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乞援人

佛兰德镜子  作者:dome

我不知道故事应当怎样开头。或许不从画家的时代说起,而是从他死后一百年说起。现在的时间是16世纪后半叶,我们星球的一个奇异的新模样正初现端倪。或者说,它在人们心中的样子正在瓦解。如果要我打个比方,它曾像佛兰德古画里上帝握在手中的玻璃球,沉静剔透,包含了世间万物。这个完美密闭的玻璃球正在分崩离析,身处其间的人们却并不能即刻察觉。航船驶向未知之地,人们知道了海那边有坚实的大陆,上面生活着的虽不是古书里描绘的怪物,但要说他们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人们也会大惊失色。现在再来看看我们自己的旧大陆,何等眼花缭乱的景象,在地下发掘出了古代的大理石像,甚至是一整座城,在旧书堆里发掘出了沉睡已久的语言和诗篇,在人人熟悉又陌生的《新约》里发现了新信仰,在夜空里发现了星辰的新规律,在身体里探查出了血液的流向;但人们不会因此更加睿智,也不会因此流血流得更少些。此时离比利时诞生为时尚早,低地国家[低地国家:是对欧洲西北沿海地区的荷兰、比利时、卢森堡三国的统称。由于位于莱茵河、斯海尔德河、默兹河的河口,濒临北海和英吉利海峡,比利时、荷兰、卢森堡和法国北部被称为“尼德兰(Nederland)”,即“低地”。]正在西班牙手中。也许只需说,我们脚下的土地与其上的人们一直羁绊甚少。我们的佛兰德就像一片孤零零的叶子,早已忘记了主宰自己的滋味;或者相反,它对自己的主人并不在意,只是悬挂在那里,任由自己在空气中飘荡。它的主人姓甚名谁,并不能改变这条或那条河道的流向,也不能阻止这头或那头牛犊被割开喉咙。

现在看看谁来了,我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用厚重的毡袍抵御严寒,艰难的步伐与其说是被风雪所阻,不如说是被什么畏惧或痛苦所阻。天太冷了,需要烧柴火,可是森林属于老爷们,属于尊贵的国王,野兔在被撕裂前尚且可以享用神圣的森林,人却不行。可从远远近近烟囱里升起的这些白烟来自哪里呢,这气味是最优质的椴木,还带着彩漆和焚香的味道。烧红的炉膛里迸起的残烬,曾经是圣安东尼的头颅,是圣卡特琳浓密的长发,是三王来朝的画板。英勇的圣像破坏者[低地国家破坏圣像运动:1566年8月11日尼德兰手工业者、平民和农民发动反对天主教会和西班牙殖民统治的运动。]们洗劫了佛兰德的教堂,我们尽管让议事司铎们去痛哭流涕,让英雄们先欢呼后躲藏,这是他们应得的。这些抛在街角的木头终于被当成了木头,缺粮少柴的居民们不偏不倚地对待了它们。现在,不是我们为圣母玛利亚披上金衣服,而是圣母玛利亚为我们噼啪燃烧。现在圣像没有了,但它们终究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温暖。今天晚上怎么这样暖和呀!瞎眼的老祖母会这样说,然后安详睡去。整个城市的天空都弥漫着焚烧圣像的味道,圣徒们交融在一起,从未如此亲密无间地充盈了我们的肺腑,通过血液与我们同在。这是真正的诸圣相通,向轻烟祈祷吧。

这是沿着大桥走过去的赶路人心里的想法,我们姑且认为他是这样想的,对于当时的缕缕轻烟如何飘向阴沉的天空,他看得比我们更清楚。现在钟声敲响了,没有人会拒绝钟声的。圣巴夫,赶路人望向钟塔,头一次在所有的名字中呼唤其中一个——圣巴夫,愿钟声保佑你和你的钟塔,愿钟声保佑你和你的教堂,愿钟声保佑你和你的根特[根特:比利时西北部港口城市,是今东佛兰德省省会。]。人们把这一小块土地上矗立着的一切交在你手中,垒起的石块,柱子和柱廊,拱券和长窗,祭坛和烛台,你不愿意要它们,你厌倦了保护它们。你没有发现你的大教堂里少了什么吗?谁知道紧锁的钟塔上面有什么:亚当和夏娃都沉默着,圣人和义人们都沉默着,天使们蹙着眉头,张着口,也不发一言;或许他们从没停止过歌唱,只是我们听不到这歌声。神秘的羔羊沉默着,就像被巨鲸吞噬的约拿的沉默。钟塔纵横交错的木梁就像鲸鱼的骨架,他们都待在它的肚子里,听着钟声作响,就像鲸的心跳。原谅我们这些凡人的虚妄,我们太自私了,不愿意让扬和于伯特兄弟的祭坛画变成劈柴。谁又知道佛兰德有多少钟塔,多少地窖,藏着多少只神秘的羔羊,愿它们像世上所有的羔羊一样沉默。

骑在马上的军官也听见了无所不在的钟声,闻到了无所不在的轻烟。他用裹着黑皮手套的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是个西班牙人,称呼他得用“堂”打头,就像报幕人的开场词,就像一声洪亮的号角。我们随便叫他“堂·佩德罗”,“堂·罗德里戈”,“堂·伊西多罗”,或许叫“堂·迪亚戈”更好,这是西班牙人对雅各的叫法,是对银河的叫法,是对大路的叫法。人们就是循着这些大路,从欧洲每个角落来到西班牙朝拜圣雅各,传说耶稣派他给西班牙带去福音。雅各就是道路的别称,是地上的道路和天上的道路,从今往后还包括海上的道路。堂·迪亚戈戴着尖拱型的头盔,闪闪发亮,就像迎风破浪的船头。佛兰德人见到这样的装扮,无不咬牙切齿,心惊胆战。

堂·迪亚戈跟随臭名昭著的阿尔瓦公爵的军队,是其私生子费尔南多的得力将领。他的家族有悠久的军旅传统,从摩尔人[摩尔人:中世纪时期居住在伊比利亚半岛(今西班牙和葡萄牙)、西西里岛、马耳他、马格里布和西非的穆斯林。]手中拿下格拉纳达时,他祖父就在天主教女王的军队里当步兵上尉。他从小就听着祖父一遍遍讲着山上摩尔人宫殿的奇景,说当他们迈入荒废的庭院时,只有燕子统治着那片蜂巢似的迷宫。谁相信这半盲的老头也曾喝过异教徒的泉水,也曾爬得和燕子一样高,现在他连家门口的鸡仔也逮不住一只。堂·迪亚戈年轻气盛时,曾跟几个相熟的船商之子参加远征新大陆的舰队,盘算着给自己冠上征服者堂·迪亚戈的名号。他们的大船抵达新西班牙岛时,他一度相信,围绕自己的海鸟比整个格拉纳达上空的燕子加起来还要多。1541年,他卷入两位征服者皮泽洛和阿尔马格罗的争斗,前者被后者的帮派乱刀刺死,堂·迪亚戈则伤及大腿,高烧不退,差点儿死在新托莱多[新托莱多:是西班牙帝国征服印加帝国后,在1529年建立的一个隶属于西班牙帝国的总督辖区。]。大病初愈时,不知是由于厌倦了赤裸裸的争地,还是由于家里殷殷恳求的急信,他再度横跨大海,回到了旧托莱多[托莱多:西班牙古城,著名宗教中心。]。此后几年,他蛰居不出,整日翻腾旧文书,甚至试图写回忆录。坊间传闻他与摩尔商人交往甚密,都笑话他在新大陆待久了,只愿与野蛮人和异教徒为伍。1547年,堂·迪亚戈返回战场,在米尔贝格战役里表现勇猛,得到了阿尔瓦公爵的青睐。他大部分的军旅生涯在地中海的战船上度过,沿着柏柏尔海岸线与海盗交手,一次次试图争夺丹吉尔[丹吉尔:摩洛哥北部港口,位于直布罗陀海峡,连接地中海和大西洋,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和阿尔及尔[阿尔及尔:非洲西北部城市,北临地中海。]。前往佛兰德镇压叛乱,或许并非堂·迪亚戈的本愿。说起佛兰德,他只在威尼斯的一间小教堂里见过那里来的圣像画,在习以为常的海风的炎热中,他头一次感到难以言喻的冷意。现在,这种冷意终于蔓延到了空气里,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堂·迪亚戈心里咒骂着三天前莫名送到他手上的密信,以及信中约定和他在运河边接头的人。他自然而然觉得北方人粗俗狂热不可理喻。他厌恶顽抗的贵族和圣像破坏者,却也打心眼里蔑视告密者;前者至少有胆魄,后者的奴颜婢膝则令人反胃。接头人终于在桥那边出现了,茫茫雪地里走来一道黑漆漆的影子。堂·迪亚戈望向层层叠叠的白雪覆盖的屋顶,觉得那种寒意更深了。

我们不知道来人怎样开的口,无论如何,这需要莫大的勇气,他赶了很长的路,终于站在了西班牙征服者脚下。因为冷,他和对方的牙齿都在咯咯打颤。

“上帝保佑阁下”——我们不知道他这句话是怎样挣扎着说出来的,虽然他想说的很可能是:上帝不保佑阁下,因为你杀了太多无辜的人,哪个上帝会站在你那边呢?此情此景他却只能这样说——

“上帝保佑阁下,我是梅赫伦[梅赫伦:比利时城市,位于布鲁塞尔东北约22公里。充满丰富而具艺术性的教堂文化。]修道院的议事司铎和圣库掌管人。请跟我来,我需要您的帮助。”

如果在别处,堂·迪亚戈一定会哈哈大笑,再把这个疯话连篇的骗子扔下河。

“半个月前,我在议政大厅里看见您了,”此人接着说,“您的位子在壁毯对面,除了您没人在意那图案,上面织的是一百年前攻陷丹吉尔港。”

这回,堂·迪亚戈认真地打量了来人,尽管后者遍身落雪,看得并不真切,他也不可能记得当时每个显贵和高级教士的脸。

“那壁毯并不高明,”西班牙人说,“与真正的丹吉尔相去甚远,我看了半天,好奇城门下聚集的是浪涛,还是士兵的脑袋。”

“织工大概和我一样,都是从未跨出过佛兰德的可怜人。如果可能,我希望亲眼看看阁下见过的丹吉尔。”

“您要带我去哪儿?”

“梅赫伦的修道院。”

“别告诉我您是走路来根特的。”

“我是走路来的。”

堂·迪亚戈瞥了眼这疯疯癫癫自称教士的人的一双破靴子,叹了口气说:“我们不是去朝圣的。”他把梅赫伦人拉上马背,策马朝城外奔去。

堂·迪亚戈当然不必自报姓名,但在某个时刻,他一定会问对方:您叫什么。他并非不清楚,让一个佛兰德人靠在自己背后有多么危险。他也不是没挨过从暗处刺来的匕首,但至少想要知晓刺客的名字。我们不知道同乘者是怎么回答的,我们就叫他“扬”好了;既然他的许多同胞都叫这个名字,甚至干脆叫他“扬·凡·梅赫伦”——梅赫伦的扬。我们相信他的修道院也叫“圣·扬”,既然佛兰德有许多修道院都叫这个名字。梅赫伦的扬用法语给堂·迪亚戈指路,夹着他自以为的西班牙语,发现对方听不懂时就拽他的斗篷。人与人之间就算语言相通也常常充满误解,何况不完全听得懂呢。

到达梅赫伦城郊的圣·扬修道院时已是深夜。马已精疲力竭,梅赫伦的扬熟练地把它牵到马厩,给水槽倒满水,喂它新鲜的干草。堂·迪亚戈怜惜地拍拍马脖子。这可怜的动物可以歇下了,它怎能料到要驮着两个男人穿越蜿蜒的河道和片片荒凉的树林。人却还有重重心事,但总归进到了温暖的屋子,可以坐下来烤烤火,接过主人递过来的掺了香料的热红酒,就算里面下了毒也没什么大不了。伙房一定近在咫尺,没过多久,堂·迪亚戈眼前的长桌上就摆满了切开的干酪、熏肠、烤饼和酒壶。我说不定是在做梦,他心想,魔王把我引到他的洞窟里,我今夜纵然可以忘情畅饮,转天却会在坟堆上醒来,手里攥着死人骨头;不过魔王怎么也会进食?而且看样子他也饿坏了。看到佛兰德人吃喝起来,西班牙人才放了心,把手伸向盘子,知道自己仍身处在真实的世界里。人有心事毕竟无法尽情饱腹,宴席没有持续多久,最后只剩酒杯反复斟满。现在,堂·迪亚戈相信扬是这儿的主人了。只有主人能游刃有余地调遣一切。

“您说您是这儿的圣库保管人?”堂·迪亚戈问。

“是的。”扬回答。

“你们难道没有院长吗?”

“有,但没人见过他,名义上的院长是某位爵爷,对他来说,小小的圣·扬不过是封地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名字。”

扬点亮了马灯,请堂·迪亚戈跟着他走,他们穿过长长的充满灰尘气味的回廊,墙上地上嵌满了几乎磨平的墓碑和石板。

“这修道院难道就你一人吗?”堂·迪亚戈疑惑地问。

“差不多了,”扬说,“现在早已不是黄金时代,我们身处一个大宅子里,不知道黑暗深处还有多少房间,堆着多少不知名的遗物,只有蜘蛛和蠹虫能够丈量它们。”

我们的佛兰德人把西班牙人带到了怎样的一间屋子里呀,小小的灯火只能照亮微不足道的一角,堂·迪亚戈微醺的双眼勉强看清了横七竖八的画板,堆叠的祈祷书,结满蛛网的环形吊灯,影影绰绰的轮廓和一双双呆滞的眼睛让他吓了一跳,而后意识到那不过是积灰的雕像。

“您请看。”扬的话充满了回声。堂·迪亚戈看到他手里的火光映亮了某种光滑润泽的质地。啊,那是漆成深红的木框,还有镶嵌其中的、在木板上闪烁的幽暗色彩。堂·迪亚戈向声音靠过去,他的眼睛看到了另一只幽深的眼睛,嵌在苍白的眼睑下,难以分辨眼底的光泽是画上去的,还是真实之火的投影。他或许没有看到画的全貌,四周太过昏暗而画太过庞大。这是一幅郑重其事组装起来的祭坛画。他们在圣·扬修道院废弃的小礼拜堂里,被积灰、潮气和木头的气味所环绕,被遗忘的圣物和圣像所环绕。两人都在巨大的祭坛画面前感到了寒冷,仿佛看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光一现,也许那既是诅咒又是祝福。寂静的黑暗中,他们都听见了某种轻轻的呼吸,那是堂·迪亚戈的吗,还是扬的呢?又或者是画画的人过于专注凝神,以致于他肉体消逝后,这微小的气息就留在了画上。人们都说呼吸的风赐予生命。现在我们都已知道了,这是西班牙人堂·迪亚戈、佛兰德人梅赫伦的扬、佛兰德画家雨果的命数首次汇合在一点,其中两人在这边的世界,一人在那边的世界,但这又有什么大碍呢?

作为西班牙人,自己民族的圣徒们曾如何神魂超拔,军人堂·迪亚戈对此知之甚少;但在那个时刻,他凭着血气就知道,他撞见了必须为之战栗的东西,只是不知道它来自天国还是来自地狱。

“您喜欢这画吗?”他又听见了扬充满回声的话。

“喜欢或是不喜欢,这我说不上来,这画不是一般的画,这些字眼不适合它。”

“说得好,我喜欢您的回答,我找您没有找错。”

要当心深夜里递来的酒,当心借着这些酒进行的谈话。他们重新回到客厅坐下,眼看着扬倒满两个杯子时,堂·迪亚戈对自己说,这是个与黑夜为伍的人,他不让人看到他的真实面貌,并且设下圈套引人上钩。他觉得他们处在一片晦暗莫测的空气里,炉火只能照亮一小块毛糙的灰墙,桌上的残羹冷炙闪着油腻的光,他手里的杯盏反射着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此时火烧得很旺,不必担心这是燃烧圣母像得来的温暖,这里的劈柴还很充足,我们的圣库保管人有一屋子的木头,足以组成一座小林子,这我们已经知道了。

“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您怎么想?”扬终于开口了。

“您和我刚刚从一个疯狂的城市回来,这城市只是佛兰德所有城市的一个缩影。对于野蛮,您比我见识得多,更千奇百怪,但我想再多的见闻也不能抵消面对野蛮时我们的惊讶。现在您的军队来了,阿尔瓦公爵的想法如此简单,就是用你们的野蛮碾压我们的野蛮。”

“您和我谈起政治来了。”

“对不起,这不是我的本意,政治,人们已经谈得够多,从大人物到小人物,每段谈话都平庸无奇又令人生厌。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指望些什么呢,如果昨天还能跪在一位圣人脚下,明天则把他踩在脚下,我想不出比这更缈无希望的困惑了,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您怎么想?”

“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我抱着最深的遗憾,但我毕竟能解释它如何发生。我唯一不懂的是您,您对我又怎么想,您把我带到这里来,究竟想让我干什么呢?”这才是堂·迪亚戈发自内心的疑问,是扬一直等待着的问话。

“这里锁着的那幅画,您看到了。它本不是属于圣·扬的。它原先所在的修道院刚刚横遭洗劫,现在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幸好修士们事先把一些财产托付给几个姐妹修院。但我一个人保护不了它,谁知道哪天天使也会让这里的门锁粉碎。大船将沉,我们不能抢救船上的所有东西,但我知道什么是值得为之一赌的。请您把它带去西班牙吧,您认识可靠的经手人,您的国王喜欢佛兰德画,对于这位国王我并不崇敬,尽管时下他也是我的国王。对于这画最重要的,就是它配得上安稳地存在,它不应毁于圣像破坏者之手。谁若知道它是如何画下来的,却又听任它被践踏焚烧,愿永恒的火落到他身上不再熄灭。”

这些是扬发自内心的回答,不管堂·迪亚戈相不相信,不管这些话是不是像上面那样说出来的;我们知道这两人之间并无流畅可靠的语言可供表达,但我们可以想象,对于已窥见过一丝神秘世界的幽光,并在持续分享这个秘密的人来说,交谈或许已经不算特别困难。两人大概已经找到了某种方式,用不拘语种的字眼,用眼神、嘴唇和手的动作感受对方,这种感受就建立在寻觅之上。我们会听见堂·迪亚戈狐疑地问:“那么您知道这画是如何画下来的了?”

“我知道,画之内和画之外的故事我都知道。如果您愿意,请允许我为您讲讲这个故事。”

没有人会拒绝故事的。堂·迪亚戈更不会拒绝,他就是这一类人。我们难以想象,扬会以怎样的情感向他谈起自己的姐妹修院,谈起画诞生的地方,以及姐妹修院里的那位画家弟兄。他说修院在森林里,名叫“圣保罗”,但当地人都亲昵地叫她“红”。别的姐妹修院会羡慕她的,世上有无数修道院叫“圣保罗”,却有几个修道院能叫作“红”呢?然而她同万物一样,幸福有时,悲恸有时。我们不说令人伤感的现实了,来讲一百年前“红”里发生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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