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外面的世界:丑恶的世界

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  作者:奥里亚娜·法拉奇

我剪下了那张显示你满两个月的照片:一张放大了四十倍的脸部特写。我用图钉把它钉在墙上,此刻我正躺在床上欣赏。你那双眼睛深深地吸引了我。那双眼睛与你身体的其他部位相比显得特别大,睁得很开。它们究竟看见了什么呢?羊水之外空无一物?监狱的墙檐之外别无其他?抑或看见我也能看见的那些东西?我有个令人既高兴又不安的怀疑:你的眼睛在通过我去观看。想到不久你就会闭上眼睛,这真让我伤感。在你眼睑的边缘上,一种黏滞的物质正在形成。在眼睛发育的最后阶段,为了保护瞳孔,几天之后这物质就会把你的眼睑粘连在一起。一直到第六个月以后,你的眼睛才会再次睁开。大约有二十个星期,你将生活在完全的黑暗中。多么可惜啊!或者也不尽然?由于什么也看不见,你将能更清晰地聆听我。

我仍然有这么多东西想告诉你,这段卧床的日子给了我充分的时间,毕竟我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读书,或者看电视。当然,我要让你为一些令人不快的真相做好准备。我无法完全相信你已经知道了一切。但是,要向你解释这些事情是困难的,因为你的心灵(如果它存在的话)所感受到的事物与你将要发现的东西极不相同。你独自待在那儿,确确实实地独自一人。你仅仅感受到你自己。与此相反,我们都感受着许许多多的东西,几百万、千百万东西。我们的每一种体验,每一种欢乐,每一种忧伤……都与其他人、其他事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是的,我将从这里开始讲。我首先要告诉你:出来以后,你不再是独自一人,即便你想要寻求清静,你也永远无法摆脱他人,无法摆脱他们那些你并不想要的陪伴。在外面的世界,一个人无法独自照料自己的一切,就像你现在所做的一样。这样尝试过的人都疯了。在最好的情况下,即使他们没疯,也不会成功。有时,某人在作尝试,逃到了森林里或是大海上,声称他不需要其他人,断言别人绝不会再找到他。结果,人们还是找到了他,甚至可能是他自己要回来的。他挫败而归,回到蚁族世界,回到枯燥乏味的单调生活,并在那儿怀抱着极度渴望和难以实现的企愿寻找他的自由。

你会听到许多关于自由的言论。和“爱”一样,这是个被人们滥用的字眼。你会遇到为了自由而宁愿粉身碎骨的男人,他们经受着折磨,甚至欣然接受死亡。我希望你将来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但在为自由忍受磨难的同时,你将会发现,自由并不存在,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仅仅存在于你对它的寻求之中——像一个梦,一种理想,源于你出生之前的记忆,那时候,由于你孤身一人,所以你自由。

是的,我会不断对你说:你在那里是一个囚徒。我不禁想到你居住的地方是那么小,而从现在开始,你又将生活在黑暗之中。然而就是在这种黑暗中,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你却比在这个巨大而冷酷的世界更为自由。在那儿,你无须祈求任何人的允许、任何人的帮助,因为无人在你左右,你不知道何为奴役。在外面的世界,你会有无数的主人。首先是我——尽管我并不希望如此——但也许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我会把那些对我适合但对你不宜的事物强加在你身上。比如,那双漂亮的小白鞋。在我看来,它们是漂亮可爱的,但对你来说,是不是也同样可爱呢?当我把它们穿在你脚上时,你会哭喊、叫嚷。我相信它们会使你感到不适,但是我依然会把它们穿在你脚上,告诉你不穿就会感到寒冷,慢慢地,你是会适应它们的。最终,你会屈服,你会被驯服,甚至不穿上它们反倒感到难受不舒服。这就是奴役长链的开端,而我总是那条长链的第一个环节,因为你离开了我就无法存活。因为我是那个将要喂养你的女人,我会为你穿衣盖被,给你洗澡,把你抱在怀中。之后,你会开始自己走路,自己吃饭,自己决定要去的地方,自己决定何时洗澡。但随之而来的是其他奴役的形式:我的劝告、我的教导、我的推荐。有时你会担心做某些事会让我伤心,因为这些事情与我平时教导的不一样。在你看来,到我同意你离开我之前,还将经历一段漫长的时光,就像只有学会飞翔的鸟儿,它们的父母才会让它们脱离窝巢一样。

然而,那时刻终将会来临。我会让你离开我,我会让你独自穿过马路,无论闪烁的信号灯是红是绿。我会催促着你朝前走,但这对增加你的自由无济于事,因为你依旧通过情感的羁绊、悔恨的束缚与我紧紧相连。有些人把这称为家庭的牵绊。我不相信家庭。家庭是一个由控制这个世界的人打造出的谎言,用来更好地控制大家,更好地利用规矩和传统让人们顺从,不管这个世界由谁来建造,情况都是一样。当我们独自一人时,我们更容易反叛;与别人生活在一起时,我们更容易委屈自己。家庭除了是那个不允许你反叛的体制所创造出来的代言人外,它什么也不是。它的神圣和尊严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唯一存在的,只有一群一群被迫以同样的姓氏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常常相互仇视相互憎恨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但是那些悔恨和羁绊存在,它们如同那些不向飓风屈服的树一样植根在我们心中,如同饥饿与焦渴一般不可避免。你无法摆脱它们,即使你用尽所有的意志和逻辑去努力,你也无法摆脱它们。你可以自认已经忘却了它们,但某一天,它们又会不可救药地、残酷地再次出现在你的面前,把那条绳索紧紧地缠绕在你的脖子上,比任何绞刑师都勒得更紧,直到活活把你勒死。

通过那种羁绊,你会体验到那种由他人,即千千万万蚁族的居民所强加给你的东西。他们有自己的习惯、自己的法令。你绝不会想到,模仿他们的习惯、尊重他们的法令是多么令人感到窒息。不准做这,不准做那,只准做这,只准做那……如果说,你与那些还有点了解何为自由的正派人生活在一起的话,那个世界尚能忍受,但若你与那些否定你,甚至否定你仅在想象中奢侈地体验一下自由之梦滋味的傲慢者生活在一起的话,那个世界就是纯粹的地狱了。傲慢者的法律仅仅有一个优点:你可以通过斗争和死亡回应它们。正派人的法律则让你无处可逃,因为它们已经说服你相信接受它们是崇高的行为。无论你生活在何种制度下,你都无法逃离那种赢家总属于最强者、最残忍者和最不人道者的法则。你尤其无法逃脱这条法则:为了吃饭你得付钱,为了睡觉你得付钱,为了散步穿上一双鞋你得付钱,为了在冬天取暖你得付钱。而为了钱,你就必须工作。为了工作你就必须屈服。他们会告诉你许多关于工作的故事,比如工作之必要、工作之欢乐、工作之尊严,等等。但你永远也不要相信。因为这些正是被人别有用心地炮制出来为那些统治这个世界的人服务的又一个谎言。工作是敲诈,是勒索,甚至在你喜欢它的时候,也是如此。因为你总是在为某人工作,但就是没有为你自己。你总是在努力工作,但从来就没有什么快乐可言。事实上,哪怕是一瞬间,也不存在你会喜欢工作的时刻。即使你可以不依赖任何人而去开垦自己的土地,你也得依循太阳、雨水和季节的自然法则。即使你没有谁需要为之效命,能够自由经营你自己的买卖,但你也得屈服于他人的需求与暴虐。

也许在非常遥远的过去——它是那么遥远,以致对它的记忆已不复存在——那时的情况并不像现在这样。那时,工作是一种享受,是一种欢乐。那时只有很少的人,所以他们可以各自过活。但你将来到的这个世界是一个被称作基督的人已经诞生了一千九百七十五年的世界,而在他诞生的数十万年之前就已经有我们对其一无所知的第一个人类诞生了。正如我告诉过你的那样,从那时起,好多事情已经过去了。根据最新的统计,我们人类已有四十亿之众。孩子,你就要进入这个拥挤不堪的世界。接着你将回首从前,并且缅怀孤身一人在羊水中扑腾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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