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四月

浮世画家  作者:石黑一雄

一星期有三四个晚上,我仍然发现自己顺着那条小路,下山走到河边和那座小木桥,战前就住在这里的一些人依旧管那座桥叫“犹疑桥”。我们之所以还这么叫它,是因为就在不久之前,过了桥就进入了我们的逍遥地,你会看见那些所谓良心不安的人在那里犹豫不决地徘徊,不知道是寻欢作乐地度过一晚上呢,还是回家去陪老婆。不过,如果有时候看到我站在那座桥上,若有所思地倚着栏杆,我可不是在那儿犹豫。我只是喜欢在太阳落山时站在那里欣赏景色,观察周围正在发生的变化。

在我刚才过来的山脚下,已经出现了一簇簇新的楼房。顺着河岸往前看,一年前只有杂草和烂泥的地方,如今市政公司正在建设公寓楼,将来给员工们住。但是公寓楼离竣工还早着呢,太阳沉落到河面时,你会把工地当成城里某些地区仍能看见的轰炸后的废墟。

不过这样的废墟每星期都在减少。如今要想见到大片的废墟,大概要往北一直走到若宫区,或者去主街和春日町之间遭受轰炸最严重的地方。而我相信仅在一年以前,轰炸的废墟还是这个城里一种常见的风景,到处都是。比如,犹疑桥过去的那片地方——曾经是我们的逍遥地的所在——就在去年这个时候还是一片残砖碎瓦。现在每天都在施工,日新月异。川上夫人的酒馆外面,以前是寻欢作乐的人们摩肩接踵,现在正在建造一条宽宽的水泥马路,路的两边已经打好了一排排大型办公楼的地基。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川上夫人告诉我,市政公司提出花大价钱买下她的酒馆,其实我早就想到她早晚有一天会停业搬走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对我说,“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冷不丁走了心里真难受。我昨天夜里一直想着这件事没合眼。我对自己说,现在绅太郎也不来了,我只剩下先生这一个靠得住的主顾。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些日子我确实成了她唯一的主顾。自从去年冬天发生了那件小事之后,绅太郎就没有在川上夫人的酒馆露过面——无疑是没有勇气来见我。这对川上夫人来说是够倒霉的,因为她跟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是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一起喝酒,绅太郎第一次向我提到他希望在一所新办的中学谋到一份教职。然后他继续向我透露,他实际上已经申请了几个这样的职位。绅太郎这么多年都是我的弟子,这样的事情自然没有理由不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完全明白,如今别的人——如他的雇主——在这类事上做他的担保人要合适得多。不过我承认,当我得知他竟然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去申请教职时,还是觉得有点意外。去年冬天,新年过后不久的一天,绅太郎来访,我发现他站在我家门口,局促不安地吃吃发笑:“先生,我这样来叨扰您真是太失礼了。”我当时有一种类似如释重负的感觉,似乎事情正在回到更加熟悉的轨道上来。

在客厅里,我点了一个火盆,我们都坐在旁边烘手。我注意到绅太郎没有脱掉的外衣上有雪花在融化,便问他:

“又下雪了吗?”

“下得不大,先生。不像今天早晨那样。”

“很抱歉这屋里很冷。恐怕是家里最冷的屋子了。”

“没关系,先生。我自己屋里还要冷得多呢。”他愉快地微笑着,在炭火上搓着自己的双手。“能这样款待我已经太感谢了。先生这么多年一直很照顾我。先生对我的帮助,我真是数也数不完的。”

“哪里哪里,绅太郎。实际上,我有时候觉得我过去对你有些怠慢呢。虽然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但如果我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我的疏忽的,请尽管告诉我。”

绅太郎笑了几声,继续搓着双手。“哎呀,先生,您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我永远也数不尽先生对我的恩典。”

我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说道:“那么告诉我,绅太郎,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他神色惊讶地抬起头,又笑了几声。

“请原谅,先生。我在这里太舒服了,把我来这里叨扰您的目的都忘光了。”

他对我说,他很有希望得到他申请的东町中学的教职。据可靠消息,他相信对方很看好他。

“可是,先生,似乎有那么一两点,委员会好像仍然有些不大满意。”

“哦?”

“是的,先生。也许我应该实话实说。我提到的这一两点,是跟过去有关。”

“过去?”

“是的,先生。”说到这里,绅太郎不自然地笑了一声。然后,他鼓足勇气继续说道:“您必须知道,先生,我对您高山仰止。我从先生这里学到了这么多东西,我会继续为我跟先生的关系而感到骄傲。”

我点点头,等他往下说。

“是这样的,先生,如果您能亲自给委员会写一封信,证实一下我所说的某些话,我将感激不尽。”

“是什么话呢,绅太郎。”

绅太郎又吃吃笑了几声,然后又把双手拢到火盆上。

“只是为了让委员会满意,先生。没有别的。您可能记得,先生,我们曾经有过意见分歧。关于我在中国危机时候的作品。”

“中国危机?我好像不记得我们有过争吵,绅太郎。”

“请原谅,先生,也许我说得夸张了。绝对没有到争吵那么严重的程度。但我确实鲁莽地表达过自己的不同意见。也就是说,我反对过您对我作品的建议。”

“请原谅,绅太郎,我不记得你说的是什么事了。”

“这样的区区小事,自然不会留在先生的记忆里了。可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呢。也许我提醒一下您就会想起来,我们那天晚上的聚会,庆祝小川先生订婚的聚会。就是那天晚上——我记得是在神原饭店——我大概有点喝高了,就不管不顾地表达了我对您的看法。”

“我对那天晚上的事依稀有点印象,但很难说记得多么清楚。可是,绅太郎,那样一点小小的分歧跟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请原谅,先生,是这样的,这件事有点非同小可。委员会必须把一些细节弄清楚。毕竟,还得让美国官方满意……”绅太郎不安地停住话头。然后又说:“我请求您,先生,仔细回想一下那天的小分歧。我当时虽然对于跟您学到那么多东西心怀感激——现在也是——但实际上,我并不总是赞同您的观点。是的,我可以并不夸张地说,我对当时我们学校的立场方向是有很强的保留意见的。比如,您也许还记得,虽然我最终听从您的指导画了中国危机的海报,但我心存怀疑,而且向您表明了我的想法。”

“中国危机的海报,”我思忖着说,“是的,我想起了你的海报。当时国家处于紧要关头,应该停止犹豫,做出决策了。据我回忆,你画得很好,我们都为你的作品感到骄傲。”

“可是您也该记得,先生,我对您希望我画的作品一直疑虑重重。您仔细想想,那天晚上我在神原饭店公开表达了我的不同意见。请原谅,先生,拿这样一件小事来麻烦您。”

我记得自己沉默了一会儿。在这期间我肯定是站了起来,因为我记得接下来说话时我已经站在了屋子的另一头,在阳台的纱门前。

“你希望我给你的委员会写一封信,”我最后说道,“证明你没有受我影响。这就是你的请求。”

“不是那样的,先生。您误会了。能跟您的大名连在一起,我只有骄傲的份儿。只是关于中国危机海报的那件事,如果能让委员会相信……”

他又没有把话说完。我把纱门拉开一道细细的缝。凉风吹进了屋里,但我似乎并不介意。我从缝隙里越过阳台望着外面的花园。雪花慢慢地飘落。

“绅太郎,”我说,“你为什么不能勇敢地面对过去呢?当时你的海报活动使你名声大噪。赢得许多荣誉和称赞。也许当今世界对你的作品有不同的观点,但你不需要用谎言替自己开脱。”

“是的,先生,”绅太郎说,“我同意您的观点。可是回到手边的这件事上,如果您能就中国危机海报的事给委员会写封信,那我真是感激不尽了。实际上,我已经把委员会主席的姓名地址都拿来了。”

“绅太郎,请听我说。”

“先生,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对您的教诲和栽培都一直心怀感激。但是目前,我正处于事业的关键阶段。如果退休了,自然可以静思冥想。可是我生活在一个纷扰的世界上,要想得到这个职位,有一两件事我必须处理好,其实从别的方面来说这个职位已经是我的了。先生,我请求您,考虑考虑我的处境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望着雪花静静地在我的花园飘落。身后,我听见绅太郎站了起来。

“这是姓名和地址,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就把它们留在这儿了。希望您有空的时候考虑考虑这件事,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静默了片刻,我猜想他是等在那里,看我是不是回过身,让他不失体面地告辞。我继续凝望着我的花园。雪花虽然不停地飘落,但并没有在花草树枝上堆积。就在我注视的当儿,一股微风吹来,摇动了一根枫树枝,把大部分雪花都抖落下来。只有花园后面那盏石灯的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色。

我听见绅太郎说了声对不起,离开了房间。

也许,我那天对绅太郎有点过于苛刻了。但是,你如果知道了他来访几个星期前发生的事,就肯定能够理解我为什么对他想逃避责任的做法这样缺乏同情了。实际上,绅太郎来访正是在仙子相亲的几天之后。

整个去年秋天,仙子跟佐藤大郎的婚事进展得还算顺利。十月份时交换了照片,我们通过中间人京先生得知,那个年轻人很想跟仙子见面。仙子,当然啦,假装要考虑考虑,但那个时候,显然我女儿——已经芳龄二十六——经不起轻易错过佐藤大郎这样的对象了。

于是我告诉京先生我们同意相亲,最后大家敲定了十一月的一个日子,地点在春日公园饭店。你大概也认为春日公园饭店这些日子变得有些粗俗,因此我对这个选择有点不满意。可是京先生向我保证,到时候会定一个包间,并且说佐藤家的人很喜欢那里的饭菜,最后我也就同意了,虽然并没有什么热情。

京先生还说,未来的新郎一家把这次相亲看得很重——他的父母和弟弟都打算出席。他建议说,如果我们带一个亲戚或朋友去给仙子壮壮胆,那就再好不过。可是,节子离得那么远,我们能请谁来参加这样一个活动呢?也许,就是因为我们觉得在相亲时可能处于下风,再加上我们对地点的不满意,使仙子对这件事变得格外紧张。相亲之前的那几个星期真是度日如年。

经常,仙子下班一回家就说些这样的话:“爸爸,你一整天都做什么了?大概又跟平常一样闷闷不乐地闲逛吧?”其实,我压根儿没有“闷闷不乐地闲逛”,我是在为保证这门亲事有个好结果而忙碌呢。可是,我当时觉得不能把事情进展的细节告诉她,以免让她操心,所以就对我白天的活动含糊其辞,这样一来,她就更加含沙射影地攻击我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不把某些事情摊开来说,反而使仙子更加感到紧张,如果当时我开诚布公,倒可以避免我们那时候的许多令人不快的交流。

比如,我记得有一天下午,仙子回家时我正在花园里修剪灌木。她在阳台上客客气气地跟我打了声招呼,就又进屋去了。几分钟后,我坐在阳台上,望着外面的花园,欣赏我的劳动成果,这时仙子换了和服,端着茶出来了。她把托盘放在我们俩之间,坐了下来。我记得那是去年晚秋一个晴朗宜人的下午,柔和的阳光洒在树叶子上。她循着我的视线望去,说道:

“爸爸,您为什么把竹子剪成那样?现在看上去不协调了。”

“不协调?你这样认为吗?我倒觉得蛮协调的。你看,你应该考虑到嫩枝最茂盛的地方。”

“爸爸总是喜欢没事找事。我看他非把那片竹子也毁了不可。”

“把竹子也毁了不可?”我扭头望着女儿。“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曾经把别的什么东西毁掉了?”

“杜鹃花一直没有恢复原先的模样。这都是爸爸整天没事可做的结果。爸爸只好没事找事,胡乱插手。”

“请原谅,仙子。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杜鹃花也不协调了吗?”

仙子又看着花园,叹了口气。“你应该随它们去的。”

“对不起,仙子,可是在我看来,竹子和杜鹃花都大有改观呢。我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你所说的‘不协调’之处。”

“那么,爸爸一定是眼睛瞎了。或者,就是品位太差。”

“品位太差?那可真奇怪了。知道吗,仙子,别人可从来不把品位太差跟我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唉,在我看来,爸爸,”她疲倦地说,“竹子就是不协调。你还把浓荫密布的感觉给破坏了。”

我坐在那里默默地望着花园。“是的,”过了一会儿,我终于点点头说道,“我想你大概是从那个角度看的,仙子。你从来就没有艺术家的直觉。你和节子都没有。健二就不一样。你们两个女儿都遗传了你妈妈。实际上,我记得你妈妈以前就说过这种不靠谱的评论。”

“难道爸爸在剪枝方面是个权威吗?对不起,我没有意识到。”

“我倒没有自诩为权威。只是我被批评为品位太差,感到有点吃惊。在我来说,这个批评倒很稀罕,仅此而已。”

“很好,爸爸,我相信这只是观点不同。”

“仙子,你母亲跟你很像。她总是毫不犹豫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想这倒是很坦诚。”

“我相信爸爸在这些事上最有发言权。这是无可争议的。”

“仙子,我记得你母亲有时甚至在我作画时也品头论足。她经常说出一个观点来,逗得我发笑。然后她自己也笑,然后承认对这些事一窍不通。”

“那么,我想,爸爸在他的绘画上也是一贯正确的喽?”

“仙子,讨论这件事毫无意义。而且,如果你不喜欢我在花园里做的改进,就尽管出去依你的想法把它恢复过来好了。”

“爸爸真是太好了。可是您说我什么时候做这件事呢?我可不像爸爸那样整天闲着。”

“你说什么呀,仙子?我今天很忙的。”我气呼呼地瞪了她一会儿,但她只顾看着花园,脸上显出疲倦的神情。我转过头,叹了口气。“可是讨论这件事毫无意义。至少你妈妈说了这样的话我们还可以一起笑笑。”

那个时候,我真想告诉她,我为了她实际上是怎样在尽心尽力。如果我这么说了,女儿肯定会感到吃惊——而且肯定会为刚才那样对待我而感到羞愧。其实,就在那天,我去了一趟柳川区,因为我发现黑田现在就住在那里。

寻找黑田的下落其实倒并不很难。上町学院的那位艺术教授,当我向他表示我没有不良动机后,他不仅立刻把地址告诉了我,而且跟我讲了我这位昔日的弟子这些年的遭遇。看来,黑田自从战争结束被释放以后,日子过得还不算糟糕。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他在监狱里的那些年倒成了他有力的推荐证明,一些组织明确表示欢迎他,愿意给他排忧解难。因此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工作——多半是给人辅导功课——并得到自己开始绘画所需要的材料。后来,去年初夏的时候,他在上町学院谋得了一个艺术教师的职位。

听说黑田的事业进展顺利,我感到很高兴——甚至很骄傲,也许这么说有点不妥。但是,尽管环境使师生关系变得疏远,但我毕竟以前做过他的老师,现在继续为他的事业发展感到骄傲也是情理之中的。

黑田住的地方不很富裕。我在那些房屋破败的小巷子里穿行了一段时间,然后来到一个像是工厂前院的水泥场地。没错,我看见场地那头停着几辆卡车,再往远处,铁丝网栅栏后面,一辆推土机正在挖土。我记得我当时站在那里,注视着那辆推土机,片刻之后才意识到面前这栋新的大楼实际上正是黑田的公寓楼。

我上到二楼,两个小男孩在走廊里来回骑三轮车。我找到了黑田的房门。我按了一遍铃,没有回音,但已经打定主意要见他一面,就继续按铃。

一个二十岁左右、满脸稚嫩的小伙子把门打开了。

“非常抱歉”——他非常真诚地说——“黑田先生现在不在家。我想,先生,您大概是他的一位同事吧?”

“也可以这么说吧。我有几件事想跟黑田先生商量一下。”

“那样的话,就劳驾您进屋等一等吧。我相信黑田先生很快就会回来的,如果没有见到您,他肯定会感到很遗憾。”

“但我实在不愿意给你添麻烦。”

“没关系,先生。请进来吧。”

那个单元房很小,像现在的许多住房一样,基本上没有什么过道,朝门里迈一小步就是榻榻米。屋里显得很整洁,墙上挂着许多绘画和挂件。充足的阳光从宽敞的窗户洒进来。我看出窗户外面是一个狭小的阳台。推土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希望您没有什么急事,先生,”年轻人说着,递给我一个垫子,“黑田先生回来如果知道我没让您进屋,肯定不会原谅我的。请允许我给您沏点茶吧。”

“太感谢了,”我说,自己坐了下来,“你是黑田先生的学生吗?”

年轻人轻轻地笑了一声。“黑田先生很宽厚,把我称作他的弟子,实际上我怀疑自己是否配得上这样的称号。我叫恩池。黑田先生过去辅导过我,现在他虽然在学院担当重任,还是非常慷慨地继续关注我的作品。”

“是吗?”

外面传来推土机在工作的声音。一时间,年轻人手足无措地在一旁陪着,然后道了声抱歉,说:“请原谅,我去沏壶茶来。”

几分钟后,他回来了,我指着墙上的一幅画,说道:“黑田先生的风格一目了然。”

听了这话,年轻人笑了一声,尴尬地看着那幅画,双手仍然端着茶盘。然后他说:

“恐怕这幅画离黑田先生的标准还差得很远呢,先生。”

“这不是黑田先生的作品?”

“不好意思,先生,这是我的一件拙作。承蒙老师看得起,挂出来献丑。”

“是吗?不错,不错。”

我继续凝望着那幅画。年轻人把茶盘放在我身边的一张矮几上,自己坐了下来。

“这真的是你的作品吗?啊,我不得不说你很有天分。非常有天分。”

他尴尬地又笑了一声。“我有黑田先生做我的老师,真是三生有幸。恐怕我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我还以为这肯定是黑田先生的画作呢。风格笔调有那种特征。”

年轻人笨手笨脚地摆弄着茶壶,似乎不知道怎么倒茶。我注视着他揭开壶盖往里面看。

“黑田先生总是告诉我,”他说,“我应该争取画出自己鲜明的风格。可是我实在太敬慕黑田先生的画风了,总是不由自主地模仿他。”

“暂时模仿自己的老师倒不是一件坏事。那样能学到很多东西。可是在适当的时候,你会形成自己的观点和技法,因为你毫无疑问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年轻人。是的,我相信你的前途不可限量。怪不得黑田先生这样关注你。”

“先生,黑田先生对我的恩情是说不完的。是啊,您也看见了,我现在甚至就住在他的公寓里呢。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将近两个星期了。以前的房主把我赶了出来,多亏黑田先生向我伸出援助之手。他对我的恩情,先生,真是说也说不完的。”

“你说你被原来的房主赶出来了?”

“我向您保证,先生,”他轻笑了一声说,“我是付了房租的。可是,不管我怎样小心,还是免不了会把颜料洒在榻榻米上,之后房主就把我赶出来了。”

我们俩都笑了起来。然后我说:

“对不起,我不是不同情你的遭遇。只是我想起了我早年间也有过这样的烦恼。不过只要坚持不懈,你很快就能得到理想的条件的,我向你保证。”

我们俩又都笑了。

“先生,谢谢您的鼓励,”年轻人说着,开始倒茶,“我想黑田先生很快就会回来了。请您不要急着离开。黑田先生肯定非常愿意有机会感谢您所做的一切。”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认为黑田先生想感谢我?”

“请原谅,先生,我以为您是科登协会的。”

“科登协会?对不起,那是什么?”

年轻人看了我一眼,又变得像先前那样尴尬。“对不起,先生,我弄错了。我以为您是科登协会的。”

“很抱歉,我不是。我只是黑田先生的一个老熟人。”

“明白了。是以前的同事吗?”

“是的,我想你可以这么说,”我又抬头看着墙上年轻人的那幅作品,“确实不错,”我说,“很有天分。”我意识到年轻人正在仔细地端详着我。最后,他说道:

“对不起,先生,我可以请问您的名字吗?”

“很抱歉,你肯定认为我很失礼。我叫小野。”

“明白了。”

年轻人站起来,走到窗口。我望着矮几上的两杯茶袅袅地冒着热气。片刻之后:

“黑田先生还要很久才能回来吗?”我问。

起初,我以为年轻人不会回答。但他眼睛望着窗外,头也不回地说:“如果他没有很快回来,您也许不应该再耽误您的其他事情。”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再等一会儿,既然已经大老远地过来了。”

“我会告诉黑田先生您来拜访过。也许他会给您写信。”

外面的走廊上,那些孩子似乎把三轮车撞在了离我们不远的墙上,互相大声嚷嚷。我突然想到,站在窗口的年轻人多么像一个生气的孩子。

“请原谅我这么说,恩池先生,”我说,“可是你年纪很轻。我和黑田先生刚认识的时候,你实际上还只是个小孩子。关于你不知道具体情况的一些事情,我希望你不要草率地得出结论。”

“具体情况?”他说,转过身来看着我。“请原谅,先生,可是您自己知道具体情况吗?您知道他受了多少苦吗?”

“大多数事情都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恩池先生。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看问题太简单了。不过,我们俩目前辩论这个问题似乎毫无意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是继续等黑田先生吧。”

“我倒建议,先生,您不要再耽误您别的事情了。黑田先生回来我会告诉他的。”此前年轻人一直保持着礼貌的语气,现在似乎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坦率地说,我很惊讶您有这样的勇气。竟然登门拜访,似乎您只是一位友好的访客。”

“我确实是一位友好的访客。如果让我来说,我觉得应该由黑田先生决定愿不愿意接见我。”

“先生,我对黑田先生非常了解,以我的判断,您最好还是离开吧。他不会愿意见您的。”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年轻人又转眼望着窗外。当我从衣帽架上取下我的帽子时,他又一次转向我。“具体情况,小野先生,”他说,声音有一种异样的镇静,“显然您对具体情况根本一无所知。不然您怎么胆敢上这儿来?举个例子,先生,我敢说您从来不知道黑田先生肩膀上的伤吧?他当时痛得要命,可是那些看守只顾图省事,忘了汇报伤情,他直到战争结束才得到治疗。当然啦,他们倒是没有忘记不时地给他一顿毒打。叛徒。他们是这样叫他的。叛徒。每天,从早到晚。可是我们现在都知道了谁才是真正的叛徒。”

我系好鞋带,朝门口走去。

“你太年轻了,恩池先生,还不了解这个复杂的世界。”

“我们现在都知道了谁才是真正的叛徒。他们许多人仍然逍遥法外。”

“你会告诉黑田先生我来过了,是吗?也许他会好心写信给我。祝你愉快,恩池先生。”

当然,我不会让年轻人的话严重影响我的情绪,可是,考虑到仙子的婚事,如果黑田真的像恩池说的那样对我的过去耿耿于怀,那倒是很令人不安。不管怎么说,我作为一个父亲,有责任把事情向前推进,不管多么令人不快,因此,那天下午回到家里,我给黑田写了封信,表达了跟他再次见面的愿望,并特别指出我有一件棘手而重要的事情要跟他商量。我这封信的语气是友好的、寻求和解的,几天后我收到他的冷淡而简慢的回信时,不免感到很失望。

“我没有理由相信我们的见面会产生什么有价值的结果,”我昔日的学生这样写道,“感谢您那天亲自来访,但我觉得不应该再麻烦您这样受累了。”

必须承认,黑田先生的做法给我的心情笼罩了一丝阴影。它无疑使我对仙子的婚事不再那么乐观了。虽然像我前面说的,我没有告诉女儿我在努力争取跟黑田见面,但她无疑感觉到事情进展不太顺利,这自然使她的心情更加焦虑。

到了相亲的那天,女儿看上去太紧张了,我开始担心她那天晚上会给佐藤一家留下不好的印象——他们肯定会表现得镇定自若、游刃有余。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我觉得应该想办法让仙子的心情轻松起来,因此,在她走过我坐着看报纸的餐厅时,我对她说:

“真令人吃惊啊,仙子,你竟然整天什么也不做,只顾打扮自己。我还以为你是要去参加婚礼呢。”

“爸爸就喜欢嘲笑别人,自己不好好地做准备。”她反驳道。

“我只需要一点时间就准备好了,”我笑着说,“你一整天都这样,真是很反常呢。”

“是爸爸自己有问题。他太骄傲了,不肯为这样的事情好好做准备。”

我吃惊地抬头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太骄傲’?你想说什么呢,仙子?”

“我的终身大事不过是区区小事,如果爸爸不愿意为此小题大做,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毕竟,爸爸的报纸还没有看完呢。”

“可是你在改变话题。你刚才说我‘太骄傲’,为什么不说得详细一点呢?”

“我只希望到时候爸爸表现得体面一点。”她说,然后气冲冲地离开了房间。

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这样的情况经常出现,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一年她跟三宅家商量亲事时的态度,跟现在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那时候,她非常放松,甚至有点沾沾自喜。当然啦,她对三宅次郎很熟悉。我敢肯定她一直坚信他们俩会结婚,把两家之间的议事只当成是繁琐的程序。所以也难怪她后来遭受的打击那么惨重,但我觉得她没必要像那天下午那样含沙射影。不管怎么说,那小小的口角并没有帮助我们端正对这次相亲的态度,反而导致了那天晚上在春日公园饭店的情形。

许多年来,春日公园饭店一直是城里最令人愉快的西式风格饭店。可是最近,管理部门开始以一种比较粗俗的风格装饰房间——无疑是想让经常光顾这里的美国客人觉得它体现了“日本”魅力。不过,京先生预定的那个房间还是非常令人愉悦的,其特点是通过宽敞的窗户能看到春日山的西山坡,整个城市的万家灯火也尽收眼底。房间里主要是一张大大的圆桌和几把高背椅,一面墙上挂了一幅画,我认出是我战前认识的艺术家松本的作品。

大概是这种场合气氛有点紧张,我酒喝得快了一点,那天晚上的事情我有点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我对佐藤大郎——我要当成女婿来看的那个年轻人——立刻产生了好感。他不仅看上去有学问、有责任心,而且具有我在他父亲身上看到并欣赏的那种气定神闲的风度。我和仙子刚到时,佐藤大郎镇定自若、但很有礼貌地迎接了我们,使我立刻想到了多年前在同样情形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年轻人——也就是说,当时在帝国饭店跟节子相亲的池田。当时,我考虑到佐藤大郎的温文尔雅肯定会随着时间消失,就像池田那样。当然啦,我希望佐藤大郎永远不必忍受池田的那种惨痛经历。

至于佐藤博士,他看上去依然是那么指挥若定。虽然在那个晚上之前我们并没有被正式介绍,但我和佐藤先生实际上已经认识多年,出于对彼此名望的尊敬,我们在街上遇到都会打招呼。他妻子是一位五十多岁、相貌不俗的女人,我们碰到也会问候一声,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交流了。看得出来,她和她丈夫一样,也是一个很有风度,善于处理任何尴尬局面的人。佐藤一家唯一没有给我留下好感的,是他们的小儿子光男,我估摸他大约是二十出头。

现在再来回忆那个晚上,我相信我打第一眼起就对年轻的光男产生了怀疑。但我不能肯定最初是什么引起了我的警觉——也许他使我想起了我在黑田的公寓房里遇见的年轻的恩池。总之,大家开始吃饭时,我发现自己对这些怀疑越来越确定。虽然这时候光男的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但是偶尔瞥见他看我的眼神,或者他隔着桌子把碗递给我时的神情,都使我感觉到他的敌意和谴责。

我们用餐几分钟后,我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实际上光男的态度跟他家里的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只是他掩饰的功夫还没有那么高明。从那以后,我经常朝光男看,似乎他才能最清楚地表明佐藤一家的真实想法。可是,光男坐在桌子那头,离我有一段距离,而且坐在他旁边的京先生似乎一直在跟他长谈,因此在那个阶段我跟光男没能正经谈上几句话。

“仙子小姐,我们听说你很喜欢弹钢琴。”我记得佐藤夫人这样说。

仙子轻轻笑了一声,说:“我没有怎么练琴。”

“我年轻的时候也弹钢琴,”佐藤夫人说,“可是现在也不练琴了。我们女人的时间太少,没工夫追求这些事情,你说是不是?”

“是啊。”我女儿局促不安地说。

“我本人对音乐的鉴赏能力很差,”佐藤大郎插进来说,同时目光坚定地盯着仙子,“实际上,我妈妈经常骂我是音盲。所以,我对自己的品位一点信心也没有,只好去问她应该欣赏哪些作曲家。”

“胡说什么呀。”佐藤夫人说。

“你知道吗,仙子小姐,”大郎继续说,“有一次我弄到一套巴赫钢琴协奏曲的唱片,我非常喜欢,可妈妈总是批评它,骂我品位太差。我的观点当然斗不过这位母亲大人喽。结果,我现在几乎不听巴赫了。不过仙子小姐,也许你能救我一把。你喜欢巴赫吗?”

“巴赫?”一时间我女儿显得有些茫然。然后她微微一笑,说:“喜欢啊,非常喜欢。”

“啊,”佐藤一郎得意地说,“现在母亲需要重新考虑考虑了。”

“别听我儿子胡说八道,仙子小姐。我从来没有从整体上批评过巴赫的作品。可是你跟我说说,就钢琴来说,肖邦是不是更有表现力?”

“是的。”仙子说。

在那天晚上早先时候,我女儿的回答都是这么拘谨僵硬。必须承认,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在家人或亲密朋友中间,仙子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经常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可是我知道,在比较正式的场合,她常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腼腆的姑娘。相亲的时候出现这种情况,正是我所担心的。因为我非常清楚——佐藤夫人的姿态似乎也证实了这点——佐藤家不是那种旧式家庭,喜欢家里的女性成员沉默寡言,贤淑稳重。我已经预料到这点,所以在准备这次相亲时,一再强调我的观点,叫仙子尽量展示她活泼、机智的特性。女儿也完全赞成这样的策略,并信誓旦旦地表示要表现得坦率、自然,我甚至担心她会表现得过了头。此时,我注视着仙子努力用简单、顺从的语言回答佐藤家人的问题,目光几乎从不离开她的饭碗,我可以想象到她内心的痛苦。

撇开仙子的问题,饭桌上的谈话似乎倒是很轻松流畅。特别是佐藤博士,非常擅长制造轻松的气氛,如果不是时时意识到年轻的光男在凝视我,我可能就会忘记这个场合有多么重要,从而放松警惕了。我记得饭桌上佐藤博士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说道:

“最近市中心的游行好像越来越多了。您知道吗,小野先生,今天下午我乘车,看见一个男人的额头上有一道很大的伤。他坐在我旁边,于是我很自然地问他要不要紧,并建议他去医院看看。结果你知道怎么着,他刚去看过医生,现在决定重新加入游行的队伍。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小野先生?”

佐藤先生的语气很随意,但一时间我产生了一个印象,似乎整个桌上的人——包括仙子——都停下筷子听我的回答。当然啦,很有可能是我过于敏感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目光扫向年轻的光男时,他正以一种不同寻常的专注凝视着我。

“有人受伤,确实令人遗憾,”我说。“大家的情绪无疑都很激动。”

“我相信您是对的,小野先生,”佐藤夫人插言道,“情绪确实很激动,但现在人们似乎做得太过分了。这么多人受伤。但我丈夫说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我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佐藤博士会做出回答,但饭桌上又是一片静默,大家似乎再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

“是啊,正如您所说的,”我说,“这么多人受伤确实太遗憾了。”

“我太太总是歪曲我的意思,这次也不例外,小野先生,”佐藤博士说,“我从没有说过这样的争斗是一件好事。但我一直在使我太太相信,这些事除了有人受伤以外,还有另外的意义。当然啦,我们并不希望看到有人受伤。但是其中蕴含的精神——人们觉得需要公开而强烈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这精神是一种健康的东西,您不这么认为吗,小野先生?”

也许我稍微迟疑了一下,没等我回答,佐藤大郎说话了。

“可是父亲,现在事情毫无疑问已经失控。民主是一件好事,但并不意味着市民一有不同意见就有权出来搞暴动。在这方面,我们日本人表现得还像小孩子。我们还需要学习怎样把握民主的责任。”

“这里的情况倒很特别,”佐藤博士大笑着说,“看来至少在这个问题上,父亲倒比儿子开明得多。大郎也许是对的。目前,我们国家就像一个刚刚学习走路和跑步的小男孩。但是我说,其内在的精神是健康的。就像看着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蹒跚学步,擦伤了膝盖。我们不会希望去阻止他,把他锁在屋里的。您不这么认为吗,小野先生?或者,像我太太和儿子指出的那样,是我过于开明了?”

也许我又产生错觉了——正如我说的,我喝酒喝得太快了一点——我总觉得佐藤所说的意见分歧,其实并没有什么不一致的地方。与此同时,我注意到年轻的光男又在注视着我了。

“是啊,”我说,“但愿别再有人受伤了。”

我记得这个时候,佐藤大郎改变了话题,问仙子对城里新开的一家百货商店怎么看,一时间,谈话转向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样的场合对任何一个准新娘来说都不容易——让一个年轻姑娘在经受审视的同时,还要做出对她未来幸福如此至关重要的判断,实在是有点不公平——但是必须承认,我没有想到仙子承受压力的能力这么差。随着夜晚一点点过去,她的自信心似乎越来越萎缩了,最后除了“是”和“不是”,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我看得出,佐藤大郎正在努力让仙子放松下来,但是在这种场合,他又不能表现得太迫切,结果,他一次次试图打开一个幽默的话题,餐桌上一次次地陷入尴尬的冷场。我注视着女儿的痛苦,又一次想到前一年的相亲过程是多么截然不同。当时节子正好过来探亲,也去参加了,给妹妹一些精神上的支持,但那天晚上仙子似乎并不需要别人。我还记得,我看到仙子和三宅次郎隔着餐桌调皮地眉来眼去,似乎在嘲笑相亲的繁文缛节,我当时还觉得颇为恼火呢。

“您记得吧,小野先生,”佐藤博士说,“上次我们见面时,发现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熟人,那位黑田先生。”

这时候晚餐已经接近尾声。

“是啊,没错。”我说。

“我的这个儿子”——佐藤博士指着年轻的光男,之前我还没有跟他交谈过一句话——“目前正在上町学院读书,也就是黑田先生任教的那所学校。”

“是吗?”我转向年轻人。“那么你跟黑田先生很熟悉了?”

“不太熟悉,”年轻人说,“非常遗憾,我在艺术方面没有天分,跟艺术教师的接触非常有限。”

“黑田先生的口碑不错,是不是,光男?”佐藤博士插言道。

“是的。”

“小野先生曾经跟黑田先生很熟。你知道吗?”

“知道,我听说过。”光男说。

这时,佐藤大郎又一次改变了话题:

“你知道吗,仙子小姐,对于我没有音乐细胞,我一向有我的一套理论。我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总是不把钢琴的音调准。在我人格形成最关键的那些年里,仙子小姐,我每天被迫听妈妈在一架音色不准的钢琴上练琴。我的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你认为呢?”

“是的。”仙子说,又低头看着食物。

“是呀,我一向咬定这都是妈妈的错,可是这么些年来,她总是因为我没有音乐天分而惩罚我。我一直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仙子小姐,你说是不是?”

仙子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京先生似乎开始讲述他的一件有趣的轶事。据仙子回忆,他的故事刚讲到一半,我就打断了他,转向年轻的佐藤光男,说道:

“黑田先生肯定跟你谈起过我。”

光男满脸困惑地抬起头。

“谈起过您,先生?”他迟疑地说。“我想他肯定经常谈到您,但我跟黑田先生不是很熟,所以……”他没有把话说完,求助地望着他的父母。

“我相信,”佐藤博士说,从容不迫的语气令我惊异,“黑田先生很清楚地记得小野先生。”

“恐怕黑田先生对我的评价不会特别高。”我说,又看着光男。

年轻人又一次尴尬地把目光转向他的父母。这次说话的是佐藤夫人:

“恰恰相反,我相信他对您的评价是非常高的,小野先生。”

“佐藤夫人,”我说,声音可能略高了一点,“有些人认为我的事业产生了负面影响。这种影响现在最好被抹去或遗忘。我对这种观点并不是浑然不知。我想,黑田先生就是持有这种观点的人。”

“是吗?”也许我是弄错了,但我总觉得佐藤博士注视我的目光很像老师在等一个学生背诵一篇课文。

“是的。至于我自己,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接受这样一种观点。”

“我想您肯定是对自己过于苛刻了,小野先生。”佐藤大郎说,但我立刻接着说道:

“有些人会说,我这样的人应该为我们这个民族遭遇的可怕事件负责。就我个人而言,我毫不讳言我犯过不少错误。我承认我做的许多事情对我们的民族极其有害,我承认在那种最后给我们人民带来数不清的痛苦的影响当中,也有我的一份。这我承认。您看到了吧,佐藤博士,我毫不掩饰地承认。”

佐藤博士探身向前,脸上是一副困惑的表情。

“请原谅,小野先生,”他说,“您是说您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对您的绘画?”

“我的绘画。我的教学。您看到了,佐藤博士,我毫不掩饰地承认这一点。我只能说,当时我是凭着坚定的信念做事的。我满心相信我是在为我的同胞们谋福利。可是您看到了,我现在坦然承认我错了。”

“我相信您对自己太苛刻了,小野先生。”佐藤大郎语气欢快地说。然后他转向仙子,说道:“告诉我,仙子小姐,你爸爸总是对自己这样严厉吗?”

我意识到仙子刚才一直惊愕地看着我。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大郎的问题令她猝不及防,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表现出了平常口无遮拦的性格。

“爸爸一点儿也不严厉。我不得不对他严厉一点。不然的话,他天天都不肯起床吃早饭。”

“是吗?”佐藤大郎说,看到仙子终于不再那么拘谨地回答问题,他高兴极了。“我爸爸起床也很晚。人们都说,年纪大的人睡觉没有我们多,可是从我们的经验来看,好像并不是这样呢。”

仙子笑了起来,说:“大概只是爸爸这样吧。我相信佐藤夫人起床一点儿也不困难。”

“好事情,”佐藤博士对我说,“我们还没有出门,他们就开始拿我们打趣了。”

我不想声称整个婚事到这时候算是尘埃落定,但是我确实感到,直到这一刻,这场尴尬的、有可能一败涂地的相亲,才变成了一个愉快而成功的夜晚。饭后,我们喝茶聊天,等到叫出租车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彼此相处融洽。最关键的是,佐藤大郎和仙子虽然还保持着必要的距离,但显然已经互相产生了好感。

当然啦,我必须承认那天晚上某些时候令我感到痛苦,同时我也承认,如果不是情势所迫,我不会那样毫不犹豫地做出那种关于过去的申明。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说一句,任何一个看重自己尊严的人,却希望长久地回避自己过去所做事情的责任,这是我很难理解的。承认自己人生中所犯的错误,并不总是容易的事,但却能获得一种满足和尊严。不管怎么说,怀着信念所犯的错误,并没有什么可羞愧的。而不愿或不能承认这些错误,才是最丢脸的事。

就拿绅太郎来说吧——看起来他似乎保住了他朝思暮想的那份教职。在我看来,如果绅太郎有勇气坦诚地承认他过去所做的事,他现在会更加快乐。我想,新年后不久的那天下午他在我这里受到冷遇之后,他在中国危机海报的问题上可能会换一种策略去应付他的那个委员会。但我猜想绅太郎还是坚持用虚伪的方式追求他的目标。是的,我现在逐渐相信,绅太郎的天性中始终存在着狡诈的、不可告人的一面,只是我过去没有真正认识到罢了。

“知道吗,欧巴桑,”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在酒馆里对川上夫人说,“我怀疑绅太郎绝不是他让我们相信的那种超凡脱俗的人。他只是通过那种方式在别人面前获得优越感,让自己为所欲为。像绅太郎这样的人,如果他们不想做什么事,就会装出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得到别人的原谅。”

“哎哟,先生。”川上夫人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可以理解,她不愿把一个这么长时间的老主顾往坏处想。

“举个例子,欧巴桑,”我继续说道,“想想他是怎么狡猾地躲避了战争吧。别人都在流血牺牲的时候,绅太郎只是躲在他那间小工作室里继续画画,似乎什么事儿也没有。”

“可是先生,绅太郎君的一条腿不好……”

“不管腿好不好,每个人都要响应召唤。当然啦,他们最后找到了他,可是战争几天之内就结束了。知道吗,欧巴桑,绅太郎有一次告诉我,因为战争的缘故,他两个星期没有工作。这就是绅太郎为战争付出的代价。相信我吧,欧巴桑,我们的老朋友在他孩子气的外表下面,还隐藏着很多东西呢。”

“唉,不管怎么说,”川上夫人疲惫地说,“看样子他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是的,欧巴桑。似乎你永远失去他了。”

川上夫人手里燃着一根香烟,身子靠在柜台边,环顾着她小小的酒馆。像往常一样,酒馆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夕阳透过窗户上的纱网照进来,使得屋里比天黑后川上夫人打开灯盏时显得更加老旧,灰尘仆仆。外面,那些人还在干活。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什么地方一直回响着锤子的声音,一辆卡车开动,或电钻响起,经常震得整个酒馆都在晃动。那个夏季的夜晚,我循着川上夫人的目光在屋里扫视,突然想到,在市政公司此刻在我们周围建造的水泥大厦中间,她的小酒馆将会显得多么渺小、破旧、格格不入啊。于是,我对川上夫人说:

“知道吗,欧巴桑,你真的必须认真考虑一下接受这份报价,搬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可是我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她说,一边挥手掸开她吐出的烟雾。

“你可以开一家新的酒馆呀,欧巴桑。在板桥区,甚至在主街上。你放心,我每次路过肯定都会进去的。”

川上夫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外面工人干活的声音中倾听着什么。然后,她脸上浮现出笑容,说道:“这里曾经是一个那么繁华的地区。您还记得吗,先生?”

我也朝她微笑,但什么也没说。当然,过去这个地方是很好的。我们都过得很开心,说说笑笑中弥漫着那种精神,还有那些争论也总是发自内心,无比真诚。可是,那股精神也许并不总是有益的。那个小世界就像现在的许多事情一样,已经消失,一去不复返了。那天晚上,我很想把这些话都对川上夫人说一说,又觉得这样做不明智。显然,老街在她的心里非常珍贵——她的许多生活和精力都倾注在这里——她不愿承认这里已经永远消失,我自然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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