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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浮木 作者:杨本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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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下半年的某天,我接到母亲的电话,一听声音,就不对劲,一种极力压抑着的沮丧。我说:“妈妈,出什么事情了,快告诉我呀!” 母亲悠悠地说:“我的视力下降得厉害,对面看不清人的五官;吃饭,看不清桌上的菜;书,根本不能看了。成了个活死人,吃了睡,睡了坐,你看,这种日子怎么过啊。” 我说:“去医院看了吗?” 母亲说:“哥哥带我去了县医院,医生说,是白内障引起的,这么大年纪,动手术效果不一定好,不要花冤枉钱。医生都这么讲了,我们只能听医生的。我就要变成个瞎子了。” 我说:“妈妈莫急,只要是白内障就好办,白内障是个极简单的手术,县医院不肯做,就到南昌来做。省一级医院也许技术会好些。妈妈,这事不能拖了,也不要考虑了,您抓紧准备一下要带的衣物,我明天就去买票,后天就赶回家,然后把您带到南昌来动手术。” 母亲说:“真的去南昌,要是眼睛有救就好,要是没有救,真是劳民伤财。” 我说:“妈妈,如今什么都不要考虑,就一门心思准备来南昌。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死马也要当活马医呀,您就听我的安排吧!” 母亲听了我的一番话,似乎看到了希望,讲话也带劲点了,说:“好。” 赶回老家见到母亲,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进肚里。母亲没有因眼睛看不见而烦躁不安或者喋喋不休。母亲仍静如处子,衣着整齐干净,头发伏贴,斯斯文文。只是到了吃饭时,非得别人给她搛菜,她看不到眼前的菜。至于洗脸、洗脚、梳头,这些事她坚持着自己做。最要命的是不能看书和电视了,这对母亲是个致命的打击,令她度日如年。 那晚和母亲并排躺在床上,母亲告诉我,上半年眼睛就有些看不清,满以为年纪大了,视力是会下降的,就别妄想和年轻人一样了,所以也没吭气。没想到降得那么快,快得要成瞎子了,真是不得了。 我说:“妈妈,莫急,冥冥之中我总觉得妈妈不会成为一个瞎子,眼睛治得好。才看了个县医院,算不了什么。我想,明天我们就动身到南昌去。” 母亲说:“你今天才回来,明天马上走,太辛苦了。在家住两天我就跟你去。也要和哥哥三弟商量一下。” 我说无须商量,难道哥哥三弟还不让你动手术不成。 母亲说:“不是,不是,我是怕自己这一去就回不来了。难得团聚,大家在一起再多待两天。” 八十八岁的母亲,可以用风烛残年来形容了,但母亲不惧怕死亡。对生命她早就彻悟,可说视死如归。母亲常对我们说:“人生如戏,死亡才是真正的归宿,活着是还在演戏。” 我对母亲说:“到了南昌,南南(大女儿)是我的坚强后盾,她上班没有坐班制,无须请假,有时间带你去看眼睛。妈妈依赖我,有我在就胆子大些。我又依赖南南,有南南在身边,一切都好办。” 母亲重复着我的话,笑着说:“我听你的,依赖你;你听南南的,依赖南南。一代接一代啊!” 到南昌只休息了一天,我和南南就带着母亲去了江西武警总医院眼科中心。专家告诉我们,是白内障引起的视力下降,可以动手术,但手术成功与否他们没有把握;另外因年纪大了,手术完要住一个星期的院。母亲一辈子没住过院,一听如此说,立刻不肯动手术了。 我们又到九四医院,九四医院和武警医院的话如出一辙。抱着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决心,我们又直奔博爱眼科中心。 博爱眼科中心最好的医生何娜娜为母亲做了仔仔细细的检查。检查完了,她坐在母亲对面,沉吟了一会儿,问:“老人家多大年纪了?” 母亲说:“八十八岁。” 何医生说:“八十八岁,还这么精致,老人家以前做什么工作的?” 我回答说:“妈妈从前教书。” 何医生说:“看得出是个有知识的老人家。”旋即话锋一转,对母亲说,“您的眼睛是白内障引起的失明,此外眼底黄斑很多,很严重。这就像机器一样,年岁久了,生锈了,在所难免。手术可以做,但不一定成功,即使成功,只怕也保不了多久。上个月,我们帮一个九十二岁的老人家做了。那老人家五世同堂,浩浩荡荡来了十几号人,说花多少钱都无所谓,只要能让老人家重见光明。做完手术愈后很好,看得见了;可是一个礼拜以后又来找我,说又看不见了。我说,没有办法了,就像机器一样,老化了,修不好了。我是怕您的情况同样如此,花了钱但管不了多久,不合算。其实有钱我们也想赚,但赚钱也要取之有道,不能害你们白花钱……” 何医生的话讲得非常清楚,我们也听得十分仔细。就是说,做手术没有什么意义了。 母亲脸色平静,连声说:“谢谢,谢谢,我不做手术了。人老了,要接受现实。” 母亲真是炼成了一个金刚。 我连“谢谢”都讲不出了,无声的眼泪在脸上肆意流淌。失望像阴霾缠着我的心。 母亲感觉到我这副样子,说:“你要跟我学,没有过不去的坎。世上那么多瞎子都过下来了,何况我这把年纪,能过的日子本来就有限了……”那声音轻得如同树叶间漏下来的一缕风,抚过我的脸。 我和南南默默地扶着母亲下楼。刚下到第三个阶梯,南南忽然说:“我看到墙上的预约栏里称今天有北京的医生过来,我们不妨找他看看去。我去排队挂号,你们坐到候诊室等我。” 过了一阵,南南高兴地跑来了:“外婆,挂到号了,我们去找北京医生看。” 北京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白净,眉目清秀,人很和气。检查了母亲的眼睛后说:“赶紧手术,动了手术能好。”此时,我们只得把何医生的话告诉他。北京医生笑了笑,说:“江西医生要保守点。” 心里被喜悦堵得满满当当,我连声说:“一定手术,我们这就去预约。”眼前一切就像在做一个美丽的梦,那感觉真好。 国产人工晶体是三千五百元,进口的是五千五百元,我们毫不犹豫地定了进口的,当场就付了三千元押金。但手术要等到十九天后。 又带母亲做了各种必要的检查,上上下下好几次。这可是五楼啊,没有电梯。这一折腾,母亲已精疲力竭,等一切结束走向车旁时脚步已变得很缓慢,阳光照在苍老的脸上,为她镀了一层金光。 十九天,似乎太长,日子进入了倒计时。岁月绵长,母亲就像夕阳,正在缓缓落下,身子越来越瘦,脚步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轻。 在这等候的十九天,母亲总是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睁开灰蒙蒙的眼睛,使劲看封面上那几个大字,手在封面上来回摩挲;隔一阵,又抽出一本,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每当我看到母亲的这种举动,就被悲哀震撼了,眼泪冲眶而出。我拿了都市报回来,母亲也要看那些标题,有些标题对母亲有些诱惑,我就把内容念给她听。我要给母亲念书,母亲不肯,说我事情多,不要花那么多时间在她身上。 一日,我忽然听到母亲在轻轻地唱着什么,仔细一听,是在唱《四郎探母》。“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听这几句戏词,我已知母亲心中有多么愁苦啊! 终于到了做手术那天。 手术室的空调打得很低,母亲感觉有些冷,便告诉护士,要我们将她带来的背心送进去。南南送背心时,看见母亲戴着手术室的帽子,安静地坐着。南南小声问了句:“外婆,害怕吗?”母亲说:“不怕。” 终于轮到母亲手术了。护士把我和南南叫到手术室门外,门打开了一点点,北京医生出现在门口,只露出一双温和的眼睛。他拿着病历对我们说:“老人家年纪比较大,眼底黄斑比较多,也要做好手术不成功的准备……”说着递过手术单,上面有“若手术不成功,后果自负”的字样,让我们在上面签字。 我接过,毫不犹豫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手术结束时,医生探出头来,对等候在外面的我们说:“手术非常成功!” 母亲的眼睛用纱布盖着,我和女儿扶着母亲下了楼,坐上车子,直奔家中。 明天,明天将是个喜庆的日子。 第二天,我和母亲都早早就起来了。母亲说:“今天就要去揭开纱布验光,何不现在我们就掀起纱布看看?” 我心里好生恐惧。如果此时母亲眼前仍是两眼漆黑,以后就没有任何希望可言了。 我面对母亲站着,手有些颤抖,心跳加快。轻轻地掀起纱布,屏住呼吸,说:“妈妈,睁开眼睛。” 母亲将眼睛慢慢睁开,惊喜地说:“看见了!你的眼睛鼻子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旋即随手拿张报纸,连报纸上的小字也能看清! 手术成功了,我激动得眼里涌出喜悦的泪花。四处打电话,给女儿,给哥哥、三弟报告喜讯。 在医院验光,母亲的视力达到了0.8。一个礼拜后,母亲就开始看书。我叫她多休息,母亲就说:“你这里好多书我都喜欢看,你让我带几本回去,我这会儿就少看点。”我说:“那不是一句话的事。现在手术不久,妈妈您还是要注意休息眼睛。” 自我这样说,母亲收敛许多。书少看了,实在熬不住就看看电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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