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阳春街的日子

浮木  作者:杨本芬

每年两次回湖南看望妈妈,这是我给自己定下的一个规矩。其时妈妈八十多了,就算她活到一百岁,我也只能再见她三十余次。见一次少一次。这减法做起来让人心生寒意。

每次到家的那个晚上,妈妈滔滔不绝有讲不完的话,恨不得一个晚上把几个月的话都讲完。

妈妈告诉我:“住到阳春街来不好过。刚搬来之初有你在,还不觉得。你一走,我好似丢了魂,无了依靠。在庵子里,我还能煮煮饭,炒炒菜,把菜煮得烂烂的也没人讲。这般有点事做,日子就容易打发些。到了这里,好像不是自己的家,天天在做客。有时去厨房,也不好指点,心下是希望饭不能煮硬了,菜要煮烂些,为了图个和睦,就都不讲。你哥哥你三弟都依我,他们是我生的,我不能照着他们要求其他人。在庵子里好多事我都能做主,现在在这大家庭里,什么事都不宜多讲。生活是两重天了。”

母亲又说:“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我体会得深,这些都是小事,我不能抱怨。能怪谁呢?归根结底只能怪自己老了,不中用了。”

我听着辛酸,便道:“妈妈,到我那里去住吧,我会对您好的。”

母亲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当餐,我都八十多了,若死到你那里,就把你给害了。”

母亲又说:“我不是个不坚强的人。人老了,坚强不起来,有时被一口饭噎着,半天都出不了声。有时,我到厨房里讲一声,把黄瓜煮烂些,我想吃点黄瓜,但端到桌上的黄瓜,我仍是吃不动,心里满满的愁苦,只能咽进肚里。”

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母亲,我只坚持道:“还是去我那里住。死到我那边也不要紧,就埋到那儿吧,和我做个伴。”

没想到这句话把母亲逗乐了,母亲笑着说:“天涯何处不埋人,死到哪里都一样,我是无所谓的,死了的人又不晓得,害的还是活人。自己的女儿,我不能害她难做。”

心里虽有诸多苦衷,母亲从不在脸上暴露,仍是穿得精致得体,干净整齐,头发服贴滑顺。她从不让头发在头上散沙沙地飘起来,洗头后,总是抹一点点头油,这头油是我专心替母亲买的,牌子倒是忘记了,透明,有淡淡的香味,五块钱,小小一瓶。还有一种紫罗兰香粉,粉红色,散发紫罗兰的香味,好闻极了。母亲会倒一点点香粉在一块蓝色格子毛巾小手帕上,出门,一定会带上这块手帕。隔上一阵子母亲拿出手帕,先用没有粉的那一面把脸擦干净,再用有粉的那面扑扑脸,脸上就白净清爽了。母亲说:“已经用习惯了,改不了啦。”

这习惯,母亲一直坚持到去世。

这紫罗兰香粉也自然是由我供应,一块两毛钱一包,一包母亲要用一年多。现在买不到了。

母亲越讲越来劲,眼睛光光的;而我坐了八个小时的汽车,有了不可抵御的疲倦,哈欠一个接一个。我连忙用手捂着嘴巴,不忍心扫了母亲讲话的兴致。

母亲接着说:“这屋有一个好地方,就是吃饭的客厅大;我看过别人家的都没我们的大。摆张大圆桌,一家四世同堂坐齐了都不嫌挤;窗子又大,差不多占了一面墙,很透风,很豁亮。从窗子朝外看,是农田,再望过去又是起起伏伏的小山,景色四时不同,晨昏不同,阴晴不同。我经常站在那里往窗外看,就像从前站在庵子里的大门前朝外面……”

我“啊”“啊”了两声,睡眼漆黑一团,当头倒下。母亲终于意识到我坐了一天的车,累了,该睡觉了。于是说:“快睡,快睡,我们明天接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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