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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你的声音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 作者:奥里亚娜·法拉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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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正当我叫喊着时,我听见了你的声音:“妈妈!”我感受到了一阵失落、一阵虚空——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妈妈,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你的声音!而且这不是一个孩子的声音,这是一个成年人、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寻思着:“他是个男人!”我又暗忖道:“他是个男人,他会判我有罪的!”最后我想:“我想见他!”我用眼睛四处寻觅,笼子里、笼子外,审判席的长椅之间、长椅之外,地板上,墙上……可我找不到你。你不在。四周一片死寂。 在这坟茔般的寂静中,你的声音又出现了:“妈妈!让我说话,妈妈。不要怕。没有必要害怕那真相。何况它已经给说出来了。他们每个人都说出了一种真相,你是清楚的。正是你,教我说,真相是由许多不同的真相构成的。那些谴责你的人是对的,那些为你辩护的人也是对的;那些赦你无罪的人没错,那些判你有罪的人也没错。但他们的判决都不算数。你的爸爸妈妈说,人没法走进别人的心灵,唯一的证人是我,他们是对的。只有我,妈妈,才能说你既杀了我,又没有杀我。只有我才能解释清楚你是怎么做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并没有要求出生,妈妈。谁也没有要求过。虚无中是不存在意志、没有选择可言的。只是虚无,什么也没有。当我们从虚无中被狂拽出来的时候,我们会意识到生命之旅即将启程了,但我们甚至不曾问问,这都是谁想要的、这是好是坏。我们只是单纯地接受,然后等着看自己是否中意。很早我就发现,我喜欢它。尽管你害怕、犹豫,你仍成功地说服我被生下来是多么美好,从虚无中逃逸是多么快乐!你说过:一旦你被生下来,就一定不要灰心失望,哪怕痛苦至极,哪怕死神临近。如果有一个人死去,就意味着有一个人诞生了,一个人从虚无中破空而出。再也没有比虚无更糟的事了,最糟的也就是说某某人从未存在过。你的信念、你的傲慢魅惑了我。你的傲慢就和你告诉我的远古时代生命大爆发的傲慢是一样的。我相信你,妈妈。除了我浸泡其中的羊水外,我还吸吮了你的所有思想。你的每一个念头都是一道神启。难道它可能以其他形式发生吗?我的肉体只是一项计划,在你体内,凭借你才得以塑造;我的心智只是一个允诺,靠着你的力量才得以逐渐成形。我所知晓的一切,都是你所赋予的;你没给予我的,我便无从知晓;我的光明,我的意识,就是你。如果你正视一切挑战,将我领入人世,我会认为生命真的是一份崇高的礼赠。” “然而,到后来你的动摇和疑惑占了上风,你徘徊在恭维与恐吓、温柔与怨恨、勇敢与恐惧之间。有一天,为了驱赶你的恐惧,妈妈,你把存在与否的决定权转授给了我。你声称,你服从的是我的命令,而不是你自己的抉择。你实际上在指控我主宰了你,你是我的牺牲品,而不是相反。接着,你继续指责我,怪罪我给你造成痛苦。你甚至以解释生命为何物来向我挑战,你说:生命是一个陷阱,没有自由,没有欢乐,没有爱;一个深坑,充斥着奴役、暴力,我将无力从中拔足。你不厌其烦地向我指出,蚁丘之中是没有获救的可能的,没有谁能挣脱它邪恶的律令。木兰花树站在那儿等候着女人们被从上面扔下来;巧克力给硬塞进不需要它的人的嘴里;明天先是一个男人因为一片面包而被射杀,然后是一包肮脏的内裤。你那些忧伤的童话总是以这样一个问话作结:现在果真是我该走出静谧的小巢、向前迈步的时刻吗?你可从来不曾告诉我,一个人可以安然采撷木兰花而并不会死,一个人可以不受羞辱地享用巧克力,而明天可以比昨日更美好。当你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我已自杀了。不要哭,妈妈。我懂得你这样做是因为爱,是要让我能为第一次遭受生存之恐怖的打击的那一天做好心理准备。” “妈妈,他们说你不相信爱,这不是真的。你是太相信爱了,才会自己折磨自己,因为你看到的爱太少了,还因为就这少得可怜的一点点爱,也都不完美啊。你是由爱构成的,你浑身充盈着爱。可是,要是你不再相信生命,单单相信爱,就够了吗?一旦我看出你不相信生命,看出你正付出艰辛无比的努力生存并把我生下来,我就作出了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抉择:拒绝出生,再次拒绝给你月亮。那时,我已能做到这一点了,妈妈。我的心灵不再是你的心灵了,我已拥有一个自我的心灵了,一个小小的,也许还只是一个略具雏形的心灵。然而它还是能得出这一结论:如果生命是一场苦难,要它何用呢?你从来不曾告诉我人为什么要被生下来。你向来真诚,你没有用你们那些已经出生的人为求自我安慰而发明的神话故事来欺骗我:是万能的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人们追求善良美德,以便进入天堂。你只是告诉我你也是被生下来的,在你之前还有你的妈妈,而在你妈妈之前还有你妈妈的妈妈也被生下来,由此可以一直追溯到那邈远空无的过去。简单说,一个人之所以出生是因为别人出生过,也是为着其他人得以出生,正如其自身的增殖一样。有一天晚上你对我讲过,如果不这样,人类便会灭绝,或者说压根就不会存在。可是,它为什么一定要存在,为什么非得要存在呢,妈妈?它的目的是什么,它有什么意义呢?让我告诉你,妈妈:是对死亡、对虚无的期待。在我的宇宙中,这被你们称为蛋的世界中,这意义是存在着的:要出生。然而在你们的世界里,唯一的意义,是死亡:生命即死刑。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要为了重返虚无而从虚无中诞生?” 这时,我才明白我造成了何其深重、无可弥赎的罪愆,不仅对你,对我自己,也对那些我强迫自己相信的东西:人生下来,是为了追求快乐、自由、善良,以快乐、自由、善良的名义而战斗;人生下来,是为了探险、求知、发现、创造——而不是为了死亡。当恐慌袭来时,我总希望着这只是一个梦,一个噩梦,当我惊醒过来时,我会发现你还活着,还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一切又重新开始,再无惶恐,再无焦灼,再不放弃叫作希望的那种信念。我摇晃笼子,告诉自己它并不存在。笼子岿然不动。真的有这样一个笼子,真的有这样一个法庭,审判也实实在在举行了,而你判我有罪,是因为我自己判处自己有罪。你证明我有罪,是因为我自证有罪。剩下的只是量刑而已,而那是明摆着的:抛弃生命,与你一起重返虚无。我向你张开双臂,请求你立即把我带走。你走近过来,对我说:“但是我原谅你了,妈妈。不要哭,我将选择另外的时间再出生。” 说得真好,孩子,可这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地球上所有精子和卵子的所有可能的结合都不能再造出一个新的你了,再不可能重现一样的你,不可能重复你所凝聚的一切了。你将永不再生。你将永不复返。让我在极度的绝望中再和你说几句话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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