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浮舟  作者:渡边淳一

高明死后,加仓井每天都打来电话。

“身体好吧?”

电话总是从这句话开始,然后说说天气或公司里有关的事。约莫二三十分钟后,又很自然地挂掉电话。

他在电话里基本没提到高明的死以及今后的打算。

加仓井像是有意识不去碰触那些话题,圣子也觉得这样的谈话比较轻松。

避而不谈高明的事,倒使两人的情绪比较平静。

“总窝在家里不行,出来转转,怎么样?”

高明死后第六天,加仓井才开始邀圣子出门。圣子没多想,按照加仓井指示的地点来到了新宿。

在歌舞伎的小料理店吃完饭,连续去了两家酒吧。喝了酒后,分手告别。

放在以往,喝了酒,两人便会享受情爱。但是现在,加仓井像在克制自己。

高明的弟弟是在那第二天——头七夜晚来的。

简短地随便聊了几句后,开始谈及遗物。

“如果可以在你这儿适当处理掉……没关系,请随便处置吧。”

高明弟弟的态度极其淡漠,扯了些有关高明的话题,坐了一个小时就回去了。

头七过后,圣子终于想到该去公司了。总一个人待在家里发愣也不是个事儿。

她想过要不要回老家一趟,但一想到母亲又会跟她提起相亲之事,就觉得麻烦不想回去了。

想来想去,结果,圣子除了公司以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好去。

高明死后第十天,圣子总算下决心去了公司。

“真不幸啊,心情好些了吧?”

大家纷纷表示亲切关怀,眼神却跟以前不同了。

高明的死,使大家知道了……圣子表面上是单身,其实跟一个作家同居生活着。还有,他们也知道了圣子跟加仓井似乎关系密切。

不管这些是好还是坏,总之,大家对圣子的印象似乎大大地改变了。

他们在表示同情的同时,对作为社长情人的圣子又持有了警戒之心。

尽管如此,圣子还是能够暂时忘掉高明的。在跟大家的交谈中,她忘记了自己现在已是孤单一人。

可是一到傍晚,圣子回到家里时,就又回到了孤零零一个人的现实中。

阴冷的家里没有了高明的身影——总是默默地朝自己点头示意的高明。

要不要换一处住房啊?独自一人的寂寞促使圣子有了这个念头。

一个星期后的二月初,圣子便搬到了离荻窪青梅街道很近的一处公寓。

这次的住房只有一间八张席大小的卧室和一间四张席大小的厨房兼餐室。跟以前的住房相比,小了四张半席的空间。不过只有一个女人居住,足够了。

搬家的事,圣子是在新宿的咖啡店里跟加仓井见面时才说的。

“为什么没事先告诉我?”

加仓井有点不快。不过,倒是可以理解圣子想要搬家的心情。

“不管怎么说,离得近了挺好,有什么都跟我商量啊。”

起初找住房时并没有考虑要住到加仓井家附近。只是随便溜达到了荻窪,就找到这么一处房子。

没有明确的目的意识。可是回过神来才发现,竟然跑到加仓井的身边来了。

“其实没打算搬到这儿来的。”

圣子辩解道。但加仓井什么都没说,露出一副一开始就没想知道的神态。

“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没有。”

高明的东西基本上处理掉了。但因新搬的处所狭小,家具还是占了满满一屋。圣子留下了高明的桌子和书柜。

“基本安定下来了吧?”

“刚刚搬完家。”

“不,说的是心情方面。”

“不要紧了。”

“好像并不是这样。”

“我可不是那么没出息的。”

不知为什么,圣子在加仓井面前显得不甘示弱,动不动就要顶撞上去。那劲头也许是在跟加仓井撒娇吧。

“想找个机会,好好见面说说。”

“……”

“不,等你心情好了以后再说。”

加仓井想要说什么呢?圣子觉得自己已从失去高明的打击中振作起来了。可加仓井似乎并不这么看。

这会儿再表达什么同情,对圣子来说,有点儿没意思。

“走吧。”

加仓井今天似乎也准备两人到此分手。

高明死后已经快过三个星期了,加仓井还一次都没提出要跟圣子去旅馆。圣子认为理所当然,还没过四十九天嘛。但她同时感觉到了加仓井的寂寞。

新的公寓里,留有高明回忆的东西不多了。虽然桌子书箱还在,但家具摆放的位置和房屋布局不同,感觉淡化了很多。

圣子明白自己在逐渐淡化对于高明的回忆。

可是淡化并不等于消失。有时反倒变得更加明晰。

圣子想起高明,常常是在一个人从公司下班回来的时候。

从手提包里拿出钥匙,打开门。那一刻她常常幻想——高明可能会在家里吗?

走进家里,房屋内一片静悄悄,充斥的唯有阴暗与寒冷。

“已经不在了……”

圣子自言自语道,再次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已不再有高明的存在。

曾经那样的理所当然,高明总是坐在桌前。而且,一想到回家后要面对坐在那里的高明,圣子曾经觉得麻烦。可是现在,圣子却怀念那一切。

圣子总也不可忘怀那已看惯了的回家后的情景。

那不仅仅是大脑,圣子的身体感觉也怀念、渴望着高明。

这一两年,高明跟圣子做爱不像过去那么强烈,总是很普通的感觉。可是去年年末开始,他像是突然恢复了激情满怀。

或许是意识到临近的死亡,使高明焕发了高涨激情吧。

现在,高明的高涨激情不断地唤出圣子的记忆。燃烧起来,使圣子的身体再次融合进去,却又一下子撒手离去,真可谓造孽啊。

但是当时,圣子因为有加仓井,对于高明的激情反倒觉得腻烦,被高明拥抱在怀里时,有时甚至会产生一种厌恶感。

那时逐渐地……她有时想,只跟加仓井一个人做爱。

但是现在再想,却发觉同样是做爱,高明和加仓井的感觉完全不同。

那种阴与阳,清高孤单与开放畅快。两人完全相反的性格,在性行为中酿出的氛围也截然不同。

回想起来,圣子在跟他们分别做爱时,可能也有那种完全的意识——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仿佛在瞬间陶醉的时刻,也能明晰分辨两人不同的感觉。

现在高明不在了,圣子却没有立即投入加仓井怀抱的想法。高明是高明,加仓井完全无法替代。也许高明的独特已在圣子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高明死后的第四十九天是三月中旬的星期天。

圣子那天一早,一个人去了云见。本想去水户上坟的,却又担心高明亲戚好奇的目光,那会让她很不舒服。

不如去高明了结此生的地方,一个人缅怀、祭祀更有意义。

跟上次一样,东京车站乘坐特快列车,到下田换乘出租车,翻山而去。

圣子想要向高明表述:四十九天前,是跟加仓井一起来的。这个路线,这次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那时突然得到消息,惊慌失措。加仓井不来帮忙,自己什么事也做不了。理由不管怎样,那时是需要加仓井同行的。

但是不管怎样,跟有过性行为的男人一起来接受高明的遗体是极端轻率的,只能让高明感到悲哀。

这一次,便是怀着歉疚之心自己来的。

一大早出门,到达云见时,刚过正午时分。

伊豆已是春意盎然。四十九天来,花开花落,海水变暖。从排排松林的间隙望见的大海正荡漾着悠悠春光。

圣子到了云见,先去了当地派出所,送给他们从东京带来的一盒点心,对前次的关照表示感谢。

警察们都还记得,对圣子十分亲切。

从派出所出来后,圣子再访了高明结束生命的旅馆。

高明自杀的房间只是重新糊裱了隔扇门,其他跟以前一样没有变动。

圣子端坐在那儿,闭目合掌片刻。

璀璨的阳光透过南边纸拉窗外的玻璃,洒满了房屋。闭着眼睛,圣子也能感觉到阳光的灿烂。她甚至有种错觉——高明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离开旅馆后,圣子沿着河边的道路,向大海方向走去。

半道上路过花田,圣子在那儿买了一大把雏菊和康乃馨。

她两手捧着大把的鲜花,仅花了四百日元。在东京,可得三千日元。

圣子捧着鲜花,踏上了通往大海的小径。

周日,国道上来自东京的汽车穿梭如流。

圣子目不斜视,站在了紧靠国道、伸出海面的崖壁上。

正面是薄云缭绕的富士山,美丽的姿影倒映在海水中。

高明或许也来过这里。圣子这时才高喊了一声:“先生!”

随之将花束投入到了大海里,合掌悼念哀思。


加仓井给圣子公寓打来电话,是在高明死后四十九天后的第二天晚上。

高明在的时候,加仓井没往公寓打过电话。高明死后,他时不时地来电话。

“现在刚刚回来。”

有时电话里的声音像是喝醉了酒;有时在深夜,好像忽然想起来了似的。

这天晚上已经十一点多了,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昨天是四十九天了啊。”

加仓井说道。接着问:“去什么地方了吗?”

圣子顿了一下,回答说:“去了趟伊豆。”

“伊豆已经暖和起来了吧?”

“樱花开了。”

“是吗?”

加仓井像是找到了什么转换话题的机会。

“能出来一下吗?”

“现在吗?”

“才刚刚十一点。车站附近,有家酒吧。”

圣子的公寓和加仓井的家,东西两边,中间夹着个荻窪车站。两家的距离步行不到二十分钟,车站几乎在正中间。

“走来,很快就到。”

圣子这才意识到两人住得很近。

“三十分钟后,在青梅街道第一个拐角处右拐,可以看到一家名叫‘朱利安’的酒吧。在那儿见吧。”

“你现在出门不要紧吗?”

“我没事儿。你不方便吗?”

“我已经换上睡衣了。”

“再换上衣服就可以了嘛。”

加仓井的声音变得有点儿生硬了。

圣子放下电话,坐在了梳妆镜前。

深夜,接到加仓井的电话后外出。

这样的事,高明活着的时候是不可想象的。

现在可以不用顾忌任何人,按照自己的愿望行动。

圣子对于这样的自由感到有些不能适应,同时有些胆怯。

圣子在毛衣外又套上一件开口毛衣。来到“朱利安”时,加仓井已在等候。

他像是刚刚去过什么地方,西装领带,衣冠楚楚。

店里细长溜地排列着一个个面对面的座位,圣子在最里边的位子跟加仓井面对面坐下了。

“唉,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想见见面。”

加仓井端着兑水威士忌的杯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低垂着头,眼睑朝下,侧面看去,眼角上似乎微挂着醉意。

“去哪儿喝酒了吗?”

“在四谷,喝了一点儿。”

加仓井瞥了眼店门口。

店铺面临街道,进门处很是窄小,里面呈细长格局。右边是吧台,跟吧台对着的左边一溜,排列着五个面对面的座位。

吧台上摆放着很多洋酒,似乎亦可提供简单的饭菜。

服务生走过来,圣子也要了份跟加仓井一样的兑水威士忌。高明死后,她时常会失眠,摄入一点酒精后才能入睡。

“从您家里到这儿,要几分钟?”

“五六分吧。”

夜晚,在彼此家附近的酒吧见面,这使圣子感到不安。

“这里时常来吗?”

“肚子饿了的时候啊。”

“专门跑这儿来……”

“家里找找,也能找到点儿吃的。但是太晚了,再叫起来给我准备什么吃的,太麻烦。这个店一直开到深夜两点,挺方便的。”

加仓井又要了杯兑水威士忌。

圣子想,深夜一个人写稿,有时是会肚子饿。不过,来这儿的话,离自己家可不远了啊。

这个时间被叫了出来,可又没什么特别要说的。看来,不过只是两人离得近,随便想起见见面,睡觉前喝点儿酒罢了。

“送你回去吧。”

过了三十来分钟,加仓井站起身来说道。

“不用,一个人可以回去。”

“好了,算了。先往这边走走吧。”

加仓井先迈一步,朝着青梅街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出两三分钟向右拐,离开主街步入了住宅区。这里的路幅变窄,是大宅邸住街。

“到了夜晚,反倒暖和起来。”

“是啊。”

春天黑暗的夜晚,让人觉着有种温馨在飘荡,两人好似量着脚步的幅度一般,漫步而行。

狭长的路面两边都是大宅邸长长的院外石墙,有处人家的樱花树,枝丫都挂出了墙外。加仓井说道:“其实早就想说,你也已经过了四十九天,想着,现在说,可以了吧……”

春夜的缘故吧,加仓井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明说了吧,想要你嫁给我。”

刹那间,圣子停住了脚步,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看着加仓井。

斜后方的路灯灯光照射,使加仓井的身影长长地横断在路面上。

“怎么样?”

道路前方排列着盏盏路灯。圣子在一、二、三地数着漫步前行。

“你曾经有过很多回忆……当然,我也有过很多经历。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说完,加仓井大步在先,圣子跟在他的后面。

“这么跟你说明了,你可能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没关系,不必马上答复的。”

边走,圣子边反复琢磨着加仓井的话。

没错,他是在跟自己讲,可圣子怎么觉着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猛地提起这样的事,你大概不好马上回答……”

走过大宅石墙,接着是盘着蔷薇花的竹篱笆围墙,再前面可以看到银白色的庭院灯光闪亮着。

“可以考虑一下吗?”

“我很……”

圣子此时想说,自己没想要做加仓井的妻子。跟他交往并不是出于这种打算。被那么误解了的话,很别扭。

可此刻,她又好像找不出恰当的言辞表达出来。

“总之,我爱你。”

“……”

“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很喜欢你。”

突然,圣子的体内有种不安袭来。这么继续下去的话,自己的防线会崩溃。不能任凭他不停地表白,自己会随波逐流的。

圣子像是用鞭子催赶自己一样,快步向前走去。

“等等。”

加仓井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耳边传来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突然,圣子的肩膀被一把拽了过去。

“喜欢你……”

圣子在柔和的晚风中听到了那一声低吟。

紧接着,加仓井的上半身便拥紧了圣子,脸贴近了过来。

“不要!”

不知为何,圣子瞬间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厌恶。

脑子里飞快一闪念——“现在不想跟你做爱!不该跟你做爱!”

加仓井依然强行想要接吻,圣子则紧咬双唇,将脸部紧紧抵在加仓井胸前。

“怎么了?!”

加仓井对圣子意想不到的抗拒大为吃惊。于是就那么拥着,让圣子头埋在自己的胸前,不吱声了。

在漆黑一团中,圣子听见了电车驶过的声响,还有远处传来的狗吠声。尚有温暖的南风掠过耳际。

为什么拒绝?

内心平静下来后,圣子一阵彷徨。

那并非圣子有意为之。与其说是大脑的指令,毋宁说是身体的反应。不正常,像是被什么拽回去了似的。

“那……”

加仓井轻轻抚摸了一下圣子的头发,松开了拥抱着的臂弯。

“走吧。”

加仓井正欲起步。

“不。”

圣子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加仓井说:“就到这里,我回去了。”

“再走一会儿,我会送你回去的。”

“不用了,就在这儿告辞了。”

“真怪啊……”

的确,圣子自己也觉着怪,跟以往不同。不知为何浑身上下都执拗。此刻她摆脱不了那样的情绪。

“再见……”

“好吧。”

加仓井小声应道。

“刚才说的话是真心实意的。你也认真考虑一下吧。”

圣子轻轻低头示意告别后,即朝这条小路的相反方向走去。

背后感觉到加仓井的视线,圣子还是义无反顾地快步走去。

不一会儿,看到了大马路上的街灯,来到了十字路口,圣子像是要逃离什么似的急急向右边转弯过去。

跑进家门,锁上门锁,坐在了沙发上,这才觉得不要紧了。

其实,也不是加仓井要怎么样,何况是曾经有过多次亲密关系的对象呢。

方才他表白了对自己的爱,自己为何要有那么胆怯的心理呢?按道理说,应该高兴才是啊。

以前总是瞒着高明密会。嘴上不承认,内心确曾期待与他喜结良缘。

可为什么现在感到如此恐怖呢?

心情平静下来,圣子再次打量放置在房屋一角的桌子和矮脚椅子。高明死后从未使用过。失去了主人,那些物件也显得孤零零的。

“为什么……”圣子独自向那悄然无声的桌子发问道,“怎么办好?”

话刚出口,不曾想,房间里清晰地回荡着自己的声音。

圣子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某种抑制力,没有了制止圣子的人。

仔细想来,圣子或对失去了抑制力的自己,感到了某种恐惧。

圣子的抑制力正是高明。

瞒着高明,跟别的男人发生性关系。

事到如今,再说高明是自己的抑制力,或许太不成体统。但存在抑制力,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

如果抑制力的说法不合适,或许说是内心的靠山吧。

对于圣子的行为,高明什么都不说。既不加批评,也不显妒忌,只是默默地由着她去。

可即便那样,圣子也感到不自在。她曾想,如果没有高明,自己该多自由啊。

但是现在想来,高明的存在是非常重要的,他是支撑自己的支柱。正因为高明在家坐镇,圣子才可能安心地在外尽情。

或许可以说,圣子对高明的背叛也是一种跟高明的任性撒娇吧。这个人,能够包容一切。不论在哪儿受了多少委屈,他都会在背后护持着自己。出于这样的情由,圣子才能一头扎进加仓井的恋情中去。

现在,圣子就像船儿失去了船锚——以前总有该当返归的港口,在那里安心地抛锚停靠。

尽管时时担心高明看破了自己跟加仓井的恋情,圣子却也并未失去自我。

现在圣子害怕的,也许是——突然间没有了这个船锚,自己像是被抛到了外海的船只,漂泊中失去了自我。

已经凌晨一点了。圣子烧开水,冲了杯咖啡。

三鹰的公寓非常安静。虽离车站很近,却也相对安静。

只能听到中央线电车通过时的“咯噔咯噔”。夜晚一过十二点,就很少听到电车声了。

圣子喝着咖啡,又一次看着高明留下来的桌子。

加仓井刚刚向她求了婚,她却在不停地回想高明。

默默地答应下来,自己则可坐上社长夫人的位子。不仅如此,还能跟恋着的加仓井一起生活。

事态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也没必要踌躇不决。但圣子却感到极端的困惑,时不时僵硬起来,甚至产生逃离的欲求。

因为跟高明情义未尽吗?也有这样的成分在里面。背叛后,他死去了,自己立即跟别的男人喜结良缘。这说起来,也的确太过分了。

当然,加仓井不用说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正因如此,他才等待过了四十九天。

加仓井也绝不会说:必须现在!只是说在合适的时候。现在,只须表示是否接受他的求婚。

回答一声“好的”,就可以了。这样,圣子便可拉开新的人生帷幕。

但是,不知什么缘故,圣子没有接受加仓井的意思。

越想要接受,越无法接受。她决心牢牢地约束住自己。

那不是出于对高明的情义,也不是要惩罚自己的随意放纵。

圣子的性格本身——某种内在的原因,决定了她不会接受。那样的事,如此简单地应承下来是要铸成大错的。那本来就不是可以随意接受的事情,也不是用什么道理可以解释清楚的。

在她的内心世界里,另一个圣子在诉说着。

曾经是那个声音呼唤圣子投向了奔放的爱情,但是现在,那个声音却又命令圣子克制住自己。

现在接受加仓井的求婚,未免轻易草率。那样的话,你将不再是你自己,亦将失去圣子特有的自我。

我并没有想要跟他结婚。

只是因为有高明的存在,自己才想得到加仓井的爱。高明不在了,加仓井也就没了吸引力。

按照这样的逻辑,高明死去了,加仓井也就失去了必要性。

新的一周开始了。星期一,圣子请假没有去公司上班。

原因并非身体有恙,也没有其他特殊的事儿。反正,就是没心情去公司。

十点过后,圣子从家里给公司打电话。不知为何,营业部的职员接上电话后,突然换上了怜子。

“身体有些不舒服,今天请假休息。”

“是吗,是不是感冒了?”

最近,怜子的态度变得和蔼起来。

“听说正在流行感冒,小心点的好哦。工作上,没有什么急事吧?”

“秋山先生的稿件,今天预定要去拿来。”

“那个,让别人去办。不要紧哦。”

怜子说完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似的……

“跟社长联系了?”

“没有。”

“那,我来转告吧?”

“拜托了。”

职员请假休息,用不着每次找社长。可怜子似乎挺在意这一点。

圣子觉着有点儿别扭,放下了电话。很多事情要考虑。可一旦有了时间,又觉得无从做起。

圣子边喝咖啡边听唱片。

音乐方面,以前喜欢古典音乐。最近开始喜欢比较热闹的流行歌曲,现在正在听的是阿达莫(意大利歌手)的歌。

她呆呆地听着《下雪》一曲,突然,圣子想起要读读高明的小说。

并非出于什么理由,只是听着阿达莫的歌,突然有了一个愿望罢了——想要读读他的作品。

从三鹰搬到荻窪时,屋里塞满的图书几乎处理掉多半,只留下高明的书。

不过说是书,高明只出版了三个单行本。五十岁的生涯,只出版了三本,也实在太寒碜了。

再找找,书与书之间夹了几本杂志。杂志上登载有尚未编辑成册的小说。

圣子从中找出一本杂志,上面登载了临近自杀前写的小说。

那是望月他们出版社发行的杂志,望月让高明写了这样的小说。

圣子想着什么时候认真阅读的,可一直拖到了现在。

想读却又怕读,两种心情参半。圣子害怕一读,高明会迫近前来。

圣子靠在沙发上,翻开了杂志。

小说是十五六页的短篇。

一个名叫吉井的老作家,跟自己相差十多岁的妻子一起生活。妻子典雅端庄。一次偶然的机会,妻子跟一个名叫寺门的年轻编辑一起外出吃饭。寺门跟吉井说不上是师徒关系,只是作为编辑常来吉井这儿。谈话间,妻子提起想跟年轻人外出吃饭,结果愿望变成了现实。

吉井是知道这事的。

但是两人出门后,吉井发觉自己心焦神躁、情绪紊乱。他猜疑妻子跟寺门之间会有什么事儿。

当初妻子提及吃饭,寺门多少有些嫌麻烦的劲头儿。这样想来,吉井又觉着不会有什么,但终究没能抹去内心的不安。

眼看着十点多了,十一点了,妻子还没回来——莫非“还是有了那事儿了”?

他又开始怀疑起来。可是转念一想,那么贞淑的妻子,怎么会干那样的事儿呢?

这时下起了雨,夹着雷鸣声。他不由得又胡思乱想起来,雷鸣风雨中,两人会不会拥抱在了一起?尽管这是个庸俗的猜想。

吉井惦记着妻子,多次冒雨跑到户外,撑着雨伞在路口迎候,心里想着:说不定就要回来了呢。

但是,妻子还不回来。

已经过了零点了。

吉井放弃了等待,准备入睡……可又睡不着,只好服用安眠药。

迷迷糊糊的,吉井的大脑里出现了男人强暴妻子雪白身体的梦境。

妻子像是拒绝,又似乎十分受用地任凭男人……

吉井又在梦中奔出了户外,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月亮钻了出来。

许久,吉井一个人独自在深秋的夜幕中踱步。约莫一个小时后回到家里,妻子还是没有回来。

吉井呼唤着妻子的名字,蒙蒙眬眬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忽然睁眼一看,见妻子坐在一旁正看着自己。

“回来晚了,对不起。不过,好开心啊!”

妻子爽快地说道。

“怎么了?叫着我的名字,怎么叫都叫不醒你。”

妻子调皮地笑着说。看着她那天真的笑容,吉井在追溯梦中那痛楚的感受。

究竟有无以身相许……予其他男人,不在吉井追溯的范围内。他更加在意的是妻子不在期间焦急等待的那段真切的感受。他想到唯有如此,才不会放弃生存。除此而外别无选择。

看完后,圣子精疲力尽。仅仅十五六页,却使圣子的精神整个儿崩溃。

连着两天,圣子都没去公司。也不是身体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了,只是没有去上班的心情。换句话说,也许是要避开见到加仓井。

现在,圣子的内心渐渐地又重新回到了高明身边。死后才又重新复归。说没什么意义,也的确没了意义。那或许正是人性的一种缺陷吧。

一个人待在家里,圣子不停地希望……希望自己遭到惩罚。有什么人来严厉地处罚自己才好。圣子预感到唯有如此,自己才有可能重生。

加仓井打来电话,在她不断自责、请假休息的第三天夜晚。

“怎么回事儿?”

一拿起电话,就听到加仓井这么问,有些焦急的口吻。

“身体还不好吗?”

“不是……”

“那,为什么不来上班?”

“说不清,就是想休息。”

竟然回答得如此直率,连她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稍稍沉默了片刻,加仓井说道:“这会儿出来一趟吧?”

“已经很晚了……”

圣子看看表,晚上十点。

“那件事,考虑了吗?”

“……”

“上次说的……”

圣子觉得自己像是没完成作业的小学生,心情再次变得沉重起来。

“怎么样?”

这时问起这样的问题。这不是在电话上可以说的呀。

大概是意识到圣子沉默无语,加仓井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

“明天怎么样?”

“好吧……”

“那七点钟,在N饭店见面吧。好久没一起吃饭了,好好吃顿饭吧。”

“行。”

“另外,那个事,也考虑一下。”

加仓井又叮嘱了一句后,挂了电话。

房间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

三天三夜,圣子几乎一直在这鸦雀无声的寂静中度过。

只是呆呆地在家里,也没干什么事。就这样,三天过去了。

在这三天里,她仅仅是外出两次买来食材,做了顿沙拉菜而已。此外打扫了原本窗明几净的房间,还读了高明写的书。

读着读着,圣子逐渐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三天,就算是用来打定自己的主意,也是十分必要的。

好久没去N饭店了。一月里,高明去伊豆以后,曾跟加仓井在这里见面。以后已经有两个月没去那儿了。

圣子在约定的七点前十分钟来到N饭店,径直走向约会地点——左手的咖啡茶座。

饭店跟两个月前一样,热闹、华丽。一样的风景使圣子刹那间忘记了高明的死。

“唉,来了啊。”

七点整,加仓井到了。看到圣子先他而到,好像有些吃惊。

“还没吃晚饭吧?”

“傍晚,简单地吃了些。”

“那,去酒吧喝点儿吧?”

“不了,今天在这儿……”

“要回去吗?”

“您说的,有话要说。”

加仓井露出有点儿意外的神情,但又立即恢复了常态。

“还是去喝点儿吧。”

说着,他拿起了账单,率先迈出了步子。圣子跟在身后,看着加仓井宽宽的肩膀想到——迄今为止,多少次为他这种独断专行的行为方式所吸引啊。

加仓井直接穿过大堂,走进了另一端的酒吧,并坐在了靠近钢琴、最里面的位子上。

圣子则坐在了加仓井对面,中间隔着个橘黄色的台灯。

“要什么?”

“要鲜果汁。”

“少喝点儿酒吧。”

“可是……”

“两杯杜松鸡尾酒。”

加仓井不管圣子怎么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要了酒。

对于圣子一开始做出的防御架势,加仓井有些警戒。

在钢琴的伴奏下,歌唱开始了。

就喝酒的时间来讲,现在还早。酒吧里还空着许多座位。

“身体已经不要紧了吧?”

“是的。”

“好像在流行感冒。”

话说到此,两人间又开始了沉默。不一会儿,加仓井说道:“请假不上班,也不跟我打个招呼,不合适。”

“对不起。”

到此,谈话又停顿了。加仓井转着手上酒杯里的冰块儿,默默无语。

“再要一杯。

加仓井又要了一杯杜松酒。酒上来后,他喝了一口,喘了口气说道:“上次跟你说的,考虑了吗?”

“嗯。”

圣子回答了,但像是被钢琴声压住了。

“那,怎么样?”

圣子像要使自己镇定下来,轻轻地咬住嘴唇,寻觅着恰当词汇说道:“您说的那个,就当是没那回事了吧。”

“什么?”

“我这样的人,不配……”

“那个不成问题。我愿意,我母亲当然也赞成。”

“可是……”

“因为有孩子吗?”

“不是因为那样的事。”

“那,为什么?”

加仓井是再婚啦、有孩子啦等等,都不是现在圣子拒绝的理由。首先,圣子没有道理提出那样的意见。

问题不在那里,而在她内心的深处。就是说存在一个心理因素——跟加仓井比较起来,此刻圣子更加觉出高明的宝贵。

“说明确点儿。”

再催也没用,圣子很难说清自己内心的那种感受。加仓井不知道这两个月以来,圣子的心已经倾斜到了高明那边。

他知道圣子对高明依依不舍,但没想到,人已经死了,却仍然吸引着圣子。

“你真的认真考虑了吗?”

“考虑了。”

加仓井像是有些被圣子震慑住了,把目光瞥向了一边。

“那,还是不愿意吗?”

“是。”

圣子两手放在膝盖上,毫不含糊地点头答道。

“那,就这么着,打算一直一个人吗?”

“嗯……”

以后的事,圣子不知道。但就目前情况来看,下决心拒绝掉加仓井的求婚,一个人活下去——这一点,是没有任何疑问的。

“真不明白。”

加仓井呻吟般嘟哝了一句。

迄今为止,两人那么相爱,总算彼此都成了自由人,没有任何阻碍可以结婚了。可就在这一刻,却要分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加仓井弄不明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其实,圣子自己也不太清楚。

“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吗?”

加仓井像是又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问道。

“总之,就这么结束了,很痛苦。”

“我……”

的确,就这么个结论,很对不住加仓井。但是,圣子又想不出合适的言辞来。

“没有结婚的资格。”

“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考虑的问题,我认为有,就可以了。”

“……”

“那些多余的事,你想得太多了。怪人。”

“可能是不正常。”

“你……”

加仓井的声音里带有了怒气。

“我们不是在说相声,是在商量两人今后一起走完人生的重大事情。”

“……”

这个,圣子当然是知道的。正是因为知道,才说了实话。

“再说一遍,跟我结婚吧。”

圣子低头凝视着橘黄色台灯照射的桌子一角,一动不动。模拟蜡烛的灯光,不是真的蜡烛。泡在灯油里的灯芯火苗稍一摆动,桌子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拜托了,可以吧?”

在圣子视野的另一头,加仓井正两手扶在桌子上,做出请求的姿势,似乎还在微微地低下头来行礼。

男人在向低俯着头的女人俯首行礼。圣子觉着这个场面很滑稽,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言语来答复对方。

“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圣子很高兴,从来没有人如此肯定自己的存在,可以的话,现在就要扑向加仓井的怀里。但是说出口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话语。

“但现在是不行的。”

“现在?”

圣子闭上了眼睛。不这样,自己就会绷不住了。另一个圣子在嘲笑般地嘀咕着:老老实实地答应了吧。事到如今,再为死了的人尽情义没有意义,你这个傻瓜。

但一是一二是二,事情应有区分。不管两人在一起多么愉快,此时却不能含糊。否则,自己将无法继续生存下去。

“再过段时间,就可以了吗?”

“……”

“半年,或者一年过后,可以考虑吗?”

圣子没有说话。到那时能否顺顺当当地答应,自己也不清楚。

此刻圣子明确的是——现在不管怎样只能自己一个人。仅此而已。

“明白了。”

很快,加仓井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你还是喜欢那个人的。”

“……”

“还是忘不了啊。”

“我告辞了。”

圣子拿起手提包,站了起来。然后直接走向了门口。

周围回响着钢琴声、人们的谈笑声。酒吧服务生端着葡萄酒杯、威士忌酒杯的托盘穿梭其间。

圣子毫不顾及那些,从付款台前通过,来到了饭店的大堂。

现在什么也不想考虑,一心一意地要逃离这里。

圣子不停步地走过大堂,向饭店门口走去。右边是饭店的总服务台,左边有电梯前的空场。

一群外国人像是刚刚到达,正蜂拥着走向电梯那边。

在跟那些外国人错肩而过的时候,圣子背后传来了加仓井的声音:“等一下……”

圣子克制住要回头的心情,更加快了脚步。

再有几步,就到大门边了。现在不能回头,一回头,总算坚持到这一步的决心意志就会垮掉了。

“什么事让你这么恼火?”

圣子听到那声音就在自己的旁边。加仓井已经赶了上来,跟圣子并排走着。

门口的侍者向他们行礼,以为是两个准备离店的客人吧。圣子径直走出自动门,并走进外面的自动旋转门。

“有原因的话,难道不该说清楚吗?这才是礼貌。”

加仓井一起挤进了旋转门,说道。

“对吗?”

加仓井说这句话时,两人已经来到了外面。右边的出租车停车场上,有两组客人在等候着,空车也正一辆接一辆地排列着。

“喂,不是吗?”

加仓井的手轻轻地触了一下圣子的胳膊肘。圣子没有搭理,站在了出租车的停车场上。

“等等。”

加仓井用只有圣子可以听得见的声音小声说道。旁边还站着一组客人及为客人招呼出租车的饭店服务生。

“再谈一次好吗?”

圣子没有吭声,坐上了开到自己面前的出租车。接着,加仓井也要坐上来,圣子伸手准备关门。

“很抱歉。”

“为什么……”

圣子眼睛看着前面,对司机说:“开车吧。”

“可以了啊?”

司机确认后,关上了自动车门。

汽车撇下始终手扶车门站着的加仓井,开走了。

“您去哪儿?”

汽车跑下饭店门口的坡道时,司机问圣子。

圣子想了一下说:“新宿。”

现在马上说出要去哪里,也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直接回家的话,等待她的只有无人、黑暗的房间。

不过,总而言之,甩开了加仓井。眼看就要垮掉的自己总算坚持住了,仅此一点圣子也是满足的。

汽车绕过右边饭店正门前五光十色的喷水,朝绿树繁茂的赤坂离宫方向驶去。

回头望去,刚刚离开的饭店正矗立在朦胧夜色中。

恐怕以后不会再来这儿了。

圣子看着那明晃晃的城堡,小声说道:“别了。”

加仓井一定愤怒异常,也许认为圣子不肯接受求婚是变了心。

但是,圣子的内心没有丝毫的改变。从第一次见到加仓井,到以后的接吻、以身相许,对加仓井的心情没有任何变化。

绝不是因为变心什么的……

加仓井或许理解不了。正是因为喜欢,才要清楚地区别开来。正是因为爱,才不能随随便便缔结良缘。

男人或许不会有这样的道理。

这是女人特有的,不,或许只是圣子自己考虑的道理。

圣子是不会忘记加仓井的。他那高大、善良、坚实,一切都铭刻在了圣子心里,揉进了圣子的骨肉中。

现在虽然不在一起,但那一切都不会消失的。

可以说,正是因为有这般自信,圣子才与加仓井这样分别了。

若要责备圣子,也许是她的固执己见,非要按照自己认的死理去行事。爱,却又不接受求婚。

但是至少,自己如果不给自己圆理儿,圣子即刻就会崩溃。此时如果接受了加仓井的求婚,自己便是一个彻头彻尾、只知依仗男人善意的女人。

圣子要保持住自我的独立。先得尝试独立生存,然后等心情平静下来以后,再次考虑跟加仓井的事情。如果那时已经晚了,也是无奈的事儿。

汽车经过了四谷车站,像是驶向了通往新宿的繁华街道。

道路两旁尽是餐馆、咖啡茶馆及专卖店。所有店铺都在夜晚的霓虹彩灯照射中,显得生机勃勃。

看着那一切,圣子觉得自己内心升起了一股新的力量。

今后,会有怎样的未来等着自己?这一点,加仓井也好,圣子也罢,没人知晓。唯有新的一天即将拉开帷幕是确定无疑的。

圣子直直地面向前方。无数盏车灯逼近了,又转眼消失了。道路上,人们停住了脚步,又开始起步。在不断滚动着的都市夜晚,圣子明白自己正向着未来,开始扬帆。

上一章:荒野 下一章:译后记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