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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妻父亲的眼泪 作者:约翰·厄普代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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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罗妮卡·霍斯特被蜜蜂蜇了一下,本来这只会引起片刻的不快与痛楚,可是她,在二十九岁青春绽放的最好年华,居然过敏性休克,差点死掉。多亏她丈夫格雷戈尔跟她在一起,他把血压不断降低、昏迷不醒的她抱到车上,一路疾驰,在镇中心横冲直撞后来到医院,她总算在那儿获救。莱斯·米里尔的妻子丽萨,刚气喘吁吁地上完女子网球课,听完各种小道消息,把这事告诉了莱斯,他心里嫉妒得发痛:他和韦罗妮卡在去年夏天有过一段情,因爱之名,跟她在一起,英雄救美的本该是他。事后,格雷戈尔甚至还很镇定地去当地警察局自首,解释他为什么超速,为什么在该停车时不停。“真是想不到,”不明真相的丽萨对丈夫说,“她快三十岁了,显然以前从未被蜇过,所以没人知道她会有如此反应。我小时候老被虫子叮咬,你不是吗?” “我想,”他说,“韦罗妮卡是在城里长大的。” “不过,”看着莱斯反应迅速,把握十足的样子,丽萨犹豫着说,“那也保不准,城里有公园。”莱斯想象着韦罗妮卡在她家里,在她床上,白里透红的修长身形,宛如莫迪利亚尼[莫迪利亚尼:莫迪利亚尼(1884—1920),意大利画家和雕塑家。]或弗拉戈纳尔[弗拉戈纳尔:弗拉戈纳尔(1732—1806),法国洛可可风格画家。]的画中人物。他说:“她是那种窝在家里的人。” 丽萨相反。网球、高尔夫、徒步旅行还有滑水,让她一年到头脸上雀斑不断。如果你仔细看,甚至她蓝陶色的虹膜上也点缀着点点暴晒而成的黑斑。她固执地说:“好了,她差点死掉。”仿佛莱斯岔开了话题。而莱斯脑子里一直在琢磨韦罗妮卡的美丽和高昂情绪何以会因这场飞来的化学横祸而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在她需要救助之际,如果她这位去年夏天的情人获悉此事,他肯定不如格雷戈尔。格雷戈尔又矮又黑,一口英语不仅口音重,而且过于讲究精确,仿佛要把他的语感锁在密闭的金属匣子里。韦罗妮卡讨厌他,她自己说的——讨厌他过于挑剔,讨厌他独断专行,讨厌他过于自信的冷冰冰的触摸——但是莱斯在那个夏末结束他们的恋情,倒很可能救了她一命。假若他是格雷戈尔的话,他可能惊慌失措,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贻误了救人时机。可以说,他难堪地看到,这一事件将成为一个重要且影响深远的时刻而被载入霍斯特家史——妈妈,(还有祖母,当她当上祖母后)被蜜蜂蜇了一下,异域出生的可笑祖父足智多谋,及时相救。嫉妒令莱斯胃痛得几乎弯下腰去。如果他,体贴、爱做梦的他在那儿,而不是那个板着脸、讲究实际的格雷戈尔在那儿的话,她的紧急状况可能会有一份别样的诗意,并永久存在下去,会更讨她欢心,与注定不了了之的那段夏日恋情更为契合。除了死亡之外,还有什么比性爱更神圣更亲密呢?他想象着她一动不动的样子,想象着她因血压过低而一脸灰白地蜷缩在他怀中。 韦罗妮卡有套莱斯非常喜欢的夏装,一字领,半长袖,橙黄色,还是那种深浅不一的蜡染橙黄。那种颜色一般女子很少穿,但是这件衣服却衬托出她闪亮笔直的长发和绿眼睛。莱斯忘不了他们的恋情,眼前似乎又闪过一抹这种色彩,虽然他们分手在九月,夏季已过,田野上的草开始结籽,空气中蝉声聒噪。韦罗妮卡听着他解释他撇不下丽萨和年纪尚幼的孩子们,他们应该趁大家都不知道,趁事情还没有变得一团糟,趁大家的生活还没有支离破碎、不可收拾之前断了,她双眼湿润,下唇颤抖。韦罗妮卡透过泪眼打量他,恍然明白他实际上并没有爱她爱到想将她从格雷戈尔那里拯救出来的地步。他还不够自由,他宁愿以这种说辞来分手。他俩相拥而泣——他的泪水滴在她椭圆形领口处敞露的肌肤上,晶莹剔透——相约除了他俩,这事不让任何人知道。 然而,秋去冬来,到了来年夏天,他觉得被这个约定给骗了;他们恋情是那么美好,他恨不得别人知道。他想重燃她的激情。她对他的渴望置之不理,斥责他糊涂,竟企图在人群中单单找她。她蹙起修长的红眉毛,绿眼睛里冒着怒火。“亲爱的莱斯,”有一次,当他在一个聚会快结束时又将她堵在角落里时,她对他说,“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 “嗯,我现在算听过了。”他既惊且气。丽萨从来不会说这种话,也不会穿这么惹眼的橙色蜡染裙子。 他与韦罗妮卡的私情像伤口感染,没能治愈,一直在他体内烧灼。岁月流逝,韦罗妮卡似乎也深受其害。自从遭蜜蜂叮蜇之后,她似乎再没能恢复过来,时胖时瘦,瘦时憔悴,青筋暴露,胖时肿胀,仿佛充过气。她常去当地医院,对此格雷戈尔讳莫如深。韦罗妮卡躲在家里,丈夫只身出席聚会,在聚会上遭人埋怨时,他仍然拒不说出病名。莱斯凭他光想不动的浪漫情怀,想象她因背叛而内疚,一时冲动向格雷戈尔和盘托出了他俩的私情,而被格雷戈尔抓住把柄,软禁在家。又或者,失去莱斯的遗憾折磨着纤弱的她。虚弱并没影响她的美,反而令她新添一层韵味,一丝鬼魅之光,一丝悲伤。多年的日光浴后——那年月,主妇们流行整个夏季外出晒日光浴——韦罗妮卡得了光毒病,整个夏季足不出户。三十岁后,她的牙齿开始给她添麻烦,她定期去看的整牙医师和牙周专家诊所在隔壁那座中等城市里,诊所所在的高楼恰好在莱斯任投资顾问的那家公司对面。 有一次,他从窗户里看到她去街对面看牙医,她穿着一件裙衫式黑大衣,神情专注而严肃。那之后,他常常看着窗外寻找她,哀悼他们娶嫁他人,年华老去。丽萨的户外活力、满脸雀斑和快活脾气多少让她像个男人,她的头发跟她母亲一样,很早就灰白了。有传闻说格雷戈尔得不到满足,找了情人。在莱斯心中,韦罗妮卡深陷婚姻囹圄,一直默默承受着背叛带来的伤痛。他还是能在聚会上碰到她,但两人之间却隔着整个房间,当他想方设法靠近她后,她却无话可说。想当初他们相恋时,除了性爱,他们还共同分享对各自孩子的关心,回忆各自的父母和自己的成长历程。除了失去了情人之间最宝贵的东西之外,彼此这种纯真的坦诚交心,诉说身边熟人的生活,如同流水,一旦受阻,在心中便累积成压力。 所以,当他看到韦罗妮卡离开牙医诊所之时,虽然他的办公室在十楼,虽然她裹着厚厚的冬大衣,他还是能确定是她没错,他赶紧出了办公室,甚至懒得披上轻便大衣,在半个街区之外的人行道上拦住了她。 “莱斯特!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戴着连指手套的双手插在腰间,装出一副恼怒的神情。有些商店橱窗里圣诞装饰还在,沾满灰尘,路边水沟里,被扔掉的常青树上星星点点的金银丝箔闪着光。 “我们一起吃个午饭吧。”他央求道,“除非你满嘴奴佛卡因[奴佛卡因:一种局部麻醉剂。]的味道。” “今天他没有用奴佛卡因,”她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只是装了个临时齿冠。” 她说得这么详细,让他颇为兴奋。在他上班时常去吃午餐的一间餐馆里,在暖和的火车座里,他简直不敢相信她就坐在他对面。她不太情愿地脱下了黑色羊毛外套,露出猩红色开襟毛衫和配套的粉红色珍珠项链。“这些年你还好吗?” “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她问道,“难道这里的人不认识你吗?” 他们到得很早,但这会儿人渐渐多了起来,人声鼎沸,门开合时穿堂风很刺骨。“认识又怎么样,不认识又怎么样,”他说,“管他呢,有什么好怕的?你可能是客户,可能是老朋友,实际上你就是老朋友。你身体还好吗?” “还行。”她说。他知道这是撒谎。 但是他接着说:“孩子们怎么样?我想听听他们的事——有一个调皮不听话,有一个敏感害羞,有时候你都受不了。”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韦罗妮卡说,“我现在习惯简了。她和她哥哥都在寄宿学校。”“还记得我们以前怎么避开他们的吗?还记得有一次哈里发烧,你仍然送他去上学,因为你我定好了约会。还记得吗?” “我忘了,我倒宁愿别人别提醒我这些事,现在想来真让我羞愧,我们太蠢太不谨慎。你提出分手是对的,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好在我总算明白了。” “嗯,我可不。我放弃你准是疯了。我只顾自己。孩子们——我的孩子现在都十来岁了,在外读书。我有时看着他们想,我为他们做出的牺牲他们可会在乎?” “他们当然会,莱斯特,”她垂下眼帘,看着她叫的那杯热茶,虽然他强迫她像他一样要一杯酒,“你是对的。别逼我再说一次。” “是啊,但是此刻我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真是大错特错。” “如果你是在跟我调情,那我可要走了,”这句威胁触动了韦罗妮卡的心弦,她神情严肃地说道,“格雷戈尔和我正在办离婚。” “噢,不!”莱斯觉得空气仿佛变厚变重,仿佛有只枕头紧紧压在他脸上,“为什么?” 她耸耸肩,纹丝不动地看着那杯茶,像打牌的人保护着手里的牌,谨防别人偷看。“他说我再也配不上他了。” “真的吗?自私、自恋的怪物!还记得你曾经抱怨,不喜欢他碰你吗?” 她再次难以察觉地耸耸肩。“他是个典型的男人,比大多数人要诚实。” 莱斯纳闷,这是在讽刺他吗?他们有可能再次合好,但在这场游戏里他不想高估自己而导致最终失败。不过他也没有一声不吭,而是找话说:“现在冬天到了,你没有夏天那样苍白了。受得了太阳吗?” “既然你问起,我得说,阳光让我很痛。我得了红斑狼疮,他们告诉我。轻度的那种,管它轻度是什么意思呢。”在他看来,她的满脸苦相中有种讽刺意味。 “嗯,”莱斯说,“轻度就好。我觉得,你气色还可以。”女招待回来了,他们仓促地点了菜,余下的午餐时间过得有点尴尬,家常话聊完了,该分享的也分享完了——他以为自己早就丧失了分享的能力。然而,以往在床上,在做完爱之后的慵懒中,总有家常话说。莱斯觉得,韦罗妮卡现在没以前那么容易疲倦了,她小心地拖着自己臀部宽大、四肢修长的身体,仿佛它可能随时爆炸。她身上有种东西在发光,像充满电的细小灯丝。女招待还没来问他们要不要甜点,她便伸手拿过大衣,告诉莱斯:“什么也别跟丽萨说。有些还是秘密。” 他抗议道:“我从没跟她说过什么。”可是,最后,他还是跟她说了,也许他和丽萨该离婚了。他要与维诺尼卡重修旧好——与现在这个越加楚楚可怜的韦罗妮卡重修旧好——不论白天黑夜他满脑子全是她。她的苍白,让她仿佛成了进入光芒闪闪的医院的大门,隐隐治好了他的旧伤口。他觉得上次斩断私情就不对,现在他要照顾她的余生。他想象着自己为病床上的她端茶送饭,开车送她去看时间紧张的医生,自己差不多成了个医生。他们的恋情并没重炽,他们的接触仅限于她看牙医时,因为任何冒险都可能危及到她作为一名受委屈的妻子的合法形象。在那些午饭和偶尔的鸡尾酒下,她越来越像他记忆中的主妇:举止随意自然,谈话活泼,轻声细语,不知怎么,这一形象像利刃穿透他沉闷本分的生活,直达他真正的自我,英勇的、温文尔雅的自我。 “可是为什么?”当他扬言要离婚时,丽萨不禁问。 他无法坦白说韦罗妮卡重回到他生活中来了,如果这样,便就意味着要承认早先的出轨。“哦,” 他说,“我觉得我们作为一对夫妇,已尽了我们的本分。说实话,我跟不上你。你做各种运动,你早就自得其乐,也许你一直如此。考虑考虑吧,求你了。我不是说我们明天就去找律师。” 丽萨不是傻瓜,她的蓝眼睛中金色的斑点被细小的泪珠而放大了,她盯着他。“这事儿跟韦罗妮卡与格雷戈尔的分手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当然没有,怎么可能?但是他们在告诉我们我们该怎么做——保持理智,互相尊重,充满感情。” “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感情。人人都说格雷戈尔在她病情这么严重时离开她,真是可耻。”“她病了吗?”他本以为蜜蜂的叮蜇只让他看到了她的脆弱,她可爱的老派晕厥。 “哦,我觉得是的,”丽萨说,“不过她很会演戏,韦罗妮卡一贯如此。” “你看,正是这样,演戏。你就是这样想的。我们成了一出戏。我们整个婚姻生活,就是一出戏。” “我从没这么想过。我得说,莱斯,这对我来说可是件新鲜事。我需要时间。” “当然,亲爱的。”不着急,霍斯特夫妇遇到意外阻碍,钱方面的。光芒闪闪的入口依然开放。 而丽萨很有风度,确实在慢慢调整,这个家里弥漫着即将遭遗弃的灰尘感。孩子们从学校放假回来露了一面,嗅出家里的不同气氛,借口去犹他州滑水和去佛蒙特攀岩,躲了出去。丽萨却似乎越来越不活跃,下班回家后,莱斯会发现她在家里待着,无精打采,问她这天过得怎么样时,她会说:“我不知道时间都溜哪儿去了。我什么也没做,甚至没力气做家务。”初春一个细雨蒙蒙的周末,丽萨取消了周日上午四人组的室内网球活动,她没去参加这个惯常活动,而是叫莱斯到他们卧室里来。他一直睡在客房里,孩子们已经发现了。“别怕,我不是勾引你。”丽萨说。她躺在床上,拉低了睡袍,露出左边乳房,脸上没有欲望,笑容里透着恐惧。“摸摸这儿。” 她的手指引着他的手来到她左乳房之下,他本能地抽回手,这个拒绝动作让她的脸羞红。“得了吧。我不能让孩子来做这个,也不能找朋友。你是我唯一找得到的人。告诉我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多年坚持锻炼和穿跑步胸衣让她身体结实。她的乳头颜色像兑了水的红葡萄酒,因这么随便地裸露于空气中而立了起来。“不光是在皮肤之下,”她教他怎么做,“更深点。在里面。”他不知道在血管与腺体的黑暗交织中,他感觉到了什么。“一个肿块,”她进一步提示,“我十天前洗澡时摸到的,希望这只是我的想象。” “我……我不知道。有点……不连续,但那儿可能只是本来就厚一点。” 她把手放在他手上,把他的手指压得更深一点。“这儿,感觉到了吗?” “有点儿。痛吗?” “我不知道会不会痛。在右边同一位置上摸摸。感觉一样还是不一样?” 他照她说的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比较,试着想象内部肿块,那黑色的闯入者。“不一样,我觉得。我不知道。我说不出,亲爱的。你该去看医生。” “我害怕。”丽萨坦白说,蓝眼睛在褪色的雀斑中发亮,眼神惊恐。 莱斯立在那儿,一只手还握着她健康的右边乳房。它柔软、温暖,有一定分量。这就是蜜蜂的一蜇,是他垂涎已久的亲密,最终名正言顺成了他的;但他觉得自己被这具身体上的什么东西给玷污了,他只想转身一走了之,可是他明白他不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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