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噩梦

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  作者:奥里亚娜·法拉奇

我睡得很糟,下腹感到疼痛。是你造成的吗?荒诞的梦魇整夜缠绕我。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你的父亲出现在其中一个梦中,他正在哭喊。我从没看见他流过泪,我也不曾想到他会哭。他的泪大滴大滴地掉在我园子里的池塘中溅起水花,而那池塘充满了无数如凝胶质地的条状物,里面有长出尾巴的黑色的卵形物:蝌蚪。我没有注意你的父亲。我只有一个念头,想去弄死那些蝌蚪,让它们变不成青蛙,免得我因它们烦人的聒噪整夜难眠。方法很简单:我要做的不外是用一根棍子把条状物挑出水面,然后把它们铺在草地上,太阳一晒,它们必死无疑。但条状物是光滑的,蜷曲滑溜难以固定,你刚把它们捞出水面,它们又迅速地溜进水中,沉入池底,我根本就无法把它们铺晒在草地上。当时,你父亲停止了哭声,过来帮助我,动作非常利索。他用树枝把条状物挑出水面,它们并没有从树枝上滑落下去;他把它们堆在草地上,沉着冷静,有条不紊。但这却使我痛苦万分。我仿佛看到成千上万的小生命就这样被捉住晒死在太阳下。我苦痛至极,一下子打断了他手中的树枝,并且冲着他喊叫:“放下它们!你也是这样出生的,不是吗?”

在另一个噩梦中,我梦见了一只大袋鼠。那是只母袋鼠,从它的子宫那儿冒出了一个柔软又活蹦乱跳的东西——一条纤细的蠕虫。这条蠕虫迷惘地四处张望,仿佛试图去确定它的位置,接着开始往袋鼠多毛的身体上爬。它步履艰难,行动缓慢,跌倒又爬起,最后还是爬到了袋口,通过一种惊人的努力使自己掉进了袋鼠的口袋。我知道那不是你,它是那只袋鼠的胚胎,它之所以会以这种方式来诞生,是因为它早已从关着它的蛋中跑出,并在子宫外面完成了早期的发育。但是,我跟它说话,好像它就是你。我感谢它向我说明了,它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个人。我告诉它,现在我们已不再是两个陌生的人,两个互不理解的人,并且幸福地笑了起来。我笑了……

但这时祖母出现了。她看上去非常苍老,非常忧伤。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她弯曲的肩头。她用疲惫的双手握着一个紧闭着眼睛、长着硕大脑袋的玩具娃娃。她说:“我太累了,现在正为堕胎偿付代价。在我的一生中,我有八个孩子,还堕过八次胎。如果我很富有,我就会有十六个孩子,一个都不会堕掉。说什么你会习惯的是骗人的,因为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但是神父不能理解这些事情。”那玩具娃娃的尺寸如同一个能放进口袋的袖珍十字架,祖母把它举起来,像是举着十字架一样走进教堂,然后跪在告解室内低声呢喃。这时,从隔栏后面传来了一个严厉的声音,是那位神父的声音:“你已经杀死了一个人!你已经杀死了一个人!”祖母害怕其他人听到,周身战栗了起来。她频频哀求道:“神父,不要这么大声,我求你了!你会让我被捕的!我求你!”然而,神父并没有压低他的嗓门,祖母便逃离了。她穿过大街,警察紧跟在她后面。看见一个老妇人这样逃跑,真让人难过。我感到我快昏倒了,而且我担心她的心脏随时都有可能承受不住而破裂,她会死的。警察在她家门口捉住了她。他们抢走了那个小玩具娃娃,把祖母的手捆绑了起来。她骄傲地说道:“我很遗憾,但下次我还会这样做。我并不想这样做,但我养不起这么多孩子。我养不起。”此时,我因为下腹部的疼痛而醒来。

我绝对不再见我的朋友了。因为她的那些话才引起了我睡眠中的梦魇。昨晚,她邀请我去吃晚餐,她的丈夫不在家。她觉得这是向我谈起你的好机会。昨天的聚会简直是种折磨。当时有一个科学家也在那儿,这位名叫H.B.芒森的博士同意她的观点。他宣称,胎儿实际上就是一种惰性物质,只比一棵可以被勺子挖掉的蔬菜稍好一点,最多可被认为是一种“聚合在一起却未完成的组织系统”。另一方面,按照某些生物学家的说法,人类的生命开始于卵子受精,因为受精卵携带有DNA,也就是脱氧核糖核酸,它被认为能组合成形成人体的蛋白质。但对这一观点,芒森博士在一篇论文中予以反驳,认为即使是精子和一个未受精的卵子,也携带有DNA。要是这样,我们是否也能把卵子和精子当作人类生命存在的形式呢?另外有一批医生认为,要在卵子受精二十八周以后,人才能算作是一个人,也就是要从它可以在子宫外存活那一时刻算起,尽管此时妊娠期尚未真正完成。也有这样一批人类学家,对他们来说,一个人并不是指一个新生儿,而是由文化和社会影响所塑造的某一个体。

我中断了这场争论。我的朋友喜欢人类学家的观点,我却倾向于接受生物学家的看法。我的朋友有些激愤,她谴责我站在神父的立场上:“你根本就是一个天主教徒,一个天主教徒,一个天主教徒。”我被触怒了。因为她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天主教徒。更何况,我不承认神父拥有干涉此事的权利,这一点她也是知道的。但是我不能,绝对不能接受芒森博士专横的观点。我也绝对不能理解那种人——她们把探针插进自己的身体,仿佛仅仅是在用泻药来排除她们不能消化的食物似的。除非……

除非什么?难道我这就要违背自己的选择?我似乎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似乎完全自豪地战胜了我所有的惶惑和疑虑。但是为什么这些惶惑和疑虑会以各种伪装的面目死灰复燃?为什么要通过这种令我头晕的不安,通过这些刺伤我腹部的痛苦去而复返?

我必须坚强,孩子。我必须要对你和我充满信心。我必须坚持到最后,以使你能够长大成人,成为那样一种人:既不像那位在我梦中吆喝的神父,也不像我的朋友和她的芒森博士,更不像抓住我祖母手臂的那个警察。前者将你视为上帝的财产,中者将你视为母亲的财产,后者又将你视为国家的财产。但你并不属于上帝,不属于国家,也不属于我。你只属于你自己,而不属于别的任何事物。毕竟你才是那个主动作出选择的人。以前我以为我是在把自己的选择强加于你,我错了。怀着你,我仅仅是在遵从你的生命之火被点燃之初你给予我的指令。我没有作出选择,只是听命于自然。如果某人是受害者,那无疑不是你,而是我。孩子,难道这不就是你像一个吸血鬼在我身体里冲撞时想要告诉我的?难道这不就是你让我恶心想吐时想要确认的?

我病了。整整这个星期,我都很难正常工作。我的一条腿肿了。如果我必须得放弃这次出差——这次出差是早已安排好的,那情况一定会更糟。我的老板好像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今天他用一种近乎威胁的口气问我究竟“能不能去”。他补充说他希望我能去。这是一项重要的任务,并且只有我正适合。他对此十分迫切,我也如此。要是我没办法去……当然,我会去。那位医生不是说过怀孕不是一种病,而是一种正常的状态吗?不是说我应该照常做我平时所做的事情吗?你不会辜负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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