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月亮的尘土

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  作者:奥里亚娜·法拉奇

从前,有个女人,她梦想得到一小片月亮。哪怕是一点点月亮上的尘土,也能使她心满意足。这可不算一个无法实现的愿望,也算不得什么稀奇古怪。她认识那些去过月球上的男人,在那个时候,去月球是挺时髦的。那些人的出发地在离这儿不远的地球上,他们乘的小铁飞船装置在高高的火箭顶端,每当火箭轰鸣着像彗星一样散射出火花发射升空时,那女人都兴奋得不得了。她冲着火箭喊道:“去吧!去吧!去吧!”末了,她就又焦灼又嫉妒地关注着那些男人的旅程,他们要在黑暗中飞行三天三夜。到月球上去的男人都很愚蠢。他们的脸都呆板得像石块,不会笑也不会哭。对他们来说,上月球仅仅是一桩科学成就,仅仅是一种技术上的进步,别无其他。在整个航行中,他们从不说一句带诗意的话,全是数据、公式和无聊的信息。人性在他们身上的唯一显现,是问问上一场足球赛的比分。在月球上着陆后,他们的话就更少了。他们顶多讲个两三段事先准备好的声明,然后插上一面锡制的旗帜,像机器人一样做出平凡沉闷的仪式动作。他们动身返回地球后,却把标志人类曾到此一游的屎尿留了下来,玷污了月亮。他们的屎尿是封装在盒子里的,盒子则与旗帜放在一起。要是你知道了这件事,你就再也没法怀着原来的心情去欣赏月亮了,你会忍不住说出:“他们的屎尿也在那儿呢。”

他们终于回来了,满载着岩石和尘土。月亮的岩石,月亮的尘土——那女人梦想的尘土。当她再见到他们的时候,她哀求说(我哀求说):“可以给我一点点月亮吗?你们有的是啊!”而他们总是回答说:“我—们—不—能—这—是—不—允—许—的。”他们的月亮全都送到实验室里,断送在那些把去月球只当作一桩科学成就、一种技术进步的人的桌子上了。那些男人愚不可及,因为他们是没有灵魂的男人。

不过在我看来,其中有一个男人似乎稍好一点。因为他会笑也会哭。他长得又丑又矮,牙间漏风,内心深藏着巨大的恐惧。为了掩饰恐惧,他就常常大笑,还戴些怪里怪气的帽子,借以使自己看上去真有灵魂似的。我和他交朋友,就因为这个;还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配登月。每次我们见面,他都要嘟囔着说:“上去以后我该说些什么呢?我又不是诗人,我可说不出什么深奥、抒情的话来。”到月亮上去之前几天,他来跟我道别,问我在月球上说些什么好。我告诉他,应该说些真实、坦诚的话。比如,他可以说,他是个满怀恐惧的矮子,就因为他很矮小。他对此很满意,并发誓说:“要是我能回来,我要为你带一点月亮回来,月亮上的尘土。”他去了,也回来了。但回来后的他已有所改变。如果我打电话提醒他给我的承诺,他就会支吾搪塞。后来有天晚上他请我到他家去吃饭,我飞快地赶去了,满心以为他终于要给我月亮了。我焦急不安地坐在餐桌旁,这顿饭似乎长得永无尽时。终于,他说:“现在我给你看看月亮吧。”他没有说“现在我把月亮给你吧”,而我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差别。他依然戴着那些古里古怪的帽子,笑着那些古里古怪的笑。我怎么也没想到,在他飞上天去这段时间里,他连我以为他有的那一丁点儿灵魂都丢光了。

他对我眨眨眼睛,把我引进他的办公室,打开一个上锁的壁橱。里面放着几件东西:某种铲子、一把锄头、一根管子,都被一层奇特的银灰色尘埃覆盖着。月之尘!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我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握住那铲子,它很轻,几乎没有重量。上面的灰尘像搽脸的蜜粉一样,像银色的膜,有如皮肤上的第二层皮。看到我皮肤上的月亮,我的心情实在难以名状。也许那是一种在时间和空间中伸展的感觉,或者通过触摸到原本无法触及的东西,从而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无限。这是我现在的想法——当时我已经没法思考了。就是现在,当我穷究我的心灵时,我也只能告诉你我那时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里紧攥着那把铲子,我没有察觉到他开始不耐烦了。等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赶紧把铲子交还给他,喃喃地说:“谢谢,现在可以给我月尘了吗?”他立即变得冷漠了。“什么月尘?”“就是你承诺给我的月亮的尘土啊!”他回答说:“你已经得到了。我让你摸过了。”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过了长如数年的几分钟后,我才意识到他不是开玩笑,他真的认为让我摸摸铲子就算是兑现了他的诺言。这就如同让穷人艳羡橱窗里的珍宝首饰,或允许他们远远瞧见一桌丰盛的宴席而又不许他们参加一样。

我感到又吃惊又伤心的是,我竟没能把它扔到他脸上,也没斥责他的吝啬。我只是想:我如何才能让他认识到这有多么残酷?我怀着这种希望开始乞求他,向他解释说,我要的并不是一片月亮,只是他答应过的月亮上的尘土,我只要一点点,而他的壁橱里多的是,每一种东西上都盖满了,他只需要让我拿一点放到一张纸上,放到不是我的皮肤的另外的东西上就行了。这样,我就可以在未来的岁月里一次又一次地看它了。这一直是我的梦。他也明白,这并不是我一时的心血来潮。但我越是卑躬屈膝地求他,他就越显得心怀敌意。他冷冷地盯着我,一言不发。最后,在一片沉默中,他锁上壁橱离开了房间。他老婆在起居室里问我们要不要咖啡。

我没有回答。我站在那里看着我沾满月亮的手。我手里有月亮,却不知道把它搁在哪儿,怎样才能保存下它。即使再轻微的触碰也会使它消失。我脑子里徒然寻找着答案,寻找着保全那应该被保全之物的办法。然而我找到的只是一团迷雾,以及这迷雾中隐匿的一句话:“这就像擦掉脸上的蜜粉一样,不管我把它抹在哪儿,它都没了。”这是最大的折磨,是连坦塔罗斯(Tantalus)都不曾受过的刑罚。坦塔罗斯总在即将抓住果子的那一刻,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了,但他并没有把果子真正抓到手过。

于是我最后看了一眼我那银色的手掌,它仍旧以一种可笑的哀求的姿态张开着。我把眼泪吞下肚去,苦笑起来。月亮越过无限漫长的距离向我飞来,降落在我的皮肤上,而现在我却要扔掉它了,永远地扔掉它。我多想就这样一直下去,可我不可能一直伸开五指,什么东西也不接触。你知道,我迟早会把手指放到其他东西上去的。一切都会像烟一样消失在空气中的。一切都是由一个残酷的低能儿开的残酷的玩笑造成的。我愤怒地握紧拳头。我再次张开手,这时我在手心里看到的只有模糊隐约的阿拉伯图饰般的痕迹,一些弯弯曲曲的线条,让人恶心!难道我梦想、期待了这么久的,就是这种恶心吗?我在壁橱门上揩着手掌。留下的是一道道油腻腻的印迹,像是蜗牛留下的黏液,也像长长的泪痕。

我从那房子里出来时,月亮皎洁的银辉照亮了黑夜。我抬起迷蒙的双眼凝望它:一旦某种洁白无瑕的东西诞生,总会有人要用屎尿去玷污它。接着我又问:为什么?可这是为什么呀?!回到旅馆,打开水龙头,我把手伸到下面。一股乌黑的液体从手上流下来,打着乌黑的旋涡转眼就消失了。

孩子,你就像我的月亮,我的月之尘。腹痛加剧,我不能再开车了。要是能找到一家汽车旅馆停下来休息休息,该多好!也许等脑子清醒些以后,我会找到办法挽回仍能挽回的东西,找到不扔掉我的月亮的办法。我不想再一次失去月亮了,我不愿再看着它在洗手池底消失。但是,这只是徒劳。就像那天晚上我知道你的存在之时使我震惊得动弹不得的那份确定一样,如今我确知,你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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