发现自己喜欢的音乐在有了些年头之后，会转到比较冷门的广播频道。当然，他对这可能代表的含义再清楚不过了——他也变老了。昨天他们在克里夫·理查德（Cliff Richard）之后，播放了尼克·凯夫（Nick Cave）的音乐。

一个假惺惺的磁性嗓音介绍着《天堂里的另一天》，哈利关掉广播。他摇下车窗，听着亚布屋里传来有节奏的沉闷低音，这是唯一干扰这片寂静的声音。一场成人派对。商务往来对象、邻居和大学老朋友。不全是唱唱跳跳也不太喧闹，而是金汤力、阿巴乐队和滚石乐队。这群人还不到四十岁，受过高等教育。换句话说，回保姆那边的时间不能太晚。哈利看着手表，想起他跟爱斯坦一起打开电脑时，里面的那封新邮件：

他把电脑交给爱斯坦，向他借了出租车。他开着这辆七十年代的奔驰老爷车驶进住宅区，遇上路面的减速凸起时，车身抖得像个老弹簧床垫，但这辆车仍是爱车人的梦想。看到穿着正式服装的客人离开亚布家，他就决定要等了，没必要把事情闹大。反正他也要花点时间好好想清楚，免得干出蠢事。哈利也想冷静、理性一点，但这句“好无聊哦”却横加阻拦。

“现在你把事情想个清楚，”哈利低声对着后照镜中的自己说，“就可以做点蠢事了。”

薇格蒂丝打开了门。她演出了只有女魔术师才能精通、男人绝对无法探知就里的把戏：她变漂亮了。哈利唯一认得出来的改变就是她穿了一件土耳其蓝的晚礼服，跟她大大的蓝眼睛相呼应。这双蓝眼睛忽然间因为讶异而睁大了。

“亚布太太，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们。我想跟你丈夫谈谈。”

“我们正在开派对，不能等到明天吗？”她露出恳求的微笑，哈利看得出她有多想把门重重关上。

“真对不起。”他说，“但之前你丈夫说他不认识安娜·贝斯森，那并不是实话。我想你也没说实话。”哈利用正式的口吻这么说，不知道是因为那件晚礼服，还是因为这场对质。薇格蒂丝的嘴形成一个无声的O字形。

“我有一位证人曾看到他们在一起。”哈利说，“我也知道那张照片是哪里来的。”

她眨了两次眼。

“为什么……”她结巴起来，“为什么……”

“亚布太太，因为他们是情人。”

“不，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哪来的权力这么做？”

哈利开口准备回答，说他以为她有权利知道，而且反正事情终会败露的等等，但他却没开口，只站定了望着她。她很清楚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而他自己也是直到这一刻才知道。他吞了口口水。

“亲爱的，有权力怎么做？”

哈利看到阿尔内·亚布走下楼梯。他的前额闪着汗珠，领结松松地垂在衬衫前面。哈利听见楼上客厅传来大卫·鲍伊硬要坚持“这里不是美国”的乐声。

“嘘，阿尔内，你会把孩子吵醒的。”薇格蒂丝说，恳求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哈利。

“就算有人丢下核弹，他们都不会醒来。”她丈夫含糊地说。

“我想这位霍勒先生已经丢出核弹了。”她轻声说，“看起来，他是想弄出最严重的伤害。”

哈利凝视着她的眼。

“哦？”阿尔内面露微笑，伸手揽住妻子的肩头，“我可以加入吗？”那个笑容充满兴味，同时又很开朗，几乎给人无辜的感觉，像未经准许就开父亲车子出门的男孩所流露的肆无忌惮的喜悦。

“很抱歉，”哈利说，“游戏结束了。我们已经找到了需要的证据，现在信息科技专家正在追踪你用来发电子邮件的地址。”

“他在说什么呀？”阿尔内大笑，“证据？电子邮件？”

哈利打量他。“安娜鞋子里的那张照片。照片是你跟她在几周前去拉科伦村的农舍时，她从一本相簿里拿的。”

“几周？”薇格蒂丝边问边看着她丈夫。

“我把照片给他看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哈利说，“他昨天去了拉科伦村，把新洗出来的那张照片放了回去。”

亚布皱起眉，但仍然笑着。“警官，你喝酒了吗？”

“你不该告诉她她死期到了。”哈利继续说，很清楚自己就快失控，“不然你至少也应该在事后盯着点她吧。她把照片偷偷塞进了鞋子里。就是这件事出卖了你，亚布。”

哈利听到亚布太太深深吸了口气。

“随便哪里的一只鞋……”亚布说，一手仍抚摸着妻子的颈，“你知道挪威商人为什么没办法在国外做生意吗？他们忘了鞋子。身上的普拉达西装要价一万五千克朗，穿的鞋却是在挪威买的。外国人觉得那样很可疑。”亚布指了指下面，“你看，手工缝制的意大利鞋。一千八百克朗。要是你买的是自信，这个价格很实惠。”

“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急着让我知道你等在外面。”哈利说，“因为嫉妒吗？”

亚布摇头大笑，他的笑声让妻子挣脱他的怀抱。

“你以为我是她的新欢？”哈利追问，“因为你以为，要是案子扯上我的名字，我会不敢行动，所以你可以跟我玩玩，折磨我，让我发疯。是这样吗？”

“阿尔内，快点！克里斯蒂安要发言了！”一个手拿酒杯和雪茄的男人摇摇晃晃地站在楼梯顶端。

“你们先开始吧。”亚布说，“先让我把这位绅士送走。”

那个人皱起眉问：“有麻烦吗？”

“完全没有。”薇格蒂丝急忙说，“托马斯，你回去他们那边吧。”

男人耸耸肩，走开了。

“另一件让我惊讶的事是，尽管我已经拿照片跟你对质过，你竟然还自大地继续发电子邮件给我。”哈利说。

“警官，抱歉我得一再重复我的话。”亚布口齿不清地说，“但你一直在说的这个……电子邮件到底是什么？”

“好。很多人认为，只要不用真实身份登录服务器，就可以发出匿名电子邮件。他们都错了。我的黑客朋友刚才把全部情况都跟我说了，说得详细清楚。你还是会在网络上留下电子轨迹，别人可以透过这个轨迹追查出邮件的来源。以目前的情况来说，我们绝对会查出来，问题只在于该从哪里去找而已。”哈利从内袋中取出一包烟。

“我宁可你没有……”薇格蒂丝开口，但没把话说完。

“亚布先生，请告诉我。”哈利说着点燃香烟，“上周二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你人在哪里？”

阿尔内和薇格蒂丝互看了一眼。

“你要在这里或在警局回答都可以。”哈利说。

“他在家。”薇格蒂丝说。

“我刚才说过了。”哈利从鼻孔喷出一缕烟，他知道这样唬人很勉强，但要是不装得像一回事，就一定会失败，而且现在也没办法收回了，“我们可以在这里或去警局。要不要我告诉你的客人派对结束了？”

薇格蒂丝咬紧下唇。“但我不是已经说他在……”她开口。她已经不美了。

“薇格蒂丝，没关系。”亚布说着拍了拍她的肩，“去照顾客人好了，我送霍勒先生出去。”

虽然高处的风肯定很大，但哈利几乎连一丝风都没感觉到。一片片的云飘过天空，偶尔遮住了月亮。他们慢慢走着。

“为什么是这里？”亚布问。

“是你要求的。”

亚布点头道：“或许是吧。但为什么要这样让她知道？”

哈利耸肩道：“不然你要她怎么知道？”

音乐停了，一阵怪异的爆笑声从屋里传来。克里斯蒂安开始了。

“可以借一根烟吗？”亚布问，“反正我放弃戒烟了。”

哈利把烟盒递给他。

“谢谢。”亚布把香烟叼在唇间，凑近去用哈利的火，“你想得到什么？钱吗？”

“为什么大家都这么问？”哈利咕哝着。

“你单独行动，没有逮捕令，还想用抓我去警局的理由唬我。如果你去过拉科伦村的农舍，你惹上的麻烦至少跟我一样大。”

哈利摇摇头。

“不要钱？”亚布拉开身子，天上有几颗闪烁的星星，“那这是私事喽？你们曾经是情侣吗？”

“我以为你都已经都知道了。”哈利说。

“安娜看待爱情的态度很认真。她热爱爱情。不，该说崇拜，对。她崇拜爱情。爱与恨是她生命中唯一有分量的东西。你知道中子星是什么吗？”

哈利摇头。亚布举起烟说：“那是密度和重力都很大的天体，要是我在这种星球上掉了一根烟，就会产生跟核弹一样的效果。安娜也是这样，爱与恨在她这里的重力非常强，中间无法容纳任何东西存在。任何一件小事都会造成核爆炸。你懂吗？我花了一阵子才明白，她就像木星，藏在永恒的硫化物云层之后，也藏在幽默与性感之中。”

“那是金星。”

“你说什么？”

“没事。”

月亮从两片云中探出头来，那只铜鹿雕像从花园的影子里踏出来，像只虚幻的猛兽。

“安娜和我约好在半夜会面。”亚布说，“她说她有几件我的东西要还我，我在十二点到十二点十五分之间，把车停在索根福里街上，我们约好我在车上打电话给她，而不去按电铃，因为她说她邻居很爱问东问西。总之，她并没有接电话，所以我就开车回家了。”

“所以你太太说谎？”

“当然。你拿照片来的那天，我们就达成一致，她会替我做不在场证明。”“那你现在为什么把不在场证明戳破？”

亚布笑了。“这很重要吗？现在只有你我两人，月亮是沉默的目击者。我事后可以全盘否认。老实说，反正我也不觉得你有任何能让我定罪的证据。”

“既然都说这么多了，你何不把其他事情也交代一下？”

“你是指我杀了她的事吗？”他又笑，笑声比刚才还大，“调查这种事，不是你的工作吗？”

他们走到了门口。

“你只想看我会有什么反应，对不对？”亚布在大理石上捻熄香烟，“你想报复，所以才把事情告诉我太太。你生气了。一个对攻击他的东西展开反击的愤怒男孩。你现在高兴了吗？”

“等我查到电子邮件地址，就逮到你了。”哈利说。他已经不生气了，只觉得疲倦。

“你不会查到的。”亚布说，“抱歉了，老兄，我们可以继续玩游戏，但你赢不了的。”

哈利向亚布挥出一拳，指节打上去的声音又闷又短。亚布踉跄退后，摸着额头。

漆黑的夜里，哈利看到自己呼出的灰色气息。“你要去缝几针。”他说。

亚布看着沾满鲜血的手，放声大笑。“天哪！哈利，你真是输不起的人。我们互相用名字称呼没关系吧？我想你这一拳让我们更亲近了，你不觉得吗？”

哈利没回答，亚布笑得更大声了。

“哈利，她看上你哪一点？安娜不喜欢输家，至少她不会跟那种人上床。”

笑声越来越高亢，哈利走回出租车，他把车钥匙越握越紧，钥匙参差不齐的边缘切进他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