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此刻

佛兰德镜子  作者:dome

“你迟到了,妈的,这可不是去游乐场。”

“我有什么办法?你无牵无挂,我可是拖家带口。”

“她睡下了?”

“哪能睡得着呢。”

“你得跟她说清楚,朋友。咱们不一定回得来了。”

“这会儿她眼泪哭干了,可心里明白得很。瞧见这玩意儿了吗?子弹是‘小猫’搞来的,这玩意儿可是她拿出来的。是她父亲的遗物。”

“‘小猫’不来了?”

“那小子害怕了。”

“回头再跟他算账。”

“回头,等咱们能回头再说吧。”

“把枪给我。”

“为什么?我枪法比你准。”

“你手在抖。你想把事情搞砸吗?”

“起风了,冷。”

“你说话都哆嗦了。”

“我得念点儿什么,就不哆嗦了。”

“行,你念吧。”

“万福玛利亚,你充满圣宠……”

“你还是闭嘴吧。”

“我就是念这个长大的。考试之前念十遍,我就不心跳了。”

“对。跟她求婚之前也念十遍。她才真是个圣女,竟然没跟你说:你干脆剃头,进修道院过日子去吧。”

“我还真这么想过。可现在咱们要去取人性命。”

“‘屠夫’也这么想过。可他欠的人命满坑满谷。”

“好吧。那你念点儿什么,你看的书多。”

“随便什么?”

“随便什么。”

“唔,好吧。我想想。‘天使加百列在耶路撒冷上空飞行;他放眼世界,人们心灵最隐秘的深处,对他无不洞若观火……’”

“这是什么?”

“《被解放的耶路撒冷》。”

“你喜欢塔索?你从没提过他。”

“说不上来。我读他,只是为了解决心里的一个谜团。”

“一个谜团!我就喜欢谜团。说来听听。”

“我想看看,这是否称得上是一个疯子写的诗。”

“我听说塔索曾经进过疯人院。但那也许只是因为他生性傲慢,行事不拘常理,得罪了别人,被人陷害的。”

“也许吧。实际上,塔索只是我这个谜团的一半。”

“还有另一半?”

“来自一位他的同时代人。”

“谁?”

“蒙田。”

“那个写《随笔》的法国人?蒙田和塔索是同时代人?他们俩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重点。我感兴趣的不是一个时代中单独一个人物的故事,而是看似不相关的人物交织在一起的命运,他们表面上毫无共通之处,以至于大家几乎忘了他们是同时代人。”

“好吧,就算蒙田和塔索是同时代人吧,两个人无论从命运,还是从秉性,甚至从作品上来说,都差得太多啦。”

“这才是有趣的地方。”

“他们如果互不相识,见都没有见过,说这些也太牵强了。”

“你的问题很难回答。可以说他们相识,但是没有见过;也可以说他们见过,但是并不相识。这要看你相信哪种说法。”

“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蒙田在1580年到1581年时,曾经到意大利去旅行。1580年,他途经费拉拉时,塔索正巧被关在费拉拉的疯人院里。蒙田就是在那里见到了塔索。‘他萎靡不振,死气沉沉,既不认识自己是谁,也认不出自己的作品。那些作品他虽看在眼里,却不知出自何人之手。’这就是蒙田在随笔中讲述的他遇到塔索的经历。”

“也就是说,这两个人一生只见过一次,其中一个还是疯了的。”

“塔索被关在费拉拉的疯人院是事实,蒙田在那时经过费拉拉也是事实。但是‘见过’只能建立在这样一个事实上:蒙田经过费拉拉时,知晓塔索被关在疯人院;他去疯人院拜访了塔索,他见到了塔索。”

“难道不是这样吗?”

“如果我记忆力没出岔子的话,蒙田是在1582年的第二版随笔中,才补充了这件事。蒙田在游历意大利时留下了旅行日记。尽管他生前从未公开它,但是它的真实性不容怀疑。他经过费拉拉时,竟只字未提拜访塔索的事。虽然那段时间是蒙田口授,由秘书代笔的,可是这么重要的一次经历,不可能缄口不提。蒙田是一个好奇的人,这样重大的事情,他不可能沉默。再者,他对塔索的描写也流于笼统。有人据此认为,整件事纯属是他的虚构。”

“喂,拿好你的通行证,前面遇上哨卡了。”

“注意你的枪。”

“藏得好好的。”

“放自然一点。我们继续说话。”

“唔,可是蒙田为什么要撒谎,假装自己见到了塔索呢?”

“塔索在随笔里是一个隐而不宣的角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塔索仿佛是蒙田的反面。尽管如此,他喜爱塔索。就连塔索最不起眼的小诗作他都看过。《被解放的耶路撒冷》刚一出版,他就弄到了一本。他多次在《随笔》中援引塔索的诗。”

“你是想说,由于太着迷于塔索,蒙田就虚构了自己见过塔索,即使是疯狂的塔索?”

“蒙田畏惧疯狂。蒙田愿意做能把握住自己的人。可是,蒙田极其在意塔索。或者说,极其在意塔索的疯狂。”

“你别说蒙田也是假装理智的疯子吧。”

“恰恰相反。在蒙田笔下确实找不到疯狂的痕迹。蒙田十分冷静,他知道自己在写什么,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唔,也许这就是蒙田动笔写下《随笔》的动机:把不属于自己的疯狂安插进随笔,他就得到了理智与平静。塔索就是这种疯狂的具现化。”

“慢着,你看见他了吗?靠在观礼台边上的那个。”

“看见了,高个子的那个。他乔装打扮成什么样,我都能把他认出来。”

“等一等,等鼓声一响,我们就行动。”

“我们还有时间。你继续讲吧。”

“好,这就要说到另一半谜团了。蒙田写随笔的动机,其实他自己交代得很清楚。你也许还记得,在随笔的某个地方,他打了一个画的比喻,把随笔比作在画的四周填补的荒诞不经、奇形怪状的装饰。”

“画中央的空白呢?”

“画中央的空白就是随笔的中心。蒙田把一个他珍重的名字放在了画中央的空白,一个死去的人。”

“我听说过蒙田青年时代的友谊。可惜那份友谊没有持续很久。”

“是的。蒙田在论友谊的那一章里,把自己和拉博埃西的友谊写得很清楚了。那些回忆读来富有激情,你很难再从这个人笔下找到如此忘我而神秘的自白了。他说,他们的意志消融在彼此的意志中,‘不再有他,不再有我’。如果有机会,两人或许同样也会请霍尔拜画下他们的双人肖像。如果不是拉博埃西早早离世,蒙田根本不会写下随笔。没人再能够听他述说自己,他只好付诸笔端,驱散忧郁。按照蒙田所设想的结构,拉博埃西的诗正巧位于随笔的中心。”

“这就应了那个画的中心与画的边缘的比喻。他的友人不再存于这世上,于是他的世界也就永远地缺了那一块儿中心。”

“蒙田的世界是由两个人组成的,一个认识他的人——拉博埃西,和一个他认识的人——塔索。蒙田有意让拉博埃西与塔索相距如此之近。别忘了,他刚刚提到塔索,探讨完想象力与疯狂、欢乐与痛苦,就援引了拉博埃西的诗。”

“蒙田不停地叙述自我,但唯独中心是空白的。空白的部分就是不再属于他的东西。他把他的忧郁和疯狂置之度外,也就是说,放在中心的空白里。而我们都知道,那一块儿空白是留给死去的友人的。他永不再触碰那里,因为它是留给拉博埃西的。”

“以及留给疯狂的。”

“也许拉博埃西与疯狂是同一种东西。”

“也就是说,蒙田死去的友人就是《被解放的耶路撒冷》的疯狂诗人。拉博埃西就是塔索。”

“这可太疯狂了,朋友。”

“这事儿搁在我脑子里,不说出来不踏实。我以后也不会再讲了。”

“除了我,也不会有人听你这一套的。”

“好了,现在我们该行动了。等我喊出那句暗号。”

“自由万岁!”

“自由万岁!上前一步吧,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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