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荒野浮舟 作者:渡边淳一 |
||||
这一个星期里,天天都安静得令人发毛。 正月初三,圣子在外过夜回来,高明跟以往一样,什么也没说。 “对不起,朋友让住一晚,结果就……” 圣子主动解释起来。高明两手揣在怀里一动不动,没吭声。圣子说完后,他最后点了下头,只说了句:“是吗……” 圣子以为他没多想,原谅了自己。可又觉着他那冷静的态度里蕴藏着恐怖,已经不在“原谅”这个层次。 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自那以后整整持续了一个星期。 他们彼此像贝壳一样,紧闭口舌,互不搭话。 圣子不好跟他搭腔,高明也不开口。每天的生活里只有“你的饭”“我走了”之类必须而最小限度的会话。 寂静中,荡漾着冰冷的气氛。 但这并非高明的表情或态度,显示出冷淡的意味。圣子在外过夜,他并没有表现出气愤或怀疑。 相反,有时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圣子,眼神里出乎意外地飘动着一种柔情,或也可以解释为某种怜爱。 圣子从他冷静的态度中看出了柔情,于是稍稍放下心来。 “我想出去旅行一趟。” 高明这么表示是在一个星期后的早晨。 “去哪儿?” “很冷,想去伊豆。” “哪儿不舒服吗?” “没什么,伤口有点疼。” 寒冷的时候,腿脚的伤不时会有疼痛。 “你去不了吧?” “是啊。得上班啊。” “周末也不行吗?” “是啊……” 周六、周日两天,去伊豆亦太匆忙。肯定是自讨疲劳。 “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就可以。” “明天?” 圣子吃惊地重复道。可高明却很沉静。 “去清闲两天。” “去哪儿,定了吗?” “伊豆东部人多,想去西部看看。那一带,当初写小说时去过一次。” 高明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就是说,那是二十四五年前的事了。 为何突然想去那般记忆遥远的地方呢?圣子很难理解高明的心情。 不过,圣子想高明可真令人羡慕。 心血来潮时,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高明或许有点儿囊中羞涩,但比一般的工薪阶层要舒服得多。 他可以循着自己的愿望,随时去任何地方。 “那,就去那里好啦。” 圣子稍稍带了一点儿讥讽的意味。 高明像是听了出来,微微露出了一丝苦笑。 仅此对话,并没有显现出高明特别的变化。 硬要找出什么不同的话,就是那天夜里,高明比以往做爱更加猛烈。 刹那间,圣子竟一度堕入模糊境地——分不清他是加仓井还是高明。但很快又被高明特有的寂寞情调笼罩住了。 那一瞬之间无法分辨不同,但高明跟加仓井的不同在于高潮前后的感觉。 高潮过去,产生了一种无名的忧伤感。然后圣子便昏沉沉地睡去了,高明似乎也随之入眠。 第二天一早,圣子给高明备好了新的内衣及和式短布袜。 “各准备了两套,可以了吗?” “足够了。” 高明躺在被子里应道。 “钱呢……” “有呢……” 刚过完年,圣子手头也不太宽裕。最近,高明好像有笔进账。 “几点出发?” “伊豆不远,午后吧……” “住哪儿定了吗?” “还没。到了以后再联系。” 圣子已经习惯高明的这种信步旅行。 “那我走了。旅途小心。” “嗯。” 圣子出门时,高明还没起来。 圣子心想,这下又有一个星期或十天自由时间了。可忽地又隐隐约约有种寂寞袭上了心头。 过完年,公司忙了起来。《身体》的末校临近尾声,“全集”的出版亦排上了日程,预期每月发行一本。 圣子开始挺担心,担心年末的那场罢工系下疙瘩,可元旦结束后,职员们又跟从前一样亲切和蔼。 即便有点儿争执,总共二十来个人也没法儿大闹腾。 但圣子跟怜子的关系,毕竟跟以前有了变化。 怜子倒是时不时凑近前来打招呼,但发生口角的情景也会忽地记忆犹新。 从这一点上来说,也许罢工导致的最大受害者就是她俩吧。 高明外出旅行走了两天的时间里,圣子连续跟加仓井约会见面。 总算有了一段自由,这般心情使圣子感觉快乐。加仓井工作忙了起来,可忙中偷闲也乐得喘口气。 忙归忙,第一天分手是晚上十点,第二天则换着地方喝到深夜。 正好是周六,加仓井和圣子都很放松。 晚上吃了饭,又一起去了赤坂。 那里是会员制俱乐部,客人皆有自己的酒瓶存放于此。 演艺界人士及电视台相关者时常光顾。圣子他们到时,也见到两个曾在电视上出现的演员在那儿。 酒吧一角放有一架钢琴,地板上铺着深蓝色的厚地毯,整体上有种豪华的气氛。 加仓井因为参与电视节目,似乎也常来这儿…… 酒吧侍者立即拿来写有加仓井名字的“CUTTY SARK”(顺风牌)威士忌。 “今天像是挺高兴啊。” “是吗……” 圣子不禁有些许窘迫之感——莫非高明不在的那份快感写在了脸上? “其实啊,我在考虑,能否请能登先生给写份稿子?” 奇怪的事,圣子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能登”就是高明。 “怎么样?” “啊……” 圣子不明白,为什么加仓井突然现在提起这样的事来? “写个四五页的随笔就行,想登在《健康》杂志上。” 《健康》杂志早就有个“随笔”栏目。 四百字的稿纸四五页,每个月会有三四篇,主要作者是医学方面的人士或大学教授,偶尔也有作家或演员的撰稿。 “不行吗?” “问问才知道啊。最近没见他写什么……” 谁知道高明不写的原因是没有约稿,还是根本没有写作的欲望。详细情况,圣子也不清楚。 “可听望月说,最近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呢。” “是吗?”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回家的时候,高明总是躺在被窝里。圣子有点儿意外。 “我呀,那个人的事……几乎一无所知。” 圣子话里有种不爱搭理的劲头儿。 加仓井听了一会儿音乐,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似的…… “不管怎样,先问问吧……” “那就问问呗。” 圣子有点儿不耐烦。 这会儿不合时宜地提那事儿干吗?好不容易有个愉快的二人之夜,弄些个杂物掺和进来真是败兴。 不过转念一想,提出约稿之事,也许正是加仓井对于高明的一点儿心意。 高明早已沦为一个落魄者,疏于动笔。《健康》没理由非要约他写什么随笔。圣子只能将之理解为加仓井的一番好意。 但在圣子看来,加仓井此刻表示的那份好意,令人很不舒服。高明写与不写与己无关。那不过是一个同居的对象罢了。 当然也不能断言毫无关系。 从高明的角度考虑也一样啊。落这份人情心里好受吗? 即便稿酬不错,高明也不会接受。高明可不是一般的男人。 但加仓井似乎没有想那么多…… 这不,刚才那正儿八经请求的劲头儿,似无任何恶意——纯粹是对自己曾经欣赏的作家表达了一番好意。 不管高明承接与否,转告善意乃是必须。 “不喝点儿吗?” “已经……喝多了。” 随着跟加仓井见面次数的增加,圣子的酒量逐渐大了起来。 最近一段时间,喝两三杯对水烧酒,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加仓井看着圣子的酒量越来越大,挺开心的样子。 十点一过,客人多了起来。这个店非同寻常,光顾者各色人等,有下巴留着大胡子的男人,也有额头戴着环状饰物的女人。 圣子在这种豪华的气氛中,想到旅行中的高明。 两天前出发的,去了哪儿呢?高明还没来联系。 今晚大概会有来自伊豆的消息…… 真是个性情中人。这么一想,圣子便不再理会。 一个星期,圣子享受了独自一人的自由。 星期六早晨八点,圣子睡醒了。前一天夜里跟加仓井一起到十一点,回到三鹰的公寓已经夜里十二点多。 多少有点儿醉酒,很快就睡了。黎明拂晓时,觉着被什么压迫着,睁开了眼睛。其实也没做什么可怕的噩梦,但醒来后,还是觉着有点儿喘不上气来。 挂着窗帘的窗外还在黑暗中,打开台灯看表,时针指在五点上。 总是并排铺着的被褥,今天只有一套。高明不在。圣子这么跟自己说着,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了回头觉再次睁开眼睛时,比平时多睡了一个小时。圣子收拾好被褥,慌忙烧开了水。 夜里降温,昨晚回来时下起了细雪。可现在窗上映着朝霞,没有下雪的迹象。 整理好头发,换上外出的服装时已九点半了。若按正式的上班时间肯定迟到了。但编辑部的同僚迟到一个小时是常事。圣子拿好了手提包,正准备出门,电话铃响了。 这么一大早打来电话,真稀罕。圣子穿着大衣去接电话。 “喂,是能登先生家吗?” 电话里的男人声音,像是一个年长者。 “是能登高明先生家吧?” “是啊。” “这儿是‘云见’。” “云见?” 圣子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 “西伊豆地区的‘云见’。” 听说是伊豆西部地区,圣子才想起了高明。 “‘云见’的警察。今天清晨发生了一起自杀事件。” “自杀?” “一个约莫五十岁的男人,在旅馆里吸一氧化碳自杀的。” “……” “旅馆的来客登记簿上,写着您家里的地址及‘能登高明’的名字,所以,打了电话。他本人在吗?” “不……” 握着电话,圣子的声音开始颤抖。 “来了伊豆啊?” “是……” “像是一个星期前来旅馆住下的,五十岁上下,精瘦,没有右脚。” “……” “服装嘛,深蓝色‘大岛绸’和服,所持物品只一个很随便的小袋子。” “……” “好像也没有遗书,是不是您丈夫?” 听着电话听筒传来的声音,圣子呆呆地望着冬季明亮的窗户。 怎么会呢?难以置信。但是警察说的特征没错,的确是高明。 五十岁上下,穿着和服,没有右脚。这些情况一综合,就没有怀疑的余地了。 “您是他妻子吗?” “不……”刚一开口,圣子又慌忙答道,“是的。” “需要确认死者的身份,马上来一趟吧。” “是‘云见’吧?” “没来过吗?” “是。” “那个……从东京来的话,乘坐‘伊豆急’一直到‘下田’,在那儿搭出租车,抄道翻山过来该是最快的。也可以坐新干线到‘三岛’,从那儿搭车来。无论怎么来,都要四五个小时啊。” “知道了,马上过去。” “嗯,快点儿。四个小时后,遗体会存放在警察那儿。直接去派出所吧。” “在哪儿?” “这儿是一个温泉小镇。到了后,一问就知道了。” “麻烦您了。” “那,挂电话啦。” “那个……” 圣子再次贴近电话听筒。 “真的死了吗?” “很遗憾,法医刚刚验了尸。” “……” “说是死亡时间是今天清晨五点左右。” “五点……” 五点?正是圣子辗转反侧睡不着的时候。那时外面还漆黑一团,好像夜晚还没有结束。在那个时间里,高明停止了呼吸啊。 那是高明在呼唤自己吗? 圣子挂掉了电话,一个人在房间里呆呆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餐室、洗碗池、高明的桌子都跟昨天没有任何变化。 “为什么……” 圣子小声嘟哝着。真的死了吗?她无法相信刚刚听到的话。 现在还无法静下心来琢磨他的死因。只是对死亡本身,圣子感到无法接受。 南边的窗户上透过来灿烂的阳光。 高明死了,可安静、平凡至极的一天又将开始启动。 圣子脱掉大衣,坐在了电话机旁。已经不可能去公司了。 犹豫着,圣子不由自主地拨打了加仓井家的电话。 电话铃响了几下后,传来了一位女性的声音。像是上次见到的加仓井的母亲。 圣子连感谢元旦新年招待的客套都忘了说,直接请对方叫加仓井来听电话。 她不断地提醒自己要冷静,但拿着电话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怎么了啊?” 电话另一头传来加仓井的声音。 “死了。” “什么?谁?” “能登……” “说什么?” 接下来是一段时间的沉默。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怎么没声音了?”圣子不由得问道,“喂。” “什么时候?” “今天清晨,警察来电话了。说是在西伊豆的‘云见’温泉。” “药物吗?” “说是在旅馆煤气中毒自杀。没有遗书什么的……” “没有弄错吧?” “嗯。” 又是短暂的沉默,然后叹了口气。 “知道‘云见’吗?” “不。” “好吧,我也一起去……” “可是现在就得……” “知道。公司方面我去联络。” “……” “其他一切也都由我来办。你马上做出门的准备。还要多长时间?” “现在马上就可以。” “那,一个小时后,在八重洲口‘大丸百货店’门口见面。” “知道了。” “你不要紧吧?沉住气啊!” “噢。” 圣子的回答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儿。 “另外,通知能登老家了吗?还有他家里的其他人……” 圣子这才意识到高明还有亲人。 “还没有。” “你先跟那边联系一下。” “嗯。” 答应后圣子才想起,自己不知道高明老家以及高明分居妻儿的联络方式。 听说高明的老家在水户。那里本应有他的父母。但跟圣子一起生活时,其父母已经过世。 父母家里似乎是和服绸缎商。高明讨厌商人,离家出走,弟弟继承了家业,父母生前也一直跟弟弟一起生活。 从那时起,高明虽是长子,却与家里断了联系。 偶尔弟弟会来信。看那信封,便可与高明家里取得联系。 可分居妻儿的联系方式全然不知。 为了照顾圣子的心情,高明从没提及过妻儿。 只知像是住在静冈,再多的情况就无从知晓了。 总之,得先跟高明的老家联系。 圣子找出信封,然后拨打一〇五,问询了地址的电话号码,拨打了电话。 他弟弟的声音跟高明惊人地相似。 “真的吗?” 对方这么回答后,停顿了一会儿。突然冒出了一句:“到底还是……” “有什么迹象吗?” 同居的圣子反倒要问相距遥远的弟弟。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有那样的预感。” “预感……” “总觉得哥哥什么时候会选择这样。” 圣子不住地点头,目瞪口呆于自己的粗心失职。 一年只有一两封通信的人预感到了死亡,守在身边的人却无任何感觉。 自己真是迟钝、麻木到了极致啊…… 也许离高明太近,反而看不清楚。 “我现在马上去伊豆。” “我也立即出发,可能要晚两三个小时,拜托了。” 失去了哥哥,还能说话这么冷静。高明家的人好像都是这种秉性——任何时候都沉得住气。 “另外,还有……” “什么?” “跟他太太也……” “啊,知道了。”高明的弟弟低声答道,“我来通知吧……” “那挂了啊……” “许多事情都拜托你了。” 高明的弟弟这么说完,挂掉了电话。唉,那些话本来是应该圣子说的。 圣子赶到八重洲口时,已经上午十一点多了。来到约定的大丸百货店门口,加仓井已在那里等候。 “现在有十一点二十分的特快电车,到下田,下车再乘出租车吧。” 圣子不大了解西伊豆的情况,只能由加仓井来决定。 “票已经买了。” 圣子从后面紧追着快步走在前面的加仓井,登上了台阶。 来到站台上,列车已经进站,有乘客已坐了上去,离发车只有五分钟。 “早饭吃了吗?” “没有。” “那,我去买盒饭。到那边就两点多了。” 加仓井向小卖部跑去。 吃饭的事,根本没顾上。别说吃饭了,晕晕乎乎的,脚底下都像踩着棉花。 因是平日的中午时分,列车上很空。两人在软席车厢的中央部位并排坐下。 “真是一个大晴天。” “是……” 车厢处在站台遮檐一边,有些阴暗。对面站台则在太阳光下,明亮耀眼。 圣子想不明白。高明死了,太阳怎么却那样光辉灿烂。 “跟他的老家联系上了吧?” “他弟弟说,马上会从水户赶来。” “望月也会乘坐下一班车来的。” “望月先生?” “打电话说了,他大吃一惊。说是马上通知其他出版社。” “可是……” 圣子还是没能接受高明死亡的事实。 “都是从前有缘的编辑或熟人,不必担心。” 加仓井说完后,把盒饭递到圣子面前。 “不吃吗?” “不,还……” 完全没心思吃饭。加仓井也一样,于是把盒饭放在了窗边。 开车的铃声响了,车门关上。从东京到下田需要三个小时。 他们旁边坐上了一对新人,像是刚刚结婚。大概昨晚举行了婚礼,然后住在东京的饭店里了吧。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啊?”电车经过品川驶近横滨时,加仓井说了一句,“为什么要自杀啊?” 那正是圣子想要问的问题。 “有什么可以猜到的原因吗?” 高明从来话就不多,总把一切埋在心里,不愿主动诉说自己的想法。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他最近的确有些异常,更加寡言少语。 不仅如此,从去年年底至新年元旦,还有几件事让人觉得有些蹊跷。 年三十晚上听着除夕钟声,他突然冒出了一句:“你一个人活得下去吗?” 那时,圣子的理解只是他随便问问,年龄相差很大的男人,问比自己年轻的女人一个极其常见的问题。 以为高明听到了除夕钟声,不由得有些感伤。 其实到了第二天元旦的早晨,他又变得十分开朗。 他自己提出要去神社参拜,然后又去饭店吃饭,就像小孩子欢天喜地过新年。 但就在那时,高明又一次忽然冒出了一句:“你一个人可以活下去吗?” 如果当时仔细想想,或许就会发现——这句话是跟死亡相关联的。可是圣子却放走了这一警觉的机会。 放在从前,圣子不会错过,或能直接领会高明的言语并作出反应。莫非五年的岁月使圣子变得迟钝了? “搞不明白……” “是啊……” 跟加仓井的对话至此中断。 高明的死,跟他们是否相关呢?这种惴惴不安似乎使两人之间沉默下来。 车窗外的阳光在地面上一点一点地移动着。一排排的房屋出现后,又是一片片的原野。到处都有人家,到处都有生命在延续。 但是此刻,圣子觉得车窗外的风景好像变成了静止的画面。移动着的是假象,只是从视网膜上穿行而过。 很快,列车通过小田原,左边看到了大海。冬天的海面,阳光反射出粼粼涟漪,耀眼眩目。 望着海面,圣子第一次感到风景在移动着。觉着自己在一步步地走近高明。 “去海边走走吧?” 正月时,高明这样邀请圣子。 他好像想去伊豆或房总半岛一带比较暖和的地方。 “那些地方终归人很多。” 圣子冷冰冰地回答了高明。可能从那时起,高明就决定要去海边了。如果那时跟他一起去,高明就不会死了吧…… 后悔莫及。圣子的悔恨伴着海面的波光粼粼。 那时拒绝是因为跟加仓井有约在先。好不容易的一次幽会,担心跟高明外出旅行而泡了汤。 但是回头想想,跟加仓井原本可以随时见面的。 高明则极少自己提出去旅行,腿脚受伤后更是深居简出。自己提起出门旅行,想必是经过再三思考后决定的。 其实应取消加仓井的约会跟高明前往。那样,或许就不会出现如今的状况。 圣子当时虽未明确拒绝,高明却察觉到了那种不情愿。 圣子的消极态度,使高明放弃了外出旅行的愿望,结果圣子如愿以偿地跟加仓井见了面。高明抑制了自己的希望,实质上,却令事态向着他自己希求的方向发展。 高明是那时决定赴死的吗? 但是,总觉得高明在那之前就已有所考虑了。 除夕钟声时的那句嘀咕以及正月当日的欢天喜地,都给圣子留下不寻常的感触。没去旅行或为理由之一,却不像是最为根本的理由。 在高明的心目中,那趟旅行或为最后一次,或是要在这次旅行中,将圣子的一切了解清楚。 可是,谁能知道他的这些想法啊。 圣子心里嘀咕着。这时,车窗左边出现了小岛。晴空下并列排着三个小岛。 “离我们最近的是大岛,旁边的是利岛,最右端的是式根岛。” 列车乘务员利用车厢内广播向乘客们介绍道。 听到式根岛三个字,圣子的视线直勾勾定在了隐约浮现海面的小岛上。 在冬季的海面上,小岛如同一艘平坦的军舰。 高明一定也是眺望着这个小岛去了云见的。 式根岛对于他俩来说是爱情的摇篮。在那里,两人相遇、接吻。爱情的种子在那里萌芽,一直到今天这样的结果。 去年秋天,高明一个人去了这个岛上。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也是圣子跟加仓井在外过夜之后。总有一种冷冷的气氛笼罩在两人之间,高明默默地去了岛上。 可去了岛上的一个月里,高明在那里干什么了?不得而知。总之,从那里回来后好像稍稍多了点儿快乐并开始写小说了。 现在仔细想想,可能高明到底知道了圣子跟加仓井的关系。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察觉到了圣子背后有男人。说不定已经发现了是加仓井。 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高明那样的男人,不可能没有觉察的。 或许早就知道了,却一直忍气吞声。一般的男人会暴怒,高明却将那种愤怒埋在了自己的心里。 也许高明最清楚,怒斥、暴怒也是白搭。要离去的女人是不会回心转意的。 高明对圣子产生怀疑后,想必产生了内心的孤寂感。式根岛旅行可能正是为了调整心情吧,借此实现自我克制。 但是那次圣子没有对高明表现出关心。她觉得高明信步而出,随意而归,乃是随心所欲之人。 由于自己的原因将高明赶到了岛上,却反打一耙说人家任性。 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车窗外浮现出海面上的小岛,更加剧了圣子的悔恨。 “怎么了?” 圣子凭靠车窗,手扶在额头上。加仓井见状不禁问道。 “没什么。” 圣子摇摇头,闭上了眼睛。加仓井也没有继续追问。 电车进入隧道。刚刚一月中旬,伊豆半岛已鲜花绽放,层层丘陵上可以看到栽培雏菊和康乃馨的塑料大棚。 阳光明媚,海水柔和,无法想象一个男人竟在这里结束了生命。 电车三点十分前到达下田。毕竟是旅游胜地,一出检票口就有人招揽顾客。 大概在他们眼中,圣子他们是周末下午避人耳目光顾的一对情侣。 “不必了。” 加仓井甩开揽客者,走向车站左边的旅游问询处。 “想要一辆去‘云见’的出租车。” “马上吗?” “很急。” 问询处职员急忙招呼后面等候客人的出租司机,正好有空。 “要看‘石廊崎’吧?” “不,怎么走都行,要快。” “那走穿山路?” “多长时间啊?” “不去‘石廊崎’的话,一个半小时吧。” 加仓井看看手表。这会儿出发,五点前能到。 “那,拜托了。” 司机马上过来,打开了车门。 刚才从电车的车窗上看,这一带似乎阳光明媚、十分暖和的样子;可是一旦来到户外,风还是挺冷的。 圣子立起大衣的领子,上了出租车。 “今天这天儿,算是冷的吧。” “天气不错,但今年有点儿冷。” 司机回答道。 汽车即刻离开市区,驶入了山间道路。 丘陵一带像是要建别墅区吧,推土机正在整地。 “稍休息下吧。” 加仓井对圣子说。 这个时候彼此都明白,睡不着的。明知故说,乃因两人间只能说这些。 “没跟公司里说我来这儿。” “……” “知道这事儿的只有望月。” 加仓井像在做解释。穿过温泉镇“下贺茂”,到“云见”是四点半。 “这一带是伊豆西部地区最漂亮的地方。正面可以看到富士山,富士山倒映在蓝色的海面上,所以地名取了‘云见’。” 正像司机解释的,海湾前方倒映、浮现出晚霞辉映的富士山。快到山顶右端,有白云缭绕,海水里倒映出美丽的景观。 这么美丽的地方,高明为什么要死呢? 圣子看着富士山,又弄不明白了。 照司机的话,这个小镇有五六千人,除了温泉仅有农业。原以为临海地带是以渔业为主,不料从事渔业的人口很少,即便有也都是远洋渔业。 温泉也多为民宿式客店,远不如下田、堂之岛一带热闹。 派出所的位置在横穿小镇的国道一隅,往山脚方向靠一百来米。派出所是这个乡下小镇少有的乳白色灰浆建筑,十分扎眼。 只见门前停着救护车,四五个警察正挤在门口。 加仓井看了一眼圣子,然后挤进门去。 “啊,能登先生家里来的吗?” 警察看到他俩,像是立即反应过来,先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太太吧?”警察看着圣子,问道,“你呢?” “熟人。” 加仓井有些生气地答道。 “呀,吓了一跳。今天早晨七点来钟,旅馆突然打来电话……” 警察开始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 “周围尽是瓦斯的气味啊。” “那,遗体呢?” “啊,在这边。先请你们看看吧。” 警察像是想起来了似的,打开了里面的门。 两人低着头,跟了进去。 遗体已被纳入棺木,置放于里面房间的正中央,房间像是一个值班室。 不知是谁供上的,棺木上放着早开的康乃馨,并在摆放着的烟灰缸里,点燃了一根线香。 从左边的小窗户上透进一缕夕阳来。 刚才的那个警察先鞠了一躬,拿掉花儿和线香,打开了棺木的盖子。 “请吧。” 圣子在先,加仓井退后一步,打量着棺木里面。 只见棺木里,高明身着白色的死者装束仰面躺着,双眼紧闭,没了血色的面部,笔直的鼻梁投下一道淡淡的影子。 “怎么样?没错吧?” 警察迫不及待地问道。 “没有错吧?” 警察再次确认道。 圣子答道:“是。” 而后微微点了下头。 “已经请镇上的医生来过,验尸结果,死因就是一氧化碳中毒。” 高明像在听着两人对话一样静静地睡着,面目上没有丝毫痛苦的感觉。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可以就这么离开的话,今晚就想回去。” 加仓井代圣子回答道。 “那是可以的啊。” 警察用商量的目光,看了眼站在旁边的同事。 “我们这里要做各项内容的调查笔录。还有,旅馆方面也受到一些影响。” 警察的意思是想让他们去旅馆那边打个招呼。 “这个知道。” 加仓井点点头答应着。 “那么在做调查记录前,先去趟旅馆吧。” “那个,没有什么遗书类的东西吗?” 圣子胆怯地问道。 “对了,遗物在这里。确认一下吧。” 警察指了指放在屋子角落里的一个纸箱子。 “在这儿摆开吧。” 另一个警察按顺序摆放开来。 深蓝色“大岛绸”质地和服、贴身汗衫和内裤、黑皮表带手表、老花镜。没错,都是高明的物品。 除了当皮包用的小袋子外,还有香烟和火柴、手帕、“Montblanc”(万宝龙)牌子的高级钢笔,还有三鹰公寓的房门钥匙。 “这个在桌子上放着,可什么都没写。” 警察手上拿着旅馆的信笺和信封,信笺上一个字都没有。 莫非想写什么又住了笔?圣子看着信笺,感觉到了高明的哀寞。 “就这么些。” 房间里尽是高明的遗物。圣子看着那些东西,顿时悲从中来。 刚才看到棺木中的容颜时,只确认那是高明,泪水并没有涌出。这会儿看到内衣等衣物,才明白高明真的死了。 “在这儿休息一下,怎么样?” 看到圣子伏在了榻榻米上,警察小声说道。 “这边还有一间随便使用的房间。” “不,就在这里。” 圣子不动姿势地哭泣起来。 “那,你待在这儿,我去趟旅馆。” “我也去,带我一起去。” 圣子不顾满脸的泪水,抬头说。 旅馆在入海口的河畔南边,房屋是这个镇子上少有的钢筋混凝土建筑。高明住的房间在二楼的尽头。 打开窗户,正对面可以看到蔚蓝色的海湾,放眼望去,在海湾的上方是暗红色的富士山。 “这个煤气管道打开了……管道前面一点的地方,他脸朝下倒着。” 五十岁开外的旅馆主人给他们解释现场的情况。 “去年年底刚刚改造成钢筋混凝土……如果是原来的木造建筑,瓦斯漏气,一下就会知道的。” 旅馆主人的话里包含了一丝歉意——改造房屋造成了恶果。 “煤气的总闸没有关闭吧?” “房屋取暖用的是煤气炉,半夜是要关掉总闸的。但这两天特别冷,客人说是晚上要工作。” 旅馆主人对警察的叮问露出不满的样子来。 “这里是看富士山最好的房间,这下太不吉利了。” “真对不起……” 一听旅馆主人发牢骚,加仓井急忙低下头来赔礼道歉。 “说是要住十天的,还没付旅馆费用呢。” “住宿费用,一定跟您算清。另外还会给您补偿的,给您添了很多麻烦。” 加仓井这么说完后,对圣子说:“你先回去吧。” 圣子点点头,再次顺着河畔走回了派出所。 回到派出所,她提出希望请个和尚来做法事。然后,圣子在跟警察做笔录时,望月赶到了。 “怎么会……” 望月刚一开口,就急切地扑到棺木前…… “能登先生,为什么啊……” 只说了这么一句,他就说不下去了。 圣子觉得那句话像是在质问自己,不由得蜷缩了身体。 和尚来诵经时,已经六点多了。法事做完后给辛苦的警察叫了寿司、酒菜,以示谢意。这时,高明的弟弟打来了电话。 圣子接电话。对方说,现在已经到了东京,再从东京到云见,十点多才能到达。所以,如果圣子他们准备运送遗体回东京,他就索性在东京等候了。 听说高明的弟弟不来此地,圣子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八点前时分,加仓井叫的汽车开了过来。因为是带灵柩一起返回东京,叫来的是一辆面包车。 灵柩放在车子中央,三个人围坐两旁。 “感谢各位了……” 加仓井这一说,圣子跟望月都照着他的样子低头鞠了一躬。起初觉得有些害怕的警察,熟悉了以后,都十分和蔼亲切。 “多加小心。” 在警察们的目送下,三个人离开了派出所。 汽车立即开出了镇子,上了通往沼津的国道。 道路的右边紧靠着山峦,左边是大海。夜晚中的大海,只能看到远处泛着点点的波光,黑暗中没有什么奇特的景观。 “白天可以看到富士山。” 或许是乘客太安静了吧,司机主动搭话道。可三个人仍然默不作声。 汽车开上了经过铺整的平坦道路,到了转弯的地方,汽车左右一晃动,灵柩便微微地有些摆动。 只有在这个时候,三个人悄然对视。 “这么回去后,明天是灵前守夜,后天便是葬礼了啊。” 加仓井左右看了看圣子跟望月说道。 “在什么地方的寺庙进行吗?” “那一带有合适的寺庙吗?” 被这一问,圣子也不清楚。三鹰不过是居住地,其实并不熟悉。 “不过,他弟弟从水户赶了来,还是跟他商量着办吧。” 望月说道。 接下,三个人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望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为什么就死了呢?” 圣子觉得这句话正是自己想要问的。沉默中,圣子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大概加仓井也是一样的吧。 三个人同时看了眼灵柩,又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为什么要去死呢? 像是明白,又不明白。 三个人看着夜晚,似乎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汽车好像驶上了东名高速。夜幕中,时而灯光疾近,瞬间又远去。 灯光消失后,位于三人中间的灵柩上覆盖着的白布显得格外扎眼。 “最近一段时间,不是开始写作了吗?” 加仓井看着望月,说道。 “前不久,发表了一个短篇,相当不错。” “内容是什么?” “嗯……” 望月欲言又止。 高明在写什么?在什么杂志上刊登?圣子几乎一无所知。起初,她还找出报纸的广告栏读一读,以后便不再读。 本来很少写,即便是写了,也是特别质朴的内容,不会起眼。知道他最近是在写什么,但圣子没想知道详细的内容。 也许是性格腼腆吧,高明不太喜欢圣子读自己的作品。 “还是那方面的吧?” 加仓井说的那方面是指男女爱情。 “是啊,但却有些不同。这次写得十分逼真。” “什么?” “描写了一个幻觉,一个男人在等着女人回来。” “等着?” “女人的背后有一个男人的影子。” “结果……” “嗯,只有这些。” 望月叹了口气。 “表现一种年老的焦虑,令人感伤。” “是吗?” 小说中出现的男人和女人,可能就是加仓井跟圣子。 “写得极其出色,想请他再写一篇,却被拒绝了。” “为什么?” “说是就这一篇了。” 莫非……继续描写自己的屈辱,已不堪承受,还是已精疲力竭? “或者是才思枯竭。” “是啊,可能苦不堪言。” “苦不堪言?” “那样的小说,怎么写,都会心情抑郁。” 说到这儿又是一阵沉默。 汽车在漆黑的夜幕中奔驰着。 不一会儿,前方看到了一团光亮,像是山谷中新辟的住宅区。驶过光亮区域,望月又开口道:“可能是我催稿催得太紧了吧。” “催?” “索稿时曾跟他说,必须连续不断地写下去。如今媒体换代很快,不能乐观地等着约稿。不管怎么说,借此机会赶快接着写,不然会被忘却的。” 望月说到这里,看了眼灵柩。 “只觉着别可惜了他的才能。现在回想起来,我可能有些冷酷吧。” 从对面驶过的车灯照亮了三人的面容。 “应该耐心,慢慢地等待才对。” “可是,这点儿理由干吗自杀啊?” 稍稍停顿了一下,加仓井说道。 “是啊。” “我觉着还是你刚才说的原因。” “年老后的焦虑吗?” “不……” 加仓井轻轻地将手按在了额头上。 加仓井大概想说是因为自己夺走了圣子。 他仿佛要说,自杀的直接原因是高明知道了这个事实。现在三个人之间没必要隐瞒什么。但此时说出这个,似乎是对高明的亵渎。 “责任在我这里。” 加仓井再次说道。黑暗中,圣子想要否认。 望月和加仓井好像都认为自己对高明的自杀负有责任。 可是三人中最应该受到惩罚的是圣子自己。 不管他们怎么想,背叛高明、使他最为痛苦的正是圣子。他俩都是间接的,圣子才是直接的。圣子若检点自己的行为,就不会有今天这场悲剧。 “是我不该……”圣子明确地说道,“我任性,由着自己,才……” “唉,算了。” 望月有点儿无可奈何地提高了声音。 “事到如今,再怎么说也无济于事了。各自都有各自的情况。” 三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那天夜里,汽车到达三鹰已经十二点多。从云见到三鹰花了四个多小时。 灵柩先搬进了圣子他们居住的公寓。在那儿,临时举行了迟到的灵前守夜,第二天灵柩移到了附近的庆胜寺,进行了正式的灵前守夜。 治丧委员长由望月公司的矢野社长担任,望月身边的编辑则负责处理葬礼的各项具体事宜。 高明曾是名噪一时、日后沉默的作家,前来吊唁的有许多著名的作家或编辑。在吊唁的人群中,似乎也有报社、周刊杂志的记者。 记者吊唁的主要目的是对高明自杀的好奇,甚至还有记者进行了采访。 总之,跟高明生前的情况比较,葬礼倒是声势不小。 当天早晨,分居的妻儿出现了。初次见到他的妻子,看上去年龄在四十岁前后,瘦削,眉目端正。 “承蒙您多方照顾。” 她很礼貌地低头鞠了一躬,又眼珠向上一翻看了一眼圣子。圣子在对方的典雅举止中,窥见了刚强的性情。 孩子有一男一女,都是高中生。他们眉眼温和,鼻梁笔直,像是继承了高明的特点。 圣子退后一步,坐在了高明妻儿的后面。烧香吊唁的人像是已经知道了似的,也同时到圣子身边表示哀悼。 形式如何且不论,实际上周围的人是将圣子作为妻子看待的。 灵前守夜进行到一半时,圣子得知前来吊唁的人群中,有怜子跟牧村。两人都好奇地仔细观望高明的遗像。 过了一会儿,轮到他们来敬香时,怜子来到圣子跟前说:“真没想到哦。” 圣子立即回话说:“对不起。” “哪里,道歉什么?担心你今后要吃苦呢。” 圣子默默的,没有回答。 第二天,上午十点开始向遗体告别,十二点出殡。 火化后再返回寺庙,已经下午四点多。 这以后,只有直系亲属及关系密切的人一起举行的戒斋仪式。 说是直系亲属,高明早早离家出走,后跟父母家里几乎没有来往,所以聚近前来的亲属极少。 高明弟弟夫妻俩、表兄弟和叔叔,此外较为亲密的就是望月和旧书店老板等。高明妻儿只参加了遗体告别便回去了,像是跟高明已没有什么感情的纠葛了。 圣子听着旁人漫无边际的闲谈,在想已经纳入了骨灰盒里的高明。 没意思,这么简单人就死去了吗?死后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盒子? 圣子再次理解了人的死亡。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结果呢? 人的死亡并非稀罕事儿。去年秋天外婆去世。以后不久,加仓井的妻子走了。她们跟圣子并非无缘,可谓都是她自己身边的人。 但是,她们的死跟高明的死完全不同。 外婆跟加仓井妻子之死,得知她们死亡的消息时,自己勉强可以接受。虽然也会感觉吃惊,但却不难理解。 但高明之死没有任何能够接受的部分。震惊,茫然,至此还在怀疑是否是事实。 诵经结束后,大家闲谈着聚了餐。下午七点多,戒斋仪式结束了。 这天晚上要从寺庙带走骨灰盒等。 撤掉祭坛,骨灰由高明的弟弟带回,葬入老家的坟里。 “死后四十五天时,请一定来一趟水户。” 稍稍有些歇顶的高明弟弟向圣子鞠了一躬,说道。圣子向他还礼后,又看了看他捧在手中的骨灰盒。 高明的遗物、稿件再另行商量。 圣子送走了高明的亲戚们,开始做回家的准备。 “送你回去吧。” 加仓井过来招呼道。圣子跟望月一起上了车。 人去以后,寺院里寂静无声。没有月光的夜晚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影。 “好歹结束了。” 汽车启动时,加仓井嘀咕了一句。 圣子回到三鹰的住所是晚上九点多。 “回见。” 加仓井下车跟圣子告别时看着圣子说道。 “今天好好儿休息吧。” “谢谢你帮了很多忙。” “别想太多了。” 圣子点点头,心想,那是做不到的。 “明天再给你打电话。” 加仓井再次观察似的看了看圣子,然后才上了车。 发动机声响过,汽车直接左拐弯而去。圣子身边只留下了漆黑的夜幕。 圣子慢慢地走上了楼梯,像是不愿打破这夜晚的静谧气氛。 站在家门前,拿出钥匙开门,门开了,她走了进去。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是几年来天天反复进行的。 但是现在,开门进入的房间里没有亮光。在四周寂静无声的黑暗中,只有冰冷的夜晚笼罩着。 圣子一瞬之间呆立不动,旋又回过神来,按下了门右边的电灯开关。 闪了几下后,荧光灯亮了。灯亮后,圣子脱掉了鞋子。 洗碗池、餐室还有八张席大小的里屋,跟离开时没有两样。桌子的位置、沙发、柜子也跟以前一样。 以前,圣子从未在意过那些东西摆放的位置有无变化。家里没人时,当然是不会有变化的。 但是,圣子现在看着这毫无变化的家里,却感到一种虚渺的存在,仿佛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空白,无比寂寞。 圣子叹了一口气,坐在了高明的桌子前。 眼前是高明的桌子、矮脚椅子,桌子上干净利落,台灯无为地伫立于彼。 看着没了主人的桌子,圣子才意识到,从此真的一个人了,总是坐在这儿的高明已经不复存在。 现在毫无疑问,圣子是一个人了。 时钟报了十点。房间里仍旧静悄悄的,无一丝动静。 圣子像要逃离这团寂静,站起了身。从拉开窗帘的窗户望去,外面一片漆黑。跟从前一样,外面是冰冷的夜晚。 圣子看着漆黑寂静的夜晚,明白了一个人站在窗前的感觉。 高明死后,时间如流水般逝去。不管形式如何,圣子实际上是丧主。 虽说暂时可以不上班,但她也没有特别的事情要做。只是早晨起来后呆呆地无所事事,白昼夜晚交替着。 大学时的朋友打来电话,娘家也来电话让回老家休息休息。但圣子谁都不想见。见了面,就得回应对方的同情,问起将来的打算,怎么应答呢?那样,反而会让她痛苦不堪。目前,只想一个人这么发愣。 可是三鹰的公寓里留有高明记忆的东西太多。从桌子、书籍到日用器具、碗筷,统统都会鲜明地唤起她对高明的记忆。 每当触摸到那些,便会有种错觉,似乎高明会突然回家来。他总是像一阵风似的呼地飘走,又呼地飘回来。圣子觉着这次也会是一样的。 这会儿,圣子后悔没有提出希望——高明的遗骨分骨。 那天的戒斋仪式上,如果有这个念头是可以如愿的。 当时,高明的弟弟曾说:“如果希望的话,给你分骨,怎么样?” 圣子考虑了一下后,回答说:“不要了。” 顷刻,让对方觉得圣子挺绝情的,其实圣子只是出于一种想法——自己今后如一直伴着高明的遗骨,会不堪其沉重的。 当时她想,分骨给自己,便会像寡妇一样可怜困苦。 还是告别了高明,活自己的人生吧。那时,她是那样在心里对自己说的。 但是家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时,却无比渴望见到高明。呼的一阵风声,她也会看看大门,觉得是高明回来了。 哪怕是遗骨也好,此时在身边,她觉得会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反正活着的时候,高明的话语也不多,化成了一把骨灰,只要放在身边,也会令之感到慰藉。 一个人守着死者的骨灰,这样的事在一般人看来,会有难以忍受的恐惧之感。可对现在的圣子来说,她反倒是情愿的。那是高明的骨灰,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 她希望在梦中,甚至变成幽灵也可以,只要高明能出现就行。 现在她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渴望高明,这是一种越过情绪、揉入整个身体里的渴望。 活着的时候,他如同空气般存在,死去以后,却实实在在地显现出他其实有着多么现实的重要性。 |
||||
上一章:流云 | 下一章:黎明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