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虚史 未来的影子

佛兰德镜子  作者:dome

他出走的时候,还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这只是未来美事的影子,不是本物的真相。

——《希伯来书》

一、星空悬在哈兰之上

他卧在榻上,睁大眼睛,翻来覆去。四下只有蟋蟀的叫声,远处的帐子里隐约传来吵架的声音。“快睡吧,别折腾了。”撒莱小声咕哝着,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等到她喉咙深处鼾声微微作响,亚伯拉罕坐了起来,悄悄走出了帐篷。为了不惊动撒莱,他光着脚。

唉!这时的撒莱哪里知道亚伯拉罕的苦恼。眼下,他接到了两项最奇特的任务:检数天上的繁星和地上的尘沙。这是神亲口交代给亚伯拉罕的,他说,你望望天上的繁星,数数地上的尘沙。自从开天辟地以来,接受这项使命的人类或许还不是很多。我们为何这样笃定?因为自从离开天辟地以来才经过了十几页(具体取决于我们手头拥有的版本、铅字排版的疏密、是否附带注释、手抄本字体的流派、加入插图的多寡,等等)。此时此刻,甚至还没有亚伯拉罕这个人。更准确地说,有他这个人,可尚且没有亚伯拉罕这个名字。他的父亲母亲、叔伯婶婶、兄弟姐妹都还叫他亚伯兰。可怜的小亚伯兰。其实他不小了,都已经七十五岁了。然而照他们看来,只要他还没生出能叫爹爹的小子,就只能管他叫小亚伯兰。当然,实际上不是他生,而是撒莱生,尽管希伯来人的家谱看起来都像是男人生男人。他只是悄悄对撒莱说过:“别叫我亚伯兰了,叫我亚伯拉罕,你以后也得改名。”“为什么呀?”撒莱问。“我的妻,你要是见过我眼中所见,知道谁趁人不备时来拜访过我,就不会问了。”

亚伯拉罕来到空地上,举目仰望。亚伯拉罕活着的时候,说出这句话的人还没出生:“人不能两次踏入同样的河流。”同样,人也不可能两次看见同样的星空。我们说不好哪件事更加复杂一些。我们只能确定,亚伯拉罕看见的星空不是我们眼中的星空。他一眼便望见了北极星,无数次夜晚,他靠着它把羊赶回营地,在繁星下赶路的羊群就像粼光闪闪的池塘。

他想到自己未来的漫长旅程,想到那时埃及、希伯伦、迦南上空的北极星还暂时不会移动位置,就松了一口气。现在我头顶的北极星是天龙座α星,亚伯拉罕想,它端坐中天,一切星宿都围着它环绕成圆。埃及人将对我吹嘘他们的天文学,说他们正在修建一座指向北极星的巨大陵寝。唉!可他们没有意识到,看似不动的星星也要移动,那将是一个更大、更隐秘的圆。当我的子孙再次漂泊到埃及时,天龙座α星将被小熊座β星取代,而他们将仰望着这颗新北极星返回迦南,虽然迄今我还未曾踏上过那里一步;等到他们的子孙再次被迫流浪,又会有一颗新的北极星俯瞰他们。有种说法是星星能够影响人的脾气秉性和命运,大概吧,斗转星移就让埃及人喜怒无常。我们希伯来人就不会这样,因为我们知道如今所见的星星只是夜空的表面,就像巡游的牧民长袍上沾满的尘沙;他的袍子穿旧了,就等傍晚回家,脱下来拍打拍打,卷起来,再穿时翻一个面儿。到那个时候,我头上的北极星将再次成为北极星。

亚伯拉罕打了个寒颤。他裹了裹袍子,把脚埋进尚有余温的沙子里。他想,尘沙就是无限缩小的星星,就像星星是某种无限扩大的尘沙。他感到细沙漏过脚趾缝,而砂石硌着脚掌。他只知道脚下的尘沙里埋着骆驼的骨骼,骆驼骨骼下面的尘沙里埋藏着城市的残骸,再下面则是与人类无缘的地方。他的脚哪有本事踏上尘沙曾经组成的那座火山,也无缘涉足蜿蜒在深山中的晶闪闪的矿脉,更不可能触碰海水中无所不在又无影无形的盐。玫瑰色砂石的庙宇总会坍塌为龟裂的踏脚石,到那时,只有反复切割也抹不掉的层层纹理能让人认出它来,因为每个气泡形的凹陷里都嵌着海洋退去时留下的螺壳残骸……

二、伊斯坦布尔

我们不妨想象这个埋首写作的男人。他就是黑白照片里的那种样子:双目低垂,气质温和,神情肃穆。

他书房的窗子面向恢弘的海岸线。此刻临近圣诞节,天色阴沉,开始零零星星地飘雪。他背井离乡,举家迁到伊斯坦布尔,已经一年半了。在他眼里,城市带有衰败的气象。他每天搭乘有轨电车在新城和旧城之间来回。他从佩拉区出发,经过那些风光不再的领事馆和高级饭店,穿越希腊语和亚美尼亚语交混的店铺和咖啡馆。他知道还有更多的语言、更多的生活掩藏在幽深的大小街巷里。那条漫长的轨道一路临海,沿岸布满了倾颓的,或正在倾颓的帕夏宫殿,那是上百年来的东方游记连篇累牍记载过的——他说不清哪一座宫殿会更持久,是石头的废墟还是残留的记忆,即使亲手写下这些回忆的人已经消失在遍及世间的坟墓里。旧城则由许许多多难解的符号拼接起来:那些浮在表面的、嵌入彼此的、沉入地底的痕迹,即使不是考古学家也能有所体察。他在拉雷利站下车,走进伊斯坦布尔大学,汇入许多像他一样背井离乡的欧洲教师中。

他给西文系的学生讲授但丁。热心的学生操着稚嫩的法语,指着报纸上的铅字替他翻译。那种新的文字几十年前不存在,几十年后也将鲜有人懂:“……五百年前,拜占庭博士们逃离君士坦丁堡,用希腊语唤醒了佛罗伦萨和罗马。今天,知识与智慧则从西方迁徙回东方。伊斯坦布尔向欧洲打开大门。这是土耳其的文艺复兴……”他听着,为之赧然。在他眼中,一种旧文字被专横地拆散,笔画飘浮在浮尘中,又以一种新的面貌强行组合在一起。他认识每一个字母,连起来却不晓得它们的意义。孩子们天真的声音机械地朗读它们,就好像世上第一批婴儿在牙牙学语。他想,总有一天,全世界将讲着同一门语言,过着同样的日子,无法再接受任何新的生活。到那时,只有来自另一颗星球的人才能够毁灭我们……

他摊开稿纸,在上面写道:

“……我试图解释,这种思想可以用来理解尘世的历史,也可以用来理解世界的现实。在表面上,它们都呈现为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发生的一桩桩事件,还有一个个人物。它们全都存在于时间的川流之中,只有当我们从垂直的方向上把两件事联系起来理解,它们对彼此才有了意义。这种思想贯穿了整个中世纪的欧洲,我们在埃米尔·马勒的代表作里,还能够看到针对许多教堂雕塑的分析……”

写到这里,他不禁怅惋地想到自己那套丢失了的《法国宗教艺术》。如今它可能遗落在被遗弃的公寓里,上面到处是满不在乎的指印和靴印;或许它们已经连灰尘都不再是。那还是他多年以前偶然在一间法语招牌的书店里寻到的。他还记得它深红色皮面的触感,以及书架后面不知谁的声音在高谈阔论,像是两个结伴而来的学生:

“故事展开时,没有什么比‘时间’更能表现‘现实’了。而什么样的描写能够完全忠实地再现故事进行的时间呢?是对话。小说家就像录音机一样记录下角色的一言一语。其他种类的描写,都或多或少制造着假象,阻碍时间如实推进。你想想吧,设想一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对话、直接引语,连‘她叹了一口气,抚弄着裙角,无可奈何地说……’,或者,‘他恨得牙痒痒,巴不得她倒霉,但只得装出一副谄媚的样子接道……’都不要有。你读它用了多长时间,故事就推进了多长时间。接下来一篇小说则从头到尾都没有对话,至少没有直接引语,篇幅可以无限延长,想让它多长都可以。你可以描述眼下任何事物的来龙去脉、起源生成和未来。人物的内心意识,一方面来自外部事物即时的唤起,一方面来自内心对过去的回忆……可是故事实际发生的时间可能只是三天,一天,一小时,甚至一秒钟……这种情况有点像《天方夜谭》。”

最后听起来更像是一句俏皮话。他用心地听着,觉得这种说法并不完善,但颇为有趣。他想了想,接着刚才的段落写道:“人类的头脑依赖现实和时间,可能就像依赖面包和水。从古代开始,人们就在思考怎样用时间解释现实。一种是现世的时间,一种是内心的时间……”

三、他尚且不知……

他被迫启程,远离故乡。没人记得,起初他究竟是持杖跋涉,还是乘船远航。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出发点将是别人的目的地,他的目的地则成为另一些人的出发点。他呼吸的空气灼热,带有硫磺的气息。他将看见没人见过的树妖和海妖,活人和死人在他身边交错走过,过去的轨迹和将来的轨迹反复涂抹同一块地方,直到起初薄如蝉翼的纸卷厚如石板。他尚且不知道他将成为许多人的父亲和许多国度争相指认的父亲,尽管那些人和那些国度的脾气秉性都相去甚远。有人在梦中给他展示过一个时刻,其中包含了过去现在和未来。那个时刻的滋味有如新结的果实,最外层酸涩,中间绵韧,内里坚硬。

他尚且不知道自己将被另一个人咏唱,他的形体将化为声音,他的汗珠将化为西风里消逝的节拍。咏唱他的人歌颂爱的胜利,然而他本人尚且不知道,自己的诗句将被拆散,汇入新的句子中去,就像人们拆下旧项链上的石榴石,又嵌入另一顶新铸的王冠。他的句子和别人的句子终于不分你我,就像人们把新酿的葡萄酒倒入陈酿的坛中,滋味彼此融合。他不认识那些句子的主人,他们之间尚且远隔千里,隔着陌生的沙漠、海洋和城郭。人们将分不清他与其他作者的句子,就像舌头尝不出交混的酒。他尚且不知道,他的诗篇将口耳相传,他将认不出那些皇皇注疏竟然讲的是自己的句子。那个句子预言了一个婴孩的诞生,那个没有名字的婴孩将受到万人传诵。他尚且不知道,那个句子将在地里生根发芽,韵脚成为花岗岩基座,句子和它的叠音化作一排排柱廊,其中一个神龛里就站着他自己的影子……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终将见到那些句子的主人,也终将见到他最初歌咏的漂泊者,也将被下一个漂泊者咏唱。他们三人将面面相觑,不知究竟是谁从谁的面孔中看到了自己的映像。

下一个漂泊者被迫启程,离开家乡……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归期,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面目。传说他死后人们还能见到他的幽魂,这样也算顺理成章,因为他活着时就不太能分清活人和死人的世界,也不太能分清自己与别人的伴侣。人们坚信他常常往来火狱,你不见他连胡子和脸庞都给熏黑了?据他的幽魂声称,他死后才终于获得了真正的生命,终于留在了真实的世界。他和上一个歌咏者并肩走过幽冥之地,见到了第一个漂泊的人,后者却相信自己仅仅是作为影子在那里停留。他全神贯注地凝视自己预示未来的梦,没有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他尚且不知自己将是但丁眼中的维吉尔咏唱的埃涅阿斯。

四、伊斯坦布尔

“我想提醒读者们注意《玫瑰传奇》和《神曲》的手法差异。”他整整思绪,继续写道,“守卫炼狱山的加图不是一个象征,而是一个被预先描述过的,而如今已被完成、已经显露本真面目的形象。在历史中,他珍视政治自由就如犹太人遵从律法;而今,他已经从转瞬即逝的尘世历史中隐退。在上帝眼中,只有不朽灵魂的自由。但丁向我们传达着这样一种观点,即《神曲》的世界是最终完成的世界,人们的形象在那里得到了最终的揭示,但这种最终的、永恒状态的揭示却更加鲜活,更加血肉丰满。在那个世界,人并未损失作为尘世的人的一切真实,而是将这种真实作为最终的状态固定了下来……”

他的目光落到案头夹着的一张明信片上。上面印着伊阿宋出海寻找金羊毛的故事,画面细腻而古拙。那正是《玫瑰传奇》的手抄本插图。他不用看就背得出后面的字:

亲爱的埃里希:

愿这些小船载着我最热切的思念驶向您。

您的W. B. [W. B.:瓦尔特·本雅明]

于巴黎,1935年11月30日

那还是两年前他在马尔堡收到的。他十分珍惜这张明信片,一直把它夹在自己的记事本里。触动他的不仅是问候,还是对方悉心挑选图画的心意。就连写全名都有可能招来麻烦,一张画却能承载只有两人才懂的字谜。插图是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本的复制品,寄卡片的人想必常常出入那里,在黎塞留街的某间书店买下了它,匆匆写下几行字,寄回他早早逃离并将永不回返的祖国。这也许是他缅怀过去的一种方式。他们会共同回忆起柏林,两人的住所同在夏洛特堡,仅仅一街之隔。那时他还不过是普鲁士图书馆的小管理员,习惯于帮助腼腆的读者翻找一个个小抽屉里的索引卡片,直到窗外透进来煤气街灯接连亮起的点点火光。如今图书馆在他的脑海中只是一个明亮恢弘的影子。当时两人都在写授职论文,以求在大学谋得一个教席。他们一个研究巴洛克戏剧,另一个以但丁为题。两个人探寻的轨迹偶尔会落到同一张图书卡片上,再从此出发,延伸到相隔遥远的世界,就像一度相合而后永无交集的命运。

此时此刻,寄出小船的哲学家窝在黎塞留街的国家图书馆阅览室里。他的天使比以往更频繁地出现在眼前,他表情惊恐,被飓风裹挟着,面朝越积越高、无可挽回的废墟。法国沦陷的前夜,他永远逃离了巴黎,徒步穿越西班牙的国境线,来到海边,服毒自杀。他的手稿和信件直到数十年后才零零星星地被人发现,就像考古学家在沙漠岩洞中发掘出遗落的教派与失去的经卷。文献学家解读了重重记录,这些泛黄纸张的坎坷经历才像倒带一样渐渐浮出水面:它们从东柏林档案馆蒙尘的铁皮柜子里挣脱出来,返回红军收缴德军档案的卡车里,再退回到巴黎盖世太保的黄色档案夹里;再往前,黑色的印章消失了,曲别针脱落了,它们再度变回新鲜洁白的信纸,返回到巴黎堂巴勒街尚且无人闯入的凌乱公寓里,再度落入收信人的手中,任凭他回想起柏林的往昔、《玫瑰传奇》或是普鲁斯特;他疲惫的眼睛会扫过这样一行文字:

……亲爱的朋友,就眼下世界的状况来看,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我们正身处在神意的巨大玩笑里。

您永远忠诚的埃里希·奥尔巴赫

那是他寄给本雅明的最后一封信。他无力再触及巴黎,以及深陷在那里的旧友。在上几封信里,他的口吻还不无天真(“目前为止,一切还好……我很难解释我现在的处境……也许他们考虑到我曾经参战为国效力……总之,我还有权利在冬季学期授课”)。那篇在普鲁士图书馆写就的以但丁为题的论文仅仅让他在大学里任教了六年。1935年12月,他接到了校方的“退休”通知。

哎!可怜的人,你永远是这副样子!他听见某个声音这样说。没人比你更会忍耐。没人比你更能自制。你温和,谦恭,顺从。你掌握得住你自己。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体面、自持,你就像你应该像的样子。你像你应该像的学究,像你应该像的老德国人,像你应该像的犹太人。可是,你不像流亡者。谁都不知道流亡者应该是什么样子。也没有流亡者能掌握得住他自己。他事先并没有料到,明信片上的小船陪伴着他渡过了内海,他的航路或许一度和漂泊的阿耳戈号重叠,最终在伊斯坦布尔靠岸;在神话的时代它尚且叫作利戈斯,其狭窄的海域还在等待着伊俄化身的牛通过。现在,那片海就在他书房的窗户脚下。

他揉揉眼睛,抬眼望向外面,看见了一切,却又什么都没看见。他知道阴霾中矗立着港口的灯塔,火光忽明忽暗,就像前后燃着两副脸孔的双面神在旋转,照亮的是已经消逝在大海中的舰船、曾经闪亮的甲胄、纪念碑、螺钿别针、手推车、空空如也的罐头盒,上面印的文字不再有人看得懂。在同一片海域上,两支迎面驶来的船队擦肩而过,彼此的影子像幽灵一样交汇,一队由东向西航行,目的地是佛罗伦萨和罗马;另一队由西向东航行,企图在前者起锚的港口登岸。他们都面带惊恐和茫然的表情,不知将来的命运。他们的故乡都在陷落,那种倾颓的力量向外推搡他们,比任何浪潮都要不可抗拒……

五、加拉达图书馆

他端坐在《上帝创造亚当》之下,背靠《新约》,面朝《旧约》。库迈的女先知正对着他的头顶。他的正面是摩西分开红海,往右手边一瞥就是《最后的审判》。

他想,这也许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坐在这里,从容不迫地观看这场人类戏剧的图景。跟它们相比,我们现在上演的戏码有种可笑的庄重,仿佛是对它们的拙劣的摹仿。跟它们相比,我们自己是更真实还是更虚假呢?毕竟,等到我们失去了凝望他们的眼睛,亚当的目光也依然凝固在他得以诞生的瞬间。血肉丰盈的肢体充满了作为戏剧舞台的世界,比我们更无拘无束,比我们更专注,因为他们的生活是剔除了杂质、更加剔透与纯粹的生活,好比从天青石里提炼出审判日天空的湛蓝色。

“这便是图画和语言的不同,阁下。故事从创世纪讲起,经由耶稣的降生讲到无始无终的天国。我们只消投去一瞥,只要不是瞎子,便能将世界的历史和未来尽收眼底。从某种意义上说,图画没有时间。我们所理解的时间也许只存在于语言中。人们每次的祈祷——愿上帝的荣光囊括了今兹永远,并且永无穷尽——实际上是对时间的祈愿。比方说,今兹永远(nunc et semper)有四个音节,舌头说到“永远”时,“今兹”早已成为了过去。我们的语言处于时间的序列之中。”

“难道上帝没有语言吗?众所周知,从他的一句话开始,才有了宇宙。”

“可是我们不清楚天国的时间规律,不清楚他是怎样说出那句话的,他的语言世界是否像这天顶画,那些观看并理解它的人就把握住了时间的川流,从而感到愉悦和震撼……”

他回想着这些对话。我的眼睛也快不行了,他这样想时已经不再感到伤感,即使他不得不戴上老花镜,眯起眼睛把那张小纸条凑到鼻子跟前,才能勉强看清选票上面的名字。真正使他伤感的是,同他谈论过上帝的语言与时间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久前有人从土耳其捎来消息,那不过是一则迟到的、漫不经心的讣闻,经过层层转达才传到他的耳朵里。

“我永远感谢您。”他记得,这是从对方口中听到的第一句话。他记得头一次见面时对方局促的模样,似乎不知道该怎么问候他,又该怎么称呼他。对方穿得严肃体面,甚至打上了领结,仿佛要去大礼堂发表演讲。他们最终彼此问候说:“您好,特使阁下。”“您好,教授先生。”身穿多明我会僧衣的修士恭敬地为他们打开大门,领着他们穿过重重走廊,沿着盘旋的楼梯登上阁楼。一股古书特有的甜丝丝的气息涌过来,像夏日的河流一样将他们淹没了。这是真正的图书馆,有条理,有索引,分门别类,把人从混沌与失序的恐惧中拉出来。“米涅的《拉丁教父全集》!”他看见教授兴奋地喃喃着,那种神情就像阔别多年的朋友重又聚首。他从书架里抽出一册对开本的皮面书。翻开的书页面泛黄,印着双栏的密密麻麻的小字体。他轻轻地捻动纸页,仿佛这些脆弱的植物纤维明天就将随风散尽,不复存在。

他把一纸盖好印章的文件塞到教授先生的手里,上面用意大利文写着:

我,教廷驻土耳其特使安杰洛·龙卡利,请求加拉达圣彼得圣保罗修院向埃里希·奥尔巴赫教授无条件开放修会图书馆及其全部藏书,务必给予其必要的协助。

于伊斯坦布尔,1937年1月

教授有点哽咽,又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我永远感谢您!伊斯坦布尔的图书馆和书店杂乱无序,东方文学的研究者兴许能够满意,但对于研究但丁的学者来说,能找到的东西就太少太少了。如果没有这个图书馆,我什么都做不成。”

然后他们谈起了上帝的时间,谈起了《旧约》和《新约》。

“亚伯拉罕和摩西对您的意义更加重大,因为他们是您的祖先,不是吗?”

“真的,我从未考虑过亚伯拉罕与我本人的关系,我本以为我是像您一样去理解亚伯拉罕的。”

“像我一样理解亚伯拉罕,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像欧洲人一样理解,像浸淫在基督教文明中的人一样理解。”

“可您并非基督教徒,不是吗?”

“我不是,我始终认为自己是犹太人,但是,在此之前,我首先是个语文学家。我唯独相信的,是人的语言。是人在这个或那个历史条件下由语言左右的思想。我熟悉《旧约》的语言,我思索亚伯拉罕的命运,比思索我自己的更久。”

“那么《新约》呢?既读《旧约》又读《新约》的人应当怎样看待亚伯拉罕呢?”

“我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我好像从加拉达图书馆里找到这个答案了。”

有那么一阵,他们的声音淹没在了不息的钟声里。他还记得那是下午三点,是第九时经的钟声。教授突然说:“这钟声和我在佛罗伦萨时听见的一模一样。”他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这话让他鼻子一酸。此人像但丁一样流亡,像但丁一样不知归期。如今他终于知道了,教授先生在战争结束后离开土耳其,去了美国。就像但丁没有再返回佛罗伦萨,教授先生也没有再返回他的故国。他以后也帮助过各色各样流亡的犹太人,但其中只有一个人需要加拉达图书馆。我们后来知道了,不如说是加拉达图书馆在等待他。我们还终将知道,究竟是教授先生需要特使阁下,还是特使阁下需要教授先生。

昔日的教廷特使深吸一口气,披上深红围肩。他走向阳台,前方引路的人在扩音器前站定,开口时抑制不住颤抖的音调:

“我要向你们报告一个大喜讯:我们有了教宗!他就是安杰洛·朱塞佩·龙卡利枢机,取名若望二十三世。”

六、伊斯坦布尔

“我们已经略略谈过了这种思想的特征。亚伯拉罕、以撒和摩西的形象预示着未来的基督,等待后者来揭示他们、完成他们。这种思想从垂直的方向上,将历史中相隔遥远的人物或事件联系起来。”

他继续写道:“它改变了人们理解现实的方式。从这个角度上说,时间的先后顺序并不是首要的。没有一种形象是孤立存在的。只有从俯瞰时间的角度,从神意的角度,我们才能够理解每个形象的意义。它们等待着自身的真相,成为终将实现、即刻完满的神圣真实的一部分。而真相也不仅仅是将来的,它既存在于彼世,又充斥于上帝眼中的每个瞬间。真相蕴含于时时刻刻——换句话说,以超越时间的方式而存在……”

他思考了一会儿,把上面一段划掉了,觉得有些话并没说清楚。厨房的烧水壶正嗞嗞作响。这时,他听见有人轻轻敲门。他看了看表,下午三点。玛利亚和克莱门应该五点才会回来。

他起身去开了门。来者其貌不扬,他不记得见过他。奇异的是外面下着雪,他的帽子和大衣上却干干净净。一种别样的感觉忽然攫住了他。

“您有何贵干?”

客人摘下帽子,开口说:

“我是和以色列人的孩子在一起的。我到这里来找工作。”

他愣了愣,觉得这话别扭却熟悉,仿佛不久之前刚刚听人说过。他努力回想着,却一无所获。

“这么说,您也是犹太人咯?”他狐疑地问。

“我是犹太人的朋友。”

“您也是流亡者?”

“我是流亡者的朋友。”

“您是什么组织的代表吗?”

“我是个代表。”客人似乎觉得他的用词很有趣,“我代表的也可以算一个组织吧。”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他想了想,又谨慎地补充道,“雇用我的大学禁止我参与政党。”

“我的组织是与政治无关的。”

来人的措辞还算温和,但是口吻过于随便。他本来十分笃定两人是平素第一回谋面,现在也怀疑起来。他去厨房端来两杯茶,其间试着回想在哪里见过访客的脸,却做不到。

他忽然想起,刚才那句自我介绍的话出自《多俾亚传》。三天前,他还在加拉塔修院的图书馆核实过几个句子。那是一本19世纪印刷的拉丁语圣经,太多的手指摩挲过它,书页边缘都发黑了。

“您是龙卡利大人派来的?”他不由自主地这样问。

客人摇了摇头。他不确定自己听懂了对方的回答:

“安杰洛·龙卡利的工作值得赞许。他的未来自有安排。”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四周的家具都变得模糊不清了。眼下明明是午后,却暗得仿佛入夜。他也说不出发生了什么,头脑中的澄明感却前所未有。

“我是在做梦吗?”他说。

“不,”客人笃定地说,“你在现实里。我们在现实里。按你的话说,在‘尘世’里。眼下我们都是尘世中的一个形象。”

“莫非你读过我的研究吗?”

“我不需要读书。”客人说,“我眼里看见的事物和你们的不大一样。现在是1937年。你的《预象》快要写成了。你已经在酝酿着下一本书,尽管对你来说,它还只是一些模糊的片断。对我来说则不是。我所看到的比书的全貌更多。”

他并没感到太震惊。他发现自己渐渐接受了眼前的现实。一种暧昧而强有力的情感从他心底升起。他想,这也许是他血脉里流传的某种信赖感在作祟。就是这种毫无理由的信赖感,让亚伯拉罕在晚年迁出哈兰,背井离乡。

“你找到了我。”他说,“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如果亚伯拉罕和维吉尔是真实的,”客人反问,“我和你又为何不可能是真实的呢?”

这话有如猜谜,他却莫名听懂了。

“确实,在写手头这篇文章时,我对何为真实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他字斟句酌地说,“第一个念头可能是在加拉塔修院的图书馆里诞生的。拉丁教父们的作品让我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以撒的牺牲预示了基督的牺牲,基督的牺牲成全了以撒的牺牲。可是,以撒不是象征,不是隐喻,以撒就是以撒。他确确实实在迦南生活过,年轻时差一点被父亲杀死,老眼昏花时又被妻儿蒙骗。什么是现实?怎么理解现实?我想说得再多一些。”

“但丁的时代以后,人们就不再轻易相信天国了。”客人若有所思地说,“故事太过久远,就容易被当成遥远的影子。”

那么我们呢?他想,也许我也是什么人的影子。我不知道谁将前来揭示我,完成我,因为我身处在时间之中,只有等待遥远的未来。不过,在超越了一切时间的神的眼中,“未来”又是什么呢——他心里有个声音在问。他不置可否,他知道这是奥古斯丁的问题,是从遥远时刻传来的回响。

“教授,”访客认真地说,“你并不处在任何玩笑里。玩笑是人们眼光受限时想出的字眼。从秉性上,你喜欢庄重多过玩笑。不要怀疑你是真实存在的。你在另一个世界也将作为整个的你存在。”

他平静地听着。他们之间有一种日常寒暄的气氛,任何对话仿佛都是顺理成章的。他没有顶礼膜拜的习惯,“因为我是语文学者,”他对自己解释道,“我只相信人的语言。我熟悉《旧约》人物的行为逻辑。我思索亚伯拉罕的命运比思索我自己的更久。我试图设身处地理解他,他的行事作风最终影响了我。这再自然不过。”

窗外的景象是喧嚷的集市,小贩们在古旧的街巷上兜售蜜饯、挂毯和贝壳。再远处是圆顶和尖塔的轮廓,以及背后曲折恢弘的海岸线。而他眼中所见的却是在内海漂泊的尤利西斯,举行家宴的罗马主妇,在斗兽场迷失自己的神学家,在炼狱中徘徊的但丁,在小酒馆里痛饮的矿工,织长筒袜的主妇。那与其说是一个形象的世界,不如说是一个语言的世界。他记忆中的世界正在他脑中慢慢成形。他将要把已经逝去、坍塌的记忆一经一纬地织成挂毯,那就像一座城市在纸上的投影。那座城市已经分崩离析,踪影难寻,他只是在凭记忆画下它的全貌。他想起童年时在街心公园最喜欢的游戏:用沙子堆城堡。没有城堡是凭空建起的。那是沙子的移动。我们脚下的城墙和尖塔越来越宏伟,它脚下的空洞也就越来越深。

“从没有时间的地方观看,人是什么样子的?伊斯坦布尔是什么样子的?”他小声问。

“用普通的语言很难说清楚。”客人回答,“就像在岸上观看不舍昼夜的川流。”

他看着对方站起身,把帽子拿在手里。

“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您要去哪儿?”

来访者站在门槛上,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不确定最后是否看清了对方的面孔。

“去哈兰,拜访亚伯拉罕。”

门在他背后关上了。

他长出一口气,感到像从散了戏的剧院中走出来似的,既兴奋又疲惫。他端起茶杯,却因杯子滚烫而又马上放下。他好奇地用匙子搅了搅,发现放进去的糖块才刚刚开始融化。

* * *

我所想象的是流亡伊斯坦布尔期间写就了《预象》的埃里希·奥尔巴赫,他正在酝酿他的不朽之书《摹仿论》。就像他为圣经提炼的独特的时空观和历史观一样,他提出:故事并不总是按照时间的线性顺序前进,在上帝这个书写者的眼中,历史遵循着某种更隐秘、更纤巧的秩序。天使在某一时刻造访了他,就像他造访了亚伯拉罕和撒拉、玛利亚和约瑟一样。这些人和事在天使眼中并无虚实先后之分。

注:文中奥尔巴赫笔下的段落多源于《预象》(Figura)一文,初版发表于《罗曼语文学档案》第22期,1938年佛罗伦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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