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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复活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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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赫柳多夫一直到将近午夜才睡熟,所以第二天他醒得很迟。 中午,经管家约请,有七个被推举出来的农民走进苹果园,来到苹果树下。管家已经派人在那儿把木桩插进地里,上面钉了木板,布置出一张小桌和几张小长凳。他们费了不少唇舌才劝得那些农民戴上帽子,在凳子上坐下。那个老兵特别固执地把他的破帽子举在胸前,规规矩矩,像是在参加葬礼;他今天裹着干净的包脚布,穿着干净的树皮鞋。不过,等到他们当中的一位老人戴上他的大帽子,紧了紧身上的土布新外衣,走到桌子跟前,在凳子上坐下,别人也就都学着他的榜样做了。这位老人生得仪表堂堂,肩膀很宽,花白的胡子里有些卷毛,像是米开兰基罗[米开兰基罗(1475—1564),意大利画家、雕刻家、建筑家。]笔下的摩西[《旧约全书》中的先知。],他那光秃的前额被太阳晒成棕色,周围生着浓密鬈曲的白发。 等到大家分别坐好,涅赫柳多夫就在他们对面坐下,把他的胳膊肘撑在桌面铺着的一张纸上,那上面写着他的方案的概要,然后他开始叙述这个方案。 不知道是因为今天农民的人数比较少呢,还是因为涅赫柳多夫关心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工作,总之这回他一点也不觉得心慌。他不由自主地总是对着那位肩膀很宽、胡子里夹着白色卷毛的老人说话,等着他表示赞成或者反对。然而涅赫柳多夫却把老人看错了。这位仪表端正的老人虽然也赞许地点几下他那家长气派的、好看的头,或者遇到别人反驳的时候就皱起眉毛摇头,可是显然费很大的劲才能理解涅赫柳多夫所说的话,而且要到别的农民用他们自己的说法重讲一遍以后,他才能听明白。倒还是另外一个小老头对涅赫柳多夫的话听懂了许多,他坐在摆出家长气派的老人身旁,身材矮小,瞎了一只眼睛,身上穿一件打着补钉的黄色土布长外衣,脚上穿一双踏歪了的旧皮靴,脸上几乎没有胡子;事后涅赫柳多夫听说,他是一个砌炉匠。这个人很快地动着眉毛,聚精会神地听着,每逢涅赫柳多夫讲完话,就立刻按他自己的说法转述一遍。此外有一个身材不高然而壮实的老人也能这样很快地领会他的话,这个人留着白胡子,闪着炯炯有神的、聪明的眼睛,利用一切机会在涅赫柳多夫的发言中插进几句开玩笑的或者讥诮的话,分明想借此卖弄一下。那个老兵要不是已经被兵士生活弄得头脑迟钝,习惯于毫无意义的士兵用语而变得糊里糊涂,本来倒也似乎能够理解这件事。对这件事抱着最认真的态度的,是一个身量高、鼻子长的人,留着小小的胡子,用深沉的男低音讲话,穿着干净的土布衣服和新的树皮鞋。这个人听懂了所有的话,非到必要的时候绝不开口。余下还有两个老人,一个就是那个牙齿脱落的老人,昨天在会场上对涅赫柳多夫的所有建议一概发出坚决反对的喊叫声;另一个是高身量、白头发的瘸腿老人,生得面貌和善,两只瘦脚上紧紧地裹着白色包脚布,外边套着一双农民的靴子。他们两个人虽然也专心听着,却几乎始终没有开口。 涅赫柳多夫首先说明他对土地所有制的看法。 “依我看来,”他说,“土地既不能买,也不能卖,因为,如果可以出卖土地的话,有钱的人就会把土地一古脑儿买去。到那时候,他们就要由着性儿拿走没有土地的人的东西才准许他们有权使用土地。哪怕你要在土地上站一下,他们也要你出钱。”他引用斯宾塞的理论补充了一句。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他的翅膀捆起来,看他还飞得成飞不成。”白胡子老人说,眼睛里含着笑意。 “这话是实在的。”长鼻子农民用深沉的男低音说。 “是,老爷。”老兵说。 “一个娘儿们家正在为她的奶牛割草,不料就给人抓住,送进监牢里去了。”性情和善的瘸腿老人说。 “我们自己的地在五俄里以外;要租地吧,又租不起;租价定得那么高,简直划不来,”牙齿脱落、怒气冲冲的老人补充道,“人家简直由着性儿地摆布我们。这比劳役租制还要糟。” “我跟你们的想法是一样的,”涅赫柳多夫说,“我认为占有土地是罪过。所以我才要把土地交出来。” “嗯,这是好事。”留着摩西般卷毛胡子的老人说,显然把涅赫柳多夫的话理解成他要把土地租出去。 “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不打算再占有土地了。那么,现在我们得好好地想一想,土地应该怎样分法。” “把它交给庄稼汉就完了。”牙齿脱落、怒气冲冲的老人说。 涅赫柳多夫起初心里发慌,感到这句话里含有怀疑他的意图是否诚恳的味道。不过他马上振作起来,利用那句话,索性把他所要说的话全说出来。 “我是乐意把土地交出来的,”他说,“可是交给谁呢?怎样交法?交给哪些农民?再说,为什么交给你们的村社而不交给杰明斯科耶村社呢?”(那是附近的一个村子,份地极少。) 大家沉默了。只有老兵说了一句: “是,老爷。” “好,那么,”涅赫柳多夫说,“请你们告诉我,假定沙皇说把地主的土地拿过来,分给农民……” “莫非真有这样的说法?”牙齿脱落的老人问道。 “不是的,沙皇什么也没说。这不过是我自己这样说:假定沙皇说,把地主的土地拿过来,交给农民,那你们会怎么办?” “怎么办?那就把全部土地按人口平分给大家。农民有份,地主也有份。”砌炉匠说,他的眉毛一上一下地动得很快。 “不这么办还能怎么办呢?按人口分好了。”性情和善、裹着白色包脚布的瘸腿老人肯定道。 大家都肯定这个决策,认为这个办法是令人满意的。 “可是怎样按人口分呢?”涅赫柳多夫问,“地主家的仆人也有份吗?” “不,老爷。”老兵说,极力在他的脸上显出快活的勇敢神情。 然而明白事理的高身量农民不同意他的话。 “既要分,那就人人都有份。”他思索一下,用他的深沉的男低音回答说。 “不行,”涅赫柳多夫说,已经事先准备好他的反驳,“如果由大家平分,那么凡是本身不劳动和不耕地的人,那些老爷、听差、厨师、官吏、文书员、所有的城里人,就都领下他们自己的一份地,再把它卖给财主。土地就又都聚集到财主的名下去了。至于靠自己的那块地过活的人,他们生儿养女,土地就会分散。财主就又把那些需要土地的人抓在手心里。” “是,老爷。”那个兵赶紧肯定道。 “那就禁止卖土地,只有自己种地的人才能有地。”砌炉匠生气地打断老兵的话说。 对于这个意见涅赫柳多夫反驳说,一个人究竟是在为自己还是为别人种地,那是分辨不清的。 这时候,明白事理的高身量农民提出一个办法,主张大家按劳动组合的方式耕种土地。 “凡是种地的人才能分收成。凡是不种地的,就什么也得不着。”他用果断的男低音说。 对于这种共同经营的方案,涅赫柳多夫也已经准备了论据。他反驳说,要做到这一点就得大家都有犁,大家都有一般多的马,谁也不能比谁少;或者一切东西,不论马也好,犁也好,脱谷机也好,各种农具也好,都归公用。不过,为了这样做,就得大家都同意才成。 “我们这班人一辈子也同意不了。”怒气冲冲的老人说。 “那可就有打不完的架了,”眼睛里含着笑意的白胡子老人说,“那些娘儿们准定会把彼此的眼睛都剜出来完事。” “再者,土地有肥有瘦,该怎样分呢?”涅赫柳多夫说,“为什么有的人种黑土,有的人就种黏土和砂地呢?” “那就把各式各样的地划成小块块,由大家平分。”砌炉匠说。 对于这种意见涅赫柳多夫反驳说,问题不是单独在一个村社里划分土地,而是普遍地在各省划分土地。如果土地是无代价地交给农民,那么凭什么有的人得好地,有的人就得坏地呢?大家都是要好地的。 “是,老爷。”那个兵说。 其余的人都沉默。 “所以这件事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涅赫柳多夫说,“关于这种情形,不单是我们,另外还有许多人也都想到了。有一个美国人,叫乔治,他倒想出了一个主意。我同意他的办法。” “反正你是主人,随你怎么分就是。谁能拦住你?这件事本来就是由你做主嘛。”怒气冲冲的老人说。 这些插话使得涅赫柳多夫发窘。不过使他暗自高兴的是,他发现不单是他一个人不满意这些插话。 “等一下,谢苗大爷,让他把话说完。”明白事理的农民用他那庄严的男低音说。 这些话鼓舞了涅赫柳多夫,他开始对他们说明亨利·乔治所拟定的单一税方案。 “土地不是属于任何人的,它属于上帝。”他讲起来。 “是这样的。这话不错。”有好几个人同声回答说。 “全部土地都是大家公有的。人人对土地都有同等的权利。可是土地有好有坏。大家都想得到好地。那么,该怎样分才能做到平均呢?应该这样办:凡是拿了好地的人,就该把他的土地按价付钱给那些没有土地的人,”涅赫柳多夫自问自答地说,“可是,究竟谁应该给谁钱,那是很难确定的,再者为了公共的需用也要筹一笔款子,所以就该这样办:凡是有了土地的人都应当把他们的土地按价付钱给村社,供各种需用。这样一来,大家就平均了。你要有土地,那你就得出钱,领到好地的多出钱,领到坏地的少出钱。你不要土地,你就一个钱也用不着出,由有土地的人替你交钱供应公用。” “这才对,”砌炉匠活动着眉毛说,“谁的地好,谁就多出钱。” “这个乔治倒是个有头脑的人。”仪表堂堂、胡子里有卷毛的老人说。 “不过,所定的价钱要大家出得起才成。”高身量的农民用男低音说,分明已经看出这个办法会造成什么后果。 “钱数应当定得合适,既不太贵,也不太便宜……要是太贵,大家就会出不起,就会闹亏空。要是太便宜,大家就会互相买卖,拿土地做生意。这就是我打算在你们这儿办的事。” “这才妥当,这才对。嗯,这个办法不坏。”农民们说。 “嘿,这个人的头脑可不坏,”肩膀很宽的卷毛胡子老人又说一遍,“这个乔治!他想出来一个多么好的办法。” “哦,要是我希望得着一块地,那怎么样?”管家笑吟吟地说。 “如果能腾出一块地来,你就拿去自己种。”涅赫柳多夫说。 “你要地干什么?你就是没有地也吃饱肚子了。”眼睛里含着笑意的老人说。 会议到这儿就结束了。 涅赫柳多夫把他的建议又说一遍,不过没有要求他们现在就做出答复,而是劝他们同村社里的人商量一下,再来把答复告诉他。 农民们说他们会去同村社里的人商量,然后再做出答复。接着他们起身告辞,带着激动的心情走掉了。很久很久大路上还传来他们嘹亮的谈话声,越去越远。农民们的谈话声一直响到深夜,从村子里沿着河道传过来。 第二天农民们都没有去干活,讨论东家的建议。村社里的人分成两派:一派认为东家的建议有利,没有危险;另一派觉得其中有诈,没法理解这个建议的实质,因而特别害怕。不过到第三天,大家都同意接受东家所建议的条件,到涅赫柳多夫这儿来宣布全村社的决定。对这种一致同意起过影响的,是一个老太婆解释东家行为的一番话,她说东家在开始考虑他自己的灵魂,他这样做就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这话被那些老人信以为真,打消了这是骗局的种种担忧。涅赫柳多夫住在帕诺沃的这段时期,施舍过很大的一笔钱,这就证实了老太婆的那种解释。不过,涅赫柳多夫在此地施舍钱财,却是起因于他生平第一次在此地看清农民们在生活上所遭到的极其严重的贫困和艰苦。他被这种贫困所震动,虽然也知道施舍是不合理的事,却不能不把钱散发出去。这时候他手头的钱正好特别多,因为他去年卖掉库兹明斯科耶的一片树林,现在收到了钱;另外他出售农具也得到一笔定钱。 人们刚刚听说东家对求告的人都给了钱,顿时就有成群的人从附近各地区赶来,主要是妇女,向他要求周济。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们,该按照什么原则来解决问题,该把钱给谁,该给多少。他感到既然他手头有很多钱,就不能不把这些钱散发给那些求告的而且分明贫穷的人。不过,出于偶然把钱散发给那些求告的人,这却是没有意义的。摆脱这种局面的唯一办法就是一走了事。他也确实赶紧照这样做了。 涅赫柳多夫住在帕诺沃的最后一天,到正房去,着手把遗留在那儿的东西清理一下。他翻看那些东西,在他姑姑的一个安着狮头铜环的红木旧衣橱底下抽屉里找到许多信件,其中夹着一张许多人合照的相片,上面有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有玛丽亚·伊万诺夫娜,有他自己,当时还是个大学生,还有卡秋莎,纯洁、娇嫩、美丽,充满生活的乐趣。在正房里保存着的全部东西当中涅赫柳多夫只取走了那些信件和这张照片。他把其余的一切东西统统让给一个磨坊主人,这个人听从笑吟吟的管家的怂恿,按照原价的十分之一买下那些东西,准备把帕诺沃的正房拆掉,连同全部家具一起运走。 现在,涅赫柳多夫想起他在库兹明斯科耶经历过的那种舍不得失去财产的心情,不由得暗自惊讶:他怎么会生出那样的心情来呢。现在他所体验到的,是一种无穷无尽的、摆脱羁绊的欢乐,是旅行家发现新大陆而必然会体验到的那种新奇之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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