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乖,摸摸头  作者:大冰

她哭着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它贴在地面上的脑袋猛地抬了一下,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脖子开始拼命地使劲,努力地想回头看她一眼,腿使劲尾巴使劲全身都在使劲……

终究没能回过头来。

白瓷盆里空空的,今天她还没来得及喂它吃东西。


不管是欠别人,还是欠自己,你曾欠下过多少个“对不起”?

时间无情第一,它才不在乎你是否还是一个孩子,你只要稍一耽搁、稍一犹豫,它立马帮你决定故事的结局。

它会把你欠下的对不起,变成还不起。

又会把很多对不起,变成来不及。

(一)

先从一条狗说起。

狗是一条小松狮,蓝舌头大脑袋,没名字,命运悲苦。

它两三岁时,被一个玩自驾的游客带来滇西北。狗狗长得憨,路人爱它,抢着抱它,拿出各种乱七八糟的零食来胡喂乱喂。

女主人分不清是憨是傻,或者严重缺乏存在感,竟以自己家的狗不挑食为荣,继而各种嘚瑟,动不动就让它表演一个。

狗比狗主人含蓄多了,知道人比狗更缺乏存在感,它听话,再不乐意吃也假装咬起来嚼嚼。

女主人伸手摸摸它下颌,说:乖孩子,咽下去给他们看看。

它含着东西,盯着她眼睛看,愣愣地看上一会儿,然后埋下头努力地吞咽。

它用它的方式表达爱,吃来吃去到底吃出病来。

一开始是走路摇晃,接着是吐着舌头不停淌口水,胸前全部打湿了,沾着土灰泥巴,邋里邋遢一块毡。

后来实在走不动了,侧卧在路中间,被路人踩了腿也没力气叫。

那时,古城没什么宠物诊所,最近的诊所在大理,大丽高速没开通,开车需要四个小时。

狗主人迅速地做出了应对措施:走了。

狗主人自己走了。

车比狗金贵,主人爱干净,它没机会重新坐回她的怀抱。

对很多赶时髦养狗的人来说,狗不是伙伴也不是宠物,不过是个玩具而已,玩坏了就他妈直接丢掉。

她喊它孩子,然后干净利索地把它给扔了。

没法儿骂她什么,现在虐婴不重判打胎不治罪买孩子不严惩,人命且被草菅,遑论狗命一条。

接着说狗。

小松狮到底是没死成。

狗是土命,沾土能活,它蜷在泥巴地里打哆嗦,几天后居然又爬了起来。命是保住了,但走路直踉跄,且落下了一个爱淌口水的毛病。

也不知道那是口水还是胃液,黏糊糊铺满胸口,顺着毛尖往下滴,隔着两三米远就能闻到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

以前不论它走到哪儿,人们都满脸疼爱地逗它,夸它乖、可爱、懂事,都抢着抱它,现在人们对它视若无睹。

墨分浓淡五色,人分上下九流,猫猫狗狗却只有高低两类分法:不是家猫就是野猫,不是宠物狗就是流浪狗。

它青天白日地立在路中间,却没人看得见它。

不为别的,只因它是条比抹布还脏的流浪狗。

都是哺乳动物,人有的它都有。

人委屈了能哭,狗委屈了会呜呜叫,它不呜呜,只是闷着头贴着墙根发呆。

古城的狗大多爱晒太阳,三步一岗地横在大马路上吐着舌头伸懒腰,唯独它例外。阴冷阴冷的墙根,它一蹲就是一下午,不叫,也不理人,只是瞪着墙根,木木呆呆的。

它也有心,伤了心了。

再伤心也要吃饭,没人喂它了,小松狮学会了翻垃圾。

丽江地区的垃圾车每天下午三点出动,绕着古城转圈收垃圾,所到之处皆是震耳欲聋的纳西流行音乐。垃圾车莅临之前,各个商户把大大小小的垃圾袋堆满街角,它饿极了跑去叼上两口,却经常被猛踹一脚。

踹它的不止一个人,有时候像打哈欠会传染一样,只要一家把它从垃圾袋旁踹开,另一家就会没等它靠近也飞起一脚。

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明明自己不要的东西,狗来讨点儿,不但不给,反而还要踹人家。

踹它的也未必是什么恶人,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而已,之所以爱踹它,一来是反正它没靠山没主人,二来反正它又不叫唤又不咬人,三来它凭什么跑来吃我们家的垃圾?

反正踹了也白踹,踹了也没什么威胁,人们坦然收获着一种高级动物别样的存在感。当然,此类高尚行径不仅仅发生在古城的人和狗之间。

微博上不是整天都有人在“踹狗”吗?踹得那叫一个义正词严。

以道德之名爆的粗就是踹出的脚,“狗”则是你我的同类,管你是什么学者、名人、巨星,管你是多大的V,多平凡的普通人,只要道德瑕疵被揪住,那就阶段性地由人变狗,任人踹。

众人是不关心自己的,他们只关心自己熟悉的事物,越是缺少德性的社会,人们越是愿意占领道德制高点,以享受头羊引领羊群般的虚假快感。

敲着键盘的人想:

反正你现在是狗,反正大家都踹,反正我是正义的大多数,踹就踹了,你他妈能拿我怎么着?是啊,虽然那些义正词严我自己也未必能做到,我骂你出轨找小三是浑蛋,呵呵,我又何尝不想脚踩两只船,但被发现了、曝光了的人是你不是我,那就我还是人,而你是狗,我不踹你我踹谁?

反正我在口头上占据道德高峰俯视你时,你又没办法还手。

反正我可以很安全地踹你,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一份高贵的存在感。

你管我在现实生活中匮乏什么,反正我就中意这种便捷的快感:以道德之名,带着优越感踹你,然后安全地获得存在感。

于是,由人变狗的公众人物老老实实地戴上尖帽子弯下头,任凭众人在虚拟世界里踢来踹去,静待被时间洗白……

抱歉,话题扯远了,咱们还是接着说小松狮吧。

于是,原本就是狗的小松狮一边帮高级灵长类生物制造着快感,一边翻垃圾果腹。

如是数年。

几年中不知道挨了多少脚,吃了多少立方垃圾。它本是乱吃东西才差点儿丢掉半条命,如今无论吃什么垃圾都不眨眼,吃完了之后一路滴着黏液往回走。

那个墙根就是它的窝。

(二)

没人会倒霉一辈子,就像没人会走运一辈子一样。

狗也一样。

忽然有一天,它不用再吃垃圾了。

有个送饭党从天而降,还是个姑娘。

姑娘长得蛮清秀,长发,细白的额头,一副无边眼镜永远卡在脸上。

她在巷子口开服装店,话不多,笑起来和和气气的。夜里的小火塘烛光摇曳,她坐在忽明忽暗的人群中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

服装店的生意不错,但她很节俭,不肯去新城租公寓房,长租了一家客栈二楼的小房间,按季度付钱。住到第二个季度时,她才发现楼下窗边的墙根里住着条狗。

她跑下楼去端详它,说:哎呀,你怎么这么脏啊……饿不饿,请你吃块油饼吧!很久没有人专门蹲下来和它说话了。

它使劲把自己挤进墙角里,呼哧呼哧地喘气,不敢抬眼看她。

姑娘把手中的油饼掰开一块递过去……一掰就掰成了习惯,此后一天两顿饭,她吃什么就分它点儿什么,有时候她啃着苹果路过它,把咬了一口的苹果递给它,它也吃。

橘子它也吃,梨子它也吃。

土豆它也吃,玉米它也吃。

自从姑娘开始喂它,小松狮就告别了垃圾桶,也几乎告别了踹过来的脚。

姑娘于它有恩,它却从没冲她摇过尾巴,也没舔过她的手,总是和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只是每当她靠近时,它总忍不住呼哧呼哧地喘气。

它喘得很凶,却不像是在害怕,也不像是在防御。

滇西北寒气最盛的时节不是隆冬,而是雨季,随便淋一淋冰雨,几个喷嚏一打就是一场重感冒。雨季的一天,她半夜想起它在淋雨,掀开窗子喊它:小狗,小狗……

没有回音。

雨点滴滴答答,窗子外面黑洞洞的,看不清也听不见。

姑娘打起手电筒,下楼,出门,紫色的雨伞慢慢撑开,放在地上,斜倚着墙角遮出一小片晴。

湿漉漉的狗在伞下蜷成一坨,睡着了的样子,并没有睁眼看她。

她用手遮住头往回跑,星星点点的雨水钻进头发,透心的冰凉。跑到门口一回头,不知什么时候它也跟了过来,悄悄跟在她身后,见她转身,立马蹲坐在雨水里,不远不近地保持着两米的距离。

她问:你想和我一起回家吗?

它不看她,一动不动,木木呆呆的一坨。

她躲进屋檐下,冲它招手:来呀,过来吧。

它却转身跑回那个墙角。

好吧,她心说,至少有把伞。

姑娘动过念头要养这只流浪狗,院子里有一株茂密的三角梅,她琢磨着把它的家安置在树荫下。

客栈老板人不坏,却也没好到随意收养一条流浪狗的地步,婉言拒绝了她的请求,但默许她每天从厨房里端些饭去喂它。

她常年吃素,它却自此有荤有素。

日子久了,感情慢慢深了一点儿。

喂食的方式也慢慢变化。一开始是隔着一米远丢在它面前,后来是夹在手指间递到它面前,再后来是放在手掌上,托到它面前。

一次喂食的间隙,她摸了摸它脑袋。

它震了一下,没抬头,继续吃东西,但边吃边呼哧呼哧地喘气,喘得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不论她怎么喂它,它都没冲她摇过尾巴,也没舔过她的手,它一直是木木呆呆的,不吵不闹,不咬不叫。

她只听它叫过两次。

第一次,是冲一对过路的夫妻。

它一边叫一边冲了过去,没等它冲到跟前,男人已挡在自己的爱人前面,一脚飞了出去。

它被踹了一个跟头,翻身爬起来,委屈地叫了一声,继续冲上去。

姑娘惊着了,它居然在摇尾巴。

没等她出声,那个女人先喊了出来。

那个女人使劲晃着男人的胳膊,兴奋地喊:这不是我以前那条狗吗?哎哟,它没死。

男人皱着眉头,说:怎么变得这么脏……

话音没落,它好像能听懂人话似的,开始大叫起来,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拖得长,一声比一声委屈。

它绕着他们跳圈子,叫得和哭一样难听。

那对男女忽然尴尬了起来,转身快步走开,姑娘走上前拦住他们,客气地问为什么不领走它,是因为嫌它脏吗?

她说:我帮你们把它清洗干净好不好?把它领走吧,不要把它再丢在这里了好不好?

狗主人摆出一脸的抱歉,说:想领也领不了哦。我怀孕了,它现在是条流浪狗了,谁晓得有啥子病,总不能让它传染我吧。

姑娘想骂人,手臂抬了起来,又放下了……她忽然忆起了些什么,脸迅速变白了,一时语塞,眼睁睁地看着那对夫妻快步离开。

狗没有去追,它木木呆呆地立在路中央,不再叫了。

它好像完全能听懂人们的对话一样。

那个女人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儿愧疚的吧,晚饭后,他们从饭店里拿来一个小瓷盆放在它旁边,里面有半份松菇炖鸡,是他们刚刚吃剩下的……

女人叹息着说:好歹有个吃饭的碗了,好可怜的小乖乖。

做完这一切后,女人无债一身轻地走了,他们觉得自己送了它一只碗,很是对得起它了。

一直到走,女人都和它保持着距离。一直到走,她也没伸出手摸摸她的小乖乖。她喊它乖孩子,然后玩坏了它,然后扔了它。

然后又扔了一次。

事后的第二天,姑娘小心翼翼地把食物放进瓷盆,它走过去埋下头,慢慢地吃慢慢地嚼。

姑娘蹲在它面前看它,看了半天没看出它有什么异常,却把自己给看难过了。

(三)

姑娘第二次听它叫,也是最后一次听它叫。

她喂了它整整一年,小松狮依旧是不摇尾巴不舔她手,也不肯直视她,但一人一狗多了些奇怪的默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当她中午醒来后推开窗时,都能看到它面朝着她的方向仰着头。

一天两天三天,晴天雨天,天天如此。

她微微奇怪,于是,那天醒来后躲在窗帘后偷看……

它居然焦急地在原地兜圈子,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样。

她心头一酸,猛地推开窗子,冲它招手:小狗,小狗,不要担心,我还在呢!它吓得几乎跳了起来,想迅速切换回木木呆呆的表情,但明显来不及掩饰。

隔着冬日午后明黄色的耀眼光芒,他们望着对方,一人一狗,一个在楼下一个在楼上。

……

然后,她听到了它痛苦的一声尖叫。

一群人围住了它。第一棍子打在腰上,第二棍子打在鼻子上。

阳光灿烂,棍子敲在皮毛上,激起一小片浮尘,它使劲把头往下埋,痛得抽搐成一团球。掌棍的人熟稔地戳歪它的脖子,又是一棍,打在耳后,再一棍,还是耳后。她一边尖叫一边往楼下冲,客栈的小木楼梯太窄,挂画被撞落,裸露的钉子头划伤了手臂,红了半个手掌。

她一掌推过去,殷红的掌印清清楚楚印在那个穿制服的人脸上。一下子冒出来一堆穿制服的人,她被反拧着胳膊摁在墙上。

他们怒斥她:为什么打人!

她声嘶力竭地喊:为什么打我的狗!

七八个手指头点到她的鼻子前:你的狗?你的狗你怎么不领回家去?

她一下子被噎住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半辈子的难过止不住地涌了出来。第一声恸哭就哑了嗓子。

扭住她的人有些发懵,松开胳膊任她坐倒在地上,他们说:你哭什么哭,我们又没打你。

路人过来劝解:好了好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为了条破狗伤了和气。她薅住那人的袖口喊:……救救它救救它。

路人叹了一口气,小心地打商量:唉,各位兄弟,这狗它又没咬过人,留它一口气又何妨。

手指头立马也点到他鼻子前:回头咬了人,你负责吗?

路人挂不住面子,一把攥住那根手指头,局面一下子僵了。

她哀求道:不要杀它,我负责!我养它!

有人说:你早干吗去了,现在才说,存心找事是吧?警告你哦,别妨碍公务!她哑着嗓子骂:流浪狗就一定该死吗?!你还是不是人!

挨骂的人起了真火,棍子夹着风声抡下去,砸在小松狮脊梁上,一声断成两截。她“啊”的一声大喊,整颗心都被捏碎了。

没人看她,所有人都在看着它。

它好像对这一击完全没反应,好像一点儿都不痛。

它开始爬,一蹿一蹿的,使劲使劲地爬,腰以下已不能动,只是靠两只前爪使劲抠着青石板往前爬。

爬过一双双皮鞋,一条条腿,爬得满不在乎。

她哭、它爬,四下里一下子静了。

她跪在地上,伸出的双臂揽了一个空,它背对着她爬回了那个阴冷的墙根,它背朝着这个世界,使劲把自己贴挤在墙根夹角里。

……忽然一个喷嚏打了出来,血沫子喷在墙上又溅回身上,溅在白色的小瓷盆上,星星点点。

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一动不动了。

好像睡着了一样。

她哭着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它贴在地面上的脑袋猛地抬了一下,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脖子开始拼命地使劲,努力地想回头看她一眼,腿使劲尾巴使劲全身都在使劲……

终究没能回过头来。

震耳欲聋的垃圾车开过来了,嬉闹的游人,亮晃晃的日头。

白瓷盆里空空的,今天她还没来得及喂它吃东西。

(四)

2012年年末的某天夜里,有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坐在我的酒吧。

她说:大冰哥,我明天走了,一早的车,不再回来了。

我问她为何走得那么着急。

她说:去见一个人,晚了怕来不及了。

小屋的招牌青梅酒叫“相望于江湖”,我斟一碗为她饯行,她低眉含下一口,一抬头,呛出了眼泪。

我说:那个人很需要你,是吧?

她点点头,嘿嘿地笑,边笑边饮酒,边笑边擦眼泪。

她说:是我需要他。

她说:我需要去向他说声对不起。

她喝干了那碗相望于江湖,给我讲了一个还未结局的故事。

她讲故事的那天,是那只流浪狗被打死的当天。

(五)

她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大学上的是二本,在自己家乡的小城市里走读。

她没什么特殊的爱好,也没什么同学之外的朋友,按部就班地吃饭、逛街、念书,按部就班地在小城市长大。唯一和别人不同的是,她家里只有父亲和哥哥。

她是旁人眼里的路人甲,却是自己家中的公主,父亲和哥哥疼她,疼的方式各不相同。

父亲每天骑电动车接她放学,按时按点,雷打不动。

有时路过菜市场,停下车给她买一块炸鸡排,她坐在电动车后座上啃得津津有味。她说:爸爸你吃不吃?

父亲回头瞥一眼,说:你啃得那么干净,我吃什么吃呀?

哥哥和其他人的哥哥不一样,很高、很帅气、很迁就她。

她说:哥哥哥哥,你这个新发型好难看,我不喜欢看。

哥哥说:换!

她说:哥哥哥哥,你的这个新女朋友我不喜欢,将来变成嫂子的话一定会凶我的。哥哥说:换!马上换!

哥哥不是嘴上说说,是真的换,她的话就是圣旨,从小就是这样,并不觉得自己受委屈,只是怕委屈了妹妹。母亲离去时,妹妹还不记事,他心疼她,决心罩她一辈子。

他是个成绩不错的大学生,有奖学金,经常抢过电脑来翻她的淘宝购物车,一样一样地复制下地址,然后登录自己的账户,替她付款。

他临近毕业,家里没什么关系替他谋一份前途无量的工作,他也不甘心在小城市窝一辈子,于是顺应潮流成了考研大军中的一员。

有一天,他从台灯下抬起头,冲着客厅里的她说:等我考上研究生了……将来找份挣大钱的好工作,然后带你和爸爸去旅行,咱们去希腊的圣托里尼岛,碧海蓝天白房子,漂亮死了。

她从沙发上跳下来,跑过去找哥哥拉钩。她嘴里含着巧克力豆,心里也是。

浸在这样的爱里,她并不着急谈恋爱。

这个时代流行明艳,不青睐清秀,旁人眼里的她太普通了,主动追她的人不多,三拖两拖,拖到大学毕业还留着初吻,她却并不怎么在乎。

她还不想那么快就长大。

若日子一直这样平平静静地流淌下去该多好。

命运善嫉,总吝啬赋予世人恒久的平静,总猝不及防地把人一下子塞进过山车,任你怎么恐惧挣扎也不肯轻易停下来,非要把圆满的颠簸成支离破碎的,再命你耗尽半生去拼补。

乌云盖顶时,她刚刚大学毕业。父亲用尽一切关系,帮她找到一份还算体面的文职工作。

哥哥却忽然崩溃了,重度抑郁症。

事情是从哥哥的一次高中同学聚会后开始变糟的。

他那时连续考了三年研究生,没考上,正在拼死备考第四次。挨不住同学的再三邀约,勉强答应去坐坐。

一切都来得毫无征兆。

哥哥赴宴前,她嚷着让他打包点儿好吃的东西带回来,哥哥一边穿鞋一边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古怪地笑了一笑。

他系鞋带,埋着头轻声说:小妹,今天是别人请客,不是我埋单……

她开玩笑说:不管不管!偏要吃!反正你那些同学不是白领就是富二代,不吃白不吃!

父亲走了过来,递给哥哥50元钱让他打车去赴宴。

哥哥没有接,他说:爸爸,我骑你的电动车去就好。

谁也不知道那天的聚会上发生了些什么。

半夜时,哥哥空手回到家,没给她打包饭盒。他如往常一样,安安静静走进自己的小房间。

第二天她推开哥哥的房门,满地的雪白。

满坑满谷的碎纸片,教材、书以及她和哥哥一张一张贴在墙上的圣托里尼的照片。他盘腿坐在纸片堆里,一嘴燎泡,满眼血丝。

她吓坏了,傻在门口,不敢去抱住他,手指抠在门框上,新做的指甲脆响一声,断成两片。

哥哥不说话,眼睛也不看人。从那一天起,再也没正视过她的眼睛。

从小,他就被教育要努力、要上进,被告知只有出人头地有名有利才叫有前途,被告知机会均等、天道酬勤……却没人告诉他,压根儿就不存在平等的起跑线。也没人告诉他,不论行伍还是读书,这个世界对于他这种普通人家的子弟而言,晋升的途径有多狭窄,机遇有多稀缺。

学校教育教了他很多,却从没教会他面对那些不公平的资源配置时,该如何去调整心态。

学校只教他一种办法:好好读书。

他接触社会浅,接受的社会教育本就少得可怜,没人教他如何去消解那些巨大的烦恼执着。

他们不在乎你是否会心理崩塌,只教育你两点:1.你还不够努力;2.你干吗不认命。成千上万普通人家的孩子没资本、没机遇、拼不了爹、出不了国,他们早已认了命,千军万马地去挤考研的独木桥。

努力了,考不上,怎么办?

随便找个工作再认命一次吗?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接一次地认命吗?

你教我们努力奋斗去成功,为何对成功的定义却是如此之窄?

为什么不教教我们如果达不到你们所谓的成功标准的话,接下来该怎么活?只能认命吗?

哥哥不服,不解,不想认命。

他被逼疯了,却被说成是因为自身心理素质不好。

所有人都是公众价值观的帮凶。

没有人承认主谋是那套有着标准答案的价值观,以及那些冠冕堂皇的公平。就像没人了解那场同学聚会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六)

祸不单行,父亲也病了。

哥哥出事后,父亲变得和哥哥一样沉默,天天闷着头进进出出,在家和医院之间来回奔波,中年男人的伤心难有出口,只能窝在心里,任它郁结成恙。

人过中年,要病就是大病。医生不说,爸爸不讲,她猜也猜得出是绝症。

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完了。

她自此出门不敢关灯,害怕晚上回来推开门时那一刹那的清冷漆黑。她开始早出晚归,只因受不了邻居们悲悯的劝慰,很多时候,那份悲悯里更多的是一种带着俯视的庆幸。

没人给她买鸡排,也没人给她在淘宝上付款了,她必须每天拎着保温盒,掐着工余的那点儿时间在两个医院间来回奔跑,骑的是父亲的那辆电动车。

头发慢慢枯黄,人也迅速憔悴了下来。眉头锁久了,细白的额头上渐渐有了一个淡淡的“川”字,没人再说她清秀。

哥哥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认知功能不断地下降,自残的倾向越来越明显。一个阶段的电抽搐治疗后,医生并未给出乐观的答复,反而说哥哥已经有了精神分裂的征兆。

一天,在照顾哥哥时,他忽然精神失控,把热粥泼了半床,她推了他一把,他反推回来,手掌捺在她脸上,致使她后脑勺磕在门角上,鼓起杏子大小的包。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推她。

她捂着脑袋跑到街上。街边花园里有小情侣在打啵儿,她路过他们,不敢羡慕,不敢回头,眼前是大太阳底下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她未曾谈过恋爱,不知道上哪儿才能找到个肩膀靠一靠。

她给父亲打电话,怯怯地问:爸爸,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父亲在电话那头久久地沉默。

她哭着问:爸爸,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事情好像永远不会再好起来了。化疗失败,父亲一天比一天羸弱,再也下不了病床。饭盒里的饭菜一天比一天剩得多,末了不需要她再送饭了,用的鼻饲管。

她一天比一天心慌,枕巾经常从半夜湿到天亮,每天清晨都用被子蒙住脑袋,不敢看窗外的天光,心里默念着:再晚一分钟起床吧……再晚一分钟起床吧……

成住坏空,生死之事该来的该走的挡也挡不住留也留不住。

回光返照之际,父亲喊她到床头,嗫嚅半晌,对她说:……你哥哥,就随他去吧,不要让他拖累了你。

她低下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父亲盯着她,半晌无语。终于,他轻轻叹了口气,轻声说:是哦,你是个女孩子……又是久久的沉默,普普通通的一个父亲在沉默中离去。

她去看哥哥,坐在他旁边的床上。

哥哥头发长了,手腕上有道新疤,他依旧是不看她的眼睛,不看任何人的眼睛,他是醒着的,又好像进入了一场深沉的梦魇。

衣服和床单都是带条纹的,窗棂也是一条一条的,满屋子的来苏水味仿佛也是。她说:爸爸没了……

沉沉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她浑身轻得找不到重心,却不敢靠向他的肩头。她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从医院出来,她发现自己没有喊他“哥哥”。

不知为什么,她害怕再见到他,之后几次走到医院的栅栏门前,几次拐出一个直角。父亲辞世后的三年里,她只去看过他四次。

命运的过山车慢慢减速,日子慢慢回归平静。

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一个人吃饭、上班、逛街、跳槽,交了几个闺密,都是新单位的同事,没人知道她还有个哥哥。热心人给她介绍对象,相亲时,她几次把话咽回肚里,不想告诉人家自己有个精神病哥哥。

……

时光洗白了一点儿心头的往昔,带来了几道眼角的细纹。

她积攒了一点儿钱,爱上了旅行,去过一些城市和乡村,兜兜转转来到这座滇西北的古城。

这里是另一方江湖,没人关心你的出身背景、阶级属性、财富多寡和名望高低,也没人在乎你过去的故事。反正孤身一人,在哪里都是过,于是她决定不走了,留在了这个不问过去的小城,开了一家小店,认认真真地做生意,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偶尔,她想起在电动车后座上吃鸡排的日子,想起拉过钩的圣托里尼,想起医院里的来苏水味。

她想起父亲临终时说的话:是哦,你是个女孩子……

她自己对自己说:是哦,我是个女孩子……

慢慢地,哥哥变成了一个符号,不深不浅地印在往昔的日子里。

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然后她遇到了一只流浪狗。

直到她遇到了这只流浪狗。

(七)

2012年年末的一个午后,我路过古城五一街王家庄巷,他们打狗时,我在场。

我认识那只狗,也熟识旁边恸哭的姑娘。

那个姑娘攥住我的袖子哀求:大冰哥,救救它,救救它。

我为了自己的面子攥住了一根手指,而未能攥停那根棍子。

我看到棍子在它身上砸断,它不停地爬,爬回那个墙角。

我听到那个姑娘边哭边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帮她把那只流浪狗掩埋在文明村的菜地,带她回到我的酒吧,陪她坐到天亮。那天晚上,她在大冰的小屋里,喝了一整壶相望于江湖,讲了一个未结局的故事。故事里有父亲,有哥哥,有一个终于长大了的女孩子和一只流浪狗。

她告诉我说:我要去见一个人,晚了怕来不及。

她说:我需要去对他说声对不起。

天亮了,我帮她拖着行李,去客运站买票,目送她上车离去。

我没再遇见过她。

她留下的这个故事,我一直在等待结局。

时隔一年半。

2014年春末,我看到了一条微博。

微博图片上,一个清秀的姑娘站在一片白色的世界里,她左手搂着一幅黑框照片,右手挽着一个男子的胳膊。

这是一家人的合影:妹妹、哥哥、天上的父亲。

结束了,结束了,难过的日子都远去吧。

大家依偎在一起,每个人都是微笑着的,好起来了,都好起来了。

……

抱歉,故事的结局不是这样的。

2014年4月19日,江南小雨,我点开了一条没有文字只有图片的微博。

图片上她平静地注视着镜头,左手搂着一幅黑框相片,右手是另一幅黑框相片。

碧海蓝天白房子,微博发自圣托里尼。

不管是欠别人,还是欠自己,你曾欠下过多少个“对不起”?

时间无情第一,它才不在乎你是否还是一个孩子,你只要稍一耽搁、稍一犹豫,它立马帮你决定故事的结局。

它会把你欠下的对不起,变成还不起。

又会把很多对不起,变成来不及。

我不确定她最后是否跑赢了时间,那句“对不起”,是否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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