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

浮舟  作者:渡边淳一

暑假大休后,八月的第二个星期一开始,健康社的职员就上班了。

假期里,大家似乎分别去了海边或山野度假,皮肤都晒得红红的。也有人去了关岛或夏威夷,尽情享受了异国夏天的风情。

在芸芸众生中,唯独圣子白净异常。圣子的肤色与其说白净,不如说近乎苍白,像孕妇似的白得透明。或许圣子属于少色素体质,皮肤就是晒不黑。偶尔有时会因暴晒变得泛红,好像烫伤了一般,但脱了一层皮以后,立即又恢复了以往的白净。

过了个暑假,皮肤却没有变化,说明哪儿也没去,脸上无光。

不过圣子这个假期亦有重大的体验,那是比去山野、海边都更加重要的经历。那经历虽然不会显现在外表,却强烈震撼着她的内心。

这天午休时,加仓井向全体职员作了简单的训话。内容如下:

天气还很闷热,但暑假结束了,希望大家努力投入读书季节——秋天的工作,全力以赴完成计划于秋天出版的《疾病百科全集》。

这个全集是面向普通外行读者的医疗保健全书。内容涉及手足伤、感冒、菌痢泻肚、脚气、高血压、糖尿病等,涵盖一般疾病的诊断、治疗以及预防。全书乃是三十卷分卷的一套丛书,是健康社自《身体》杂志创刊以来的又一重大出版活动。杉江领衔组成一个编务小组,另外配备了四名职员,专门从事这项工作。圣子是成员之一,不过她同时还兼任着秘书工作。

已有其他几家出版社刊出了类似这套书的刊物。我们的特点是要采用大量图片,文章采用一条一条的要点条目形式,尽量使读者容易理解。

加仓井解释了这套丛书的特点。最后他说:

总之,这可是左右我们公司命运的工作,需要大家共同努力。

加仓井训话时,圣子没有与他的目光对视。自饭店那次以后,今天是第一次跟他见面。加仓井似乎也意识到了,讲话时没看圣子这边。

训话结束后,紧接着是吃午饭的时间。职员们有的叫了外卖,有的到附近的餐馆就餐。圣子正准备跟朋友奥谷怜子去外面的餐馆吃饭。

“日诘君。”

加仓井招呼她。

“什么事?”

“嗯……”

加仓井将目光从资料上移开,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看着圣子。

“我现在准备去赤坂的电视台录像。完了以后,跟文英社的望月在N饭店见面。望月你是认识的吧?你也过来吧。”

“但是……”

“五点半我到N饭店的咖啡茶座,好久没见了,一起吃饭吧。你在那时告诉我今天的来件内容。”

这么说完后,加仓井立即站起身来,向杉江那儿走去。

圣子没办法,转身回到怜子那儿。

“有什么事吗?”

“社长等下要外出……”

“又是去参加电视台的节目录制?”

“像是参加什么健康对谈。”

“真喜欢上电视啊。”

怜子微微地笑了一下。

两人走出公司来到外面,去了“骏河台下”十字路口边的荞麦面馆。据说这家面馆创业九十年了,作为“神田”一带的老字号,享有盛名。

正是午饭时间,店里的客人很多。两人坐在了靠里面的四人用餐桌上,对面坐着另外一组客人。

天热,没有什么食欲,圣子要了份“凉面”,怜子要了份“小笼屉荞麦面”。

刚一坐下,怜子便说道:“社长总不在公司里,秘书可是辛苦哦。”

“嗯,不过社长年富力强,看着这样的男人精力旺盛地工作,感觉挺好的。”

“是吗……”

圣子有些暧昧地点了点头。

“社长有时有点儿过于强势。不过,我喜欢这样的阳光男性哦。”

奥谷怜子比圣子大三岁,今年三十二岁。以前在《妇女》杂志工作,跟同一个公司里的职员结婚两年后离婚了,现在带着一个孩子跟她年迈的母亲住在一起。怜子是现代型的美人,脑袋极聪明,在做《身体》杂志的编辑主任。她那敏锐、好胜的特点,或许作为妻子反倒不合适。圣子并不是主动接近她的。自从来到这公司,不知为何对她抱有好感。圣子喜欢她那干脆爽快轻松的性格,甚至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离了婚的状况,也使圣子觉着什么地方特有魅力。

“社长在家里也是那样说一不二呢。”

“你去过他家吗?”

“去过一次。”

圣子曾有一次想问问加仓井:“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在家里两人都说些什么?”她想看看,加仓井听了这些问题后会有什么反应。不过,虽是这么想过,但她毕竟没有勇气直接提问。可是,对怜子,她却张口便问。以前想知道却又克制住了的好奇突然涌进了大脑。

“去社长家里,有什么公干吗?”

“去年年底,给他送文件去了。”

“他太太漂亮吗?”

“嗯,以前大概漂亮吧。”

“现在呢?”

“身体很弱,好像不太外出。我去的时候,碰巧她心情好,所以见着了。”

“什么病?”

“详细不太清楚,好像是心脏病、哮喘之类,话说多了,会咳嗽不止,看起来挺痛苦的。”

“可怜……”

圣子嘟哝着,内心却奇怪地松了口气。

“最近怎么样了?”

“好像病情稳定了些,大概夏天一直住在‘蓼科’吧。”

圣子回想起加仓井暑假在那儿只待了三天,就从蓼科返了回来。高原的别墅,听起来好听,其实可能是病妻疗养的地方。

“那家务怎么办啊?”

“大概有女佣吧。而且都是女孩儿。觉得社长的日常起居没什么不方便。”

“但是,那病不会好吗?”

“说是有先天不足的问题,很难治愈。”

“真够受的啊。”

圣子脑子里想象着社长妻子的样子,点了点头。


下午上班时间规定从一点开始,但是,实际上并不严格。到了中午,大家根据自己手头工作的情况,腾出手时便提前去吃饭,然后在差不多的时间里,返回来开始下午的工作。这也是编辑工作无可强求的一个特点。

圣子下午整理了拟在十月号《身体》登载的特辑《暑假后孩子的健康》。说是十月号,实际上从九月中旬就开始计划。甚至为了赶上档期,八月就得开始编辑。公司里有一半左右的职员,于闲静的气氛中,或征收稿件或处理凹版相片。

圣子本来也得顶着酷暑外出取稿。但因做了社长秘书,外出的工作减少了。

这算是占了秘书工作的便宜。不过如果气候宜人的话,外出收取稿件,在街上走走也并不是件坏事,何况还能见到各色名流教授或名医。因此各有利弊。

窗外的阳光亮灼刺眼,屋内开着冷气则凉丝丝的。在有冷气的房间里,圣子边读稿件边想着加仓井的事。

他在午休前临出门时说:“下午五点半N饭店的咖啡茶座见。”

还说望月也会在那儿。

加仓井的话外音是:三个人一起总不会有问题吧。

可是在圣子看来,不如就她跟加仓井两人的好。

望月掺和进来,会让圣子感觉惴惴不安。

自己跟望月不太熟悉,何况他刚跟高明见过面。弄不好会当场提起高明来。

三人进餐时提及高明的话题,岂不是更加难堪。

不过话又说回来,加仓井会怎么看她跟高明的关系呢?总不会全然不知吧。但他从未打听过。

圣子心头纠结的不光是这一点。跟望月一起吃饭,万一因此高明知道了他俩的秘密怎么办?尽管望月浑然不知,加仓井就没觉着不安吗?

真让人琢磨不透……

这么愣愣地想着,到了五点下班的时间了。

下午一共有五次电话打给加仓井,其中三个是代销店及书店打来的,另外一个是电视台,还有一个是一位女性打来的。

“社长先生在吗?”

女性的声音听起来二十四五岁,有点儿娇滴滴的感觉。

“现在外出不在。”

“是吗……几点回来啊?”

“今天不回来了,您是哪位?”

“我叫YASUYO(日语假名),那,明天再打吧。”

“如果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他。”

“不不,不用了。”

那女性似乎微微地笑了一下。

有时会有女性给加仓井打电话。一般只报“西川”“中山”之类的姓,也有只说自己名字部分的。

因工作关系,加仓井需要各种交往,女人打来电话也没什么奇怪,但圣子心里总有点儿不太舒服。

跟加仓井没发生什么关系时,女性打来电话,圣子全然不理会。而现在一听到女人的声音,她就会感到紧张。

“什么时候回来啊?”“拜托了”诸如此类的话语,都会让她耿耿于怀。

跟加仓井仅仅一次的关系,竟然对自己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影响。念及于此,她不由得有点儿懊恼。

反过来说,加仓井每每让自己接听这样的电话,也太不关心别人的感受了。

加仓井什么时候站在圣子的角度、为圣子考虑考虑呢?

哪怕就那么一点点儿,他要是真爱圣子的话,应该不掺私心地为她着想啊。

放在高明,是不会这样的。高明表面上漠然,内心却时时处处无微不至。

跟高明比较起来,加仓井的漫不经心,有些不解人意,甚至有点儿恬不知耻。

五点了。

圣子将用红铅笔做了记号的稿件堆放在桌子上后,站起了身。

她先去洗脸间整理了一下脸上的妆,又拢了拢头发,然后跟杉江说了声“我先走了”,便离开了公司。

刚刚还想那是个脸皮厚的男人,现在又去男人等着的N饭店约会。

说是汇报电话内容,不过是个借口。而明知那是借口,圣子竟又一次推开了N饭店的大门。

推着旋转大门走进饭店大厅的一刹那,圣子被一种不快的情绪笼罩。

十天前,也是跟现在一样,从这儿走进了饭店,并让加仓井如愿以偿。眼下又要开始那一幕了。

她的不快情绪一定是来自某种预感。

那次回家见到高明时,自己曾在内心里发誓:那是一定要忘却的一次性的过失。

现在来到这里,等于是自己要毁掉上次的誓言。不管是否会再次发生,都不该再次走近危险的状况。

可明明知道这样的道理,为什么又来到了这里呢?

什么“来汇报电话内容”,什么“来参加望月在场的晚餐”。

圣子再次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再明白不过的道白后,向大堂后面走去。

在用观赏植物隔开来的咖啡茶座一角,加仓井一个人坐在那里。

他正悠然地吸着香烟读书。这个男人不会呆呆地什么事都不做。

圣子加快了脚步,穿过收款台径直走到了加仓井的面前。

“我来迟了。”

听到圣子的声音,加仓井点点头,把手上正在阅读的书放在了面前茶几的一角。那本书的书名是《走出困境》,是有关高尔夫球的实用书籍。

“忙吗?”

“不,不忙。”

“有电话吗?”

“有啊,很多。”

圣子用略带讽刺的口吻答道。

“大东书店的水田先生打来的……”

圣子拿出记事本,汇报了开始的四个电话内容。加仓井对那些电话一一作出了“如何处理”的指示后,喝了口水。

“另外还有一个叫‘YASUYO’的女性打来的。”

“YASUYO?”

加仓井看了眼能看见庭院的窗户。

“对方说,告诉您这个名字,您会明白的。”

“她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只说明天再打来电话。”

“大概又是想要我去她们店里消费。明天傍晚我不在,你随便应付一下就行了。”

“随便?怎么随便?”

“就说会去的……”

加仓井若无其事地喝完了淡黄色的果汁。

“望月先生还没来吗?”

“有急事,来不了了。”

圣子顿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儿。

“唉,行了,那就两个人吃吧。”

加仓井拿起账单准备站起身来。

“我,告辞了。”

“为什么……”

“电话内容已经汇报完了。”

“可是,吃顿饭总可以的吧?”

“但是望月先生又不来了。”

“两人多好。”

加仓井站起来,快步向收款台走去。

到饭店来是作为秘书谈工作,另外就是为了参加有望月在场的三人晚餐。第一件事已经了结,既然望月不来,自己就该回去了。

现在如果又跟着加仓井去吃饭,很不检点。圣子这么想着,脚步却是紧赶慢赶地跟在加仓井的后面。

出了咖啡茶座左拐,往里有个中餐馆,加仓井大步走了进去。

在靠里面的位子上,两人面对面地坐下。圣子心里默念:只是吃饭。

加仓井看着菜单,自顾自地点了菜。很快服务员拿来了啤酒,紧接着端上来的是鲍鱼、虾、牛肉、豆腐四样菜。这么多,两个人如何吃得完?

“怎么样,不喜欢吃中餐吗?”

“不。”

圣子叹了口气,拿起了筷子。

加仓井食欲旺盛。那些食物圣子看着就饱了,加仓井却一小碟一小碟的,很快就风卷残云,吃得特别爽快。

放在高明,绝不会这样吃,而是在喝酒的当间,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味。

看那样子,即便不好吃加仓井也会满不在乎地吞咽下去。高明却不会勉强自己。哪怕是一小口,稍稍有点儿味道不对,他就会放下筷子。糊弄不了他。

“怎么了?”

发觉圣子在看他,加仓井停下了筷子。

“没什么。”

圣子微微一笑。

“奇怪。”

加仓井一口喝下杯里的啤酒,又开始吃菜。从侧面看着他无忧无虑的样子,圣子想象跟这个人一起生活或许会快乐。

开始那样不情愿跟加仓井单独会面,可是现在,反倒觉着挺愉快的。跟他就这样面对面地说说话,也能使自己心境平和。

自己的内心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呢?

圣子对自己的变化吃惊不已。

不过,事过很久以后,她才真正明白了这种心情变化的原因。

吃完饭,两人又去了酒吧。酒吧在穿过“六本木”,往“乃木坂”方向去的左手处。

去酒吧的路上,圣子小声说“该回去了”。

但是进了酒吧以后,圣子又不再想回去的事儿了。

那个酒吧的名字叫“法兰西市场”。从椅子到台面以及架子上的钟表、蜡烛台等器具,无一不是西洋的古典风格。

在这儿,加仓井似乎也是常客,服务生跟他打着招呼:“好久没见了。”

“今天好清闲啊?”

“正好是夏季嘛。”

服务生笑了笑,说道:“给您来您常要的吧?”

加仓井很有风度地点点头,用擦手毛巾擦了擦脸。

环视周围,有一种来到十六、十七世纪欧洲高级咖啡店的感觉,豪华而典雅。

跟“三鹰”的简易公寓比较,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蓦地回过神来,加仓井的手已按在自己手上,大大的、沉甸甸的感觉。

“好想见到你。”

低沉却很清晰的声音拂过了圣子的耳际。

“我也是……”

这话没有说出口。圣子按捺住自己的心情,只是看着加仓井。

“今天可以吧?”

“不……”

“我不放你。”

加仓井用力握着圣子的手。


两人在“六本木”的酒吧坐了一个来小时。

一到外面,正好有趟空出租,加仓井扬手招呼了过来。

“我……”

圣子刚要说什么,加仓井的手又轻轻地按在了她背后。

不知为何,圣子要说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车像是自“六本木”驶向“青山”方向。车外的光亮明暗交错照进车内,闪射在加仓井的侧脸上。

“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圣子对他的强行武断无计可施,只感觉这是个为所欲为的男人。脸皮真厚。想到这儿,圣子真想一拳揍翻他。

但是手被攥住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无语的感觉。

穿过神宫绿林,在两边梧桐树的林荫道右边停了下来。不知这一带是什么地方,四周都是深宅大院,万籁俱寂。

“哎,下吧。”

不到五百日元的出租车费,加仓井却是一副不要找钱的架势,给了司机一张一千日元的票子,准备下车。

走过那些大石块垒作根基的院墙,繁茂绿荫处看得到旅馆的霓虹灯闪烁。

“我回去了。”

圣子这次坚决地说道。不能再任凭加仓井摆布、蹂躏。

“我不愿意。”

“求你了。”

突然,加仓井的头低垂了下来。在闷热的夜空下,这个魁伟的男人深深地低下头来请求道。

“喜欢你……”加仓井呻吟般地说道,“想要你跟着我。”

只这么一句话,圣子就又迈出了步子。

进了门有种植的观赏植物,前面是入口处。

圣子从没有来过这样的旅馆。跟高明一起做那样的事,或是在“中野”的住家,或是在旅游点的正规饭店旅馆。

高明一开始好像就很讨厌这样的旅馆,圣子也一样。

无论有多么漂亮,仅仅为了男女做爱,那样的旅馆是不干净的。那是外遇男人和淫荡女人发泄性欲的地方。

圣子通常比别人保守,这会儿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些固有的想法。

但事实上厌恶这种旅馆的圣子,现在却走了进来。

“请进。”

旅馆的女服务员像是深得要领,麻利地给他们带路。

走廊上,只有墙壁接近地板的位置亮着暗暗灯光,地板上铺着厚厚的蓝色地毯,圣子跟在加仓井的身后。

走进前门即朝斜对面的方向拐去,右边可以看到水银灯照射下的庭院,这里像是十分宽敞。

女服务员带他们走过这里,穿过游廊,来到了里边尽头的一个房间。

圣子和加仓井在八张席大的和式房间面对面坐在了桌前。背后皆有矮脚座椅,座椅右边还有椅子把手。

女服务员退出后,房里只有两个人了,圣子的情绪镇定下来,开始打量四周。

房间的右边有台很大的彩色电视机,电视机位置稍前一点摆放着电冰箱,背后有梳妆镜台,进门的左手处是浴室。

里面好像还有一个房间,从半开着的隔扇门缝,看得见里面房间暗淡灯光下花纹图案的被子一角。

跟一般的洋式饭店不同,和式房间的舒适宽敞中,洋溢着一种隐秘的氛围。

“还生气吗?”

被带到这样的地方来,当然生气啦。

圣子的体态缩得更紧,咬紧了嘴唇。这时,加仓井突然凑近前来。

“不要……”

刚这么叫出声来,就被加仓井的嘴唇吸住了。她就那么跪坐着,上半身被掀翻了过去。加仓井直接把手伸进白衬衣里面,握住了圣子不大的乳房。

“不要……”

她摇着头,却发不出声,只是嘴巴里低低地呻吟着。

“好美!”

加仓井再一次握紧了她的乳房,用另一只手搂紧圣子细细的腰部,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

“放开,放开我。”

圣子在加仓井的怀抱里蹬着腿挣扎。

头发散乱在胸前,裙子被掀起到了屁股部位。

即便愿意亲密,也讨厌被弄成这般淫荡的样子。

但加仓井执意不松手,就那么抱着圣子,似乎很愉悦地看着圣子挣扎时的反应,然后用脚踢开了通往里面房间的隔扇门,一松手将圣子扔在了双人床上。

“不要!”

圣子还在嘟哝着,脸却埋进了加仓井的胸怀。

此时,圣子说什么已无特别的意义。

对于加仓井的攻势,她已没有了任何抵抗。如果说略微还有反抗,不过是一点儿怨恨罢了。怨恨加仓井使自己蒙羞,也怨恨他的心急火燎。

加仓井这是强迫自己与之发生关系。要是他的做法更加合理一些,本来圣子会顺顺当当接受他的。


进入九月以后,健康社终于开始正式着手《疾病百科全集》的出版。

在这套丛书第一卷,准备先编入高血压、心脏病等涉及循环器官疾病的内容。

将这些内容收入第一卷是因为最近几年,这类疾病逐渐受到了大家的关注。另一个原因是第一卷的销售时期在十二月前后,那时正好是这类疾病容易发作的季节。

九月开始收集稿件,然后编辑成书,最快也要两三个月。

有关“高血压”“脑出血发作及应急处理”“心绞痛”等各项内容,要请各方面的专门医生执笔撰稿。

同时还要跟解说插图的画家商议,准备必需的插图。

加仓井也很认真地对待这项工作,每天至少来一次公司,听取主任编辑杉江的进展汇报。

《身体》杂志十月号上也早早地发出了预告——近期将出版一部“全集”并开始了预定工作。

不论这个“全集”能否卖好,就因为开始了一项新的工作,公司上下显现出比平时更加活跃的气氛。

圣子正式参与“全集”的编辑工作。因兼职秘书,主要留在公司里,应对有关“全集”方面的来电咨询以及整理征集来的稿件。

自八月中旬第二次跟加仓井发生了那样的关系后,在九月初之前的日子里,同样的状况多次重复。

当然每次都是加仓井主动要求。

若在公司里直接招呼圣子,其他职员会察觉。于是从第三次开始,加仓井都是在外面打电话叫圣子外出。

社长在外出工作地点打电话叫秘书,谁都不会觉得不自然。

电话上,加仓井先是询问客人打来的电话内容,然后布置第二天的工作,都是些事务性的工作。

之后,小声嘀咕了一句:“今晚六点,等你。”

圣子先是拒绝说“不行”,像工作电话一样应答。

但最后总是推不掉,只好应道:“好吧。”

加仓井充分利用了自己作为社长的特权。

圣子觉着他在利用狡猾的手段为所欲为。可临近下班,她又开始坐立不安,惦记起加仓井的那个电话了。

到了下班时间,走出公司,她便自己给自己找理由:已经在电话上答应的,不去不妥当吧。于是自然而然地又去了相约的地点。

加仓井如果没有特别说明,见面的地点就一定会在N饭店的咖啡茶座。

其他地点的话,加仓井会事先告诉她。

以前陌生的N饭店,现在对圣子来说变得意义重大。

“人家也有不方便的时候,干吗总是听你的?”

九月初见面的时候,圣子这样对加仓井发牢骚。

“明白了。”

加仓井点了点头,但是仍旧我行我素。

“六点钟见面。”

圣子说:“不行。”

话音未落,加仓井马上说道:“一定过来,反正我等着。”

随即挂掉了电话。

只要自己坚持,圣子就会过来。他根本没把圣子的话当回事。

但是,圣子有自己的事情。不仅有公司的工作,还有家务。

第一次且不说,第二次加仓井相邀,圣子就得事先给高明打电话了。

“今天有点事,回来晚些。”

圣子这样说,高明都只是应道:“是吗?”

“柜子里有面包,也可以外卖叫寿司。”

“不用,对付着冰箱里找点吃的就行了。没关系。”

高明吃得很少,米饭一天吃一小碗。不够的话,喝酒补充。

他几乎没有因饥饿而坐立不安的时候。

可以说圣子也是利用了他的这一特点吧。

“我尽量早点儿回去,对不起。”

“知道了。”

这样便挂掉了电话。

高明从不会说:“早点儿回来。”“几点回来?”

也许是因为问了也无法改变什么吧。

高明不发什么牢骚,反倒使圣子感到心理负担很重。

不如发火训斥,她倒可以借此甩开加仓井回家。

高明是信任圣子还是放任圣子?圣子自己也摸不清。回去晚了的时候,有时高明盯着看她的目光很锋利,让她吃一惊。

如果知道了圣子的行为却一言不发,那真可怕。

不过,圣子又觉得高明真要察觉到什么是不会没有反应的。即便不说,也会在态度上有所显露。

这几个月,高明的态度没有丝毫变化,一样的淡漠而沉静。

有时看电视会笑起来,外出散步时会述及他们的相遇,态度跟以往全无差别。

某日下午三点过后,加仓井又给圣子打来了电话。

“有什么事吗?”

圣子汇报了当日状况且说到翌日安排。

“知道了。”

加仓井这么回答后,接着便说:“我在‘四谷’呢,六点老地方见。”

圣子拿着电话听筒没吱声。

“可以吧?”

加仓井又追问了一遍。

“可是……”

“我等着。”

三言两语,圣子又应承下来。

每次见面后,她都想这是最后一次,结果却循环往复。为什么自己的决心这么容易动摇,她对自己疑惑不解。

五点半离开公司后,圣子照例从“御茶之水”车站给家里打电话。

高明工作的时候,电话放在手能够得着的地方。基本上是电话铃声响三下,高明就拿起了听筒,最迟不过响五下。

偶尔也有接电话慢了的时候,没准是去了洗碗池边。

但是这次,电话铃响了十遍也没人来接。

莫非拨错了电话。圣子又重新拨了一遍,这次响了两下接电话了。

“喂。”

听到圣子的声音,高明低声应道。

“刚才电话铃响了吧?”

“听到了,但是在睡觉。”

“今天又要回去迟点儿。”

“是吗?”

稍顿了一下,高明答道。沉静的语气跟以往一样……但好像打不起精神。

“你怎么了?”

“好像有点儿感冒。”

圣子回想起早晨高明的脸色不太好。

“发烧吗?”

“不,不要紧的。”

“吃药了吗?”

“没……”

高明单脚,发烧的话,外出则不方便。

“那我马上回去。”

“做完工作再回来吧。”

“不,马上回去。半道顺便买药回去,你休息吧。”

高明很少感冒。

他生就一副清瘦、弱不禁风的模样。跟圣子一起生活以来,除了脚受伤,高明因病卧床只有两次,也是因感冒,四五天就好了。

看着清瘦,其实他的体质还不错。

圣子从“御茶之水”车站又折回了“骏河台”,坡道有个药店,她在那儿买了感冒药。

“发烧的话,这药大概管用。”

药店主人拿过来一个蓝色包装的小盒,盒子上的药名,圣子好像在什么广告上听到过。

“一次一粒,一天三次。”

圣子接过药,放进了手提包里。

五点五十分了。

在返回“御茶之水”车站的路上,圣子想起了跟加仓井的约会。迄今为止,她从未爽约。总是像被什么拽着似的,不想去最终还是去了。

回家的路上,她半道在“新宿”站下了车,站台上小卖部旁有部公用电话,她在那儿打电话到饭店,让转咖啡茶座。

“请传一下名叫加仓井的客人。”

傍晚上下班高峰时间,站台上人来人往,电话时时被电车或站台广播打断。

不一会儿,加仓井过来接了电话。

“对不起,今天不能去了。”

“为什么?”

“那个,有点儿……”

这时又有一辆电车进站了。

“你现在在哪里?”

“在‘新宿’。”

“那不是很近嘛,过来一下吧。”

“真的不行。”

“只见一面就行了。”

圣子拿着电话听筒,沉默着。

“那我过去。在‘新宿’什么地方?”

“车站站台上。”

“车站大楼上有个‘圣多里昂’茶馆。你到那儿等着。”

“可是……”

“马上开车过去,等着。”

电话挂断了。

这个一意孤行的男人。说了见面就非得见面,丝毫不为对方着想。

又有一趟电车进站了。圣子被下车的乘客潮水般地涌着下了站台的台阶,径直向车站大楼的中央出口走去。

圣多里昂在车站大楼的第八层。

圣子走进店里,坐在了里面靠近窗户的座位上。

六点半了。

楼下霓虹灯光闪烁——夜幕下的“新宿”景象。

在这儿跟加仓井见面,十分钟后离开,回到“三鹰”家中应该不过七点半。其实从公司直接回去,到家也是快七点。所以不算太晚。

圣子要了杯咖啡,看着月夜下的街道。

在各色各样的霓虹灯下,人如潮涌。都是些忙了一天寻求释放的上班族。

他们多半穿着白衬衫,也有人穿着西装外套。当日的夜空异常清亮,霓虹灯也比平日更加耀眼。

以前未曾注意到,九月的都市夜空似乎也会一点点地生出秋意。

圣子往咖啡杯里倒进咖啡奶,然后用小勺慢慢地搅拌后,喝了一口。之后又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外面攒动的人头,看不出有什么烦恼。每个人似乎都目标明确,信心满满。

旁边座位上的一对客人站起了身,年长的女性拿走了账单。

就在两个人走向付款台的时候,出现了加仓井的身影。

加仓井在圣子面前坐下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绢来擦拭了额头上的汗水。

“有什么事?”

“有点儿……”

圣子低垂下眼睑。“高明发烧病了”这一句话,她竟说不出口。

“该不是不想见我了吧?”

“不是那回事。”

圣子用力地左右摇了摇头。

“那,怎么了?”

加仓井刨根问底。圣子突然觉得加仓井这么穷追不舍很讨厌。

“我也有自己不方便的时候啊。”

“我知道。所以这才问你有什么不方便嘛。”

“家里有人在等着我。”

“……”

瞬间,加仓井将叼在嘴上的香烟夹在了手上,看了圣子一眼。

“有人等着?”

圣子什么也没说,低垂着脑袋。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说了出来。加仓井那样执拗地追问,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加仓井将手上的香烟再次叼在嘴上,点燃后吐出一口烟说道:

“啊,对不住。”

“……”

“等了很久,不由得心中焦急。对不起。”

听加仓井这么道歉,圣子反倒有点狼狈。她没想到加仓井这么快就能接受。

“像是有点感冒。”

圣子小声补充道。

“发烧吗?”

“有点儿……”

“那,快点儿回去的好。”

两人不提姓名地谈着另一个不在场的男人。

服务员拿来了咖啡,加仓井碰也没碰,默不作声地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你的,跟你住在一起的是能登高明吗?”

圣子看着咖啡杯,微微点了点头。

“知道的,但我不管……”

加仓井说着,将长长的香烟捻灭在烟灰缸里。

两人间被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气氛笼罩着。

圣子后悔一气之下走嘴说出“有人等着”,更不应该在“新宿”打电话,直接回家就好了。

就那样回去,加仓井会一时不快,但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堪。

原因归咎于自己想见一面,当面解释了以后再回去。

后悔归后悔,圣子同时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样一来,就没必要再躲躲闪闪的了。这样反而心安理得。

早就知道的,早晚要触及这部分。高明的事本来就不是秘密。

但出乎意料地过早触及此事,却使此时此刻的两人感觉尴尬。

加仓井喝了口咖啡,又重新点燃了一支香烟。

此时他的内心动摇不定,从点烟时拿打火机的手不听使唤便看得出来。

“对不起。”

“你没有必要道歉。”

“但是,你吃惊我是个靠不住的女人吧?”

“不,不能全怪你。”

接着两人又默默地望着窗外。过了片刻,加仓井转过头来。

“什么时候找时间,跟你好好聊聊。”

“好的。”

一下子,仿佛要分手的两人,仿佛又靠到了一起。

莫名的力量似乎是离心的,结果却与之相反产生了向心力。

“两三天后,可以吧?”

“嗯。”

“那,去吧。”

圣子答应道。旋即又觉着加仓井故意摆出痴心男人的模样,好生可恨。


圣子回到家,高明在里面的和式房间铺开被褥躺下了。

像是在发高烧。平日里苍白的面容,从眼部到双颊泛出微红。

“量体温了吗?”

“体温计在哪儿?不知道。”

圣子从餐具橱柜的抽屉里拿出体温计,递给了高明。然后,又从冰箱里拿出冰块做了个水枕。

比较一个小时前跟加仓井见面时,想象不出圣子会这么尽心尽力。

“多少度?”

高明没有回答。

圣子拿过体温计一看,三十八度二。人过四十,上三十八度就算是高烧了。

“觉得发冷吧,要不要叫医生来?”

“只是感冒罢了,不用。”

“可是只吃这个药,行吗?”

“睡觉休息就能好。”

可嘴上说没事,眼神看着就是无力的样子。

“冷吧?再盖床被子吧。”

高明脸上因发烧有点儿红晕,肩部却似乎感到冷。圣子又给他盖了一床被子。

“吃药吧。一次吃一片。”

圣子把杯子和药放在高明的枕边。

高明看了一眼。过了一会儿,无奈地把药喝了下去。

“头部也降降温的好。”

圣子站起身,在洗脸池存水里放入剩下的冰块,然后把毛巾在里面浸湿拧干。

“还感觉冷吗?”

“不,不冷了。”

高明仰面闭着眼答道。

“有点儿凉啊。”

圣子在他那起了皱纹、宽阔的额头上放上了凉毛巾。

“感觉怎么样?”

“很舒服。”

在暗淡的台灯光圈里,高明深邃的目光直盯盯地看着圣子。

这哪里是人们眼中那个清高、倔强的作家?毋宁说眼神里透现着静谧与柔弱。

“做点儿什么热乎的吧?”

“不,不想吃。”

“得好好儿卧床休息啊。”

圣子给高明掖了一下肩头的被角。此时工作也罢加仓井也罢,通通忘在了脑后。


第二天早晨,高明的烧退到了三十七度三。

身体看起来还很虚弱,但用不着担心了。圣子为高明准备了凉拌蔬菜和煮鸡蛋,然后去公司上班了。

上午,加仓井照例不在。

圣子继续昨天的工作,接着整理“我的健康法”的问卷调查。

中午,奥谷怜子走过来约她一起去吃饭。

午间的街上,阳光依旧照射强烈。天高云淡,还有阵阵微风。

不知不觉中,大楼鳞次栉比的城里也透现了秋意。

两人穿过宽广的大马路,进了街角的一个饭馆。这一带是“神田”学生街,饭菜比较便宜。

怜子将意大利面吃得干干净净。圣子要的是三明治,只吃了一半。

“不行啊,怎么只吃那么一点儿?”

怜子一边教育着圣子,一边去吃圣子剩下的一半三明治。

“你现在体重多少?”

“四十来公斤吧。”

圣子身高一米五五。一个月前称体重,三十九公斤。要是瘦了,或许比那时的体重还要低。

“好羡慕你哦。”

“可我自己讨厌这副瘦弱相。”

“一般高大的男人都喜欢细小的女人哦。”

圣子想起了加仓井。加仓井的确人高马大。

“男人天生有保护本能,遇见瘦弱的女人,本能地就想保护呢。”

圣子觉得好像是在说她跟加仓井的事儿,不由得脸红了。

“不过中年以后就会发胖。真讨厌,我真是发愁呀。”

怜子这么说着,又要了杯咖啡。

圣子没食欲,却想喝咖啡。也许正是咖啡喝多了,才没了食欲吧。

“不过,女人一定得恋爱哦。”

怜子边往咖啡里放糖边说。

“是吗?”

“是啊,你看我,有没有觉着皮肤很干燥?”

怜子左手摸摸自己的面颊。

“没有啊。”

“乍一看,看不出来。早晨照镜子,很明显的。女人一过三十,就成豆腐渣了。”

“怎么会……”

对圣子来说,还有半年,就到三十岁了。

“最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想要男人。”

怜子微笑了一下。

平时她总是一副不屑男人的劲头儿。真不可思议。

“还有呀,女人必须有自己喜欢的男人。”

“可是喜欢一个人,也很辛苦吧。”

“辛苦归辛苦,总比没有强啊。”

圣子想到了自己,正摇摆于高明和加仓井之间。

“你怎么会跟丈夫离婚了呢?”

“很平常的理由。他有外遇。”

怜子又微微一笑。

听说她已离婚三年。也许过了这么久,女人才会冷静地谈论男人。

“当时自以为自己是个大人了。现在想想,还是个孩子哦。我那时认定男人有外遇很肮脏,不可饶恕。真幼稚。”

“但外遇总是不应该的吧?”

“那当然。但有几个男人没外遇哪?”

“怎么会……”

“当然因人而异。有些未必是认真的,蜻蜓点水,也许睁一眼闭一眼才对。”

圣子跟有妇之夫相好,从未基于妻子的立场考虑过丈夫的外遇。

跟高明同居以后,实际上是近似于妻子的角色,但她从没想过高明会外遇。

实际上,高明或许也会暗暗地外遇——暗恋。但圣子坚信高明的爱,根本不会去考虑那种问题。

“不管怎么说,男人和女人不一样。身体也好,想法也好,外遇也好。”

“但真正相爱,就不会有外遇对吧?”

“那是女人的想法。的确,女人如果真正爱一个男人,就不会去外遇。因为女人的身体天生就是那样的构造。但男人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即便有自己喜欢的女人,也会想要其他的女人哦。”

“……”

“男人不会像女人那样,永远守着一个喜欢的人。”

圣子觉得这些话是在责备自己,不由得垂下了眼睛。

回到公司后,像是正等着一样,立刻接到了加仓井的电话。

圣子汇报了上午打来的两个电话。加仓井做了指示后,接着问道:“怎么样了?”

“啊?”

“感冒的症状……”

加仓井不提“高明”的名字。

“托您的福,不是太要紧的病。”

“是吗?”

接着稍稍沉默了片刻后,加仓井说道:“那,还不行吧?”

“嗯。”

好像条件反射一样,圣子答道。

“那,今天一直在家里写东西。有什么事的话,往家里打电话。”

“明白了。”

圣子放下电话听筒,凝视了一会儿明亮的窗户,又开始阅读正在审阅的稿件。

这份稿件是M医科大学的内科教授写的,字是独特的草体,很难识别。

看了一页后,圣子的脑袋里自然又想起了刚才的电话。

加仓井问“还不行吧”,像是问今天能否见面。

如果圣子回答“可以啊”,加仓井肯定又想要见面。

知道了圣子在跟别的男人同居,加仓井竟然不在意?

以为加仓井会对自己没了兴趣,现在看来,那是多余的担忧。

太好了……圣子察觉到自己反有一种内心的喜悦。上午心情忧郁,或因担心加仓井的态度发生变化。

圣子再次开始阅读稿件。

心里踏实了之后,她便能集中精力投入新的工作了。但只看了半页稿件,脑袋里又开始胡思乱想。

“女人真的爱一个人,就不会有外遇?”

她想起中午休息时怜子的那番话。怜子还说:“女人的身体构造,就意味着天生守着一个人。”

怜子这样说的时候,圣子表面上点头,心里却狼狈不堪。

她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分别投入到高明和加仓井两个男人的怀抱。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是个淫荡的、不负责任的女人。

世上有无数身为人妻却心有别恋的女人。最近这种现象的增多,竟被认为是女人地位的提高。

圣子呢,或许与这种普遍现象是合拍的。就是说没有通过正式的结婚手续,但高明是丈夫的角色,加仓井则是外遇的对象。

与许多真正的妻子一样,自己也在享受一种小小的冒险恋爱。这样想来,心里或许会轻松很多。

但是,圣子并不认为自己倾心于加仓井仅仅是冒险恋爱。

这里不存在那种角色的分配,即高明是私有的,加仓井不过是一种补充。

实话实说,现在的圣子其实既爱高明也爱加仓井,两个人都爱。

对于这两个人,没有所谓的重此轻彼,在圣子看来两个人都很重要。

同时爱两个人,或许也可称之为一种贪欲。

圣子并不认为自己属风流女郎。她不会只为利用哪个男人而去接近他。

如果能像别的女人那样想、那么做,自己当无后顾之忧。但她做不来。圣子原本觉得,自己本质上是个守旧的女人,没法脱出世俗的规约。

这会儿回过头来审视自己,她又发现自己已自然而然地越界了。

至少与怜子所说截然相反,什么“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女人便不会越界”。

那么有喜欢的人又有了外遇,该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不,那不是外遇。“外遇”也好,“发自内心”也好,都是令人作呕的词汇。不过加仓井毋宁说更接近的是真实。

按照怜子的说法,女人不可能同时去爱两个男人。这违反作为女人的天性。

若是那样,圣子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但有一点是明白的,即爱高明与爱加仓井是不同的。圣子与这两个男人皆有肉体关系,但流淌的却是完全不同性质的爱。

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商务街又不知不觉迎来了傍晚。

五点一到,圣子便起身整理桌上的稿件。

出版社的工作性质,就在没有几点到几点的严格时间限制。

不管是几点,自己的工作干完了就可以回去。

但说是可以回去,不到五点就走,还是不好意思的。实际上,编辑们大部分都是从下午开始工作到傍晚。

当然会计、营业部门的上下班时间都比较明确。编辑部门的女职员,其实也大都按时下班。

时间方面可以自由支配的仅限于编辑部主任以及具体从事编辑工作的职员。

圣子名义上归属于编辑部门,却不是主力。何况作为社长秘书接话员,本来就规定工作到下午五点来钟。

就是说五点一过,她基本上就可以自由了。

“我先回去了。”

圣子对刚接完电话的怜子微微点了下头。

“有约会?”

“没有。怎么了?”

“好像有点儿心神不定啊。”

“今天家里要来客人。”

“是吗,辛苦哦。”

怜子爽朗地笑笑,招招手表示再见。

在公司里,大家都认定圣子是单身。不过户籍登记上的确是单身。

怜子也不知道圣子在和一个男性同居。只觉得二十九岁独身,会有一两个关系密切的男性。她不会想到圣子竟跟一个男人同居。

倘若获知那男人是能登高明,一定会惊诧不已。

怜子一定对高明其人有所耳闻。高明的书畅销时,怜子正好读高中。说不定还读过他的作品呢。

圣子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跟高明同居。如果有人问起,她会如实禀告。

但不知为何,怜子及周围的男性对圣子的私生活,似乎没人打算刨根问底。

只知她独自住在“三鹰”的简易公寓里。

当然,这并不表示他们对圣子没有兴趣。

稿件校完后,他们总会过来关心地说:“这么晚了,快回去吧。”

中午休息,圣子外出吃饭回来晚了,他们也会帮接电话并记下留言。

他们个个和蔼可亲,对圣子好得不得了。

圣子并未自我表露,公司的职员们却认定她是个温柔清纯的女孩儿。

大家对她的评价,圣子从怜子那儿、加仓井那儿都听说过。

“哪儿啊。”

圣子一口否认。加仓井却说:“大家都愿意那么想,有什么办法啊。”

二十九岁了,清纯这样的字眼儿不敢受用。何况哪儿有这样的女孩儿?到这个年龄才出来工作。

所以大家冷静下来仔细琢磨一下,就会发现有点儿奇怪。但他们好像一开始就想当然地认定她是单身。

似乎大家都希望老老实实、清纯印象的圣子一直是单身。而这样一种期待,不知不觉中竟成为一个现实的形象。

圣子有时蓦地念及自己的外观,不由得很不自在。

自己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般清纯美丽。虽说这种错误观念的产生与己无关,但自己也没有想到主动去纠正呀。

对方的误解是事实,但造成误解的原因在自己。

圣子总穿着白衬衣或是暗色的上下裙装。服装给大家造成了“清纯”的印象。

男人们其实挺喜欢年轻女性身着稳重的装束。

但并非圣子刻意要这样。圣子端庄而略呈娴静的面容,本来就适合穿戴得比较稳重一些。其实她也想穿得更加鲜艳点儿,但那样对她来说反而显得不协调。

而要说圣子性格温柔、老实,则更是令之莫名其妙。

的确,表面看来她对上司的吩咐言听计从,毫无怨言。

她能耐心地倾听那些没人搭理的老人没完没了的唠叨。别人托付的事情,她也会愉快地接受。她很少发火生气。

上大学时,有同学说“圣子总是慢半拍”。这些都是事实。

从小生长于乡村的旧式家庭,受过严格的训练,长大了想改也难。

旁人未能察觉,外表温顺的圣子,实际内心里是很倔强的。

圣子亦暗自思忖,自己可不像别人想象的那个样子。

圣子内心倔强的最好例证便是不顾家里反对而跟高明同居。

当时母亲哭着说:跟一个大十九岁且有家室的男人一起,真是昏了头脑。那样的关系怎么可能长久维持?那根本就不是正常人的行为。

可母亲最终发现根本没法改变,便声明说:“再也不想见到你这样的孩子。”

之后又说:“随你的便。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家里都不会再帮你。”

母亲是从旧式家庭嫁到旧式家庭的媳妇,一辈子恪守乡下的老规矩。对于这样的母亲,女儿的异端行为不可原谅。

母亲无法理解,放着乡下门当户对的婆家不要,竟去爱一个不明不白的男人。

放在以前,母亲这样劝说,加上亲人们的冷眼相待,圣子最终会屈服。

小时候圣子就性子犟,挨了骂会钻进粮仓不出来。可是到了第二天,因为害怕又自己走了出来。说是犟,这也算是犟到头了。

嘴再硬,最后还是会回到母亲跟前。

但是这一次跟以往不同,软硬兼施都不起作用。

跟高明一起怎么变得那么坚决?哪儿来的那份勇气?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高明的坚持,不足以使自己不顾一切地非要跟一个大自己十九岁的男人同居。

还是应归之于圣子自身的倔强性格,一旦决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女人的性格倔强与表面温柔并不矛盾。

毋宁说,平时温顺老实、感情内抑的女人,一旦释放出来便不可收拾。

实际上,圣子对于高明的情感正属于这种状况。

母亲惊讶、悲哀,不久无计可施,也就什么都不说了。

事实上是断绝了关系。

也许周围的反对反倒使圣子更加坚定。

为了跟高明相爱,被母亲赶出家门,圣子也认了。

表面温顺的圣子心里有主意,一旦决定了什么就很难去改变。

这个世界上了解圣子这一点的,只有母亲和高明两个人。


圣子跟往常一样,在“御茶之水”站乘电车回三鹰。

秋老虎锐势未减,电车车厢里异常闷热。

到了三鹰,已经下午六点多。圣子在站前的鱼店买了高明爱吃的海胆和金枪鱼。

电车上还在揣摩两个男人,快到家时,不知不觉地……就只是惦记高明了。

大脑的内容置换就这么简单。圣子自己也为此惊异。

她按了一下门铃,然后拿出钥匙开了门进去。

洗碗池、饭桌都没有使用过的痕迹,高明在里间躺着。

圣子一进门,高明像是正在等待着,立即睁开了眼睛。

“回来了?”

“身体怎么样?”

看灯光下高明的面容,似乎还没有退烧。

“不要紧了。”

“眼睛怎么看着有点儿黄啊?”

这么站着往下看,圣子觉着高明的眼睛有点儿泛黄。

“会不会是发烧的缘故啊?”

体温计显示三十八度三。圣子又一次由上方直盯盯看着高明。

老了。最近变长了的眉毛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睛。棕色的瞳仁周围,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眼白部分的确看着有点儿泛黄色。

圣子站起身来,到梳妆镜前拿过自己的手镜说:“你拿着这个看看。”

高明从被褥里伸出手来,拿起手镜举到自己的脸上。

“黄不黄?”

看了一会儿镜子里自己的面容,高明把镜子放在了枕边。

“还是去看看医生的好。”

“……”

高明讨厌看病。听了圣子的话,默不作声地看着天花板。

“发烧了,你最好还是别喝酒啊。”

“不,要喝。”

高明躺在被褥里答道。

“那怎么行啊。这副样子了还喝,怎么行啊?”

“没事。”

简直像个不听话的小孩子。这个比自己大十九岁、自己一直敬爱的作家,此刻像变成了一个孩子。

“说什么都要喝的话,喝啤酒好了。”

“不,还是烧酒好。”

这个男人只要话说出口,哪怕明知自己错了,也绝不改变自己的主张。圣子没说什么走到洗碗池前。

她把路上买的海胆和金枪鱼摆在了盘子里,拿到里屋,放在矮脚桌上,又在旁边放了一只杯子和一升瓶装的烧酒。

“起来吗?”

高明两手撑着被褥慢慢地坐了起来,又拽拽和式睡袍的前襟,坐在了桌子前。看着他大口喘气的样子,圣子问道:“真的不要紧吗?”

“喝了酒,就会好些的。”

“哪儿有那样的道理啊?”

明明是胡搅蛮缠。但他喝了这么多年的酒,好像停不下来。

“我马上去做点儿清淡的凉菜和酱汤来。”

“有这些就可以了。”

圣子在衰弱的高明身后挡了一把座椅让他靠着,又给他披上一件外衣后,转身回到了外间灶台前。

高明晕倒是在十来分钟以后。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倒上了酒的杯子,突然手趴在了桌子上,就这么俯身晕倒在了那里。

“怎么了?”

圣子急忙跑过来一看,高明脸朝下趴在桌子上,没有声音。

“快醒醒!”

圣子小心翼翼地将他的上身扶起来,只见高明脸色苍白,微微地颤抖着。

“快躺下休息吧。”

圣子搂抱着将高明扶回了被子里。

“要紧吗?”

高明点了下头,但嘴角还在颤抖。

圣子又给他盖上了一床被子,可他还在发抖。

“叫医生来了哦。”

“不要……”

高明在被子里低声答道。

圣子不理他,到楼下公寓管理员那里要来了附近内科医生的电话号码。

除了高明脚受伤住院,两人几乎不看医生。稍有点儿感冒什么的,基本上是在外面药店买点儿药来吃吃就好了。

圣子拨电话给刚才打听来的“斋藤”私人内科诊所。

“想请医生来出诊,行么?”

圣子告诉对方他们居住的公寓地点及房门号码,放下了电话。

高明好像不抖了,可是脸涨得通红,像钟馗一样。

“难受吧?”

“不……”

高明摇了下头,但是气喘得很粗。

医生大约一个小时后到了。

诊断后注射了一针,然后让一起来的护士在高明的臂腕上抽血。

“眼睛好像有点发黄啊。夜晚的荧光灯下看不清楚,先采血检查一下肝脏吧。”

“什么时候知道结果?”

“两三天吧,这几天先好好休息。先给他开些药吃着……”

医生将听诊器收进出诊包。圣子赶忙进到厨房,往洗脸盆里倒入热水,端送到医生面前并拿出一条新毛巾。

“肝脏有毛病的话,也会这样发烧吗?”

“急性肝炎会发烧的。四五天前是不是就有感冒的症状啊?”

圣子点了点头。

医生又问:“喜欢喝酒吗?”

“非常……”

“不能喝多了。”

医生这么说完后,拿起包站起身来。


第二天,高明的烧退到了三十七度多,可身体看起来还是很倦怠。在白天明亮的光线下,看上去,眼白部分还是有些发黄。

“还是黄啊。”

听圣子这么一说,高明似乎也在意起来,拿着镜子看了一会儿。然后,躺倒在沙发上,点起了一支香烟。

“我今天请假不去上班。”

“不用请假……”

不知为什么,圣子觉得高明生病的责任在自己。

圣子耿耿于怀,高明发烧那天正好跟加仓井有约会。

“我不在,你就得自己照顾自己对不?”

“公司里很忙吧?”

“最近还好。”

去公司的话,又有可能被加仓井牵着鼻子走。

即便不见加仓井,在公司上班的时间里也会疏忽了高明。圣子要请假休息,也是为了拴住自己。

好久没这么空闲了,她新焖了一锅米饭,还做了热乎乎的酱汤。高明好像喜欢喝酱汤,竟然吃了一碗米饭。

饭后十点来钟,圣子给公司打电话请假,说是有点儿感冒。

放下电话,趁高明躺在沙发上,圣子开始打扫房间。

她先把被子卷起来,用吸尘器清洁了榻榻米,然后重新铺上被褥。

“来,躺下吧。”

“嗯。”

高明点了头后,突然说道:“去一次岛上吧。”

“啊?”

两人提到的小岛是式根岛,高明跟圣子初次见面的地方。

“但你发着烧呢……”

“当然,是说感冒好了以后……”

肝脏有病,高明却只说是感冒。

这且不说,又突然提出要去小岛。这是为什么呢?

两人同居已有四年,离开小岛则是五年前。

三年前的秋天本来说是要去,但高明又决定去东北地区演讲,就没有去成。

圣子现在也时常想起小岛,想去曾经教过书的学校,也想去见房东那家的大妈以及高明寄宿的旅馆老板娘。

两人一起去的话,大家一定会异常吃惊。

“好了以后,马上就去。”

“那么急啊。”

跟高明一起去岛上,对圣子来说,有点儿不好意思。

虽然自己说自己“单纯”不太自然,但岛上的人……看到天真清纯的女老师跟年长十九岁的男人一起回来,会说什么呢?

欢迎旧地重访?哼,他们感兴趣的一定是人有趣的结合。

“为我们去……”

“我们?”

圣子不明白高明的意思。“为我们”,指的是他俩,对吧?

当然是两人想去才去的。可是高明特别强调,让圣子感到困惑。

“有段时间没一起外出旅行了。”

那倒也是。可是突然提出要旅行,圣子还是有点儿无法理解。


次日,高明仍旧发低烧,但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圣子觉得已不打紧,早晨九点来钟便离开了公寓。

“肚子饿了的话,冰箱里有准备好的饭菜,自己吃吧。”

高明躺在被子里,正拿着一本书在看,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

“那,我走了。”

开门出去那一刻,圣子有种轻松了的感觉。

不知为何,跟高明一起一整天,就会觉得很累。

自己并没有特别劳累或对高明小心翼翼。只是打扫了房间,简单做了点儿饭菜,然后就那么待在家里。

以前跟高明待在家里,很多天都不会觉得疲劳。

可是最近,总有一种心情压抑的感觉。

圣子跟高明在一起觉着精神疲劳,大约是从一年前开始的。

或许是因为高明受了脚伤后,在家的时间多了的缘故吧。

本来脚受伤后,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增多是好事。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两人都变得异常敏感,动辄心烦气躁。

圣子明白自己最近突然变了。以前曾想为高明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那种纯粹的心情正在一点点开始动摇。

自己坚信绝对不变的东西却在渐渐崩溃。

讨厌……

圣子控制不了已经开始的变化。

一到公司,怜子便凑了过来:“怎么样了?”

“不要紧。”

“现在正流行着感冒,别勉强啊。社长也挺担心的。”

“说什么了吗?”

“让你多保重哦。”

加仓井是知道高明生病了,才那么说的吗?他的关心,反倒让圣子觉得是一种精神负担。

“对了,社长今天休息。说是太太突然身体不适,去蓼科了。”

“太太?身体出问题了吗?”

“可能又是心脏病发作了吧。”

加仓井的妻子夏天去蓼科,好像就留在了那儿一直没回来。

“社长什么时候去的?”

“昨晚,像是开车去的。”

圣子脑子里想象着深夜加仓井驾车去蓼科的样子。

“社长休息几天啊?”

“看病情而定了。不过,社长会很快回来的吧。”

圣子坐在椅子上,脑子里想了一会儿加仓井在山上的情景。

中午,有五个电话打给加仓井。圣子应酬着那些电话并做了记录。

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她请对方次日再打过来。

但最后一个电话是电视台打来的,问加仓井能否参加后天一早有关健康内容的对谈节目。

这里没有蓼科别墅的电话号码,无法跟他直接联系。

想必加仓井会通过什么方式联系的。联系之前无法给人家具体的答复。

圣子告诉对方,最迟傍晚会有联系,然后挂掉了电话。

但是到了傍晚,加仓井仍旧没有任何联系。

没办法,圣子只好往加仓井家里挂了个电话。

“喂。”

电话里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圣子怔了一下。马上又镇定了情绪,重新拿好电话听筒说:“我是健康社的职员,社长还没有回来吗?”

“爸爸吗?还没有啊。我也在等他的消息呢。”

像是上中学的女儿。

“是吗?那如果有了消息,请让他跟公司联系一下。”

圣子觉得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声音,放下电话。

那天过了六点,加仓井还是没来电话。

圣子只好给电视台打电话解释。多半没法儿参加电视节目了。打完电话,她便离开了公司。

和往常一样,从“御茶之水”站乘电车,经过“四谷”到了“新宿”。圣子的惦念中心逐渐由加仓井转换成了高明。

占据大脑的男人由白天的换到了夜晚的。

到公寓时,七点了。

高明居然坐在桌子跟前。

“今天去医院了吗?”

高明没有直接回答,在写东西。他突然停住手上的笔,点燃了一支香烟。

“好像还是肝脏出了问题。”

“医生这样说的吗?”

“像是急性肝炎。”

圣子又看了一眼高明。灯光下,眼睛还是有点儿泛黄。

“医生让在家里好好休息,说是不必担心。”

“可是,怎么办好呢?”

关于肝炎疾病,圣子一无所知。

“药呢?”

“拿了。”

高明指了指桌子角上放着的纸袋子,里面有红色胶囊和粉状药。

“吃的东西……”

“好像吃什么都行。”

“但是,酒不能喝吧?”

“少量的话……”

“不行啊,酒精对肝脏不好啊。”

高明没有说话。看到他不吱声,便知道医生一定是不让喝的。

“治好需要多长时间?”

“好像一个月吧。”

“真的吗?”

“肝炎也是一种细菌感染,感冒以后最危险。这次大概是体力弱的缘故吧。”

“希望真的……不是可怕的病吧?”

“不用担心。不相信,自己去问问医生好了。”

圣子点点头。这会儿她已忘记了加仓井。


加仓井是第二天下午来公司的。

“太太怎么样了?”编辑主任杉江首先关心地问道。

加仓井像是漫不经心似的,把皮包放在了桌子上。

“住院了。”

“东京的医院吗?”

“不,带回到这边来不好弄,先住进了蓼科那边的医院。”

从茅野到蓼科开车三十分钟的距离。

“还是因为心脏的问题吗?”

“心脏病发作。幸亏大女儿在,但还是乱了阵脚。”

“那,太太要在山里的医院住段时间……”

“只能这样了。”

加仓井点头称是。看不出他为难的样子。紧接着,他面向圣子问道:“我不在期间,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呀。”

圣子端给他冰镇麦茶后,将昨天、今天电话的大致内容做了汇报。

加仓井跟往常一样,干脆利索地一一做了指示。突然想起了似的问:“对了,感冒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好了。”

“是吗,那就好。”

加仓井瞥了一眼圣子,便转而跟杉江等人商谈十一月号的杂志。

“没想到,社长像个没事人似的啊。”

加仓井走进会议室后,怜子说道。

“他太太真的不要紧吗?”

“反正治不好。也许社长早就想开了。”

“怎么会……”

“不过心脏病哮喘,好像真的是不治之症哦。”

加仓井跟大学教授、大医院的医师等皆有交往,认识好多名医,竟然对太太的病患束手无策?看来确如怜子所言,那是难治之症。

一个小时后,圣子在整理昨日的稿件,加仓井从会议室走出来招呼圣子。

“什么事?”

加仓井正在皮包里摸来摸去,突然停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片来。

“给你。”

圣子接过纸片,上面写着:

今晚,六点,N饭店见。

“我得出去办事,这儿拜托了。”

说完,他就出了房门。

一过五点,圣子便离开公司,径直奔向N饭店。

这一次,她完全不假思索。想到昨日一整天都在照顾高明,圣子的心理负担减轻了很多。

“以为你又会找借口呢。”

跟上次一样,加仓井先到了咖啡茶座,正在那儿等着圣子。

今天他穿了件灰色西装,扎了条深蓝色斜条纹样的暗色领带。

圣子觉得跟加仓井真有好久时间没见面了。

“唉,怎么样了?”

不等女店员转身离去,加仓井就急切地问道。

“烧退了,像是急性肝炎。”

“哦,那可够受的啊。”

加仓井将叼在嘴上的香烟夹在手指上。

“肝疾可没有特效疗法啊。没住院吗?”

“好像没到住院的程度。”

“但是,肝炎痊愈要两个来月吧。”

“那么长……”

“的确需要那么长时间。在什么医院就诊啊?”

两人谈话仍旧不直接提高明的名字。

“在附近的叫‘斋藤’的私人诊所。”

“要不要介绍哪个大学附属医院的大夫啊?”

“可是……”

加仓井在医学界熟人多,一定认识有名的医生。

但圣子有些犹豫。

虽说是私人诊所的医生,但已了解了病情。而且,高明会老老实实地跟着去大学的附属医院吗?

何况,若知道是加仓井的关系,肯定不愿去。

圣子希望尽量不要让高明知晓加仓井的存在。

“医生说好好休息,就行了。”

圣子兜着圈子,婉言谢绝。

“昨天回来的吗?”

她问道。

“嗯。”

“您太太,真的不要紧吗?”

这次,轮到圣子询问加仓井家人的情况了。

“谁知道呢。反正该做的都做了。”

加仓井点了点头,表示已经尽力。

从侧面看,严肃的表情似乎不愿让人继续追问。

没错,继续谈论彼此的家庭问题其实毫无意义。

彼此保留部分隐秘,或许比打破砂锅更好相处。

该解体的家庭自然会解体。彼此刨根问底,则会鸡飞蛋打。

圣子像要换一个话题似的,拿起了咖啡杯。

“去吃饭吧?”

“肚子不饿。”

“那,走吧。”

“去哪儿呀?”

“好久没在一起了,可以吧?”

“可是……”

“哎,没事儿的。不会太晚的。”

加仓井拿起账单,向付款台走去。

出了饭店的大厅,门口出租车乘车点上,出租车排成一长溜在等着客人。

傍晚乘车来饭店的客人不少,离开的客人不多。

“去‘千驮谷’。”

汽车穿过饭店门口,经过外堀大街向信浓町方向驶去。

圣子想起一个月前,跟加仓井去过千驮谷的旅馆。

那是一个幽静的处所,竟然会有那么漂亮的旅馆。

对外是和式旅馆,其实谁都明白,那是一家恋人酒店。

汽车正向着千驮谷方向驶去。

这个男人妻子有病,却去拥抱别的女人。

听说男人想要的时候是忍不住的。即便如此,这个男人也有点儿太不检点。完全是自我放任嘛。

加仓井完全没觉察圣子的心理变化,傻傻地地注视着前方。

不一会儿,汽车拐进过了千驮谷车站的第二条小街,停了下来。

在大石块垒砌的、长长的墙壁那头,旅馆的霓虹灯闪烁着。已是点灯时分,却渐入黄昏。

“进去吧。”

“……”

圣子不吱声,但最终还是跟着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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