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之趣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1]。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

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虾蟆[2]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3]惊恐。神定，捉虾蟆，鞭数十，驱之别院。

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4]”，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5]（吴俗称阳具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语柄。

此皆幼时闲情也。

注释

[1]项为之强：脖子因此僵硬。项，脖子。强，僵硬。

[2]癞（lài）虾蟆（ma）：癞蛤蟆，蟾蜍。

[3]呀然：张口惊叹之貌。

[4]奸近杀：有奸诈邪淫行为的人，容易招致杀身之祸。民间有谚语“赌近盗，奸近杀”，意为“奸出人命，赌出贼”。

[5]哈：吸。

荷瓣素心春兰

及长，爱花成癖，喜剪盆树。识张兰坡[6]，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

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7]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8]。

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9]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

次取杜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其他盆玩皆然。

注释

[6]张兰坡：扬州人。清代文学家、三朝阁老阮元（1764-1849）的幕僚，曾为阮元书画、雕刻代笔人。

[7]荷瓣素心春兰：兰花名品。花期在早春二三月。瓣为宽阔莲花瓣状，铺舌纯白。清代嘉庆年间，灵隐寺僧人本空法师于杭州五云山化缘途中发现，故又称和尚素、和尚素荷。

[8]拱璧：喻指极其珍贵之物。古代天子礼天祭祀所用的一种大玉璧，因需双手拱执得名。

[9]滚汤：滚水、开水。

秋菊插瓶之法

惟每年篱东[10]菊绽，秋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

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11]”也。

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12]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13]”也。

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14]”矣。

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注释

[10]篱东：东篱，种菊之处。典出东晋陶渊明《饮酒诗·之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11]起把宜紧：插花技巧。指插花时，花脚集中束在瓶内，以使花枝上端向各个方向自然伸展。

[12]飞钹（bó）耍盘：飞钹、耍盘，民间杂技门类。指像杂耍一样，虚张声势，喧闹浮夸。

[13]瓶口宜清：插花技巧。指插花时，花材成束插于瓶中，枝叶不要覆盖瓶口，使瓶口清爽。

[14]锦灰堆：又名拾破画、打翻字纸篓。起初只是画家成画后的笔墨游戏，通常是对书房某处的随意勾勒，字帖、画稿、秃笔、私札、印契等等，均可入画。后发展为刻意的创作。文中乃指刻意而为之。

插花之术

若盆碗盘洗[15]，用漂青[16]、松香[17]、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

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筦[18]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

注释

[15]洗：一种盛水洗笔的器皿，文房用具。其形敞口，沿宽折，阔腹平底。

[16]漂青：一种传统的中国画颜料。颜色介于绿蓝之间，如光照水面之色。

[17]松香：松树的树脂。

[18]筦（guǎn）：同“管”，固定，支撑。

盆景剪裁

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一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

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余生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又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19]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

注释

[19]虞山：今江苏苏州常熟。虞山为横卧常熟城西北、北濒长江的一座山。以周代吴国君主虞仲葬于此山得名。

盆中花石

点缀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一瓯[20]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

种水仙无灵璧石[21]，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芽菜[22]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盘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

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如石菖蒲[23]结子，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

以老蓬子[24]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25]之。俟雏成取出，用久年燕巢泥加天门冬[26]十分之二，捣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叶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注释

[20]瓯（ōu）：敞口小碗式酒器。此处指水杯。

[21]灵璧石：我国传统的四大观赏名石之首。又称八音石。产于安徽灵璧县磬云山。以瘦透漏皱的赏石美学和玉振金声的独特品质著称。

[22]黄芽菜：大白菜的一种。叶抱成球型，心为菊花黄。

[23]石菖蒲：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我国传统的植物文玩之一，多生于山涧水石空隙。叶成两列，佛焰花序，常作附石盆景。有“花中涧兰，石中浮磬，草中菖蒲”之称。根茎盘曲有节，有辛香之味，可作药物，故又名九节菖蒲、药菖蒲。

[24]老蓬子：老莲子。隔年或陈年的莲子。

[25]翼：遮护。

[26]天门冬：又名丝冬、虎尾根。多年生攀缘草本植物，我国传统的植物文玩之一，多生长于山野林缘阴湿地，叶序呈三枚簇状，夏末秋初结红色球果。纺锤状根茎，乃滋阴止咳中药。

园林设计之章法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

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27]，而实虚也。

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28]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榻；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29]，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侨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30]，上下卧房、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

是诚然欤！

注释

[27]月台：赏月的露天平台。古时建筑上凸出并连着前阶的平台。

[28]太平船：一种有舱可居的游船。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八：“沙飞重檐飞舻，有小卷棚者谓之太平船。”

[29]越绝：隔绝，隔断。

[30]椽：架于梁上支撑屋顶的木杆。此处乃古代房屋间数的代称。

自制微型景观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31]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32]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间，凿痕毕露，将奈何？”

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33]之，干或色同也。”

乃如其言。用宜兴[34]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35]，巉岩凹凸，若临江石矶[36]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37]。石上植茑萝[38]，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

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39]。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

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注释

[31]峦纹：山形的纹理。山峰之小而圆者为峦。

[32]油灰：填泥、腻子。由桐油与石膏调拌而成，用以填嵌缝隙、平整物面。

[33]糁（sǎn）：涂。以米和羹为糁。《礼记·内则》：“糁，取牛羊之肉，三如一，小切之。与稻米二，肉一，合以为饵，煎之。”

[34]宜兴：今江苏无锡宜兴市，濒太湖西岸。明末以来，以澄泥陶器闻名于世。

[35]云林石法：元代画家倪瓒画山石的方法，以侧锋干笔作皴（cūn），笔简意远，幽旷萧散，名为“折带皴”。倪瓒，无锡人，字泰宇，号云林子。

[36]矶（jī）：水边突出的岩石或石滩。

[37]白萍：即白苹，又名“四叶菜”“田字草”，一种常见的浅水浮草。夏末秋初开花，花色洁白。初生可食，全身入药。

[38]茑（niǎo）萝：又名羽叶茑萝、锦屏风、游龙草。一年生蔓草，攀缘他物而长。花朵熠熠，如五角红星。

[39]蓬岛：蓬莱岛。先秦传说中，东海之上仙人所居的岛屿。

焚香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

芸尝以沉速[40]等香，于饭镬[41]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半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

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圆[42]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

每有人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注释

[40]沉速：沉香和速香。沉香，一种含有可入药树脂的珍贵树木；香味清幽，常用作燃香，被誉为众香之首。速香，即黄熟香。李时珍《本草纲目·木部·沉香》：“木之心节置水则沉，故名沉水（香），亦曰水沉。半沉者为栈香，不沉者为黄熟香。”古时南粤之东莞、中山，均以盛产沉香知名。

[41]镬（huò）：鼎状而无足的大锅。

[42]香圆：香橼（yuán）。一种不规则分枝的常绿灌木或小乔木，又名枸橼子，我国传统的植物文玩之一。果实椭圆，皮糙肉酸，略有香气，可入药。

刺虫以仿画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

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

余曰：“虫踯躅[43]不受制，焉能仿效？”

芸曰：“有一法，恐作俑[44]罪过耳。”

余曰：“试言之。”

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

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注释

[43]踯躅（zhí zhú）：以脚踏地，徘徊不进。

[44]作俑：古代制造陪葬用的偶像。此处指首开恶例。

活花屏

余与芸寄居锡山[45]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

乡居院旷，夏日逼人。芸教其家做活花屏法，甚妙。每屏一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木香草随地可用。

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注释

[45]锡山：无锡代称。锡山，在今江苏省无锡市西郊，乃惠山东峰脉断处的一座凸起小峰。先秦之时，此山盛产锡矿。汉代初年，锡矿采竭，因名无锡。

与友品诗论画

友人鲁半舫[46]，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柏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47]。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

楼共五椽，东向，余居其三。晦明风雨，可以远眺。庭中有木犀[48]一株，清香撩人。有廊有厢，地极幽静。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49]，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

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50]，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

时有杨补凡[51]，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52]，名沛，工山水；王星澜[53]，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

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54]，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55]，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

注释

[46]鲁半舫：清代乾隆年间书法家。字近人，名璋，号半舫，今江苏苏州人。书法学清代隶书名家郑汝器，疏润有致。尤擅写意枇杷。

[47]铁笔：篆刻。刻石、雕玉、镂竹、铭铜等借助铁制器具的艺术形式的统称。后转为狭义的治印之学。

[48]木犀（xī）：桂花树。我国传统十大名花之一。重阳前后开花，花色淡黄或橘红，香气芬芳，乃名贵香料。翌年三月结果。

[49]纺绩：将丝麻纤维纺织成纱或线。纺，纺丝。绩，缉麻。此处指纺纱织布。

[50]杖头钱：买酒钱。典出《世说新语·任诞》：“阮宣子尝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虽当世贵盛，不肯谐也。”

[51]杨补凡：清代乾隆嘉庆年间画家。字补凡，名昌绪，今江苏苏州人，擅画山水仕女，曾入阮元幕府。清代著名画家缪颂之婿。缪颂一生落拓痴狂，品行放逸，喜用菜叶汁液作画。嘉庆五年（1800年）曾随大清正使赵文楷赴琉球，监行琉球新国王尚温继位册封事宜。

[52]袁少迂：清代乾隆嘉庆年间书画名家、收藏家。字少迂，名沛，今江苏苏州人。早年以画知名，工书法；所藏端砚之精雅，名动京师。曾为乾隆嘉庆之时权臣户部尚书、太子太师董诰幕僚。晚年归于故里，卖画自给。

[53]王星澜：清代嘉庆道光年间画家。名岩，字星澜，今江苏苏州人，吴中著名书画家缪椿弟子。擅花鸟树石，笔意苍老，钩染工致。

[54]昆季：兄弟。长为昆，幼为季。昆，相同；季，稚小。

[55]拔钗沽（gū）酒：拔下发钗换酒。典出唐代元稹《遣悲怀》：“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夏季的诗情画意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56]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

长夏无事，考对为会[57]，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58]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考，关防[59]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

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为官卷[60]，准坐而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甚宝之，各有题咏。

注释

[56]公廨（xiè）：官署。

[57]考对为会：以对联集句为戏。

[58]青蚨（fú）：铜钱的代称。青蚨，虫名，形状如蝉，卵附于草树。传说以青蚨母子血，各涂于钱上，钱用出后必会飞回。典出西汉淮南王刘安《淮南万毕术》。

[59]关防：古时派遣的官员用的官印。此处指主考官。

[60]官卷：清代科举制度，高级官员的子弟乡试时，将其另编字号，试卷封印处均注明“官”字样，故名“官卷”。此处指享受特殊待遇。

春日赏花烹茗

苏城有南园、北园[61]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

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

众笑曰：“诺。”

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

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

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

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

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

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

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62]，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

芸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注释

[61]南园、北园：位于苏州古城区。南园在今文庙一带，始建于五代时期，北宋初逐渐荒芜。范仲淹在旧址上建立了文庙。南宋时期，金兵南侵，成为废墟。元朝末年，朱元璋分兵围困苏州城，张士诚开辟南园之南，今新市路和竹辉路一带为菜园，舒缓军民饥馑。明清时期，南园菜花，曾是苏州一大景观。北门位于苏州古城区东北角，今娄门与齐门内，以北园路为中心的区域。也是当时张士诚所开垦，以种植水稻为主。

[62]陶然：喜悦、愉快的样子。

芸娘的生活艺术

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

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盖视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边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63]亦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

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暗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64]，又可家常。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

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

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

余曰：“如何？”

芸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出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既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

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65]泡之，香韵尤绝。

注释

[63]移掇（duō）：收拾。掇，捡取。

[64]出客：出外作客。

[65]天泉水：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