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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红”里发生的事佛兰德镜子 作者:dom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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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传奇故事的主人公都要走进一座森林。而我们的主人公却要走出一座森林。这是苏瓦涅森林,位于布鲁塞尔南面。浓密的山毛榉遮蔽了天空,只有非常稀少的阳光能够穿透枝丫,照在铺满腐叶、苔藓丛生的林地上。人们把北边的林谷叫作红谷,南边的林谷叫作绿谷。森林在布拉班特[布拉班特:今比利时境内的一个公国。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一世于1184年将布拉班特领地封给勒芬伯爵亨利,并授予后者公爵头衔,这是布拉班特公国历史的开端。15世纪初,法国的勃艮第公爵家族获得了对布拉班特的统治权。]公爵的领地中只是小小一块,里面却藏着至少十座大大小小的修院,其中最重要的是“红”“绿谷”和“七股泉水”。僧侣们为何选中了这片森林,前赴后继地隐没其中,没人说得清。这遮天蔽日的林子要么有天使栖居,要么就是当人们掘开香气四溢的潮湿土壤,会发现整片森林之下都沉睡着千年以前的圣徒,挤挤挨挨,好像冬眠的刺猬与红松鼠……否则无法解释它的神秘气息为何如此饱涨,和雾气一起翻滚着压下来,让前来狩猎的王子们晕头转向。这股神秘的引力如此不可抗拒,以致于一位画家也离开了他的生身城市根特,离开了给他声名的佛兰德,隐退到“红”里,等待着被深深埋入泥土,睡到冬眠着的圣徒们的脚边。 如果人有鸟兽的听觉,想必能体会到“寂静”的深意,他会听到整个森林在日夜耳语,听到不可见之物的秘密晤谈。可惜人只能听见自己制造的回响,而不能理解森林的声音。现在是马蹄的“嘚嘚”声,还有马车的“隆隆”声,夹着猎鹰的啸声,兔子和狐狸纷纷躲进树洞,有的惊讶地偷看飘过的旗帜:这是什么花纹呀?上面的狮子不会撕咬,鹰不会起飞,百合花也没有香味,这是些什么怪物呀?快让开!猎狗们说,无知的生灵,给奥地利大公、勃艮第公爵马克西米连让路,给未来的日耳曼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让路!尽管这位大人物并不熟悉脚下这片土地,却对你们握有生杀大权,他是通过娶了你们的女主人而成为你们的男主人的,尽管你们既不认识这位女主人也不认识这位男主人。他们的战争和平谋略联姻都如此复杂,不仅我们不懂,人类也未必个个都懂;他们对你们的主宰却非常简单,就是用箭射穿你们的身体,用我们撕裂你们的喉咙。跑吧,快跑吧! 猎手们的马队沿着溪流,一直骑进了红谷。溪流在红谷汇集成一片池塘,水面湛蓝、平静,像镜子似的映着水边的一片红墙,让人想起深秋时浮在水上的落叶。这就是“红”。公爵们在苏瓦涅森林里打猎时,往往都会在“红”里稍作休整。他们自然不是与僧侣们同住,而是住在贵客专属的地方。当然,公爵们都为修道院捐了大把的钱,以换取教士们许诺的永生。这买卖非常值得,也值得“红”的托马斯院长亲自出来迎接他的顾客。两人短暂地寒暄了一阵。 “阁下今天打猎尽兴吗?” “不怎么痛快,野兽都精明得很,我派人把它们送到伙房去。” “您太费心了。” “彼此彼此,请问你们的祈祷如何了?” “您为何要关心我们的祈祷?” “显而易见。说真的,你们的香炉整天甩动,蜡烛日夜燃烧,画笔一刻不停,这可都是真金白银,里面也有我的一份,你们要尽职尽责,保证我上天堂。” “您尽管放心,我们除了祈祷别的也干不来,但说句实话,您要是肯花上一点工夫为灵魂着想,它也就不至于千疮百孔,不得不让我们过问了!” “院长大人,您错了,虽然我对你们复杂的灵魂医学一窍不通,可如果我们不供养你们,你们哪里来的祈祷的屋顶?再说谁的灵魂病得更重,这还难说呢!” 当然,这是在两人内心进行的对话。两人都过了童言无忌的阶段,都富有教养并擅长辞令,但他们无意真正关怀对方的内心世界。一来一去的问候平淡乏味,无需赘述,直到马克西米连说:“我想见一见雨果大师。” 根据“红”的编年纪事,马克西米连曾多次在“红”驻留,也曾多次与雨果晤谈。我们难以想象两人究竟谈了些什么,他们在彼此眼中又是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雨果的相貌,但据说每个画家笔下的脸不论美丑,都是他自己面容的反照。这样一来,我们就能猜测,马克西米连眼中的雨果步伐沉重,就像苦路画中替耶稣背十字架的老实人:脸庞狭长,面色槁灰,嘴唇苍白,岁月和充溢的情感在脸上留下了许多痕迹。至于那位曾在根特风光一时的雨果大师,马克西米连并不认识。他与勃艮第的玛丽成婚时,雨果已经在“红”穿上了僧衣。为活跃气氛,马克西米连也许向画家转达了妻子的问候,说她父亲当年举行过婚宴的大厅里,至今依旧看得见雨果大师的手笔。他或许提到了布鲁日[布鲁日:比利时西北部城市,今西佛兰德省省会。]的美第奇[美第奇家族:是意大利佛罗伦萨13世纪至17世纪的名门望族,在欧洲拥有强大势力。]代理人,说佛罗伦萨至今仍在谈论雨果那幅《朝拜圣婴》。我们难以确定,这些对尘俗功名的渲染是否还能取悦一位退隐的画家;又或者,马克西米连的到来就像有益健康的风,让雨果感到自己受到关心,感到放松和欣喜,并且答应为对方画画。未来皇帝此刻年轻气盛的模样,或许真的被他画进了某些不复存在的组画,或至少是素描簿中。簿子里或许还藏着更庞大的计划,比如马克西米连与玛丽的速写,有可能是为双联夫妻像或三联祭坛画打下的草稿。但比起其他画家的手笔,年轻夫妇的面部线条或许更加憔悴、更加忧愁。这与其说是忠于两人的外表,是画家眼中所见,不如说是他日益沉郁的内心写照。 私下里,托马斯院长和马克西米连谈起过雨果的病。忧郁,我们对它都不陌生,当黑胆汁分泌过剩,压倒其他三种体液,即血液、黏液、胆汁,人就会怠惰、阴沉、孤僻。医书医典里都这样说,和亚里士多德的评论并列在一起。忧郁既是身体的病又是灵魂的病,而我们还没有一种解药可以根治忧郁,只能让雨果继续画画,排解忧郁。 “可我听说正是画画让他患了忧郁症。”马克西米连说,“也许画既是病根又是解药,有这样的事吗?” “我不知道,对于这类人的心灵,我们是了解得太少太少了。” 是呀,对于看得见的事,我们尚且不能了解,何况看不见的心灵呢?这结论非常爽快干脆,上帝保佑年轻的马克西米连不曾被忧郁所苦。结束了与忧郁画家的会面,他会惬意地走进庭院,从仆人手里接过切好的甜瓜,边吃边把心灵的论题抛到脑后。在马克西米连的体内,或许从来都是代表风的血液与代表火的胆汁交替主宰,它们都是热、流动与上升的力量。 对雨果来说,日常生活的一切事物或许都不那么简单。马克西米连的到来不仅伴着时而热络、时而局促的晤谈,有时也更加意味深长。这一天午后,雨果路过伙房时,里面正忙得不可开交。他一眼就看到一头鹿被钩子钩住一只后蹄,倒挂着摊在桌上。那无疑是马克西米连送来的战利品。厨子正给它开膛破肚,掏出的内脏就随手扔进脚下血淋淋的木桶。旁边已经挂了四五只清理好的兔子,长耳朵耷拉到盛着山鸫的篮筐里。雨果望向鹿的眼睛,它也望向雨果,湿漉漉的黑眼睛圆睁着,毛皮依旧润泽,身躯随着厨子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抖动,仿佛仍能感到自己正遭受折磨。相比之下,被同样屠戮的人类躯体明显不那么体面,肉体对世界的感受消逝得更快,也没有人需要这些血肉。雨果闭上眼睛,想到那些被砍下的脑袋。1477年,当查理公爵战死在南锡的消息传到根特,大小酒馆一度淹没在形形色色的谣言里。据说公爵的遗体是在结冰的水塘发现的,他横在冰面上,身上有三个洞,已被狼吃掉了一半。有人说公爵的几个重臣已借机投靠了法国。至于刚满20岁的玛丽,娇嫩的独生女,谁知道要把她嫁给什么人呢?没多少人提到她,仅有的几次,也带着半猥亵半暧昧的笑话。几个好事者开始煞有介事地描绘法国人踏进根特的场景。没人想到,不到两个月后,大家就被叫到星期五广场上看斩首了。公爵的四名重臣上个月还在与法国谈判,转眼间就被议会以叛国与贪污罪论处。行刑郑重其事,场面撼人。其中的列日总督,雨果本来接受了他的委托,要为他全家画肖像画。作为补偿,雨果花了很长的时间,用来观察枪尖上几个头颅的伤口、纹路与衰败的进程,眼看着熟悉的面孔渐渐难以辨认。他发现最先变质的是人的眼珠,也发现贵族并不比下等人腐坏得更缓慢。他还感到,与真正的死亡相比,一切残酷的绘画,就算是剥皮、砍头、肢解、被钉,都显得太天真了。到了8月,根特人绘声绘色想象过的入城式上,神气风光的主角不是法国的路易,而是奥地利的马克西米连。他比许多王子抢先一步,前来与玛丽完婚。大伙看此人年轻有为,倒也配得上让大胆查理的女儿改姓哈布斯堡。别忘了,她可是全欧洲最阔气的女继承人,他可是皇帝的独生子。“万岁,玛丽,万岁,马克西米连!”看热闹的根特人这样喊道。在啤酒馆,有人乐呵呵地把赌赢的几个钱收进怀里。大人物的戏码还在继续,平民也能沾沾光大吃大喝,何乐不为呢。举行仪式时,在装饰一新的婚宴大厅里,人们没有看到雨果·凡·德·古斯的作品。人们也没有再看到他出现在根特。 夜幕降临时,“红”的贵宾大厅里烛火通明,就和在宫殿里举行晚宴没什么两样。鹿已经做成香喷喷的菜肴端上桌来——它在清晨悠闲地吃草时,哪会想到晚上的命运呢?院长陪着马克西米连坐在大壁炉前,正听他讲各地的趣闻。突然,从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拖长的惨叫。在夜晚的森林间,听到这样的声音,那可是太吓人了。院长向身边的修士递了个眼色。 “这是什么声音?”马克西米连问道。 “这是雨果弟兄。”修士们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们的表现或许出于冷漠,或许出于嫉妒,又或许此地的修士已习惯与疯颠忧郁之辈为伍,谁知道同寝同食之间,游荡在森林的神秘之手会放在谁身上,让他丧失理智,却获得与天使交谈的特权?谁知道雨果弟兄是不是这样呢,毕竟,我们还尚未建立一套通灵与异象图鉴,将各种惨叫、昏厥、自言自语、口吐白沫、以头撞墙分门别类,也许这是宗教裁判所的特权,但最好请他们不要光临;只能请关心灵魂的院长向贵客们表示歉意,并且离席前去查看。 托马斯院长奔到雨果的寝室,赶开在门口偷看的几个好奇的见习僧,只见房间里一片狼藉,画板画笔和瓶瓶罐罐都被掀翻在地。 “雨果,我的孩子,我的朋友,是什么在折磨你?”院长问道。是什么在折磨你——在传奇故事中,这句话有着驱除诅咒和解放他人的力量。英雄帕西法问一遍就足够了,托马斯院长却已经问过无数遍。不是他太健忘每每忘记答案,就是人真实的心灵变幻莫测,深不见底。我们不知道好院长一生中愿意真正了解的心灵有几个,但之中大概有雨果的心灵,对他们两人来说这就足够了。 “我的朋友,是什么在折磨你?”雨果看见是托马斯院长,就像个小孩一样扑过去,把头埋到他胸前哭泣。院长摩挲着雨果的脑袋,看到房间中央唯一立着的画板,被灰褐的底色涂满,说不清画家想画什么,上面幽灵般的影子也许是人的轮廓,不知是要突出它还是要覆盖它;模糊不清的脸上,却清晰地浮现出一只鹿的眼睛,浑圆、深黑,看上去就像穿透画幅的洞眼。 院长递了个眼色,门外待命的乐手们拿着提琴、琉特琴、笛子进来了,围着忧郁的画家站定。当忧郁症发作时,最权威的药方是音乐,医生们都这样说,我们要讨好这位叫忧郁的女神,请她怜悯她主宰的可怜人。请听吧,比起天国的音乐,这不过是萦绕的虫鸣,可总比没有好。 “这也许是我最后的画,院长。”在音乐中,雨果喃喃着说。 “不,雨果,”院长果断地说,“你会继续画下去,为‘红’画,为马克西米连画,为远近的委托人画,也为你自己画。科隆[科隆:位于德国西部莱茵河畔的古城。]不是还邀请你去给他们画画吗?” “我不是不能画,而是不敢画。” “你在害怕什么,我的朋友?” “我害怕‘梦’再次找上我。” “‘梦’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梦’是什么,我不是诗人,嘴笨口拙。” “但是你有画笔,雨果,你应该画下来。眼前这画,就算是我的委托。为了报答你,我愿意给你讲一个故事。故事的结尾,我先不说出来,等你从科隆回来时,我再告诉你……” 在别人眼里,这一幕是滑稽可笑的。院长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乐队,曲子绵软蹩脚,连乐手们自己也忍不住偷笑。马克西米连的随从们也偷偷看着这一幕。啊,就算逃往埃及的玛利亚和约瑟,也没有这样好的安慰了。他们笑着说,院长如此关心他手下的弟兄,就像丈夫费尽心力讨好闷闷不乐的妻子。好了,这一整天的节目都很精彩,“红”里的所有人都渐渐感到了困倦。或许精疲力竭是最好的药方,忧郁神会为睡眠神网开一面的。马克西米连最先睡下,他还年轻,打猎有益地消耗了他过剩的精力,他睡得又香又沉,一夜无梦。托马斯院长处理完杂务,回了几封信,也睡下了,或许睡前念了一串玫瑰经,不等念完念珠就滑落在地。栖息在草棚里的公鸡母鸡也睡着了,假装明天不会有同伴出现在餐桌上。雨果最后一个睡着,睡得极不安稳。他梦见他的画布上是一幅垂怜圣母像,那笔触不像出自他之手。她以无比的优雅和慈悲,慢慢提起羽翼般宽大的斗篷,展示她所荫庇的一切,里面是所有孕育着的世界,有世界上所有的眼睛,所有人的梦都像卵一样在那里孵化…… 现在我们来看看其中一个孕育着的梦:一座河流静谧的城市,薄雾笼罩着阶梯似的房顶,这是布鲁日。看这华美的被壁毯包裹的屋子,大床四面的帷幕放了下来,里面睡着马克西米连的妻子,我们的女主人。她略微肿胀的眼皮在颤动。如果我们能够看到她眼中所见的,就会像她一样,为四下的黑暗和闪烁的金色树枝所困扰: “这像蛛网一样的是什么树?它的枝丫晃晕了我的眼睛,而且如此坚硬,划在脸上生疼。” “亲爱的公主,你没有发现吗,这树是从你身上长出来的,不是只有男人们的肋旁才会长出树来,树枝分杈,枝头结果,那果子有时连你自己都不认识了。” “你是谁?你坐在我的树上。” “不是我坐在你的树上,你仔细看看,我的枝是从另一棵树伸过来的,和你的某段树枝交缠在了一起;我的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和你的隔着山。这是两株大树的第一次接触,尽管它们的相连不是我们自己决定的,在你醒来时它还不会发生,但当我醒来时就会发生。” “原来这是在我的梦里。” “也在我的梦里。虽然我们在醒的世界不可能相遇,但梦的世界是自由的,对我们来说,也只有梦的世界能够自由。” “我很自由。” “亲爱的公主,不要欺骗自己了,你醒着的哪一天不是被你的父亲、你的大臣、你的丈夫摆布,就像你身下的这块土地一样……” 这时,勃艮第女公爵睁开眼睛。天色昏暗,只听见猎隼在窗边的枝杈上咕哝。她醒来时,就会忘记梦里的对话,忘记自己身上长出的树,也重新相信起自己的自由自在。于是她叫来侍女,洗漱梳妆,穿戴停当以后,就给矮种马装上侧鞍,戴上皮革手套,唤来猎隼,出发去郊外打猎。没有马克西米连陪着,反而更随心所欲。她期待冬天的到来,这样就可以在牧场冻结的冰面上溜冰。而每逢北海夜潮涌动,像摇篮般晃动陆地,她就会梦到自己身上长出的树,以及树上的另一位公主。她们夜复一夜地对话,与那些谈话相比,白天才轻脆得像一场梦。 雨果纵然能够描绘某些梦境,但此时的他并不能理解自己与他人的梦。他开始窥见梦境深处的意义,和前往科隆的旅行密不可分。“红”的编年纪事记录了整件事的契机。 “1480年早春,‘红’收到了科隆的来信,”纪事这样写道,“信中请雨果弟兄前来为圣乌尔苏拉教堂绘制祭坛画。原料、工具和助手由科隆方面提供。将支付画家18利弗尔的工钱。 “托马斯院长同意了科隆的委托。附加条件则是:作为对‘红’的回报,科隆当借此良机,送还某件本属于‘红’的圣物。信众称其为‘无处安放的心’,命名原因说法不一。鉴于‘无处安放的心’在当地广受敬奉,行有许多治愈的神迹,科隆对它颇为不舍,而在院长的坚持下,双方最终达成了一致。壁画完工时,圣物将交付雨果弟兄,由他带回‘红’。”
据说雨果出发的那天阳光明媚,空气宜人。现在,他来到了故事开头的地方,寻找走出森林的路。对他来说,“红”是一座安稳的岛,而苏瓦涅森林就是包罗万象、变幻莫测的大海。必须要专心致志,才能够不迷失方向。 路过几条溪流交汇的“七股泉水”时,他把水袋装满,在那儿汲水的修士又往他的行囊里塞了一块黑面包。此刻头戴宽檐帽、背着皮挎包的雨果也许不像僧侣,而更像个俗人朝圣者。他答谢了“七股泉水”的修士,随口问道:“你听说过‘无处安放的心’吗?” “怎么,谁的心有安放的地方呢?”年轻的见习僧似乎不太懂佛拉芒语,说话含含糊糊。 “那么,你能告诉我‘绿谷’在哪个方向吗?”雨果又小心翼翼地问。 “你要先经过‘七股泉水’,”见习僧回答,“然后再往南走就是 ‘绿谷’。” “怎么,这里不是‘七股泉水’吗?” “你搞反了方向,这是‘溺水孩子的池塘’。当然,是否真的有孩子曾淹死在池塘里,没人知道……”年轻人咧开嘴笑着,露出发黑的牙齿。 雨果仓皇逃开了,仿佛不这么做,“溺水孩子的池塘”就真的要把他拽进水中。他似乎无数次看到鹿的身影在暗处一闪而过,无数双圆眼睛盯着他,眼里倒映着无数个困在里面的他。他慌不择路,一株巨大的椴树绊倒了他。雨果匍匐在林地上,被腐叶与苔藓所包裹。我们不知道此刻雨果看见了什么。只听见他喃喃着说,“啊,托马斯院长,没有‘红’的保护,我如何才能逃出‘梦’的迷宫啊!”雨果发出这样的悲叹时,他的眼泪和吐出的湿润气息就缓缓渗入了土壤,消散在地底。假如这可怜人有所知觉,就会感受到来自大地深处的叹息。当大海上涨,吞噬一切时,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它无意毁灭任何事物,但最微小的叹息也足以摧毁一座大城。曾在苏瓦涅生活过的圣徒们就组成了这片大海。我们知道,这个森林的圣徒过于密集,光焰灼人。画家雨果既不是圣徒,也不是普通的凡人。他拥有感知光焰的直觉,却不幸缺乏承受光焰的肉体。说不定这才是人类忧郁的根源。 现在,到了故事转折的时刻,这就是要有人来宣布:不要害怕。谁听见这句话,尽管更会恐惧到极点,却应该非常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只有天使和君王有权力这样说,他们无不是把炽烈燃烧、砍杀无数的利剑收回鞘中,才悄声安抚吓破了胆的凡人:不要害怕。听见这话的凡人还应该明白一点,那就是不要愚蠢地询问:“你是谁?”因为不言自明的时刻自会到来。我们不知道来者是什么模样,但想必在雨果眼中十分骇人,因为他像孩子一样捂住了眼睛。 “不要害怕,来自‘红’的雨果。我知道你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是来为你指路的。现在我们在‘绿谷’,在这片森林之海的正中央。这就是说,前与后等量,上与下等量。中央点是一个受祝福的点,在那里,每人眼中所见都不尽相同。你看到苏瓦涅森林的全貌没有?你会自己看到一切的。你真应该把它画下来。不是它在卑微肉眼中的样子,而是在天使眼中的模样。你会看到,天空就像一个倒扣的长漏斗,覆盖了整个森林。深渊的底部在我们头顶。大部分人是倒栽进天空的深渊里的,因为他们不知道头朝下才能看见宇宙,也不知道这颠倒迷宫的真正出口……” 我们不知道,这些话是否有助于雨果走出森林。这些话是圣徒的语言,是神秘主义者的语言。他们在世时也许性格千差万别,但全都明白一个事实——人类语言的苍白与有限。也许正是因此,他们说话常常使用比喻。也许陷入挤满圣徒的迷宫时,也必须用比喻来寻找出口。雨果怯怯地张开手指,从指缝间望了望,感到道路在眼前成倍扩张。他想起托马斯院长为自己讲的故事。他意识到,自己脚下的路,正是故事的主人公,一个名叫雷米的小修士一百多年前走过的通往科隆的路。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不能迷路,不能回头,因为托马斯院长会在他回来时,为他讲完这个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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