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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复活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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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赫柳多夫这次回到城里,觉得这个城市特别古怪而新奇。他是在傍晚路灯通明以后从火车站坐马车回到他的住宅来的。各个房间里还有樟脑的气味,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和科尔涅伊都疲惫不堪,满腔怨气,甚至为收拾衣物吵起架来,而那些衣物的用处似乎只在于挂出来透一透风,再收藏起来。涅赫柳多夫的房间里没有人住,可是没有收拾好。有许多箱子挡道,要走进房间是困难的,所以涅赫柳多夫这时候回来,显然妨碍了由于某种奇异的惰性而在这个宅子里进行着的工作。那种工作涅赫柳多夫以前也亲身参加过,可是自从他的心上留下农村的贫困印象以后,那种工作就显得很荒唐,使他极不愉快。他决定第二天搬到旅馆里去住,任凭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随她自己的心意去收拾那些衣物,等到他的姐姐来了,再由她去最后处理这所房子里的一切东西。 第二天早晨涅赫柳多夫离开这所房子,在监狱附近随意找了一家很简陋的、相当肮脏的、带家具的公寓,选好两个房间,吩咐人把他在家里选好的一些东西搬到这儿来,然后他就出门,找律师去了。 外边天冷。雷雨之后,春天常有的那种寒气来了。天气那么凉,风那么刺骨,涅赫柳多夫穿着薄大衣,身上发冷,他就不住加快步子,极力让身上暖和起来。 他的回忆里尽是农村里的人:那些妇女、孩子、老人,还有仿佛现在他第一次看见的贫困和劳累,特别是那个面容苍老、不住微笑的婴儿,乱蹬着两条没有腿肚子的细腿。他不由自主地拿农村的情形同城里的情形相比。他路过肉店、鱼店、服装店,不由得暗暗吃惊,仿佛头一次看见似的,发现衣冠楚楚、肥头胖脑的小店老板竟有这样多,都露出衣食饱暖的神态,这样的人在农村里是一个也没有的。这些人分明坚定地相信,他们千方百计诈骗不识他们货色的人不是在干无聊的事,却是在做很有益的工作。至于臀部肥大、背上钉着几排纽扣的马车夫,头戴帽子、帽檐上滚着丝绦的看门人,头发鬈曲、系着围裙的女仆,特别是把脑袋后面的头发剃光、舒舒服服地坐在四轮轻便马车上、用轻蔑和淫荡的眼光打量行人的出租马车的车夫,也都露出衣食饱暖的神态。涅赫柳多夫现在不由自主地看出所有这些人其实都是丧失了土地的乡下人,由于丧失了土地才被迫进城的。在这些人当中,有的善于利用城市的条件,开始过上流人那样的生活,暗自为他们的地位庆幸。可是有的却在城里过着比乡下还要糟的生活,越发可怜。涅赫柳多夫觉得那些制靴工人就是这样可怜,他从地下室的窗子里看见他们在那儿做工。那些身体精瘦、面色苍白、披头散发的洗衣女工也是这样可怜,她们裸露着瘦胳膊,在敞开的窗子跟前熨衣服,从窗口冒出一股股夹着肥皂味的蒸汽。涅赫柳多夫迎面遇见的两个油漆工人也是如此,他们系着围裙,从头到脚沾满油漆,脚上没穿袜子,趿着破鞋。他们把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面,瘦弱的胳膊晒得发黑,暴起一根根青筋,手里提着油漆桶,不住互骂。他们的脸色疲劳而气愤。货车的车夫也是这样的脸色,他们坐在大板车上,颠得摇摇晃晃,周身尘土,脸上乌黑。有些站在街角上乞讨的男人和妇女也是这样,面容浮肿,衣服褴褛,身边带着孩子。涅赫柳多夫路过一家小饭铺,从敞开的窗口望进去,也看见了同样的脸色。那儿有些肮脏的小桌,上面放着酒瓶和茶具,穿着白衣服的伙计在小桌中间奔忙不息,身子不住摇摆,靠着小桌坐着的是些满头大汗、脸色通红的人,面容麻木,不住嚷叫,扯开嗓子唱歌。有一个人坐在窗子跟前,扬起眉毛,努出嘴唇,瞧着前面呆呆地出神,仿佛在极力回想一件什么事似的。 “为什么他们都聚集在这儿?”涅赫柳多夫暗想,不由自主地吸进由凉风刮到他这儿来的灰尘以及到处弥漫着的新油漆那种刺鼻的油味。 在一条街上,一长串载着某种铁器的货车从他后边追上来,那些铁器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震得轰隆轰隆响,闹得他的脑袋和耳朵都痛起来。他就加紧步子,想赶到货车前边去,可是忽然,在铁器的雷鸣声中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停住脚,瞧见前面不远的地方,一辆轻便的四轮马车上,坐着一个军人,唇髭涂着香蜡,两端尖尖地翘起来,脸容焕发而滋润。他在对他挥手打招呼,微微地笑着,露出一口异常洁白的牙齿。 “涅赫柳多夫!是你吗?” 涅赫柳多夫的头一个感觉是高兴。 “啊!申博克!”他快活地说,不过他立刻明白过来,这根本没有什么可快活的。 这个人就是当初到他姑姑家里去过的申博克。涅赫柳多夫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的面,不过听说他尽管欠下债,而且从他的兵团调到骑兵队里,却不知怎的始终凭借某种方法在富人的圈子里厮混。他那满足而欢畅的神态肯定了这一点。 “碰上你可真好!眼下,城里一个熟人也没有了。哎,老兄,你见老了,”他说着,从那辆轻便马车上下来,把他的肩膀往两边舒展一下,“我单凭你走路的样子就认出你来了。哦,怎么样,咱们一块儿去吃饭?你们这儿哪家馆子的菜还不错?”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抽出功夫来陪你了。”涅赫柳多夫回答说,一心想着怎样才能躲开这个朋友而又不至于得罪他。“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他问。 “有事啊,老兄。一件有关监护方面的事。要知道,我做监护人了。我在管理萨马诺夫的家业。你知道,他是个财主。他害着脑软化症。可是他有五万四千俄亩的土地呢,”他说,露出一种特别骄傲的神情,倒好像是他自己置办了这么多俄亩的土地似的,“那份家业糟践得一塌糊涂。所有的土地都租给农民去种。他们却一个钱也不交上来,欠款就有八万多卢布。我一年之间就扭转了局面,让东家的收入增加了百分之七十以上。怎么样?”他得意地问道。 涅赫柳多夫想起来,他以前听说过这个申博克正因为已经把家产荡尽,而且欠下了还不清的债,这才通过某种特殊的人事关系,担任了一个挥霍家业的老财主的产业监护人,现在他显然就靠这种监护工作过活。 “怎样才能躲开他而又不至于得罪他呢?”涅赫柳多夫暗想,瞧着他那张丰满滋润的脸和涂了香蜡的唇髭,听着他温和亲热地数说哪家饭馆的菜好,夸耀他在监护工作方面的措施。 “哦,那么我们到哪儿去吃饭呢?” “可是我没有功夫了。”涅赫柳多夫看了看他的怀表说。 “那么你听我说。今天傍晚赛马。你去看吗?” “不,我不去。” “你去吧。现在我已经没有马了。不过我老是赌格里沙的马。你记得吧?他有一匹好马。那么你去吧,我们一块儿吃晚饭。” “我也不能去吃晚饭了。”涅赫柳多夫赔着笑脸说。 “咦,这是怎么回事?你现在到哪儿去?要是你乐意,你就上车,我送你去。” “我去找一个律师。他就住在附近,拐过弯去就是。”涅赫柳多夫说。 “啊,对了,你是在忙监狱里的事吧?你在忙着给犯人疏通?科尔恰金家的人对我说过了,”申博克笑着讲起来,“他们已经出城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讲给我听听!” “对,对,这都是实情,”涅赫柳多夫回答说,“可是在大街上怎么能讲这种事!” “嗯,对了,嗯,对了,你素来就是个怪人。那么你去看赛马吗?” “不行,我没法去,也不想去。请你不要生气才好。” “生气,哪儿的话!你住在哪儿?”他问,忽然他的脸变得严肃,眼光发呆,眉头皱起来。他显然打算回忆一件什么事,于是涅赫柳多夫在他脸上看到一种麻木的神情,完全像在小饭铺的窗口引起他注意的那个扬起眉毛和努出嘴唇的人的神情一样。 “天多么冷!啊?” “对,对。” “我买的东西在你的车上吗?”他转过身去对马车夫说。 “好,那么再见。遇见了你,我很高兴,很高兴。”申博克说,紧紧握一下涅赫柳多夫的手,跳上那辆四轮轻便马车,把他那只戴着白色麂皮新手套的大手举到他的滋润的脸庞前面,挥一挥,像素常那样微微笑着,露出一口异常洁白的牙齿。 “莫非我从前就是这个样子?”涅赫柳多夫想着,继续往律师家里走去,“是的,虽然我不完全是那样,可是很希望那样,而且认为我会像那样过一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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