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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身为女性,是一场值得称颂的冒险《今日画刊》(Oggi Illustrato),玛丽娜·布塔法瓦,1975年10月6日 (张亦非译) 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 作者:奥里亚娜·法拉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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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塔法瓦:您写这本书的想法从何而来? 法拉奇:这个想法源自一段个人经历。写作的人会首先把自己当作素材。但这个故事源自想象,我并不是书中的那个女人,最多有些像她。但在我们这个时代,任何一位独自生活,也在工作和思考的女性都可能像她。正因如此,正因为当今的女性可以在她身上辨认出自己,我才避免描述她的面孔、名字、称谓和年龄。这个想法几年前就产生了,那时候我写下了最初的草稿,但很快又弃之不顾,它就这么保持着雏形。几年来,这本书一直停留在我脑海里,就像是一场漫长的孕育。它在我的头脑中就像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我还没有决定把它带来人世。或许我惧怕承担这种责任,或许是还没有准备好暴露自己,又或许我感觉到时机还没有成熟。我跟我的德国编辑谈过这本书,他劝我把书写出来,却徒劳一场。有一次,他从斯图加特赶到纽约,也就是我住的地方,劝了我整整一个下午。他甚至朝我喊叫,说我是个胆小鬼。我没有听他的。然后在去年冬天,突然之间我就下了决心。我终于把它生出来了。这次分娩非常迅速——只花了两个月。 布塔法瓦:这本书讲的是一个女性角色挣脱传统规则的故事——作为妻子的女性,作为家和家人守护者的女性,出于本能而成为母亲的女性。当主角意识到自己怀孕时,她开始反抗,也经受着疑虑的折磨,这些疑虑包括“诞下生命”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以及“为了诞下生命而放弃个体自由”是否正确。但她成了这些疑虑的受害者,与孩子一起死去了。鉴于此,对她而言,女性的处境是无法逃离的苦难吗? 法拉奇:对,是一种苦难。自远古时期就已经如此。那时候,我们这个社会正在形成,几乎所有的权力都属于男人,而几乎所有的义务都归于女性。女性主义者是有理由的。当男人谈到自由和正义时,甚至当他们以自由和正义之名而死时,都没有意识到,他们指的是一种不完全与女性相关的自由和正义。不过,我承认身为女性是一种苦难,并非想要简单地称之为苦难,也不是想说这苦难无法逃脱。如果你知道苦难的存在,并且准备好坚持不懈将它终结,出路就总会存在。我们这些女性已经在黑暗中隐约看到了这条出路。正因如此,在当今,身为女性是一场值得称颂的冒险。正因如此,这本书的主角对孕育中的孩子说:我希望你是一个女人……坚持不懈比赢得胜利美好得多。 布塔法瓦:您亲口说过,这本书是面向女性的。但是要向她们传递什么信息呢? 法拉奇:我不传递信息,我甚至都不打算解决问题。这不是一个作家的职责。作家是要帮助别人在黑暗中、在烟雾中看得更清楚。另外,我怎么能通过一本赞颂怀疑的书来传递信息呢?主角被一千个问号折磨着;每当她确认一件事,都会同时阐述相反的意见。而我和她一样。我唯一不留疑问的一点就是,女性永远是付出代价的一方。首先是因为母亲的身份。我知道这么说会激怒很多人,也会引起很多人的反感。现在已经有迹象,因为读这本书而愤怒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也许会抨击上帝、祖国和家庭,但就是不接受我抨击母性。我一视同仁地抨击母性,还要补充:这个女人没有吃避孕药,没有终止妊娠,她选择生下一个并不需要的儿子,还因此而死。我为她的死亡而难过,流下了很多眼泪。我心中充满了愤怒,因为没有人为她修建一座纪念碑,就像为那些在战斗中死去的男性所做的一样。 布塔法瓦:如果您有一个女儿,您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帮助她面对母亲这一身份? 法拉奇:我要给她讲的,就是在这本书中讲给未出生孩子的事情。这本书的第一个读者是我十三岁的小妹妹。我对她说:“我希望你认真思考这件事情。” 布塔法瓦:有一个段落,主角对腹中的孩子说:“要是别的女人愿意接受并供给你养分——比如,一个老妇人,对她来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是不会觉得难熬的——你一样可以诞生,就不会在这儿折磨我了。总之,生孩子就成了老年人的专门工作。”那么,您认为妊娠只是一件令人厌恶的必要之事吗?您是否认为,在怀孕期间,除了身体上的痛苦,母亲和孩子之间并不存在一种独一无二的关系? 法拉奇:如果不是令人厌恶的必要之事,那就肯定是痛苦的必要之事。至少,对那些信仰生命,但在创造生命的过程中备受折磨的女性而言是这样。书中主角谈到了生物技术的成就,即从一位女性腹中取出受精卵,再移植给另一位女性接受者,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怕。很有可能,有一天人类胚胎也将可以移植,一些动物实验已经取得了成功。到那一天,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成为母亲并不是一项义务,而是一种选择。至于那种“独一无二、奇迹般”的关系,其实是一句给女性洗脑的口号。这句话被一些人利用已经不是偶然现象,他们会说:“你们永远无法和男人一样,因为你们会怀孕。”我拒绝这种说法。女性和男性是相同的,因为他们创造和思考的能力是相同的。孕育子女不是,也不应该成为一种限制。马拉帕尔泰(Curzio Malaparte)曾经写道:“人类的母亲和其他任何动物的母亲都不一样,这恰恰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当我说‘女人’的时候,指的是一个性别为女性的人,受过教育、聪慧,在社会生活和公民生活的任何层面上都拥有和男性同等的权利。” 布塔法瓦:您书中的男性都肮脏、自私、愚钝。您并不爱这些角色。但即使对孩子,您也声称并不觉得这是爱。因此,就人类而言,您是排斥一切形式的爱吗? 法拉奇:我并不恨男人。我带着怜悯和愤怒爱他们,因为他们也是一些口号的受害者,就像我一样。我希望他们成为我的同道,和我共同思考、共同反抗。这已经是一种爱的关系了。此外,我的书讲了一个爱的故事,一段女人和她孩子之间的悲剧之爱。我说悲剧,是因为其中充满了争吵、褊狭和自我主义,就像所有关于爱的故事一样;也是因为两个人都死去了,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但是女主角经历了这段致命的爱以后,开始自问什么才是爱。很久以来,我也会难以抑制地自问。有一天我置身于边笑边讨论这个问题的一群傻瓜中,恩尼奥·弗拉亚诺(Ennio Flaiano)也在场。他保持着沉默,我也保持着沉默。然后我打破沉默问他:“弗拉亚诺,告诉我,什么是爱?”弗拉亚诺回答说:“呃!……”过了一小会儿,他想了想,又问我:“那你觉得什么是爱?”我也回答:“呃!……”就像书中的主角一样,我这么总结:一个人怀里抱着自己的孩子,感觉到他那么小、那么柔弱、那么需要保护,而且是未经许可就被带到这世界上,这时候的感觉也许就是爱吧。 布塔法瓦:您认为,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关系,仅仅是两个互相独立且无关的人之间的那种关系吗? 法拉奇:答案就在书中的一处,女人对孩子说:“我们的确是这个世界上很奇特的一对:你和我。你的一切都依赖于我,同样,我的一切也依赖于你……但我不能与你交流,你也不能与我交流。……我们是两个命运交织在一起的陌生人,是同时存在于一个身体里的两个生命,相距遥远,彼此互不相识。”这就是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关系,即使在孩子出生、慢慢长大后也一样。每个母亲都迟早会懂。我书中的主角很快就明白了。这位主角有了不起的直觉,意识到这个孩子不属于她,因为孩子只属于他自己。这个论断适用于所有人,对相爱的男女也一样。如果每个人都能意识到,无论对子女还是伴侣而言,被爱都不代表被别人拥有,人类将会更加自由,也会更加聪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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