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

浮舟  作者:渡边淳一

高明去了岛上以后过了三天,开始连续下起了雨。雨不大,但持续不断。

按季节来讲,是秋雨。但从历法上说,已经立冬,或许应该说是冬雨吧。

连续下了三天,阴湿晦郁。红叶期已过,冬日渐近。一想到这场雨将带来严寒,不由得心生忧郁。

为了提升房间里面的温度,圣子拿出了被炉,接上了煤气取暖器。

高明不在,房间里自然只有她一个人。顿时觉得空间变得大了许多。

其实高明总坐在桌子跟前,没占多大地方。可一旦人不在,感觉真是大不一样。

首先是空间,桌子、书架……都立即空闲起来,像是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除了房间里的空间和家具,就连圣子都觉得好像忽然多出来了很多时间。

以前每天要为高明准备一顿早中餐合并的饭菜,下班回来后,还要做晚饭。

若不是什么特别好吃的饭菜,高明是不会在外面吃饭的,他喜欢吃家人亲手做的饭菜。腿脚受伤后,这种习性更加自然。

圣子从公司下班回来一直到吃完晚饭,都在忙个不停。

这会儿一个人了,晚饭基本都在外面吃。一个人什么都懒得做,而且不经济。

圣子重新领略了独身的轻松自在。她没想到,一个人独自生活竟然这么舒畅。

跟高明同居之前,圣子理应是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生活的,可这次竟然有种投入到全新生活中的感觉。

从早上睁开眼睛到进入漫长黑夜,每一种体会都是新鲜的。

可见,高明的存在对圣子的生活有多么大的影响。不知不觉中,高明像是规定了自己的生活形态。

“真不可思议啊。”

圣子消磨打发漫长夜晚时,脑子里不时浮现岛上高明的影像。

岛上在下雨还是晴天?气温应该比东京高两三度。高明今天也会装上假肢,在岛上慢悠悠地散步吧。

一个星期过去了,高明还没有回来。

这一个星期里只有两个晴天,几乎都是阴冷的雨天。阴雨天往返于公司、家里的路途上,她也会想起高明。

电话上说要在岛上逗留个把星期。当然,到了时间也可能不回来。

莫名其妙地突然离家,说不定……回来时也让人意想不到。

他手上的现金应该有两三万日元,出版社说不定还预支过一点稿费。这个时节岛上的游客少,旅馆的房租一定也很便宜。

这个随便出门、不知何时回来的人,总惦记他也没有意义。

不如尽情享受这段自由的时间。

这一个星期里,圣子跟加仓井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得知高明去了岛上的第三天,第二次是初次见面后的两天以后。两次都是在饭店见面后去吃饭。加仓井说:“住一晚吧。”

“可是……”

“没事啦。”

这样说,肯定就得住一晚的。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跟加仓井见面理所当然就得过夜。

一点一点地加仓井在圣子内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

不过,加仓井是怎么处理家里关系的呢?听说他妻子去蓼科避暑以后,回来又住进了茅野医院,十月份回到东京。

怜子她们说,现在住在家里疗养,但从没接过电话。

圣子除了必须的事情外,不给加仓井家里打电话。偶尔打电话过去,来接电话的都是佣人或他的女儿,从未听到过他妻子的声音。

大概还是因为身体状况不好,躺在里面的房间吧。这种时候,丈夫一个星期有两次夜不归宿,怎么说得过去?

加仓井会以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呢?还是病弱的妻子某种程度上,默许了丈夫的外遇呢?有一次曾想问问有关他妻子的情况,可一见加仓井,又没了那种愿望。

问了未必就心情畅快,加仓井或也不想说起。不要为了这样的话题,破坏了两人好不容易的一夜幽会。

夫人是夫人,我是我。

圣子这样对自己说着,一次一次地投入加仓井的怀抱。

但是,对于加仓井,圣子感到不能理解的不仅仅是这一点。

这几次幽会过夜,加仓井是怎么为圣子着想的呢?

他完全没有考虑圣子在外过夜,如何处理跟高明的关系?

加仓井不愿谈论高明是明明白白的。但这些行动,也未免过分堂而皇之,简直是无视高明的存在。

可能加仓井不谈及妻子的事,同样也希望圣子不要有高明的话题吧。

两人背后彼此彼此,各有一个女人、一个男人的影子。

但是,莫非他希望,两人见面时都完全彻底地忘却那两个影子?

加仓井是男人,自然有办法糊弄过去;圣子怎么可能永远躲躲藏藏的啊。

现在高明不在还好,回来的话,马上就会面临不可收拾的局面。无论高明有多么宽容,都不可能容许圣子随随便便地在外过夜。

像现在这样一次又一次持续地夜不归宿,跟高明的关系是维持不下去的。

圣子有时想:加仓井真是一个极端自私的男人。

他大概想,在一起时疯狂地享用圣子就可以了,以外的事与己无关。

圣子也知道,加仓井并非一开始就无视高明的存在。想必他是有意为之,表面上不在意高明的存在,实际上心里还是极其别扭的。

加仓井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是个极其周到的男人。表面上干脆爽快,有时颇具戏剧性;实际上,有时又表现出惊人的细腻。

加仓井与高明并非素不相识,原先对高明似乎还抱有某种好感。他当然没有明确地表示。说到底是圣子的感觉或猜测。

高明曾是显现了卓越才能的作家,出版界寄予厚望。加仓井则是大力推崇者。他曾经说过:“有的作家其实非常优秀……虽然未被现今的编辑出版界看好。”

这当然不是仅仅指称高明一人,可能是泛指一些尚未打开市场的作家吧。

但是他的话里肯定是包括了高明的。既然是跟圣子说,那就会意识到,圣子肯定是要联想到高明的。

当然那番话不是出于怜悯或同情,也未必盘算好了圣子会传话给高明。

不知为什么,圣子从那番话里感觉到加仓井内心的善良温和。他不过是说起原先任职的文英社时,顺便提及罢了。

但这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却可让人感觉到加仓井对高明的态度。

奇怪的是,听了这句话,圣子松了口气。似乎这句话表明,对方能够理解她与高明的关系,从而使她放下了一颗不安的心。

加仓井提及高明仅有一次,以后再没提起过。仅此一句里并没有明确提及高明的名字,但话里无疑包含了某种善意。

高明却从未提及加仓井,尽管他是知道加仓井的。得知圣子在健康社谋得了一份工作,他也不过点了点头说“是吗”。既没有说“向加仓井问好”,也没有说“知道这个人”。

高明什么都没说。但圣子从高明点头的神态上看,显然是知道对方的。当然,这也没有确凿的理由根据,也是圣子的主观感觉。

就那么一个点头,圣子相信,至少可以肯定高明并不厌烦加仓井。

男人有男人之间的友情。高明跟加仓井是否拥有这种友情?要画问号。

他们曾是作家与编辑的关系,即便曾彼此认可对方的才能,也未必称得上所谓的亲密朋友。

况且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就算当时谈得来,那股热乎劲儿未必能保持至今。

更何况两人中间有了圣子的存在,成为竞争对手的关系。即便早先谈话投机,也不可能永远地相互谦让。

圣子越想越觉得男人间的关系不可思议。如果反过来,两个知道对方底细的女人中间存在一个男人而相互对立,事情就不会这样简单。

两个女人一定会妒火中烧,对那个男人去说对方的坏话。

即便是不得已非要说些好听的,也一定会采取含沙射影的方式。

但是,高明也好加仓井也好,至今却完全没有那般迹象。漠然置之,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

为什么能够那样冷静呢?圣子到底还是想不明白。

看到两人沉静漠然的态度,圣子怀疑两人并不是真正地爱自己。

但是回过头来一想,又觉得那种冷漠的态度或许才真正是一种男人的表现。彼此看似漠不关心,内心深处没准儿正在纠结或烦恼。

有时,圣子突然意识到并感到吃惊,高明和加仓井都有某种细腻的感情,作为女人的圣子都自叹弗如。那份细腻是女人根本无法企及的。

高明接近圣子,不会让圣子感觉到妻儿的存在;同样,加仓井也绝不会让圣子感觉到他的家庭。为了爱情,两人都干净利索地扯断了背后的影子。

女人不管怎样热恋丈夫以外的男人,都无法做到那样的程度,终究会露出已为人妻的面容。当然情况是不同的。但某种意义上,男人或许是更为杰出的表演者。

有女人认为,男人狡猾。可圣子并不完全认同,她觉得与其说是狡猾,不如说是男人的善意及体贴。因为撒谎的本意与狡猾无涉,乃是出于某种善意。

不过,高明与加仓井两个男人间完全彻底的沉默令人恐惧,两人的言行好像都在竭力回避一个彼此不能触及的神圣部分。

高明走了约一个月。某日,圣子跟加仓井约好见面。仍在N饭店的咖啡茶座。

圣子比约定时间六点晚到了十分钟,但是加仓井还没有来。圣子觉得这种情况挺稀罕,他们的约会,加仓井从没迟到过。她要了杯咖啡坐下来等候。

今天见面,也是加仓井提出来的。

加仓井下午出席了编辑会议后,出了门。过了一个小时又来电话说,今天有事不回公司了,想下午六点在N饭店见面。

跟以往一样,圣子以办理公事的口吻答道。

“好的。”

电话上只说有急事要办,但不知加仓井在哪儿。

圣子喝了一口有点儿凉了的咖啡,看了眼窗外。

初冬的夜晚,夜幕正降临。寒气中,高速公路的霓虹灯在增光添彩。

大都市的夜晚又将拉开帷幕。

圣子看了会儿窗外的夜景,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六点半了。

加仓井迟到了三十分钟,这可真是太少见了。

该不会是弄错地方了吧。没有特意指定地点时,两人见面的地点一定是在N饭店。时间也的确说的是六点。

莫非为见什么人,说话说晚了些?还是正在写稿,再写两页便可截稿,打算稍迟一点儿?

圣子环顾了一圈大厅四周,目光转向了窗外。

在树木枯萎了的庭院里,水银灯冷冷地泛出白色光芒。一年又快过完了。

就在圣子呆呆地看着窗外时,服务生穿过包厢座席招呼道:“日诘小姐!在吗?日诘小姐!”

圣子朝服务生那边瞅了一眼,的确是在招呼自己,便站起了身。

“我是日诘。”

“您的电话。”

圣子拿起手提包,走到付款台旁边的电话旁,拿起了电话听筒。

“等急了吧?”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加仓井的声音。

“是。”

“对不住。”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打来的,听筒里隐隐传来说话声,“突然……去不了啦。”

圣子拿着电话听筒,没有说话。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她脑际。

“我太太去世了。”

“夫人?”

“两个小时前。”

“……”

两个小时前,正是圣子准备离开公司的时候。

“怎么回事……”

“这一个月,病情恶化,住进了信浓町医院。最近时时发作,今天下午开始越来越严重……”

听怜子说,加仓井妻子患有严重的心脏病。

而且,夏天去蓼科以后心脏病又发作了,便直接住进了那边的医院。

这几年来一直抱病,公司的职员几乎都没见过她。

“医生们也想尽了办法,还是不行。”

圣子想象着电话另一端加仓井此时的表情。

“现在从哪儿打来电话?”

“医院。这会儿得回家。”

“公司职员那边呢?”

“我会去通知的。”

“那……要我帮什么忙吗?”

“不,今晚不用。”

加仓井的声调很冷静,但圣子听起来声音里透着悲哀。

“所以,今天不能去了。”

“噢。”

那是当然的了。加仓井应该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在这样手忙脚乱的时候还打电话过来,圣子觉得心里挺感激的。

“那,我明天也……”

“嗯。”

“请多当心。”

加仓井像是应了一声,但声音很低,没听清楚。

放下电话后,圣子轻轻用手拢了下耳边的头发,回到了方才的座位上。

接电话前,旁边的位子是空着的,现在那里正面对面坐着两个年轻的女性,像是刚参加了什么人的结婚典礼。

圣子看着她们色彩艳丽的长袖和服,暗自思忖:加仓井的妻子真的死了吗?太突然了!难以置信。

圣子觉得加仓井很快又会打来电话说刚才那是开玩笑。

但是刚才加仓井电话里的声音十分平静。也许早就有了思想准备,这个时刻早晚会到来。尽管是死亡消息,加仓井的声音却沉着、平静,圣子觉得,这证明他事先是有心理准备的。

当然电话里没有平日的爽朗。可是仅从声音判断,也没有慌乱的感觉。

虽说作为亡妻的丈夫、丧主,惊慌失措、万分悲痛会让人感觉失态,但加仓井也未免太过平静了。

想着想着,圣子逐渐觉得加仓井很可怜。

不用说,他要抚慰、鼓励两个孩子,还要一一应对那些前来吊唁的人,同时还要做灵前守夜的一应安排。

本来应该沉浸于悲痛中,守护在遗体旁,可现在却要东奔西走安排各种事情。

圣子的眼前,瞬间呈现出加仓井安排灵前守夜的情景。旋即又消失了。


第二天,圣子来到公司,职员们已知道了加仓井妻子死亡的消息。

总编牧村及出版部长高杉,昨晚似已去过府上吊唁。听他们说,加仓井的妻子昨天下午三点来钟突然心脏病发作。起先控制住了,可一个小时后再次发作,就那样心脏停止了跳动。

加仓井的妻子患有心脏瓣膜症,苦于心脏哮喘。今春开始病症恶化,好像医生也说不会拖得太久。

听说加仓井的妻子时常心脏病发作,为防万一,他总是将自己的去处告诉医生,以期紧要的时刻能够联系上。

这次说是下午突然病情恶化,医生直接跟在外工作的加仓井取得了联系,加仓井便直奔医院,幸好赶上了妻子的临终时刻。

“社长很少谈及妻子。可社长的细心周到令人感佩。”

高杉感慨地说道。

圣子听着他们的言谈,想起了昨天的事。

昨天下午,加仓井是从外面打来电话,说道:

“有点儿急事,回不了公司了。”

现在想来,那件急事可能正是其妻发病。像是直接去了医院。

然后五点来钟,病情得到控制。他大概心想,六点钟的约会还来得及。

每次都是这样,加仓井大概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习惯了妻子发病。当然,他也小心周到地应对妻子随时可能的死亡。

这么一想,加仓井跟圣子在饭店过夜,没准儿也将地点告知了医院或家里。

圣子不知实情,以前以为他全不顾家,堂而皇之地跟自己过夜。看来她想错了。

“正式的灵前守夜是在今晚,明天十一点出殡。公司里,有工作安排的人留下,其余的明天中午都到社长家里帮忙去。”

高杉安排停顿后,又对圣子说:

“你是社长的秘书,就待在公司里,下班以后再过来吧。”


清早的天气晴朗无云,可到了下午却阴沉沉的,寒风凛冽。

行走在外面的人,除了年轻人之外,大都已穿上了风衣。

下午有一半社员都去了加仓井家,公司里显得有些冷清。

留在公司的除了圣子,还有编辑主任怜子和两个年轻的男编辑。

下午四点,圣子跟怜子一起离开了公司。参加六点半灵前守夜要回去换丧服,所以圣子要先回一趟三鹰。

外面照旧呼啸着寒风,人行道上奔波着被风吹赶着的枯叶。

“那,回头见。”

怜子在“御茶之水”站乘坐地铁回家。圣子跟她告别后,坐上了中央线电车。

还没到傍晚下班时的高峰时间,电车上挺空的。

经过新宿,快到荻窪时,圣子从座席上回头张望车窗外。

看着车窗外家家户户掌灯时分的灯火,圣子想,这下永远没有见到加仓井妻子的机会了。以前曾想见见加仓井的妻子,哪怕只有一次呢。

倒也不是不见会怎么样,只是觉得见一面自己才会信服。

但是已经晚了。说后悔,不恰当,可总有种阴差阳错的感觉。

事到如今,只能见见他妻子的照片了。无论加仓井情愿不情愿,在灵前守夜时不可能将妻子的照片藏起。

今天,过一会儿去他家,肯定能见到他妻子的相片。就在这么左思右想时,电车到了三鹰车站。圣子站起身,跟在人群的最后下了站台。

穿过地下通道,走出车站,迎面寒风吹来。也许是因这一带高楼大厦不多,所以觉着风刮得大。

走过排水渠,来到了公寓前的光叶榉树附近。

回到公寓跟前,圣子才想起了高明。不过也只是一瞬之间。圣子看了一眼没有亮灯的窗户,自己打开了门。

房间里跟她早晨离开时一样静悄悄的。既然她不在时没人来过,不用说,房间里冷清静寂。

圣子打开灯,来到了衣柜前。衣柜里挂着几件衣服,最里面是一件黑色连衣裙。

四年前,心想着或许会有什么时候派上用场,便找人定做了一件。

圣子脱掉身上穿的粗花呢西装,换上了那件黑色的连衣裙。然后戴上白色的珍珠项链。

一年没穿,肩头、腰围仍旧合适。

这一年里,圣子的身体似乎既没消瘦,也没发胖。

换好衣服,她来到梳妆镜前,梳整了一下蓬起来的头发,然后在耳垂上戴上了配套的珍珠耳坠。

圣子化淡妆,唇膏也选择相对质朴的。尽管这样,在黑色连衣裙的陪衬下,圣子的面部鲜亮夺目。

准备完毕后,看了看表,五点半了。

赶六点半开始的灵前守夜,时间还早。圣子看着自己身着黑色衣服的面容,又想起了加仓井的妻子。

现在去灵前守夜,要面对正前方悬挂着的她的相片。那曾是加仓井心爱的女人,一定会十分美貌。

“怎么办好呢?”

想到这里,圣子渐渐失去了去参加灵前守夜的自信。

说是去吊唁,可哪怕一次看到了对方的面容,心里就不易保持平静了。

以后想起那人的容貌,便会踌躇与加仓井的约会。更何况若是看到其妻美貌温文的面容,心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面对镜子,圣子的内心犹豫不决。

都已经整理好装束,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情变化呢?就在刚才,还准备去参加灵前守夜,去见加仓井,去面对其妻子的相片。

接受人们对于亡妻的吊唁,加仓井会是怎样的表情呢?圣子抱有多少近似冷酷的好奇,想看看她在对方家族以及亲戚们面前问候加仓井时,加仓井会是什么态度。

面对着镜子圣子想来想去,渐渐地没了勇气。这是没有自信的表征吗?

加仓井的妻子即便是比自己漂亮,也已是那个世界的人了。话这么说,可主要使圣子感到畏惧的是看到了她的相片后,她的容貌将永远留在自己的脑海里。

一个念头将在自己的内心里循环往复,亦即加仓井跟这样一个人结婚生活,并有了孩子。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会很恐怖的。

圣子摘下耳坠,然后又取下了项链。身上的装饰全都拿掉后,只剩下一件黑色的连衣裙衬托着一副孤零零的白面孔。

圣子一个人不去,大家一定觉得奇怪。翌日怜子也许会来盘问。

事后申辩感冒啦有急事啦,都不自然。没去的事实会让大家想入非非。

不过怜子还好办,怎么的都可以糊弄过去,但跟加仓井怎么解释呢?

所有的职员都来参加,就圣子一个人不参加,不合逻辑。

“还是应该去的吧?”

圣子再次问镜中的自己。觉得还是去的好。

但加仓井实际上会怎么想呢?

“他其实……会不会不希望我去参加呢?”

圣子又一次对着镜子嘟哝道。

她不知道加仓井真实的想法。说到底都是在推测。

圣子从相反的立场上考虑,某种程度上可以想象得出。

如果高明死了的话……

她自然不希望加仓井前来吊唁。过上一段时间,只要一句“打起精神来”,就足够了。

在大家面前,加仓井无论说什么安慰的话,都会使自己的情绪更加紊乱,像用刀子割剜伤口。

“还是不该去。他其实是不愿意我去的。”

圣子拉开连衣裙背后的拉链,开始脱裙子。

下午六点了。加仓井家里正络绎不绝地出现前来吊唁的客人。

圣子将脱下来的连衣裙挂回到衣架上去,换上平时在家里穿的毛衣和裙子,来到了灶台边。

好久没做饭了,做顿热饭吃吧。

圣子简单地打扫了一下房间,外出购物。商店街已过了准备晚餐的时间,这会儿很清闲。她在肉店买了涮锅用的鸡肉,又买了相应的蔬菜。

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好,做饭费的工夫是一样的。饭菜一旦开始做,就一直要守在炉灶前了。火锅也是一样,开始了就不能半途停下。

圣子说不定是为了忘记灵前守夜,才开始准备晚餐。

饭烧好了,锅里的汤也煮沸了,圣子一个人坐在了餐桌前。

揭开锅盖,刚开始吃,突然觉得缺点儿什么,于是将高明喝剩下的一升瓶装的酒倒入了玻璃杯。

饮酒最早是高明教的,渐渐地圣子也有点儿会品酒了。

“你其实很能喝酒。”

高明那么说过,也许是那么回事儿吧。拿起酒杯正要喝,电话铃响了。

拿起电话一听,是怜子。

“灵前守夜,刚结束呢。”

一看表,八点了。

“你怎么了?”

“突然头疼起来。”

“怎么这么突然呢?”听声音,就知道她在怀疑,“那,现在怎么样?”

“谢谢,不打紧了。”

“灵前守夜的场面真够盛大的。从路口到家门口,一路上放满了花圈。”

健康社社长夫人的灵前守夜,自然会有多方人士参加。

“社长还是第一次向我致谢哦。”

怜子说完,扑哧笑了。

“社长向我鞠躬,怎么就觉着怪怪的。”

看来,加仓井给前来吊唁的来宾一一鞠躬,礼节周到地表示了感谢。

“夫人的相片,好漂亮哦,可能是一年前拍的,面颊还挺丰满的。”

幸亏没去。圣子独自点了点头。

“那……明天的告别仪式,能去吗?”

“大概……能去吧。”

“那,你多保重哦。”

“不好意思。”

圣子冲着电话听筒点了下头,然后放下了电话。

全公司的职员中,想必只有圣子没去参加亡灵守夜。虽说加仓井那时很忙,但不用说,一定也能察觉到圣子没来。

跟公司方面倒也不难找到借口。可对加仓井,圣子觉着有些歉疚。

没准儿还是应该去吧……

圣子像是要驱散懊悔,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为什么这个时候还会胡思乱想呢?

圣子很生自己的气。


第二天,前天夜里的降雨云散了,大晴天。天高云淡,更让人感到切肤的寒意。

一早起来,圣子收拾被褥时,想起上午十点将要开始的加仓井妻子的告别仪式。

圣子望着蓝蓝的天空,跟昨晚一样,又在考虑去还是不去。

突然因故不能参加灵前守夜,但告别仪式应该去的。只要参加了送殡,昨晚没能参加灵前守夜也就说得过去了。

可又一想,事到如今,这会儿去参加告别仪式,似乎挺滑稽的。既然昨晚已经告诉怜子了,自己身体不舒服,今天不去也算是合乎逻辑。

说实话,圣子现在想去又不想去,各占一半。

加仓井的妻子长什么样?哪怕只是相片,也想看看。但又感到不安的是,看了以后会不会就难以忘怀呢?与其以后独自烦恼,不如不看的好。

犹豫到最后,九点多了,告别仪式自不必说,圣子还决定请假不去上班了。

公司里的人好像都是先去参加告别仪式,然后去公司上班。十一点出殡,完了以后去公司的话,下午的工作可以接着做。

请假的事,可以等公司的人下午去上班以后联系。

圣子这么决定了以后,就又躺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电视。

初冬的上午时分,阳光明媚。

圣子将目光从电视上移开,又在想象着葬礼的情景。

加仓井作为丧主,在前来送葬的人群里何等装束?两个女儿多大了?听说一个初中二年级,一个小学六年级,失去了母亲,不用说哀痛不已。今后两个孩子跟父亲一起三个人如何生活下去呢?家里没了女人,加仓井怎么过日子啊?

想到这里,圣子突然很不自在地意识到,自己在设想成为加仓井的妻子。

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啊?加仓井的妻子两天前才刚去世,连葬礼还没结束呢,就开始幻想那些极不礼貌。

加仓井跟公司的人尚沉浸在悲哀之中,圣子却在独自想着续弦之事。

虽然只是一闪之念,那也太过自私自利。圣子像要拂去那奇怪的念头,站起身来看着窗外初冬的景色。

在枝叶枯萎的光叶榉树树梢上,冬季的天空一望无边。阳光灿烂,无一丝云彩,但从蔚蓝的天空传递过来寂静的寒冷。

圣子来到灶台前,冲了杯咖啡。她喝着咖啡,似乎想要自己在香喷喷的咖啡热气中镇定下来。

十点半了。

告别仪式已经开始。伴着诵经,人们在祈祷死者的冥福。

圣子端着咖啡杯,望着窗外。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圣子目光的焦距并没有定格在哪一点上,只是睁开双眼,在空间恍惚迷离。

几分钟后,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回头看时,洗碗池上方的窗户边儿上有个人影,大门有动静。

像是要用钥匙开门,但随即发现门没上锁,便拉开了门。

进来的是高明。

“啊呀!”

圣子站起身来,高明微微一点头,说道:“回来了。”

跟去岛上时一样,结城和服夹衣外套着件和式外褂,左手拿着个小纸袋子。

“今天早晨吗?”

“九点到的竹芝栈桥……”

“太突然了,吓我一跳啊。”

“本想联系来着,但又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高明把那个小纸袋子往桌上一放,立即脱下和服外褂,像是很累的样子,一下子坐在了沙发上。

“去了好长时间啊。”

从他出门到今天,正好一个月了。那副瘦骨嶙峋的样子跟以前一样无甚变化。夹杂着白发的头发稍稍长了,面部也晒黑了一些。

圣子像是很怀念的样子,盯视着那张疲倦的面容。

“这是旅馆老掌柜给的,飞鱼做的咸鱼干。”

高明递给圣子那个小纸袋子后,从和服的袖兜里掏出香烟,点上了火。

“今天没去公司?”

“请假了。”

“怎么了?”

圣子没有回答,走到了洗碗池边。

可能是坐夜船累了吧,高明仰面躺在了沙发上。

“不换衣服吗?”

“等会儿。倒是想洗个澡啊。”

圣子进到浴室里,拧开了水龙头,然后又烧开水,沏了茶。

高明再次坐起身来喝茶。

“你真是悠闲自得啊。”

“是啊。”

圣子的话里带有讽刺的意味,但高明看着茶杯佯装不知。

“岛上怎么样?”

“变化……说有则有,说没也没什么。”

“最近像是去那儿的人很多,旅馆增加了吧。”

“简易建筑增加了不少。”

高明跟圣子相遇那会儿,说到游客,几乎都是学生。这几年观光热,岛上想必也有一些变化。圣子多少能理解高明话里包含的不满情绪。

“吉川家的老太太像是死了。”

吉川是圣子在岛上时借宿的人家。那时,那个老太太帮助过圣子。

“什么时候?”

“像是今年夏天。”

岛子上难以忘怀的人和事都在一个个消失。

“怎么没通知我呀?”

“大概他们考虑,通知的话你要给他们送奠仪什么的,倒会给你添麻烦。”

高明用双手触摸着茶杯,像是确认茶水的热度,又喝了口茶。

“今天为什么不去公司啊?”

“前天,社长的太太去世了。”

“加仓井君的?”

“好像一直心脏有病,前天突然发作。”

“是吗?”

“昨天晚上是灵前守夜,今天十点开始告别仪式。”

“十点的话,已经来不及了。对吧?”

“想去来着,但有点儿身体不舒服。”

高明看了一眼圣子。

“感冒了?”

“昨天晚上有点儿风寒,今天差不多好了。”

“这么说,灵前守夜也没去吗?”

“嗯。”

圣子避开高明的目光,将脸转向一边。高明默不作声像是考虑了一会儿说:“还是应该去的,不是吗?”

“是啊,可是……”

“你不去的话,那我去吧?”

“先生,你……”圣子慌忙转过头来。

“今晚去的好。”

“可是,先生不必去的。”

“你能去的话最好。”

“好吧。”

圣子点点头,站起身来,走进浴室。浴缸里的水已经放满了。圣子关上水龙头,点燃了煤气烧热水。然后,她站在镜子前观察自己的面容。

高明为什么提出来要去吊唁?想想不可思议。自腿脚受伤后,他基本上不去人多的场合。

他这是抽的什么风呢?对加仓井有好感吗?

但是即便那样,专门提出来要去吊唁,还是让人感到不寻常。

也许只是为了敦促圣子前往,或者是想……那样表示以后看看圣子的反应。

圣子确认了自己脸上没有再露出什么不自然的神情后,回到了房间里。

高明躺在沙发上,正在看报纸。

“最近,熟人死了。”

“另外还有人去世了吗?”

“前段时间,上坂死了。我去岛上那天来的通知。”

上坂是评论家,跟高明同一时期在文坛上崭露头角。圣子没见过面,但对方来过几封信,所以知道此人名字。几年前因肾脏疾患,回了金泽老家,以后就不太来信了。

“也许人死的时候,会有什么连贯性?”

“不吉利的话,不要再说了。”

“但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呢。”

高明说完后,又嘀咕道:“想休息会儿。”

能理解他舟车劳顿后想去休息的意思。但高明似乎并非只是想着躺到被子里。从那声嘀咕中,圣子明白他还有身体的需求。

“洗澡水,已经烧好了。”

高明脱掉衣服,进了浴室。圣子铺好被褥,拉上了窗帘。

三十分钟不到,高明就从浴室里出来了,他换上和式睡袍,钻进了被子里。

“休息吧……”

“可……”

“没关系啊。”

圣子稍稍犹豫后,将梳起来的头发解开了。

在岛上,高明想必没有碰过女人。圣子知道岛上没有陪男人做爱的女人。回来后立刻想要,也许正是一个明证。

不过高明跟什么女人有过那样的事,圣子也没有权利指责他。高明不在期间,自己曾跟加仓井做爱三次。因而没道理对他说东道西。

圣子脱掉了毛衣,她穿着衬裙,又照了照镜子,然后慢慢地从被子的一边钻了进去。

凉冰冰的,高明的脚摩挲了过来。

高明没有什么体臭。第一次跟他拥抱时,那种清洁感留在了圣子的印象中。这一点至今未变。

透过窗帘泄入室内的阳光,打出点点亮圈儿浮游在房屋的顶棚上。

大白天被抱在男人怀里,想到这儿,圣子感到身体发热。

“没变化吧?”

高明转过身子来面向圣子,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嗯……”

在朦胧的亮光中,圣子闭上了眼睛。高明不在的时候,说没变化则无甚变化,至少家里、工作都跟以前一样没有变化。但是,圣子的身体和内心都有了变化。

高明现在问的是什么呢?明知不是家里和工作的事儿,圣子却要往这儿想。因为这样,自己才可以心安。

“在岛子上,三次梦到过你。”

“梦到我?”

“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你一个人走着。”

让圣子在意的不是梦的内容,而是三次这个数字。

“奇怪啊。”

“我不在时,想什么来着?”

“没想什么……”

“是吗?”

高明叹了口气,然后像是想起来了似的,抱紧了圣子。

曾经的感觉又一次在圣子的身体内扩展。

气味还是呼吸,抑或是肌肤的感触,总之,不可以一言概之,也许可以说是各种感觉交织、融化在一起的一种温柔和亲密。

高明的欲求跟以往不同,这次性急猛烈。或许是近四十天的禁欲生活,使高明的欲望近乎疯狂。

午前灿烂的阳光泄入到公寓一角,在这里,圣子几次招架不住,不断求饶,哀求的同时,她又沉醉在愉悦的波浪中。

正好是中午时分。

高明好像用尽了全部精力,闭着眼睛仰面躺着。

这时,传来了年幼不去学校的孩子在家门外呼叫母亲的声音。窗外卖竹竿的吆喝声渐渐近了,又远去了。

圣子慢慢地坐起身来,用大毛巾裹住身体,进到了浴室里。

刚才浴室的镜子里清楚地照出了她神情不定的样子。可这会儿,镜子里映出的则是满足倦怠的面容。

一早起来,脑子里一直在左思右想加仓井的事儿,可现在精疲力尽的大脑变得空空的了。

脑子里想着一个男人,身体却接受了另一个男人。此刻身心没了什么悬念,很平稳并充满了幸福感。

摇摆于两个男人之间,身体大胆而毫不羞涩。

圣子一个人浸泡在浴缸里,她又一次对自己无法理解。


第二天,圣子直接去了公司。清早,本想顺道去凭吊的,但又觉得那样实在是慌慌张张。十点钟到公司后,只来了四五个人。

前天和昨天,大家帮忙办丧事,大概都累了。

“怎么样了?身体好了吗?”

中午,怜子来到了公司。

“托你的福……昨天没能去,很抱歉。”

“公司里的人都去了,没事。社长这星期休息,说是下周来上班。”

这星期?只剩下一个星期六。就算把星期天也加进去,仅五天休息。

“社长辛苦啊。”

“社长嘛,没办法。”

怜子的表达方式,听起来有些不冷不热。

“死去的且不说,两个女儿可怜哦。”

“很可爱吧?”

“大的像社长,小的跟夫人一模一样。”

圣子点点头,想象着加仓井身边带着两个女儿的样子。

“今后会很寂寞的啊。”

“不过,不说孩子了,社长倒是了了一桩心事。不是吗?”

“什么……”

“还用说吗?这四五年,夫人几乎都是住在医院里,偶尔好些回到家,也是卧床不起呀。”

“可他们是夫妻呀。”

“正因为是夫妻,才会有厌倦的时候。”

“那样……”

圣子本来想说,“话不能那么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实话实说,圣子是希望加仓井失去了妻子以后,也跟现在一样不要有什么变化。马上提起精神未必容易,但不管怎么说,圣子不希望加仓井意志消沉或一蹶不振。

“你今天去吊唁吗?”

“嗯……去不去呢?”

“能去的话,还是去的好啊。不是吗?”

当然怜子说得对。圣子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下午,来了几个电话。

有的涉及工作。大部分是对加仓井妻子之死表示哀悼或询问相关事项。有些电话原本要说事,可一听说公司正奔丧,便慌里慌张地挂掉了电话。

还有很多发到公司来的唁电,圣子整理好了放到袋子里。

她本想凭吊时带去家里的,但去不去还没最后下定决心。

晴朗的天空,到了下午却云出风起了。隔着窗户看,外面非常寒冷,还能感觉到接近年末的繁忙。

五点一过,她便离开了公司,可还是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

有高明和怜子的敦促,当然是要去的。可真说要去,她又觉得迈不开腿脚。

就这么一路犹豫着,到了“御茶之水”站。

直接坐上电车的话,六点钟就到三鹰。

到了新宿站,她不由自主地下了车,去逛站前的妇女洋货服饰商店。

圣子想,该买一件新大衣了。

现在穿的,也是在新宿……四年前跟高明相爱后买的。

圣子不爱买流行中的色彩式样,她讲究质地好、不易厌倦的。

现在穿的这身有腰带的黑色大衣,就是按照那样的选购标准买的。可是,说实话已经有点儿厌倦了。这次可能的话,想买一件羊毛乔其纱质地轻一些的。

从车站东口到三越一带,她转悠了近一个小时。

在离车站中央出入口很近的商店里,她看到了一件挺时髦的西装式样大衣,裙子部分打着褶,上半身挺合体的。但买还是不买,她下不了决心。

圣子先打听清楚了价钱,然后返回车站,乘坐了中央线电车。

七点了,她并没有特别地盘算时间。但花去的时间,跟到加仓井家吊唁所需的时间是一样的。

圣子直接返回了三鹰。八点钟到公寓时,高明正在桌子前伏案撰稿。

两人间的状况跟以前没有丝毫改变。高明坐在桌子前,圣子回到家里来。

这种情景,几年来已是老风景了。就好像空气与水的存在一样,极其自然。

这个景象,瞬间觉着新鲜,必定是因为高明一段时间的离家出走。

“我马上准备晚饭。”

“啊。”

高明轻轻地答道。那声调也跟从前一样。

圣子从柜子里拿出平时穿的裙子,站在隔扇门的角落里换上。换好后,刚要去灶台边,听到高明问道:“去吊唁了吗?”

“嗯……”

“怎么样?”

“精神状态比想象的好。”

“是吗。”

高明凝视了一会儿桌子前面的墙壁,又将目光收回到了稿件上。

圣子走到灶台边,开始准备晚饭。时间已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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