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坎坷记愁

浮生六记  作者:沈复

家庭之变机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

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1]。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2]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余虽居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注释

[1]左支右绌:财力不足。绌,不足。原指弯弓射箭的姿势,左手伸展,右手曲退。

[2]同室:家人。

芸娘受责于翁

乾隆乙巳[3],随侍吾父于海宁[4]官舍。

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5]之。”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乃不令代笔。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余即作札问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

迨[6]余归,探知委曲,欲为婉剖[7],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8],勿失欢于姑[9]也。”竟不自白。

注释

[3]乾隆乙巳:乾隆五十年,1785年。

[4]海宁:今浙江海宁市。

[5]司:负责。

[6]迨(dài):等到。

[7]婉剖:委婉辩解。

[8]翁:公公。

[9]姑:婆婆。

芸娘失欢于姑

庚戌[10]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11]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

吾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

孚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女之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

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

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注释

[10]庚戌:时为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

[11]邗(hán)江:今江苏扬州市邗江区。春秋时期,吴王夫差于此筑邗城,开邗沟,以通江淮。

芸娘被小叔诬陷

壬子[12]春,余馆真州[13]。

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启堂时亦随侍。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

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嘱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

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14]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

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认罪,觅骑遄[15]归,恐芸之短见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至,曰:“我不为己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

乃寄芸于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

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末。适余自岭南[16]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

注释

[12]壬子: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

[13]真州:今江苏仪征市。有“风物淮南第一州”之誉

[14]札饬:写信训斥、告诫。

[15]遄(chuán):快,疾速。

[16]岭南:五岭以南的区域。《晋书·地理志》将秦代所立南海、桂林、象郡称为岭南。包括了北至五岭、南抵南海及今越南北部,西连云贵,东达闽粤沿海的中国南部疆域。

芸娘血疾复发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17]不返,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佳人已属沙叱利[18]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

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呜咽,谓余曰:“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

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与其后悔,莫若无成。”

因抚慰之再三。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19],刀圭[20]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不数年而逋负[21]日增,物议[22]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余则调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

注释

[17]出亡:外出。

[18]沙叱(zhà)利:唐代许尧佐笔记《柳氏传》中人物,唐代大历年间蕃将,恃势强占诗人韩翊美姬柳氏。

[19]支离:衰弱。几近散倒之状。

[20]刀圭(guī):药物。刀、圭,均为古代量药器具。

[21]逋(bū)负:欠债。欠负财物,无力偿还,并藏匿己身,谓之逋。

[22]物议:非议。

生活日益困顿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辛劳。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

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23]时形。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单股栗[24],犹强曰“不寒”。因是,芸誓不医药。

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

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

注释

[23]竭蹶(jué):力疲跌倒。词出《荀子·儒效》:“故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

[24]股栗:两腿发抖。

为友作保被连累

有西人[25]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友人某,向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

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吾父闻之,召余呵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适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迟必首汝逆[26]矣!”

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

注释

[25]西人:旧时吴地对山西、陕西人的称呼。

[26]首汝逆:向官府告发你的大逆不道。逆,悖善从恶。

芸娘旧友的关心

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遣来耶?抑便道来耶?”

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咐:‘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27],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

盖芸与同绣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

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

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阳之谊[28],欲媳青君,谅无不允。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媳,何如?”

荩臣喜曰:“谨如命”。

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注释

[27]简亵:简陋、轻慢。

[28]渭阳之谊:甥舅之亲。《诗经·秦风·渭阳》:“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

痛别儿女

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廿五日[29]也。

芸曰:“孑然[30]出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著,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

余曰:“卿病中能冒晓寒耶?”

芸曰:“死生有命,无多虑也。”

密禀吾父,亦以为然。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

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侍在侧,拭泪不已。将交五鼓,暖粥共啜[31]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

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

芸曰:“将出门就医耳。”

逢森曰:“起何早?”

曰:“路远耳。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

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

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勿哭”而已。

青君闭门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解维[32]后,芸始放声痛哭。

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注释

[29]庚申之腊廿五日:清嘉庆五年,1800年1月19日。

[30]孑然:突兀、贸然。

[31]啜(chuò):含泪喝粥。啜,哭泣之貌。

[32]解维:解开系船的缆绳。维,连接。

在芸之盟姊家休养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

是日午未之交[33],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待,率两小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

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34]矣。”

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

自此相安度岁。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

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35]盐公堂[36]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

余曰:“忘之矣。”

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

余如其言。

注释

[33]午未之交:午时为上午十一点至下午一点,未时为下午一点至下午三点。午未之交就指下午一点。

[34]桃源:桃花源。东晋隐逸诗人陶渊明所写《桃花源记》,描写一位渔夫误入仙境般的桃花源。

[35]靖江:今江苏靖江市。

[36]盐公堂:古时官府管理盐务的机构。

要债之行偶遇故人

时天颇暖,织绒袍、哔叽[37]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38]也。

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

晨起,趁江阴[39]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40]。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

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

余曰:“翁非泰州[41]曹姓耶?”

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

注释

[37]哔叽:手工羊毛织物。

[38]辛酉正月十六日:时为清嘉庆六年,1801年2月28日。

[39]江阴:今江苏江阴市。

[40]罄:尽,用尽。罄,中空的陶器。

[41]泰州:今江苏泰州市。

种善因得善果

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门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

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

曹曰:“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出钱沽酒,备极款洽[42]。

二十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

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

枵腹[43]忍寒,午始解缆。至靖,暮烟四合矣。

曹曰:“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不知其内外也。”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

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

注释

[42]款洽:亲密,融洽。款,心意欣欣然。洽,和谐。

[43]枵(xiāo)腹:空腹,饥饿。枵,根部虚空的树木。

要债之艰难

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

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

惠来以番饼[44]二圆授余,即以赠曹。曹力却,受一圆而去。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

惠来曰:“郎舅至戚,即无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账之时,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措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

余本无奢望,遂诺之。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

廿五日,仍回华宅。

芸曰:“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

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注释

[44]番饼:番银。非清代官定,而在域内流通的异域银元。

贡局裁人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45]众司事公延[46]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

至明年壬戌[47]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瘳[48],唯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愿亦来邗,一睹平山[49]之胜。”

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50]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华夫人赠一小奚奴[51]曰阿双,帮司炊爨[52],并订他年结邻之约。

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满望散心调摄[53],徐图骨肉重圆。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芸始犹百计,代余筹画[54],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

至癸亥[55]仲春,血疾大发。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之呼[56]。

芸曰:“求亲不如求友。”

余曰:“此言虽是,亲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顾不遑[57]。”

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

注释

[45]贡局:专事向朝廷筛选贡品的地方行政机构。

[46]公延:推荐。

[47]壬戌:时为清嘉庆七年,1802年。

[48]瘳(chōu):病愈,痊愈。特指出乎自己预期的病愈。《诗经·郑风·风雨》:“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49]平山:指今扬州大明寺内平山堂。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所筑。坐此堂上,可一览江南诸山之盛。宋代诗人叶梦得赞誉平山堂之壮丽淮南第一。

[50]先春门:又名“海宁门”“大东门”,今城门已废,存有大东门街道。

[51]小奚奴:年幼男仆。奚奴,古时对西北民族中从事此役使者的称呼。汉初至隋唐,缙绅之家以有奚奴为贵。

[52]炊爨(cuàn):烧火煮饭。爨,以釜甑做饭。

[53]调摄:调养护理。

[54]筹画:筹划,出主意。

[55]癸亥:公元1803年,清嘉庆八年。

[56]将伯之呼:求人帮助。《诗经·小雅·正月》:“其车既载,乃弃尔辅。载输尔载,将伯助予。”意为请年长的人帮助我,后以“将伯”称别人对自己的帮助或向人求助。此诗有忧伤愤懑之意。

[57]遑(huáng):余暇,空闲。

再次去靖江求助

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

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

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足疲神倦,昏然睡去。

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58]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余乃返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

申刻[59]抵靖,投刺[60]焉。良久,司阍者[61]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曰:“不知也。”

余曰:“虽一年亦将待之。”

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阍者曰:“公姑待之。”

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注释

[58]泰兴:今江苏泰州。

[59]申刻:下午三点至五点。

[60]投刺:递上名帖。

[61]司阍(hūn)者:掌守城门的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见余归,卒然[62]曰:“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犹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63]。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见我盟姊?”

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华家盟姊赠以匪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

芸闻余言,意似稍释。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

注释

[62]卒然:突然,忽然。卒,同“猝”。

[63]堪虞:忧虑、担心。

痛失芸娘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入膏肓,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

“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64],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65],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66]。”言已,泪落如豆。

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67]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

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

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

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一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厝[68]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

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69]’耳。”

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70],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71]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

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72]也。

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注释

[64]雍雍:和谐融洽。

[65]奉箕帚:操持家务。指做妻子。

[66]耿耿:挂怀,不安。

[67]恹恹(yān):精神萎靡。

[68]厝(cuò):停柩,置棂待葬。

[69]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虽时过境迁,此心不变。语出唐代元稹《离思五首·其四》。

[70]噤(jìn):闭口不语。

[71]涔涔(cén):泪落不止的样子。

[72]嘉靖癸亥三月三十日:1803年5月20日。沈复时年四十一岁。

恩爱夫妻不到头

承吾友胡肯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73]。

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

卒之疾病颠连,赍恨[74]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话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注释

[73]成殓:入殓,大殓。

[74]赍(jī)恨:抱恨,含恨。

芸娘回魂之期

回煞[75]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房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

延羽士[76]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77]”。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之室。一家尽出,谓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窃者。

芸娘眚期,房东因同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余冀魄归一见,姑漫应之。同乡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78],宜信其有,勿尝试也。”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张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

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命。君果关切,伴我何如?”

张曰:“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

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而待。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

转念待魂而来,何遽[79]睡耶?开目四现,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余正得借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

出告禹门,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注释

[75]回煞:回魂。民间说法,人去世若干天后,魂魄会回到生前最喜欢的地方看看。一般是在头七。

[76]羽士:道士。

[77]接眚(shěng):回魂夜时,道士做法事迎接亡魂。

[78]因邪入邪:遇到邪祟之事,很容易被熏染。源出佛教义理,所谓“遇圣入圣,遇邪入邪”。

[79]遽(jù):着急,匆忙。

移居扬州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80]”语,自号梅逸。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81],俗呼郝家宝塔。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

携木主[82]还乡,吾母亦为悲悼。青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83]。启堂进言曰:“严君[84]怒犹未息,兄宜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

余遂拜母别子女,痛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重阳日,邻冢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也。”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待家乡信息。”

未几,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倩余代庖[85]三月,得备御寒之具。封篆[86]出署,张禹门招寓其家。张亦失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赀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荆[87]扶柩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

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音殊杳。

注释

[80]妻梅子鹤:指北宋诗人林逋之事。林逋隐居西湖小孤山,终生不仕不娶,惟喜植梅养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

[81]金桂山:金匮山,又名金柜山、金龟山。在今扬州维扬路西,邗江路东。扬州自古有谣谚“黄金入柜”之说,称赞此山风水之佳。

[82]木主:木制牌位。又称神主。

[83]成服:旧时丧礼大殓后,亲属穿着丧期服装。

[84]严君:父亲。

[85]代庖:代做他人分内的事。《庄子·逍遥游》:“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86]封篆:停止办公。古时官署官印多为篆文。

[87]亡荆:去世的妻子。

父亲去世

至甲子[88]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正趑趄[89]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无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

呜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90]哉!

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

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

吾母目余弟妇,遂默然。余入幕守灵至七终[91],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

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92],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争产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

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93]于世外矣。

注释

[88]甲子:清嘉庆九年,1804年。沈复时年四十二岁。

[89]趑趄(zī jū):踌躇不定。

[90]逭(huàn):逃避。

[91]七终:丧期结束。民间风俗,人死后七日一祭,为“七”。一般守丧七七四十九天。这期间,每个七日都有讲究。

[92]出嗣降服:过继为他人后代。嗣,结构从册从口,本义为于廷上对臣下封土授爵。服,本义为行用,引申为秩序。

[93]赤松子:传说中上古仙人。神农帝时为雨师,并传祛病延年之法于神农帝

准备隐居深山

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

余曰:“然则如之何?”

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94]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

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

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执以为不便,四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余诺之。

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可也。”

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

注释

[94]殿撰:状元的统称。旧时进士第一名列授翰林院修撰。

设榻寺中

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本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余即设榻其中。

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极威武。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余曰:“仆一生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

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余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赖神默佑,竟得无恙。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近处田禾,俱被漂没。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

七月初,天始霁。揖山尊人号莼芗有交易赴崇明[95],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归,值吾父将安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拟倾囊与之,揖山不允,分帮其半。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葬既毕,仍返大悲阁。

九月杪[96],揖山有田在东海永泰沙[97],又偕余往收其息。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真异姓骨肉也。

注释

[95]崇明:今上海崇明岛。

[96]杪(miǎo):年月或季节的末尾。杪,树枝的细梢。

[97]永泰沙:今江苏启东九隆镇。

颠沛流离间痛闻子夭

乙丑[98]七月,琢堂始自都门[99]回籍。

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总角交[100]。乾隆庚戌[101]殿元[102],出为四川重庆守。白莲教[103]之乱,三年戎马,极著劳绩。及归,相见甚欢。

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余即叩别吾母于九妹倩[104]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吾母嘱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须努力。重振家声,全望汝也!”

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

舟出京口[105],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106]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107]观察[108]之信,遂留余与其嗣君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

丙寅[109]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110]登陆。途长费巨,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111],清风两袖,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112]作寓。

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

呜呼!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

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注释

[98]乙丑:清嘉庆十年,1805年。沈复时年四十三岁。

[99]都门:京都城门。

[100]总角交:儿时之交。古代儿童幼时,束发为两髻,称总角。

[101]乾隆庚戌:1790年。

[102]殿元:状元。

[103]白莲教:古代缘于佛教净土宗的一个民间宗教组织。北宋初年称白莲社或莲社;南宋时信众覆盖江南六郡,称白莲宗、白莲教。元明清时期,民间义军多以此教的名义,假借弥勒下生的名义起事。

[104]妹倩:妹婿,妹夫。

[105]京口:今江苏镇江的古称。镇江东南有京岘山。口,长江口。

[106]淮扬:明清时期淮扬指淮安、扬州二府。此处指扬州。

[107]潼关:今陕西渭南潼关县。位于秦晋豫三省交界处。

[108]观察:道台的尊称,清代官阶,正四品。省、府之间的地方长官。

[109]丙寅:清嘉庆十一年,1806年。沈复时年四十四岁。

[110]樊城:今湖北襄阳市樊城区。古时有“南船北马,七省通衢”之誉。

[111]山左廉访:山左,古时山东省的别称。山,太行山。廉访,清代官阶,按察使的尊称,主管监察事务。

[112]潼川书院:即潼川草堂书院。初名关西书院。清雍正五年(1727年)设立。初址在潼关帅府街。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迁院于麒麟山下,遂改名为潼川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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