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悬崖

赶时间的人  作者:王计兵

随着王计兵的走红,这些“长大”的诗歌似乎真的被看见。此时距他首次投稿,已经过去近三十年。

孕育他写作念头的故乡邳州,早已改头换面。这个江苏北部的小城,如今以银杏闻名。已是深秋,银杏树干笔挺,金黄的叶瓣落满地。最近,他刚在这儿待了一个多月,照顾偏瘫的母亲。

几十年过去了。从前捞沙的河,被规划为风景区,里面再没有沙;从前写作的桃树林,也变成大片的银杏。村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很多年轻的面孔,他都不再熟识。

他上新闻的消息传回村庄,一些平日关系寡淡的村民觉得他有本事,遇到问题,就向他讨主意,而他能做的仅有聆听,为此生出一点愧疚。

每次回家,王计兵都为故乡的改变而失落。他常独自信步至未被拆除的老房,或者曾经麦浪翻滚的田野,安静地坐着发呆。

他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穷,没有吃的,在一个春天的夜,父母来到自家麦地,偷偷割下还没成熟的麦穗,磨成青糊糊,在锅里煮着吃。为了保全尊严,第二天,这对四十出头的父母又去地里晃荡,佯怒吆喝,“麦穗头被谁割去了?!”

两年多前,他的父亲去世了。风水先生选中的坟地,正是三十多年前偷割麦穗的位置。他对父亲烧稿纸的怨,早已慢慢化为理解,因为“孩子痛苦的时候,父母肯定更痛苦”。

如今回家,王计兵会独自坐在父亲坟前,跟父亲絮叨,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或者读几首诗。坟地藏在银杏林深处,就算哭喊,也没人听得到。安静的林子里,只有银杏树叶在沙沙地响。

采访时,王计兵的语气始终没有大的起伏,直至聊到父亲的坟,他哽咽得说不成话,沉默几秒才缓过来。这一生里,除了因为父亲,他几乎不哭。

“太多的往事如鞭子,都曾经把我的内心打出伤痕,让我时不时回过手来抚摸,感受一种结痂后的痒。”他曾写。

阅读、写作,就是那只抚摸伤口的手,这种“痒”让他舒心,为他筑起一块生活的隔板,隔开现实与文学。

在现实里,他话少,少到有人当他的面对他妻子说:“他整天话都不说,你能受得了吗?”而在文学的世界里,他可以不受约束地哭与笑,“好像是我性格的弥补”。

现在,王计兵51岁了,记忆力衰退得厉害,老是提笔忘字,有时写一首诗,好几个字都得打拼音。但他相信,自己会一直写下去。

“人生是立体的。”诗歌在告诉他。

他说,如果人生是豆角,诗歌就是那根供藤蔓攀缘的竹竿,“苦难只是其中的一面,它可能是烂掉的一面。还有另一个华丽、光鲜的面——诗歌就是那一面。”

送外卖的间隙里,他还在写诗,有时一天写几首,有时一周写一首。来了念头,他就趁等红灯,或在电梯,记几个关键词在手机里,等闲下来,再把词串成诗。

每次捕获满意的灵感,他都会有种兴奋的战栗。最近一个这样的时刻,是几天前,他骑着电瓶车,缓缓爬上一个斜坡。

这像极了所有普通人都会遇到的瞬间——生活艰难,每一步都要拼尽全力,才能向前。而王计兵有诗,如同陡峭的悬崖,带他飞翔。后来,他写下的句子是:

生活像一面斜坡

诗歌是陡峭的另一面

---撰文:郑可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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