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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秋浮舟 作者:渡边淳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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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来台风了,狂风暴雨持续了两天。星期一的天空,呈现出台风过后的朗朗晴天。 本打算周末户外活动享受秋天景色的人,恨透了这场台风。 不过,风雨似乎拽走了东京闷热的残暑,带来了秋高气爽。 星期一早晨,圣子穿上长袖衬衣,出门去了公司。衣领周围镶着的花边在秋天的微风中轻轻摇曳,使她感觉很舒服。 自从诊断为肝炎,高明一直捂在家里。 不过高明本来就不大外出。说出门,不过是到井之头公园散散步。 医生嘱咐不要太辛苦。其实本来也没什么辛苦。按医生所言:“疲劳不仅缘自身体,亦有精神上的疲劳。这方面的疲劳也会诱发肝炎。” 的确,高明这样的职业比常人用脑多一倍,会有精神疲劳的。并且可以说,这种精神疲劳日积月累,使得免疫力下降,感冒便转成了肝炎。 高明最近的工作量减少了很多。 以前作品就不多,一个月只写五六十页稿纸。最近则顶多二三十张。并且不是为了完成约稿,只是高兴时随便写写罢了,多半是“解说”“随笔”之类。如果说那也费脑筋,就什么都别写了。 跟以前比较,已轻松许多。至少圣子当初认识高明时,作品比现在多得多。 从身体的角度及精神负担上看,现在轻松了。医生说的疲劳是怎么回事呢? 年龄的缘故吗?…… 确实自脚伤以来,高明好像衰弱了许多,白发也增加了,明显的衰老迹象。 可那只是肉体上的变化,精神上应该是两码事。 那还有什么其他伤神的事儿吗?圣子突然想起高明最近的寂寞神情。 那种神态无关乎具体的时间、地点。只是无意间与高明对视时,留意到一种莫名的消沉或孤寂。 当然,以前的高明不时也会露出寂寞的表情。但不会像现在这样,乍一流露,便慌忙怯懦地避开视线。 既没有消耗体力,也没有出版社盯稿,脸上还会时时露出极度疲劳的暗影。 看来真的是疲倦了,不像是休息两三天就能恢复的样子。那种疲劳像是积攒在身体内部,逐渐渗出来的。 “有什么心事吗?” 问过几次。高明只是笑笑说:“我看着像有什么心事吗?” 少有的笑容。但在圣子眼里,那笑容显得很不自然。 “你想多了。” 两人生活在一起,但高明不会将内心深处的东西完全袒露给圣子。他保留着某些只属于自己的隐私。 也就是说,身为作家,他保留着一丝冷峻的清醒。 也许比以前休息好了,高明眼睛泛黄的部分渐趋清澈,外人或许看不出来。 这样,看来再有半个来月就会痊愈的。 在台风过后晴朗的秋天里,圣子走向车站。 早晨的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她的新衬衣,十分惬意。 圣子在微风中沿排水渠边的道路走去。突然想到高明寂寞的眼神,莫非是因自己和加仓井的关系? 那个念头只是跟着秋风闪过圣子的脑际。就好像风儿吹打着防雨套窗一样,只是在圣子的内心轻轻地一撞。 可是,一旦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便越发觉得那是可能的。并且,那种可能性还在逐渐增大。 正是自己让高明忧虑,以致积郁成疾。 圣子边走边想,比平时的脚步慢了些。 右边有座桥。过了桥,穿过马路第一个红绿灯,便是车站。 到了那一带,车站的上班族人流一下子蜂拥而至。圣子向车站检票人员出示了定期票后,进站上了车。这些都是每天重复的过程。 虽说过了上班高峰时段,电车上依然人多。站在拥挤的车厢内,圣子继续想。 高明过劳的原因若是在己,圣子心想,那么意味着高明已经知道了自己跟加仓井的关系,知道却保持了沉默。 可圣子也无法确认高明知道了他俩的关系。这样的话题,高明从未提起。 两人之间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问题。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圣子舒了口气,望了一眼车窗外。电车穿过秋天阳光明媚的街道。街道两旁的绿荫树及楼房建筑都被雨水刷洗过,现出生机盎然的样子来。 电车九点四十分到达了“御茶之水”站。在这个站下车的人,大都是学生或在大学工作的职员。 混杂在这样的人群中,走在梧桐林荫道上,圣子顿觉精神焕发。跟着身旁学生们的脚步,她觉着自己的步伐也轻松了起来。 圣子此刻已不再去想高明的事了。作为一个女编辑,脑子里尽是工作。 此时此刻,圣子像是回到了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既没有高明,也没有加仓井。可惜这样的感觉仅仅是眼下步行在这条学生街的道路上。 在这条路上,圣子有种回到了从前大学时代的感觉。 到了公司,坐在桌子前稍稍休息一会儿,跟怜子闲聊了两句后,她开始接着昨天的工作,继续看校样。 稿件内容是《疾病百科全集》中的高血压篇,已经是校样的形态。 目前的工作进展还算顺利,照此下去,十二月预计可如期出版第一集。 圣子正在看校样,一同负责“全集”工作的上西省次走近前来问:“要帮忙吗?” 上西比圣子小三岁,今年二十六。大学多念了两年,一年前来此就职。 “你不是也很忙吗?” “刚看完校样,有点儿时间。我只帮你看这部分吧。” 上西说着拿起放在圣子桌上的五十多页校样,返回到自己桌子那边去了。 不光是上西,其他职员对圣子也很好。圣子打算上午的时间都看校样,中午时分再休息。这么想着,刚要继续工作,电话铃响了。 圣子拿起电话,只听电话局的接线员说道:“山口来的电话。” 她觉得奇怪,注意听时,听筒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对不起,麻烦请日诘圣子接电话。” “是我啊,怎么了,妈妈?” 乡下母亲打来的长途电话。 没错,圣子告诉过家里她“三鹰”公寓及现在公司的电话号码,但母亲几乎从没来过电话。 仅有一次年末,发货繁忙。母亲定做了和服寄出来后,打电话问是否收到。除此以外母亲每次都是写信。 母亲守旧,依她的性格,打电话不如写信的好。 “今天早晨,你外婆突然昏倒,不省人事了!” “真的?!” “九点来钟,在饭厅,突然倒下!医生说,明天醒不过来,就不行了。” “那,现在还神志不清……” “医生说,可能是‘脑软化症’……” 外婆今年应该有七十八岁了。 在她的祖父那一辈,家里是有钱有势的富农,受允佩刀称姓。外婆虽是明治时代的女人,却思想进步,颇能接受新事物。 圣子在兄弟姐妹四人中是老小。所以,自小外婆就一直疼爱她。圣子曾经觉得外婆比母亲更亲。 跟大自己十九岁的高明同居时,只有外婆没反对。有一次,圣子跟外婆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外婆走近前来悄悄地问:“圣子,你真的喜欢那人吗?” 圣子点头。外婆叹息道:“你这孩子可真怪啊。” 外婆的态度是周围的人再怎么反对,本人喜欢的话,那就没有办法了。 当然也可以说,外婆跟父母不同,不用担责任。不过,外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着圣子长大成人的。 她不会明确表示,实际上却总是站在圣子一边。 母亲说:“你会后悔的。” 外婆的态度则是:“由她去,什么时候后悔,什么时候再说。” 在老家,外婆最具威严,也总给圣子撑腰打气。 这样的外婆竟然倒下了。 “我马上回去!” “马上可以离开吗?” “现在出发,只能坐下午的新干线了。到家会很晚……” “那,等你啊。” 母亲这么说着,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似的。 “不用跟先生打个招呼吗?” “什么?” “你回乡下老家的事。” “不用了。” 外婆病危,高明不会不让去的。操这份心,母亲太累了。 “不用管我的事。那,挂了啊。” “你的睡衣什么的家里都有,快回来吧!” 放下电话,一抬脸,看到上西正担心地看着她。 “乡下老家的外婆病危了……” “那,快点回去吧。剩下的校样,我都帮你看了。” “麻烦你了。” 圣子将校样递给上西,走到出版部长高杉那儿。 当然,高杉准许她马上回去。 “社长那边我来转告,有什么需要汇报的吗?” “下午有两个客人来。一个是三点钟,东日出版社的和泉先生;另一个是四点,临床新闻社的春日先生。” “知道了。到了那边,如果要延长时间,就给公司来电话吧。” “好的。我尽量早些回来。” “根据病情决定吧,不用着急。” 圣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跟怜子打了招呼后,开始做回去的准备。 已经十二点半。这会儿回三鹰,准备好行李出发,到东京车站就三点多了。那样的话,到山口老家就是晚上十点多。 若直接去东京车站,晚上八点没准儿就到了。外衣不用准备,只需在什么地方买点替换的内衣就行了。 圣子一出公司,就在门口找了个地方往三鹰打电话。 圣子告诉高明外婆病危的消息后说:“我这会儿直接去东京站。” “对对,直接去吧。钱有吗?” “去程够了。” 到乡下老家,回来的钱会有办法的。母亲知道自己是直接从公司赶回去,可以跟母亲要的。以前回家,圣子总是这么跟母亲要路费。 “一两天内,估计就会有结果。” 有结果即脱离病危或死亡。脱离病危就好了。外婆要是去世,说不定就得再延长两三天。 “现在出发,晚上可以到吧?” “您吃饭就叫外卖吧。只好凑合一下……” “我的事不用担心。” “那,我走了。” 圣子放下电话,上了靖国街,在那儿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在去往东京车站的路上,圣子想到要给加仓井打个电话。加仓井说了,今天在家里写东西,下午一点去公司。 回乡下老家是得到总编许可的,应该没问题。但是想到会有两三天见不上面,便想听听他的声音。 告知外婆病危的消息时,高明只是说了声“是吗”。也许内心会有震动,电话里听到的声音却是淡然平静的。 这时放在加仓井,一定会表现出震惊的样子,并非常担心地询问病情,还会教自己这样那样做。 这个时候,加仓井比起高明来,更有依靠感。 圣子本想到车站后打个电话。转念一想,工作的事已托付高杉转达,再打电话便不自然。 正犹豫着,出租车到了东京车站八重洲口。圣子便直接奔向新干线售票处。 正好有下午一点整的“光号”列车。离发车时间仅有五分钟。 圣子买了一张不对号入座的自由席车票,决定不打电话了。她直接跑进站台,跳上了列车。 车开出后,才发现这趟列车小郡不停,只好等到了新大阪车站,再换乘其他列车了。 圣子回到山口老家是当晚八点多。 这儿是小城市。站前的商店街几乎都下了门板,秋风轻拂在人迹稀少的街巷。 圣子在站前搭上一辆出租车,回到了山口的娘家。 “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母亲吃惊地说了句“路上辛苦了”,便带着圣子径直走进外婆睡着的里屋。 外婆躺在那里,没有神志。傍晚开始发低烧,情况不妙。 几代农户,很多亲戚就住在附近,这会儿都聚集在饭厅里,忧心忡忡地观望着外婆的情况,也在商议外婆故去后的葬礼之事。 圣子跟大家打过招呼后,又返回到外婆躺着的里屋。这里只有她跟母亲两个人守着外婆。圣子问道:“那些人干什么来了?” 饭厅里也有母亲的兄妹。 “担心啊,就都赶来了。” “外婆病危,他们却又喝酒又说葬礼,真不像话!” “但外婆死了的话,得请他们来帮忙啊。” “今晚他们住在这儿吗?” “姨妈他们刚才说是要回去的。说你要回来,才等在这里。” “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 姨妈是母亲的妹妹,圣子娘家的重要人物。对圣子来说,她是最亲近的姨妈。但最近几年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 圣子爱慕高明的时候,姨妈跟母亲一道表示反对,还为了说服圣子去过东京。心情可以理解,但却有点儿多管闲事。自那以后,圣子开始疏远她了。 其实圣子疏远的不仅是这个姨妈,在她看来,乡下的亲戚都挺麻烦的。 现在谁都嘴上不说,其实这些乡下人都曾好奇地觉得,圣子是个奇怪的女孩儿,竟跟一个比自己大十九岁还有家室的男人没有正式婚姻地一起生活。 圣子打了个招呼就逃离了饭厅,也是因为她感觉到了那些怪异的目光。 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在东京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事。 在这些乡下人眼里,圣子仍旧是个“不守规矩”的女孩儿。 “你怎么样?” 母亲给外婆整了整被子,对圣子说。 “妈妈看到的啊,很好。” “那就好。你也不写信来,让人担心。” “不写信,就是健康的证明嘛。” “还是老样子,全是歪理。” 母亲拿起一把团扇,给外婆轻轻地扇着。外婆一直神志不清地昏睡,端正的鼻子在她那有点儿泛土色的脸上勾勒出清晰的影子。 听说外婆以前被称作山口美人。的确,日诘家继承了外婆的血统。 母亲比外婆的眼睛大一点儿,性格刚强,原本是鹅蛋形脸庞的美人。年过五十后脸部有了明显的皱纹,却还是看着年轻。 小时候,圣子以为家里父亲说了算,母亲总是克己忍耐。可是现在看来,实权其实掌握在母亲手上。 父亲把工作让给了圣子的哥哥荣一继承后,一下子变老了,没了精气神。这会儿也是把一屋的亲戚甩在一边儿,自己先去睡了。 圣子的哥嫂有两个孩子,家里的重心已经慢慢地转移到了年轻夫妇身上。但母亲作为婆婆,仍不肯撒手地监管着家里的大事小事。 以前母亲的表现是假的,她才不会一味顺着父亲的意愿。现在的母亲才是本色。 “公司里的工作怎么样啊?” “很忙。” “那,家务还是得做的吧?” “当然了。” “自己选择的嘛,没办法。” 母亲严厉地说道。这也是母亲的毛病。内心比谁都更加担心圣子,但却总是板着面孔说话硬邦邦的。圣子也不对,干吗明知母亲的苦心还要顶嘴? “当然,我也没有叫苦啊。” “真倔。” “跟妈妈一样呐。” “好了,说不过你。” 母亲看着圣子,“噗嗤”笑了出来。 圣子有时也想,自己的确跟母亲一样,表面柔弱内心却意外地刚烈。心中也想做个温柔顺从的女人,但顽固、倔强的性格已深入骨髓。 外柔内刚好像是日诘家女人的遗传基因。 “还是钱不够了,才外出工作的吧?” 母亲瞥了一眼圣子。 “哪里?总待在家里腻歪了。” 圣子逞强地说道。 “先生怎么样?” “身体不太好。” “唉,哪儿不好?” 母亲突然表露出担心的神情来。母亲不会喜欢那个让女儿执迷不悟的男人。但是听说他身体有恙,就又另当别论了。 “肝脏有点问题……” “住院了吗?” “没到那个地步。” “怎么不早告诉家里啊?” “告诉了又怎么样?” “不是怎么样不怎么样的问题啊。” 母亲像是又有点儿发火,重新开始扇起扇子来。 外婆依旧昏睡。盯着外婆的面容看了一会儿,母亲说:“那,先生现在什么都没写吗?” “也不是什么都没写。” “妈妈总在看报纸、杂志的广告呢。没看到先生的名字啊。” “他不是那种作品很多的人。” “是不是写不了啦?” “那怎么会啊。” 圣子否定。转念一想,没准儿跟文学毫无关联的母亲却一语中的了呢。 “年龄大了啊。”母亲说完,叹了口气,“你也真是的啊,到什么时候都让人操心。” “我又没说要您操心啊。妈妈自己乱操心嘛。”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讲话?” 母亲真有点儿发火了,把头转向了一边。 这时,偶尔听见柳井姨夫大着嗓门说话的声音。 这边房间里,只有外婆氧气瓶吸气的声音和外婆单调的呼吸声。在仍旧昏睡的外婆跟前,母亲和女儿并排坐着。 圣子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外婆能听到她跟母亲的对话。 “那,你打算一直跟他在一起吗?” “是啊,怎么了?” “只是问问……” 圣子想起加仓井。 如果这样一直跟高明一起,就得放弃加仓井。像现在这样瞒着高明相处,怎么可能永远无事? 依圣子的性格,也不可能永远相安无事地同时攥着两个男人。 实际上,照现在的样子爱加仓井,不如舍弃的好。 圣子揣摩着,如果这会儿跟母亲提起加仓井,母亲会怎么说呢? 老派的母亲会目瞪口呆。可能会把母亲弄得背过气去。她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儿竟同时爱着并接受了两个男人。半年以前,圣子自己也无法料想。 同时爱着两个男人,以前认为那是搞外遇的轻浮女人所为。现在,自己竟也毫不在乎、毫无愧疚地如法炮制。 不可救药…… 圣子叹了口气,看了眼天花板。 那里粗粗的梁柱都浸入了岁月的痕迹。隔扇门及壁龛,都有大都市见不到的某种厚重之感。 圣子想,自己的感觉已远离生养自己的娘家了。 “说起来你可能不高兴,还是不想回乡下来吗?” “回来干什么啊?” “找找有没有合适的人啊。” “结婚?” “一说结婚,你马上就胡说八道。可照现在这样下去,没法生孩子的啊。” “孩子?我不想要。” “又说傻话。” 母亲像是无计可施地看着圣子。 “你以为女人可以一直这么下去吗?” “不是以为不以为,是别无选择。” “你这副样子,很快上了年纪,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过呀?” “变成老太太了,我就去养老院。” “傻瓜,你啊……” “有一个两个傻女人,也不坏嘛。” 母亲说一句,圣子就将错就错地顶一句。 这天晚上,圣子在外婆病房旁的和式榻榻米房间铺上被褥休息了。这个房间以前堆放着旧柜子等老家具。现在好像母亲睡在这里。 旧式老屋有很多房间,兄嫂休息的地方是围着庭院过廊的顶头的房间。 外婆一直昏睡着。十点过后,医生又来过一次,说是只能等她自行苏醒。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医疗手段了。 圣子本打算一直守在外婆身旁。可是一堆人守在昏迷不醒的病人身边毫无意义。于是十二点过后便去睡了。 睡衣是借母亲的。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是在凌晨五点。 房间里感受到清晨凉丝丝的空气。窗前洒下接近黎明的蒙蒙白光。 圣子起来后,来到外婆的房间。 母亲一个人在外婆身边拆缝和服。 “起来了?” 母亲从戴着的老花镜里看着圣子。 “妈妈去休息吧,我来守着外婆。” “没事儿,妈妈也是刚来换了郁子。” 郁子是哥哥的媳妇。 “今天不醒过来,就危险了吧?” 外婆昏倒后,已经快二十四小时了。圣子来到外婆身边,用脱脂棉给她擦拭掉眼角的分泌物。 “外婆会难受的吧?” 圣子就那么穿着睡袍,坐在了母亲的身边。时节不过是十月初,可是清晨的凉气已有了丝丝寒意。 “那是什么啊?” “想给你穿,怎么样?” “啊?这是给我的啊?” 和服是“一越”小花绉绸质地。 “太好了,还是回老家来看看的好啊。” 圣子做了个鬼脸。 这几年,圣子没买过和服。购置和服要几十万日元,她没有富余的钱。 现在圣子柜子里的和服,几乎都是母亲给做的。 “最近大概没有穿和服的机会吧?” “是啊……” 圣子念及自己在东京的生活。这些年哪儿有穿上和服、悠悠度日的机会? “先不说和服了。姨妈要给你……” “妈妈又去找她帮忙了?” “没有啊……” “我根本不打算回来的!” 圣子警觉到,母亲给和服的目的是让自己去相亲。 “大家都为你担心啊。” “我早说过了。别为我操心!” “你的事,其实外婆也非常担心呀。” 母亲把外婆搬了出来,这让圣子很为难。 “不要再乱来了,让妈妈放心好吧?” “又说那样的话。” “妈妈担心你啊……” 姐姐出嫁了,哥哥娶了媳妇,日诘家只有圣子还没着落。 对母亲来说,圣子的确是个麻烦的孩子。反过来说,正因有圣子这样给母亲添乱的孩子,母亲的生活才增添了意义。 如果无忧无虑,无所事事,母亲说不定早已未老先衰。 因此让母亲担忧未必是不孝。 圣子按照自己的逻辑来思考。 “说明白了啊。我可不见姨妈!” 女人也得有自己的主心骨。何况跟高明已经一起生活了四年,怎么可能再去跟旁人结婚?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加仓井。 “先生还是没打算要正式结婚吗?” “倒不是什么‘没打算’。那样的事,跟爱情没关系嘛。” “但是相爱的话,应该有个正式的说法。” “为什么一定要在意那样的一个形式呢?” “可是总得获得社会的承认啊。” 这一点,圣子也明白。知道那是一般的常识。 可是世上的许多事,并非都可以一概而论。 母亲倒是循规蹈矩,顺着大家的意愿结了婚并一直生活在乡下。但她无法了解或理解男女之间或婚姻中间的微妙之处。 其实在圣子看来,真正的男女之情多数不会一帆风顺。但她并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对母亲和盘托出。 那天上午九点半,医生又来看外婆的情况并做了仔细的检查。外婆依旧神志不清地昏睡着。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有点儿发烧。” 医生交叉抱着臂腕,在思考着。谁都明白,外婆的状况不好。 “再稍等等,看看情况吧。” 医生给外婆注射了一针后,继续输氧并输液。 午前,昨天的亲戚们又聚集过来。大家关注着外婆的病情,也好奇地打量着离家日久的圣子。 圣子根本不把那些目光放在眼里,只是守在外婆的身边。 临近中午,圣子给公司去了个电话。 告诉那边外婆仍神志不清,可能还要再请两三天假。 接电话的是高杉。他回答说:“不必着急,好好看护老人家。” 电话结束时,圣子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社长他……” “社长也挺担心的。我会告诉他你来过电话。” “麻烦您了。” 临近中午,阳光灿烂,微风习习。道路两旁是住家,有的已翻新重盖。但这一带的整体布局还是跟从前一样。 小时候觉得眼前的道路宽阔,现在看着却很窄。这条铺着柏油的道路直直的,通向城里。 站在路边看娘家的房屋,恰似耸立在田野上的城堡,地处松林的包围中。 圣子觉得娘家渐渐地已经跟自己无缘了。 圣子去东京前居住的房间,现在堆放着哥嫂不用的东西。 这个家,当家的正在逐步换代,由父母一辈换成了哥嫂。 唯独一个会帮自己说话的人——外婆,现在也即将辞世。心疼自己的只剩下母亲了。可母亲的脑瓜跟姨妈一样,就惦记着圣子结婚的事。 乡下人就这点心思,只要圣子结婚就完事大吉。他们不考虑具体情况,只是以结婚没结婚来区分人。 二十九岁还没有结婚的女人,便像是一个废物。 圣子微风中漫步在平坦的道路上,突然想要回东京。 听说外婆病危,便急急忙忙赶了回来。那时就想着越快越好,返回乡下见外婆,也见见分别已久的母亲和姨妈。 但是那种心情是短暂的,待了一天就腻烦了。 不,正确地说是无法再待下去了。 乡下的娘家已没有自己的落脚之处…… 这么想着,就觉得东京真好。高明、加仓井以及公司的工作,都那样栩栩如生地呈现在眼前。 “妈妈,我得回去了。” 回到家里,圣子对母亲说道。 “怎么了?突然?” “不能待太长时间啊。” “不是说,两三天可以的吗?” 圣子的突然变化,使母亲感到困惑。 “这么待着,外婆也醒不过来。苏醒过来没事儿了的话,我再回来嘛。” “真拿你没办法啊。” 母亲叹了口气。 跟外婆说了声“再见”,圣子离开了娘家。时间是下午两点稍过。 圣子突然返回东京,母亲跟亲戚们都大吃一惊,目瞪口呆。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外婆都这样了……” 可在圣子看来,外婆若是这样走了,待着也没有说话的机会;若是醒转过来,恢复恢复再回来好好聊呗。 不见得咽气时守在枕边就是尽孝心。跟那些人相比,自己最心疼外婆了。这种心情只有外婆能理解。 圣子心中这样想着。 “真是的,只要话一出口,谁劝也没用。” “对不起。” “还是没有回去的车票钱吧?” “突然跑回来的嘛。” “就算不是突然,也不会有。” 母亲发着牢骚,从柜子抽屉里掏出五万日元,递给了圣子。 “谢谢啦。” 圣子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问先生好啊。” 母亲说道。本来要跟圣子提相亲的事儿,这会儿像是忘记了。 “外婆的病,我在东京为她祈祷啊。” 瞬间,圣子感到对不住外婆。但事已至此,她没打算改变计划。 “那事儿,你得考虑哦。” “什么事?” “结婚的事。” “妈妈,我的事您就别煞费苦心了。” “可是,跟个差二十岁的人,打算混到什么时候啊……” “妈妈,我和先生的生活形同夫妻。这样让我去跟别人结婚,我不在意,人家未必不在意啊。” 选择了高明,责任在自己。即便不是正式的妻子,也不想再去折腾了。这一点,圣子是下定了决心的。 “东京没有其他喜欢的人吗?” “没有啊……” 说完后,圣子想到加仓井。说是过着形同夫妇的生活,其实却爱着其他男人。 这么一想,嘴巴硬不起来了。不理会乡下娘家的提亲,嘴上说是为高明,实际上或是为着加仓井。 圣子乘上下午两点半山口始发的电车。坐这趟车到小郡,再换乘新干线,晚上九点半应该可以到达东京车站。 昨天下午出发的,离开东京正好一整天。 就待了那么一天,便急急逃离了乡下的老家。 圣子眼望着车窗外明媚的田园风景,很惊讶自己如此心神不定。 从山口到小郡,电车大约花了十五分钟。到小郡以后,等了约莫五分钟,就乘上了新干线“光号”列车。 列车经过姬路后,天色渐暗;离开京都的时候,则已完全夜幕降临。 圣子眺望着京都东山的山丘,又想起了乡下老家。 外婆怎么样了?离开时,看着没有苏醒的迹象,抑或现在醒了过来? 若是已故去,明晚或是灵前守夜,后天则是葬礼。 乡下人善良,好管闲事。葬礼的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参加,十分热闹。 亲人也罢,平日无甚交往的人也罢,乡下的葬礼可谓是一个社交的场所。 那样的人群里,唯独没了圣子。圣子总是与众不同。 那么结婚的事,是否应该随大流呢?难道跟一个大十九岁的男人一起生活,就真的成了异类? 圣子觉得那是毫无情趣、恪守规矩的老观念,却又觉得不能一概地予以否定。 现实中,母亲他们是坚信那些老规矩的,是我的生活态度错了吗? 在东京的时候,从没怀疑过自己。现在却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大概是因为受了母亲一顿严厉的责难。 嘴上不示弱,强烈地反驳,内心深处,却认为母亲说的也有道理。 她现在也觉得母亲她们的主张是错误的,但却无法彻底地置之不理。 住在大都市里,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在圣子的脑袋瓜里,或许仍旧残留着乡下的一些旧有观念。 她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夜色,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不知不觉间,列车已驶过了名古屋车站。 这会儿,加仓井在哪儿呢? 七点多了,应该已离开了公司。在家里,还是参加什么聚会?去喝酒的话,时间似乎还早了些。 圣子突然想,试着给加仓井打个电话。 新干线列车上可通电话的区域,仅限于东京、大阪、名古屋这些大都市,其他城市的区域没有信号。 她来到五号车厢的电话间,询问可否打通山口老家,结果不行。 圣子稍稍犹豫了一下,翻了翻放在电话间旁边的周刊杂志,突然下决心将电话挂往了东京。 加仓井家里的电话号码,是不用看记事本的。 投进两百日元的硬币后,等了一会儿,传来了一个女性的声音。 “是加仓井府上吗?” “对啊……” 像是加仓井的女儿,上次听到过一次。 “社长在家吗?我是日诘。” 圣子心想,商量工作的事应该没什么。 “请稍等一下。” 等了一会儿,传来拿起电话听筒的声音。 “喂,我是加仓井。” “啊,我是圣子。” 圣子不由得报了自己的名字,内心里充满了思念。 “怎么样了?现在从哪儿打来的?” “新干线上。刚过了名古屋……” “不是在乡下吗?” “回来了。” “外婆好了吗?” “还没有脱离危险……” 这时圣子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不应该打电话的时候打了电话。 “还在昏迷中。但一直待下去,好像也没有用处。” “但你这么快就离开,行吗?” “对不起。” “你道歉干吗?那,几点到东京?” “九点三十二分。” “能见面吗?” “好……” 圣子拿着电话,点了点头。 “那九点半在八重洲口正面检票口等你。九点三十二分的‘光号’吧?” “是的……” 没想到就这么简单地约定了。圣子有些彷徨。 起初不过只是想打电话联络一下。外婆病危着呢…… 这时,圣子忽然觉得自己干了一件不好的事情。 放在从前,圣子绝不会这样的。不要说做了,就连想都不会想的。 回到座位上时,列车已经快到静冈了。再有一个来小时就到东京。 加仓井大概已经在做出门的准备了。从荻窪家中出发到东京车站,只需乘坐中央线电车,中途不用换车,但也要近一个小时。 他跟家里人找的借口是什么呢?突然有急事,还是说要见一个人? 接电话的好像是他女儿,大概他会找个适当的借口搪塞。 他妻子好像还没回东京。那么加仓井离开家,家里就只有孩子们?或是有佣人在家里相陪? 圣子看着车窗外的夜景这样想着。 刚才还觉得见加仓井对不住外婆。现在却满脑子里都是一个加仓井。 圣子像是在告诫自己:这会儿应该惦记的是外婆。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车窗外的夜色。打算到了东京,立即给娘家打个长途电话,问问外婆的情况。 如果外婆去世了,就不能去跟加仓井见面,而应即刻赶回三鹰并通知高明。 我有了一个高明,却……圣子这时才想起了三鹰的家。外婆病情,本应首先告诉高明。自己没与三鹰联系,却跟无甚关系的加仓井打了电话。 圣子轻声叹了口气,并将手轻轻地搭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快到横滨的时候,圣子拿起手提包走进了盥洗间。她在那里往脸上稍稍施了些化妆香粉,又涂了点儿口红。也许是因昨晚没有睡好,不太上妆。 跟加仓井有三天没见面了。圣子回乡下老家的两天前,加仓井出差去了仙台。 最近一次跟加仓井亲热,也是十天以前的事情了。那次以后的一个星期里,彼此都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没能再有机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圣子脑子里塞满了加仓井。 这会儿,拼命往脸上施淡妆也是为了要见加仓井。 她再次回到自己座位上时,列车已穿过了品川。左边可以看到新建的饭店大楼,接着是电视塔,在无数的霓虹彩灯光亮中,东京充满了生息。 终于回到东京了。 仅仅离开了两天,圣子却有隔世之感。大楼、汽车、人群,离开东京时感到厌烦了的东西,现在都觉得异常生动、熟悉而亲切。 列车准时开进了第十八号站台。圣子没等列车停稳,便站起身,向车门口走去。她自己也能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个什么东西在雀跃。她心里想不必着急,但脚步还是迅速地向前移动。下了站台台阶,直奔检票口,奔向左边八重洲口的方向,她轻轻踮起脚尖越过前面的人头往前看时,看到了检票口外面的加仓井。他身穿黑灰色的西装,扎着带有棕色色彩的领带。 “哎!”加仓井扬起了手。 圣子举起手轻轻地摆了一下,算作回答。然后穿过检票口急步跑到了加仓井的面前。 “吓了一跳哦。” “把您叫出来,真抱歉。” 圣子眼神里露出点撒娇的样子,看着加仓井。 “打电话联系很好啊。我来拿吧。” 圣子右手提着手提包和一个纸袋子。袋子里放着临出发前母亲给的大米和刚从地里摘下的茄子。 不管圣子怎么说“行李多、拿不下”,母亲总要准备一大堆土特产,还唠唠叨叨地说东京的大米不好吃。 加仓井朝着八重洲口方向走去。 “唉,外婆怎么样了?” “还是昏迷。对了,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电话?在那边。” 加仓井手指指道路尽头的公用电话。圣子走过去,放下行李,拿起了电话听筒。 加仓井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抽烟等她。 外婆到底怎么样了?…… 一回来就找情人见面,老天爷不会开恩吧。 一时间,圣子感到了片刻恐惧,闭上了双眼。然后才慢慢地拨了电话号码。 城市区号、娘家的号码……圣子屏住了呼吸。 电话铃响了几下,来接电话的是嫂子。 “我是圣子,到东京了。” “哎呀,是圣子啊!” 不知为什么,嫂子的声音有点儿兴奋的样子。 “外婆呢?” “三个小时前,苏醒过来了。” “那,就没事了吗?” “可是很短暂,现在又昏睡过去了。医生说不是完全苏醒……” “但是,会好起来对吗?” “再苏醒过来,大概就不要紧了吧。” “太好了。” 圣子回过头,看到加仓井侧着身子在吸烟。 “醒来的时候,外婆说什么了?” “只是看了看四周,没说什么。” “是吗……” 圣子点着头,后悔那时没在场。 “换妈妈来听电话吧。” “不用了,知道大概情况,就可以了。” “我会转告妈妈你打来电话了。” 郁子比圣子小两岁,或因是长媳,有孩子,看起来比圣子稳重。 “那,家里拜托了。” 圣子叮嘱似的说完后,挂掉了电话。 “怎么样?” 回头一看,见加仓井就站在背后。 “傍晚时苏醒了一次,接着又昏睡过去。说是再醒一次,大概就没问题了吧。” “那太好了。” 加仓井点了点头,将吸着的香烟扔到柱子下面的烟灰筒里。 “硬要回来的。外婆真要故去了,可该怎么办呢?” “是啊,你那么急急忙忙地赶回去,干吗又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呢?” “回来给您添麻烦了对吗?” “瞎说什么呀?!” 加仓井领先一步走在了前面。 刚才新干线列车上下来的人潮消失了。隔着车站大楼的玻璃窗,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东京的夜景。 “肚子不饿吗?” “不要紧。” “那就先去酒店吧。” 在八重洲口出租车站,排着二三十人的队列。乘车时,加仓井先坐了上去,并跟司机说了要去的地点。圣子刚一上车,车便启动了。 “妈妈劝我结婚呢。” 汽车穿过站前拥挤的道路,上了八重洲大道时,圣子说道。 “结婚?” 加仓井反问道。圣子感觉到加仓井的视线,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是,现在你……” “是啊。” 加仓井似乎想说,黄花菜都凉了。这不早跟高明泡在一起了吗。 “在乡下,不结婚就被别人说三道四的。” “……” 加仓井也没说什么。 沉默中,圣子感觉自己涉及了不该提起的话题。 的确,对加仓井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要说就该说给高明听。真是看错对象了。汽车穿过樱田门,像是驶向四谷方向。 又是四谷…… 圣子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又是“千驮谷”的旅馆。 外婆病危中,自己提前返回与男人幽会。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今晚怎么着也该回家,在家里祈盼外婆的康复。相反自己却让情人接自己来这宾馆。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了呢? 圣子觉察到自己无论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一下子变得淫荡了。 以前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那时也想见高明,却没有现在这样肆无忌惮。 其实当初脑子里也并没有想到:从老家一回来便跟这个男人去旅馆。 想到以前跟高明的爱,的确更加纯粹、纯真。说“纯真”,或有夸大其词之嫌,毋宁说那时更加专一吧。 以前,心里只有高明的爱,从未超出此爱,从未期待过其他不同的愉悦。 这到底是怎么了呢?显然,高明的爱与加仓井的爱是不同的。相爱的二者之间,尚独立存在着一种别样的感觉:“肉体的愉悦”。 当然跟高明在一起的时候,也曾有过这种愉悦。起初像是一种痛楚,渐渐化为似水温情乃至无以忘怀的愉悦。 圣子在书中读到过,女人依偎在心爱男人的怀抱里时才会有那般感觉。她也领会了那种极其正常的变化。 她不了解自己的变化节奏是快是慢。但在这个过程中,圣子的身体感受确实发生了变化。那种变化了的身体感受让圣子心满意足。 回想起来,幸福其实产生于身体愉悦与内心相爱的谐和同步中。仅有内心之爱而没有肉体愉悦或内心之爱跟不上肉体感觉,皆无完美幸福可言。精神与肉体,其实是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的。 但现在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圣子自己也说不清楚,总觉得内心是内心,肉体归肉体,两条道上跑的车。这种感觉让圣子感到困惑不安。 圣子困惑地感觉自己变得淫荡起来,莫非是“肉体愉悦”独自活跃的结果? 以前即便有这样的感觉,也都可以自己控制住。但是最近,她突然发现自己内心里有种异质的、控制不了的东西。 无论大脑怎么抑制,身体都不听指挥。宛若自己体内,存在着另外一个圣子。 现在跟加仓井去旅馆,也是违背自己内心意愿的什么在作祟。 内心里想,应径直返回三鹰见高明,实际上却跟加仓井跑到了一起。内心与行动背道而驰。 不,也许不该说是背道而驰。说不定真正的内心原本就是想跟加仓井在一起,回三鹰则并非真心。跟加仓井去旅馆没准儿正是圣子真心的希望。 圣子这么想着,突然回过神来,汽车已快到“赤坂见附”了。左前方是闪光带子圈起的T型广场。 看着那璀璨的光亮,圣子凑近加仓井胸前问:“这是去哪儿啊?” “N饭店啊。” 汽车通过弁庆桥,停在了N饭店前。 时过九点,宴会或是刚结束,有二三十人在出租车站排队等候。 圣子跟在加仓井身后,推开旋转门走进了饭店。 “肚子真的不饿吗?” “嗯。” 圣子点头称是,加仓井便径直走向了大堂服务台。 以前两人在这里见面,都是下午六点或六点半,公司的工作结束后不久。那时,也许正是来客住宿登记的时间,大厅里人来人往挺热闹的。可这会儿却零零散散没有几个人。 从服务台那儿返回来后,加仓井直接朝电梯那儿走去。 圣子跟在后面心想,莫非要去“空中楼阁”吃饭? 电梯开始运转后,加仓井按下了十二层楼的按键。楼层指示灯到十二时,电梯停了下来。门开了以后,前面的两个客人先下了电梯,加仓井跟在后面也走出了电梯。 “在这边。” 加仓井沿着电梯右边的走廊走去。周围都是客房。 “去哪儿啊?” “房间啊。” 莫非圣子在新干线列车上打过电话后,加仓井便预定了房间? 事已至此,两人开房已属当然。不过,圣子还是对加仓井如此我行我素感觉到些许不悦。 走进房间后,圣子若无其事地走到窗前,坐在茶几边的椅子上。 “这房间,怎么回事?” “你不是说回来了嘛。” “我只是告诉你啊,也没想……” “你还骗得了我啊?” 突然,加仓井从背后亲吻圣子的颈脖。 “今天,没想……” 刚要说“没想做爱”,嘴巴便被加仓井的亲吻堵住了。 加仓井一把抱起圣子,一起倒在了靠窗的床上。 站着的时候不好说,躺下后,圣子的抵抗顿时变得若有若无。躺下后,身体即变成了主导者——不必扭捏抵抗了。 加仓井像是心知肚明,上床后,他又一次势如破竹般地紧拥圣子。大胆娴熟且充分体现了成熟男人的冷静。 他解开圣子的衣扣,松开胸罩的挂钩,亲吻乳头,圣子完全地成了俘虏。 起初内心的拿捏已无影无踪,这会儿反倒是圣子更加期待,期待更加果断有力的赤裸裸的做爱。 十一点过后,圣子在一种软绵绵的畅快感中回过神来。 看到圣子坐起身来,加仓井躺在床上问:“今晚回来,你跟那人说了?” “那人……”圣子嘟哝道。 圣子自然没有告诉高明今晚回来。不仅如此,自从离开东京以后,一次也没跟高明联系过。 她给公司、娘家以及加仓井都打了电话,却与最最重要的高明无任何联系。 真是不可思议!圣子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怠慢高明。 莫非因为反正马上回去,到了东京即回三鹰,所以才没给高明电话。 那么今日返抵东京,又为何不先通知高明而先通知了加仓井?关于外婆,无疑也是高明更想知晓内情。 “没有明说吧?” “……” “住一晚行吗?” “可是……” “就一晚上,喜欢跟你在一起。” 加仓井再次抱紧了圣子。 “可以吧?” 一种温柔的感触在身体里流淌,圣子渐渐觉着住一晚上也没关系了。 依偎在加仓井的怀抱,直到十二点,圣子还一直惦着要不要回去…… 新干线列车最后一班到达东京的时间是十一点半。就说是坐最后一班车回来,时间不会对不上。 在这之前,也有两次是十二点过后到家。那两次皆因校稿晚了。第一次高明已经歇息,第二次躺着看书。 现在他在干什么呢? 圣子竟躺在加仓井的怀里想象着三鹰的家。 已经歇息,在看书,还是正伏案写作?几年来看熟的景象在圣子的脑海里走马灯一般。 但不知为何,无论哪一幕,浮现在她印象中的都是高明那略呈尖峭的后肩背影。 圣子回到家时一声:“我回来了。” 高明便会微微点头回应道:“嗯。” 圣子只是从他略微点头的样子判断的。说不准那一声“嗯”并没发声。 “在想什么呢?” 加仓井抱着圣子问道。 “家里的事吗?” “……” “外婆的情况吗?” “什么呀……” 圣子靠在加仓井怀里摇了摇头。 这里跟外面大街隔着一个宽阔的庭院,听不到外面马路上的汽车声。饭店里的这个房间太过寂静。 不过静心倾听,还是听得到大都市的噪声,宛若低吟的海潮。 夜晚的东京仍在滚动着。 “我,还是得回去。” 圣子想要坐起身来。要回去,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再不走,就回不去了。 “可以吗?” “一定要回去吗?” “……” “真那么想回去的话,那就回去吧。” “别那样说嘛。” 圣子不明缘由地突然哀伤起来。 “不是想回去才回去的。” 看圣子那欲哭的模样,加仓井默默地又紧紧地一把将圣子搂进了怀里。就这样过了十二点,圣子终于放弃了回家的念头。 其实圣子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嘴上不住地说“回去、回去”,身体却没有丝毫的反应。 现在起身淋浴、化妆,回到家也是凌晨一点以后了。就说是新干线列车晚点,也能糊弄。但玩弄这样的小花招有点儿过分。 恐怕还是翌日一大早回去的好。 “就住一晚上吧。” 圣子总算下了决心。 “好啊。那,去地下的‘隅川’酒吧吃点儿东西吧。” 加仓井这么说着,开始穿衣服。 第二天圣子睁开眼睛时,已是早晨七点多。 窗户被窗帘遮住,只有下摆的地方透过来丁点亮光。 房间黑暗,也能醒来,可能是每天养成的习惯使然。 圣子看了眼窗帘的一角,又环视了整个房间。加仓井还在身边酣睡。 昨晚吃了点东西,又在房间里喝了些酒,恰到好处时,冲了淋浴便上床了。 入睡时,圣子是躺在加仓井的怀抱里,可现在两人却是分开了各睡各的。 不知是睡着后呼吸困难分开了,还是加仓井主动撒了手。反正加仓井露出上半身仰面酣睡的样子有点儿滑稽。 圣子盯着加仓井那张无忧无虑的面容看了一会儿,然后起了身。 她整了整和式睡袍的前襟,赤脚穿上了拖鞋,走进浴室。 浴室的荧光灯明亮,圣子觉着晃眼,旋即朝向了正面悬挂的镜子。 原本梳在脑后的头发披散着,脸上还挂着一副倦容。 眼神里透出的倦怠感,隐现出昨晚的陶醉。 到底还是住了一夜…… 圣子对着镜子小声嘟哝了一句后,将止水栓堵在浴缸里的下水口上。 洗完澡,梳好头发,整理好面容,回到房间的时候已是七点半了。 加仓井还在酣睡中。 外面似乎天已大亮。透过窗帘下摆清清楚楚地照射进来一缕光亮。 圣子走到窗户前,她没有撩起窗帘让光线照亮房间,而是从下摆的那条缝隙处观望着窗外。 阳光并不特别刺眼,秋天的天空飘着白云,是个晴天。 绿色庭院的尽头有个池塘,池塘那边看得见高速公路。 还没到早晨的上班高峰时间,道路上已有大量的汽车川流不息。 大都市新的一天开始蠢动。 圣子将目光收回到眼皮底下的庭院,开始考虑昨晚的那些事情。 “高明在干什么?” “外婆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圣子顿觉不安起来。 她离开了窗户。刚靠近床边,加仓井就像察觉了似的睁开眼睛。 “啊,你起来了啊?” “三十分钟前……” 加仓井躺在床上望着圣子,然后爬了起来。 “晴天吧?” “我先走了。” “这么早?” “先回一趟三鹰,想换换衣服。” 半道上已买了替换的内衣,可外衣一直没换。 “那没问题。不过一起吃了早点再走,不好吗?” “但是,那个……” 看着清晨的阳光,突然惦记起两天未回的家来。 “不吃了,我先走了。” “是吗?” 加仓井点燃香烟,点了点头。 “累了的话,今天别去上班了。” “不,我会去的。” 圣子清楚表明后,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提包,出了房间。 离开了清晨阳光沐浴下的饭店,圣子向四谷车站走去。 外面的天空格外晴朗。此时灿烂的阳光对圣子来说,反倒有些晃眼。 开往城市中心的电车上已经坐满了上班的人,车厢里的人都抓着吊环把手,眼睛望着车窗外。 很快,开往三鹰方向的电车进站了。跟对面开往都心地区的电车相反,去郊外边缘地区的电车空荡荡的。这个时间离开都市中心的人不多。 圣子上了乘客稀少的电车,意识到自己跟别人的行动相反,不安感油然而生。 没几个乘客的电车穿梭行驶过明亮的住宅区。 看着车窗外一排排晒着被子的公寓,圣子脑海里浮现出“彻夜未归”一词。 现在的圣子正处于这样的状态之中。做爱后的倦怠感和不得不回家的精神负担交织缠扰着她。 男人们外遇后回家,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心理感觉呢? 不,现在不是说别人的时候,是圣子自身的问题。 这样子烦恼不堪,为什么还非要回家不可呢? 既然这样,索性自己一个人过不是更好吗? 忽然圣子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电车八点四十分到达了三鹰。 圣子快步走下了站台的台阶。来到阳光灿烂的道路上,看到很多人正朝着车站方向走来,圣子跟那些人擦肩而过,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公寓里静悄悄的,送走了上学的孩子、上班的丈夫,这里一片寂静。 圣子走上楼梯台阶,站在自家的门前吸了一口气,然后掏出钥匙开了门。 房间里也许还拉着窗帘吧,有些阴暗。 “我回来了。” 圣子把行李放在进门脱鞋处高出地面的地板上,往屋子里面探视。 高明坐在支起的桌子前,回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被褥已经收了起来,房间也整理过了。 “回来晚了,对不起。” “嗯……” 高明像是点了下头。 圣子径直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解开了衣扣。 “坐的夜行列车,早晨才到。” 圣子对着柜门里面的镜子说道。 高明这么一早起来坐在桌子前倒是少见。而且桌子上没有稿纸也没有书本,只是呆呆地对着桌子,像是在沉思。 他在想什么呢? 圣子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背后的高明身上,一边取出了新内衣和连衣裙。 她关上衣柜门,走到客厅兼厨房的外屋,随手将里外屋的隔扇门合上一半,在门背后换上了内衣。 “你娘家来电话了。” “啊……” 圣子隔着隔扇门,朝里屋看了一眼。看不见高明的脸部,只能看到桌子一角。 “说外婆还是走了啊。” 圣子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昨晚不是说有了好转吗? “真的吗?” “你不知道吗?” 隔着隔扇门,高明说道。 怎么回答好呢?的确是不知道啊。 但是若说“不知道”,如何解释昨晚的情况呢? 圣子没有吭声。明知不回答不好,却又不知该怎么回答。 “说是昨晚十二点去世的。” 十二点?正是放弃了回三鹰之念,跟加仓井在隅川吃夜宵的时间。在那个时间外婆停止了呼吸。 圣子感到有点晕眩,浑身无力。她按住额头,坐在了沙发上。 她感觉自己是个不孝逆子,对不住外婆。昨晚应该回家的。回到三鹰的家,多少还说得过去。 想着想着,圣子的两眼充满了泪水。 “今天早晨,你妈妈又打来了电话。” 突然感觉高明说话的声音很近,一抬头,高明站在面前。 “说今晚守夜,明天举行葬礼。可能的话,想让你回去。” 母亲还说什么了?说圣子昨天下午两点半就乘电车出发了吗?莫非打来电话女儿没到,便在今天早晨再次打来了电话? 高明通过母亲的电话,一定知道了圣子昨天下午就已离开山口。高明心知肚明,却不追问。 “你母亲在担心呢。” 高明又返回到桌子那边。 “不知你能否回去?” 圣子想“不对”。 母亲担心的不是自己能否回去,而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圣子还没到家。 “马上回去的好。” “不去。” 圣子突然对高明感到了愤怒。 为何不问自己昨晚去了哪儿?为何不追究自己到底是否今晨到的东京? 有疑问的话,直截了当地问好了,没必要兜着圈子说“你母亲在担心”。 要打要骂都行啊。骂我偷情,骂我是淫荡的女人也行啊。 与其莫名其妙地体贴自己,不如那样更痛快啊。 “刚回来,怎么可能去啊?” “但是,外婆不是最心疼你吗?” 高明到底想干什么啊?圣子背叛了他,他怎么反而变得更加温柔。 莫非明知圣子最感痛苦的,就是此时的温柔态度,他偏要那么做吗? “人已经走了,回去也没用。” “倒也是。可明明病危了,你怎么半途跑了回来呢?” “昨晚说是已经脱离危险……” 说着,圣子的泪水又涌了上来。真是的,为什么跑了回来呀? 当然是有原因的。在老家,母亲跟姨妈重提婚姻大事,亲戚们也都带着诡秘的好奇目光。还有嫂子在娘家成了当家人。那里已没有圣子的立足之地。 那一切都让她不舒服,但仍旧没有撇下危笃的外婆半途跑回东京的道理。再多待一天,为何不可以? 这一想,圣子懊悔不已。不用别人说,自己十分清楚自己犯了错误。 因为已心知肚明,她不希望别人来点透。做了坏事,圣子自己比谁都清楚。 “我去公司。” 圣子像要斩断这种懊悔,站起身来。 “累了的话,今天休息的好。” “为什么?” “没,不为什么……” 高明含糊其词。圣子坚决地摇了摇头,走进大门边的浴室里。 正面墙上的镜子里映出她哭肿了的脸。 脸上疲惫不堪。但那不是夜行列车造成的,没准儿是因加仓井的勉强留宿。 高明知道这些,所以才说让自己“休息”的吧? 她用凉毛巾敷了敷眼睛,拢好头发后,走出了浴室。 高明已经返回到桌前,双手交织在一起,呆呆地坐在那里。圣子站在隔扇门后换上了连衣裙,然后坐在了梳妆镜前。 远处传来了回收旧报纸、旧杂志的吆喝声。上午的公寓中一室静寂无声。 室内的两人各揣心思。彼此不作声,各自怀着各自的鬼胎。 这会儿要是有一方突然发难,就会发生不可收拾的局面。保持沉默,或许尚可勉强维持两人的平衡状态。 圣子施了浓妆,掩饰哭泣过的面部。平时淡描的细眉,今日也格外浓重。 化完妆,九点半了。圣子先到外面买回牛奶、面包放在桌子上,然后又做了火腿夹黄瓜及生菜色拉,摆放在了盘子里。 “午饭,给您放在这里了。” 高明回过头来,不知为什么,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的高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还是要去吗?” “嗯。” 圣子点头后,没回头看高明,便开门出去了。 秋天明晃晃的阳光,使圣子一时间感觉晃眼。 出了家门,走到通往大路的小巷尽头,那儿有部公用电话。 圣子从手提包里拿出零钱来,拨通了娘家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接线的机器声,微弱的铃声响了几下,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圣子听着有点儿陌生,大概是来奔丧的亲戚吧。 “我是圣子,能请我妈妈来听电话吗?” 圣子像是对外人讲话那样,客气地说道。 “请稍等。” 几分钟后,母亲过来接了电话。 “啊,圣子,你在哪儿啊?” 母亲张口便像是带有责备的口吻。 “东京啊。” “外婆去世了。” “知道了。” 圣子粗声粗气地说。 “从昨晚开始,打过两个电话了,你上哪儿去了?” “半道电车晚点了,没赶上新干线。今天早上到的。” 本来担心母亲问起不好回答。可真逼到那儿,谎话竟脱口而出。 “昨天晚上的电话,不是在东京打的吗?” “不是啊,在大阪呀。” “那,可真辛苦啦。” 善良的母亲,很容易就信了女儿的谎言。 “回去晚了就晚了,但是要跟‘三鹰’家里联系一下啊。” “你跟先生说了我中午过后就出发了吗?” “是啊,以为你早就到了呢。” 高明显然知道圣子下午就离开了山口,却什么都不说。 “那,昨晚一直在电车上吗?” “是啊。” 母亲做梦也不会想到:女儿竟跟外面的男人在饭店里过了一夜。 “你马上能过来吗?” “不行,去不了啊。” “所以呀,走那么急干吗?真蠢……” “但是……” 圣子想说“没办法啊”。其实她也对早回东京懊恼不已。 “昨晚我打电话,不是说稍好了些吗?” 圣子除了跟母亲发牢骚,别无宣泄的出口。 “没错啊。可后来又突然被痰卡住了。” “吐不出来吗?” “外婆身体很弱,加之昏迷无意识,自己是吐不出来的啊。马上喊来了医生,好像嗓子里卡了浓痰。” “真可怜……” “最后很难受的。” 可以听到母亲那边的哽塞。或因是其母亲,才比圣子更加伤心。 “最后咽气是几点?” “十二点过后。” 还是在跟加仓井吃夜宵的时候。 “外婆最后睁开眼睛,看了看大家。” “真的?” “也可能没有恢复神志,只是因为难受才睁开了眼睛吧。” 圣子不想知道更多情况。知之越多,后悔愈甚。 “你还是不回来吗?” “我独自在东京祈祷外婆的冥福吧。” “你也太倔了,妈妈不想再跟你说什么了。” “怎么会……” 母亲绝情的话,让圣子忽然觉得很寂寞。 “和服,妈妈寄给我吧?” “寄?但要举行葬礼什么的,会晚一些。” “没关系。” 母亲说了不再理她的气话,但母女俩很快又拉近了距离。 “那,电话钱快用完了,挂电话了。” “今天不去上班了吧?” “去,去上班的。” “不要让先生担心啊。” “没让他担心啊。他说什么了吗?” “没有,什么也没说。” “那,我挂电话了啊。” 圣子小声说了句“再见”,放下电话听筒。外婆走了,这件事已经结束。但是跟高明的事才刚刚开始。 表面上风平浪静,背后却已有了动静。圣子仰望着明亮晃眼的秋空暗自想:两人之间会留下怎样的阴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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