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哭

乖,摸摸头  作者:大冰

她坐在门槛上,火光映红面颊,映出被岁月修改过的轮廓……妮可妮可,蒙奇奇一样的妮可,你的娃娃脸呢?你的眼角怎么也有皱纹了?

她说:哥,我不哭。

我说:乖,不许哭,哭个屁啊。

她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闭着眼睛问我:

哥,我们什么时候回拉萨?


在遥远的21世纪初,我是个流浪歌手。

我走啊走啊走啊走,途经一个个城市一个个村庄。

走到拉萨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心说:就是这儿了。

我留了下来,吃饭、睡觉、喝酒、唱歌。

然后我遇见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然后我还遇见了一群族人,一些家人,以及一个故乡。

后来我失去了那个世界和那些族人。

只剩下一点儿乡愁和一点儿旧时光。

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

鱼和洋流,酒和酒杯,我和我的拉萨。

(一)

妮可是广东人,长得像蒙奇奇(日本超人气玩偶),蛮甜。

她高级日语翻译出身,日语说得比普通话要流利,2000年年初背包独行西藏,而后定居拉萨当导游,专带外籍客团,同时在拉萨河内仙足岛开小客栈,同时在酒吧做兼职会计。

当年她在我的酒吧当收银员,我在她的客栈当房客。

拉萨仙足岛那时只有四家客栈,妮可的客栈是其中一家,客栈没名字,推开院门就是拉萨河,对岸是一堆一堆的白头雪顶小山包。

我和一干兄弟住在妮可客栈的一楼,每天喝她煲的乱七八糟叫不上名字来的广东汤。

她喊我哥哥,我常把房间“造”得像垃圾场,她也一点儿都不生气,颠颠地跑来跑去帮忙叠被子、清桌子,还平趴在地板上从床底下掏我塞进去的酒瓶子和棉袜子。她把我们的衣服盛进大盆里,蹲在院子里吭哧吭哧地洗,我蹲在一旁吭哧吭哧地啃萝卜。

我边啃萝卜边问她:妮可妮可,你们客家妹子都这么贤惠么?

妮可龇着牙冲我乐,我也龇着牙冲她乐……真奇怪,我那时候居然一点儿都不脸红。

她说:哥啊,你真是一只大少爷。

妮可把自己搞得蛮忙的,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她请不起帮工,客栈里的活计自己一肩挑,早上很早就起床洗洗涮涮,一人高的大床单她玩似的拧成大麻花沥水,自己一个人甩得啪啪响。

拉萨是日光城,10点钟晒出去满院子的床单,12点钟就干透了,大白床单随风轻飘,裹在身上贴在脸上全都是阳光的味道,怎么闻也闻不够。

真好闻啊。

我每天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满院子跑着抱床单闻床单。

我一蹿出来,妮可就追着我满院子跑,她压低声音喊:哥啊,你别老穿着底裤跑来跑去好不好,会吓到客人的。

我不理她,自顾自地抱床单,抱得不亦乐乎。

有一回到底是吓着客人了。

那天阳光特别好,白飘飘的床单像是自己会发光一样,我一个猛子扑上去抱紧,没承想一同抱住的还有一声悦耳的尖叫。

太尴尬了,手心里两坨软软的东西……床单背后有人。

妮可是拉萨为数不多的日语导游,她的客栈那时候时常会进出一些日本背包客。好吧,是个日本妹妹。

那时候流行穿超人内裤,日本妹妹掀开床单后被超人吓坏了,一边哆嗦一边连声喊:苏菲玛索苏菲玛索。然后唰地给我鞠了一个躬。

我连滚带爬地跑回去穿长裤,然后给她赔罪,请她吃棒棒糖,她估计听不懂我说什么,讪讪地不接茬儿。我跑去找妮可学简易日语对话,抄了半张A4纸的鬼画符,我也不知道妮可教我的都是些什么,反正我念一句,日本妹妹就笑一声,念一句就笑一声。

一开始是捂着脸笑,后来是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笑,笑得我心里酥酥的,各种“亚灭蝶”。

仅限于此了,没下文。

语言不通,未遂。

很多年之后,我在香港尖东街头被那个日本妹妹喊住,她的中文明显流利了许多,她向她老公介绍我,说:这位先生曾经抱过我。

我想跑,没跑成,她老公捉住我的手特别开心地握着。

我请她和她老公以及他们家公子去半岛酒店吃下午茶,她老公点起单来颇具土豪气质,我埋的单。

临别,已为人母的日本妹妹大大方方地拥抱了我一下,她说:再见啦,超人先生……

我想起妮可当年教我的日语,说:瓦达西瓦大冰姨妈死。

妮可当年教过我不少日文单词,基本上都忘光了,只记得晚上好是“空班娃”;早上好是“哦哈要狗砸姨妈死”。(也不知记得对不对。)

我当时20岁出头,热爱赖床,每天“哦哈要狗砸姨妈死”的时间都是中午。12点是我固定的起床时间,二彬子是12点半,雷子是1点。

雷子叫赵雷,歌手,北京后海银锭桥畔来的。他年纪小,妮可疼他,发给他的被子比我和二彬子的要厚半寸。每天赵雷不起床她不开饭。

雷子是回民,吃饭不方便,她每天端出来的盖饭都是素的,偶尔有点儿牛肉也都在雷子碗里。

我不干,擎着筷子去抢肉丁吃,旁人抬起一根手指羞我,我有肉吃的时候从来不怕羞,照抢不误。雷子端着碗蛮委屈,妮可就劝他:呦呦呦,乖啦,不哭……咱哥还小,你要让着他。

雷子很听话,乖乖让我抢,只是每被叼走一块肉就嘟囔一句:杀死你。

雷子一到拉萨就高反,一晒太阳就痊愈。大昭寺广场的阳光最充沛,据说晒一个小时的太阳等同于吃两个鸡蛋,我天天带他去大昭寺“吃鸡蛋”,半个月后他晒出了高原红,黑得像只松花蛋。

妮可也时常跟着我们一起去晒太阳,她怕黑,于是发明了一种新奇的日光浴方式,她每次开晒前先咕嘟咕嘟喝下半暖瓶甜茶,然后用一块大围巾把脑袋蒙起来,往墙根一靠开始打瞌睡。

我和雷子试过一回,蒸得汗流浃背,满头满脸的大汗珠子。

妮可说这叫蒸日光桑拿。

蒸完桑拿继续喝甜茶。

光明甜茶馆的暖瓶按磅分,可以租赁,象征性交点儿押金就可以随便拎走。甜茶是大锅煮出来的,大瓢一挥,成袋的奶粉尘土飞扬地往里倒,那些奶粉的外包装极其简陋,也不知是从哪儿进的货。

一暖瓶甜茶不过块八毛钱,提供的热量却相当于一顿饭,且味道极佳,我们都抢着喝。

现在想想,当年不知吞下了多少三聚氰胺。

雷子倒茶时很讲礼貌,杯子一空,他先给妮可倒,再给我倒,再给自个儿倒。妮可夸他,说:哎呀,雷子真是个好男人。

他立马摆一副很受用的表情,谦逊地说:

Lady frst,

gentleman last,

handsome boy honest.

旁边坐着一个英国老头儿,人家扭头问:What?

(二)

那时候大家住在一起,过着一种公社式的生活,我的酒吧老赔本,妮可的客栈也不挣钱,日子偶有拮据,却从未窘迫。大家谁有钱花谁的,天经地义地相互守望着,高高兴兴地同住一个屋檐下,白开水也能喝出可乐味,挂面也能吃出意大利面的感觉来。

既是家人,彼此关心就是分内的义务,我们那时候最关心的是二彬子,或者说二彬子是最不让人省心的。

二彬子是我酒吧合伙人大彬子的亲弟弟,来自首都北京大通州。他说话一惊一乍的,胡同串子啥样他啥样,脾气也急,驴起来敢和他亲哥摔跤。他亲哥原本在拉萨市区租了小房子和他一起住,后来发现根本管不了他,于是塞到我身边来图个近朱者赤。

他蛮亲我,经常跑到我面前掏口袋。

他说:老大,我搞了些无花果给你吃。

我说:我不吃。

他说:吃吧吃吧吃吧。

然后硬往我嘴里塞,真塞,摁着脑袋塞,塞一个还不够非要塞满,非要把我塞得和只蛤蟆一样。

我知道他是好心好意,但嘴里塞满了怎么嚼?!

他也蛮亲妮可,经常夸妮可。

看见妮可吭哧吭哧洗衣服,就夸:啧啧,你和我妈一样贤惠。

妮可偶尔炒菜多放两勺油,就夸:啧啧,你做的饭和我妈做的饭一样好吃。

看见妮可穿了一件新衣服,就夸:啧啧,你的身材和我妈的身材一样苗条。

妮可被他给夸毛了,要来他妈妈五十大寿时的照片瞻仰风采,看完后气得够呛。

二彬子当时谈了个小女朋友,叫小二胡。小二胡读音乐学院,一把二胡走天涯,趁着暑假来拉萨勤工俭学。小姑娘家境很一般,但穷游得很有志气,她在宇拓路立了把阳伞,每天在街头拉四个小时的二胡挣学费。

二彬子会两句京剧花脸,天天跑过去喊一嗓子“蹦蹬淬!”,他一蹦蹬淬,小二胡立马琴弓一甩西皮流水,两个人四目相对含情脉脉,旁边围观的老外们单反相机咔嚓咔嚓响成一片。

二彬子请小二胡来客栈吃过饭,他一本正经地穿了一件白衬衫,还内扎腰。我们逗他,告诉他头回请人吃饭应该送花送礼物。他二话不说就蹿出门,不一会儿就捧回一大簇漂亮的格桑花,高兴得小二胡眼睛直眨。

过了不到半小时,隔壁邻居客气地敲开门,客气地和我们商量:……花就算了,当我送了,但花盆能不能还给我……

小二胡感动坏了,二彬子翻墙给她偷花,太浪漫了,她当场发誓要嫁给二彬子,把我们一家人吓坏了。

暑假结束后,小二胡和二彬子生离死别了一场,而后一路颠沛,沿川藏线返乡。临走时,她把二胡上的一个金属配件留给了二彬子做念想。小二胡后来考去了维也纳,远隔万重山水,他俩没能再见面。

二彬子麻烦妮可打了根绦子,想把那个金属配件挂在脖子上。

妮可问他想不想小二胡,他岔开话题打哈哈,说:妮可,你的绦子打得真漂亮,你和我妈一样手巧。

妮可手巧,但嘴笨,有心劝慰二彬子却不懂该怎么劝慰,她狠狠心把家里的座机开通了国际长途,但二彬子一次也没打过。

二彬子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依旧是每天咋咋呼呼地进进出出。

他的脖子上天天带着那个奇怪的挂饰。

听说,那个二胡金属配件叫千斤。

(三)

夏有凉风秋有月,拉萨的生活简单而惬意,并无闲事挂心头,故而日日都算是好时节。

和单纯的旅行者不同,那时常驻拉萨的拉漂们都有份谋生的工作。

妮可除了开客栈,还兼职做导游。

当年来拉萨的穷老外太多,一本《孤独星球》走天涯,人人都是铁公鸡,妮可的导游生意常常半年不开张,偶尔接个团都像中了彩票一样。

每次她一宣布接到了团,整个客栈都一片欢腾,然后大家各种瞎忙活瞎出主意,这个给她套上一件冲锋衣,那个给她挂一只军用水壶,大家都把自己最拿得出手的物件贡献出来,逼着她往身上挂。

我那个时候身上最值钱的家用电器是爱立信三防大鲨鱼手机,也贡献出来给她撑场面。每每她满身披挂地被我们推出门,捯饬得比游客还要游客。

她手抠着大门不撒手,笑着喊:不要啊……去个布达拉宫而已啊。

二彬子把她抱起来扔出去,她隔着门缝用广东话笑骂:契兴啊(发神经啊)……去布达拉宫用不着拿登山杖啊。

布宫的门票比故宫的还要贵,我们都不舍得花那个钱,妮可是我们当中唯一进过布达拉宫的。她的小导游旗是最特别的,登山杖挑着一只爱立信大鲨鱼手机,后面跟着一堆日本株式会社老大叔。

爱立信后来被索尼收购,不知道是否拜妮可所赐。

那时候,我们在拉萨的交通工具是两条腿加自行车,偶尔坐三轮,万不得已才打车。拉萨打车贵,北京起步价7.5元的时候,拉萨就是10块钱了。

大家在各自的城市各有各的社会定位,来到拉萨后却都回归到一种低物质需求的生活中,少了攀比心的人不会炫富,也不太会去乱花钱。

大家好像都不怎么打车,再远的路慢慢走过去就是,心绪是慢悠悠的,脚下也就用不着匆忙赶路。

在我印象里,妮可只打过一回车。

有一天下午,她像一只大兔子似的蹦到我面前,摊开手掌问我借钱打车,我说借多少?她说快快快,150!

我吓了一跳,150块都可以打车到贡嘎机场了,一问她,果不其然。

妮可带的团的一个客人掉了个单反相机盖,她必须在一个半小时内赶去机场才来得及交还。

我问她是客人要求她去送吗,她说不是。我说那客人会给你报销打车费吗?

她说:哎呀哥哥呀,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我乐了,好吧这不是钱的事,这是算术的事好不好,打车去贡嘎机场要花150块,返程回来又是150块,这还不算过路费……

我拗不过她,陪她打车去的贡嘎机场,计价器每跳一次我就心痛一下,我算术好,十几斤牛肉没有了。

丢镜头盖的是个大阪大叔,我们隔着安检口把镜头盖飞给了他,机场公安过来撵人,差点儿把我扣在派出所。

返程的钱不够打车,坐机场大巴也不够,我们走路回拉萨,走了十里地才拦到顺风车。

司机蛮风趣,逗我们说:你们是在散步吗?

我一边敲妮可的脑袋一边回答说:是,啊,吃,饱,了,撑,得,慌,出,来,散,散,步喽,啊,哈!

说一个字敲一下。

那个丢镜头盖的大阪大叔后来邮寄来一只陶瓷招财猫,算是谢礼。我把那只猫横过来竖过去地掏啊掏啊,掏了半天也没掏出来我那150块钱。

十几斤牛肉啊……牛肉啊!

牛肉啊!

(四)

我那个时候晚上开酒吧,白天在街头卖唱,卖唱的收入往往好于酒吧的盈利,往往是拿下午卖唱挣来的钱去进酒,晚上酒吧里再赔出去,日日如此,不亦乐乎。

拉萨不流行硬币,琴盒里一堆一堆的毛票,拉萨把毛票叫作“毛子”,我们把街头卖唱叫作“挣毛子的干活”。

那时候,大昭寺附近好多磕长头的人,路人经过他们的身旁都习惯递上一张毛子,以示供养、以敬佛法。藏民族乐善好施,布施二字是人家时时刻刻都会秉行的传统价值观,受其影响,混迹在拉萨的拉漂们也都随身常备毛子。

朝圣者一般不主动伸手要毛子,主动伸手的是常年混迹在大昭寺周围的一帮小豆丁,这帮孩子算不上是职业的小乞丐,抱大腿不给钱就不走的事是不会做的,他们一般小木头桩子一样栽到你跟前,伸出小爪子用一种很正义的口吻说上一句:古奇古奇,古奇古奇。

古奇古奇,是“求求你给一点儿吧”的意思。

你不搭理他,他就一直说一直说,直到你直截了当地来上一句:毛子敏度。

口气和口吻很重要,这帮孩子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主,惹恼了他们的话当真骂你。他们骂人只一句:鸡鸡敏度!

一般人骂人是指着鼻子,他们是指着裤裆开骂,骂得你虎躯一震菊花一紧。

敏度,在藏语里是没有的意思。

我是属于打死也不受胁迫的天蝎座,当年被“敏度”了不知多少回,时间久了那帮小祖宗一见到我,远远地就高喊“鸡鸡敏度”,搞得我和弦按错、鼓点敲乱,搞得身旁刚到拉萨的漂亮妹子一度以为那是我的藏语名字。

高原的空气干燥,街头开工时,水如果喝得少,几首歌就能把嗓子唱干。

妮可妹妹心肠很好,每天晚上都会跑来给我送水。每次她都抱着瓶子,笑眯眯地坐在我身后,顺便帮我们收收卖唱的钱。

她最喜欢听赵雷唱歌。

雷子那时是拉萨的街头明星。每天他一开唱,成堆的阿佳(拉萨藏语,姐姐)和普木(拉萨藏语,姑娘)脸蛋红扑扑地冲上来围着他听。他脾气倔,刺猬一只,只肯唱自己想唱的歌,谁点歌都不好使。

妮可例外,点什么他唱什么,妮可怕他太费嗓子,每天只肯点一首,点一首他唱三首,谁拦都不好使。

雷子喊她“姐”,在妮可面前他乖得很。

雷子另外有个姐姐嫁到了国外,那个姐姐对他很好,他曾给姐姐写过一首歌:

姐姐若能看到我这边的月亮该多好

我就住在月亮笑容下面的小街道……

姐姐我这边的一切总的来说还算如意

你应该很了解我就是孩子脾气

最近我失去了爱情生活一下子变得冷清

可是姐姐你不必为我担心

姐姐你那边的天空是不是总有太阳高照

老外们总是笑着接吻拥抱看上去很友好

你已经是两个小伙子心中最美丽的母亲

在家庭的纷争中你是先让步的贤妻

姐姐如果感到疲惫的时候去海边静一静

我也特别希望有天你能回来定居在北京

我知道有一些烦恼你不愿在电话里和我讲起

你会说Don't worry傻傻一笑说一切会好

一切会好

一切会好

……

雷子打小苦出身,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自己养活自己,高兴了没人分享,委屈了自己消化。北京城太大,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人人都是自了汉,坑他的人多、疼他的人少,故而,他把对他好的人都放在心尖上,以及琴弦最深处。

雷子歌中的那个姐姐应该对他很好吧。

我没见过雷子歌中的那个姐姐,我只记得他在拉萨街头放声高歌时,一侧身,露出了半截脱了线的秋衣,妮可坐在他身后,盯着衣角看上一会儿,偷偷侧过身去,悄悄揩揩眼角的泪花。

她和那个远在异国他乡的姐姐一样,都蛮心疼他。

会心疼人的姑娘都是好姑娘。

(五)

下午卖唱,晚上开酒吧。

酒吧名叫“浮游吧”,取自《诗经·曹风·蜉蝣》: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很多年之后,有人说浮游吧代表了拉萨的一个时代。

当年的浮游吧藏在亚宾馆隔壁的巷子里,英文名曰:For You Bar。

因为这个英文名字的缘故,当年很多穷游的老外常来光顾,他们可能觉得这个名字非常浪漫,于是招牌底下时常可以看见小男生向小女生告白、小男生向小男生示爱。

我从小学美术,英语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英文水平烂到姥姥家,字母是24个还是26个一直都搞不清楚,为了酒吧的生意不得不拜托妮可帮我搞英文速成。

她当真厉害,教了我一句酒吧万能待客英文,那句英文就四个单词:Coffee?Beer?Whiskey?Tea?(咖啡?啤酒?威士忌?茶?客官您要喝哪一种呢?)

这句话直奔主题、直截了当、百试不爽,当真好使,我一直用到今天。

妮可当年在浮游吧当会计,她长得乖,是我们酒吧的吉祥物,人人都喜欢逗她,一逗她她就乐,一乐,脸上就开出一朵花。

我说:妮可你这样很容易笑出一脸褶子来的,回头嫁不出去砸在手里了可如何是好?

她慌了一下,手捂在脸上,顷刻又笑成一朵花。

她说:或许有些人不在乎我有没有褶子呢。

她说的那个“有些人”我们都认识,我不再说什么。

好姑娘总会遇见大灰狼,妮可也不例外。

她那时候爱上的是一个渣男,脚踩两只船的极品渣。

墨分五色,浪子有良莠,有些人走江湖跑码头浪荡久了,养出一身的习气,张嘴闭嘴江湖道义,转身抹脸怎么下作怎么胡来,这种人往往隐藏得极好,像只蜘蛛一样,慢慢结网,然后冷不丁地冲出来祸害人。

渣男嘴甜,表面功夫做得极好,女孩子的心理他吃得透透的。他知道小姑娘都期待一个完美的故事,于是给妮可画了一张饼,从追她的第一天起就说打算娶了她和她举案齐眉一辈子。

妮可爱上那枚渣男时,并不知他在内地已有女友,渣男也不说,直等到妮可深陷情网时才吐露三分,他解释说内地的女朋友重病在身,现在和人家分手,等于雪上加霜。

他说:妮可,我是真的爱你,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为了咱们的将来,你能别去在乎那些不重要的事情吗?

他吃准了妮可不舍得和他分手,逼着妮可默认了自己脚踩两只船的事实,只推说时间可以搞定一切。

妮可第一次谈恋爱,莫名其妙成了个“三儿”。

渣男和自己内地的女朋友打电话发短信的时候,不怎么避讳她。

妮可单纯,半辈子没和人红过脸吵过架,她可怜巴巴地喜欢着他,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说不出口。她是客家人,对感情一根筋得很,心火烧得凶了,就冒死喝酒浇愁。

她有哮喘,两瓶拉萨啤酒就可以让她喘到死。我们胆战心惊地把她弄活,转过天来客人少的时候,她又自己一个人躲到没人的角落抱着瓶子喝到休克。

酒醒了以后她什么也不说,只说自己馋酒了不小心喝多了,然后忙忙活活地该洗被单洗被单,该当导游当导游,该当会记当会计。

这个傻孩子苦水自己一个人咽,并不去烦扰旁人,找人来当垃圾桶。那时候我们都只知她感情不顺,具体原因并不清楚。

我蛮担心她,有时在唱歌的间隙回头看看她,她独自坐在那里出神……这场面让人心里挺难受。

我那时年轻,女儿家的心思琢磨不透,劝人也不知该怎么劝,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我说:妮可,别让自己受委屈。

她脸红了又白,轻声说:这是我第一次谈恋爱,总要努力去试试哦……

她又说:不要担心我……也没那么委屈啦。

她实在太年轻,以为所有的爱情故事历经波折后都会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话说,你我谁人不曾当局者迷过呢?

(六)

那时候,我们一堆人几乎24小时待在一起,妮可例外,她谈恋爱的那半年,几乎每天都会消失一会儿,不用说,一准是约会去了。

爱情和理智是对立关系,恋爱中的女人情商高于智商,她那段时间偷偷买了眉笔粉饼,脸擦得明显比脖子白,我们都发现了,就她自己不觉得。

有一次她打电话时,被我听到了。她用两只手抓着话筒,轻轻地说: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我没别的意思……好了,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她每次约会的时长不等,有时候半个小时,有时候三五个小时。我们摸着一个规律,但凡她半个小时就回来,一准是瘪着嘴闷声不说话的,不用说,约会时又受气了。她回来的时间越晚心情就越好,有时候到了酒吧夜间开始营业时才出现,哼着歌,眼睛弯弯的,嘴角也是弯弯的。

妮可蛮负责任,在我的印象里,她谈恋爱的那段时间好像从未误工过,每天晚上开工时,她都会准时出现。

但有一天,妮可消失了很久,晚上也没来上班。她从半下午出门,一直到半夜也没出现。

那天太忙,没顾得上给她打电话,半夜我们回客栈的路上还在猜她会不会夜不归宿,等回到客栈了才发现不对劲。

妮可的房间是在大门旁,隐隐约约听到她在房间里哭。

我和二彬子跑去敲门,怎么敲也敲不开,二彬子比我性急,一脚踹开了小木门,妮可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哭,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哭肿的眼睛早已睁不开了。

我过去拉她,冷不丁看见腮上半个清晰的掌印。

我气得哆嗦起来,问她:谁打的?!

她已经哭到半昏迷的状态,拨楞着脑袋含含混混地说:自己,自己摔的。

自己摔的能摔出个巴掌印吗?!

我问:是他打的吗?说话!

无论怎么问她,她都不肯多说,只是哭,再不肯多说一句话。我和二彬子搞来湿毛巾给她擦脸,她一动不动地任凭我们摆布,面颊刚擦完又哭湿,红肿得像桃子,折腾了半天才把她抬上床盖上了被子,不一会儿枕巾又哭湿了。

我咬着后槽牙说:妮可,你先睡,有什么话咱们明天说,需要我们做什么你只管说。

暴力不解决问题,但解气。她只要一句话,我们连夜把渣男打出拉萨。

但她死扛着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哗哗地淌眼泪。

在关上门之前,她终于肯开口了。

她声音低低地轻喊:哥……

我说:嗯?

她说:哥……你们屋能不能别关灯?

我们没关灯,一直到天亮,都隐约听得到对面妮可房间里传来轻轻的抽泣声。妮可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街面上的人问她哪儿去了,我们只推说她身体不舒服不想出门。

第三天,渣男找到酒吧来了,他大大咧咧地推开门,张嘴就问:欸,那个谁,妮可怎么不接我电话?

又说:一吵架就玩失踪……女人啊,真麻烦。

之前碍着妮可的面子,大家对渣男都还算客气,他来喝酒并不收酒钱,偶尔也称兄道弟一番。渣男知道我们和妮可的关系,很是不把自己当外人,素日里言辞间很是百无禁忌。

我们一干人来拉萨是来过日子的,并非来惹是生非的,开酒吧和气生财,遇到说话口气硬的人也都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久之,渣男以为遇见的是一群只会弹琴唱歌的文艺青年。

他犯了一个错误,错把文氓当文青。

氓是流氓的氓。

还没等我从吧台里跳出去,二彬子已经满脸微笑地迎了上去。

渣男是被踹飞出去的,四脚朝天滚在台阶下,然后一路连滚带爬,被一堆他心目中的文艺青年从浮游吧门口打到了亚宾馆门口。

过程不多讲了,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渣男尿湿了裤子,磕掉了一颗门牙。

二彬子是北京通州人,来拉萨前的职业是城管。

我们等着110上门,一直没等到,渣男被打跑后没再出现,事情就此画上句号。

后来知晓,那天渣男和妮可约会时随身带了一份合同,他想要妮可在合同上签字,并说了一个交换条件,他说:你把客栈给我一半,我回去和她断了,全心全意和你在一起。

妮可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番话出自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之口?

妮可苦笑,问:你爱过我吗?

渣男说:爱啊,一直都爱啊。

妮可接过合同,她说:如果你已经不爱我了,早点儿告诉我好吗?

渣男说:你胡思乱想什么,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啊……快点儿签字吧,亲爱的。

他脚踩两只船,她忍了。她以为他知晓她的隐忍,幻想着能忍到他良心发现的那一天,没承想他并没有良心。

所有的幻想和期待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合同在妮可手中被慢慢撕成雪花,一扬手撒满了人行道。

渣男吃了一惊,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吃定了妮可,惊讶瞬间转化为恼羞成怒,他抬手抽了妮可一个大嘴巴。

女人容颜逝去要十年,男人贬值不过一瞬间。

妮可没哭也没闹,甚至没再多看他一眼,她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回仙足岛,关上房门后才痛哭起来。她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在此之前她的世界一片单纯,从未有过如此汹涌的伤心。

听说,每个好姑娘都会遇到一只大灰狼,据说只有遇到过后才能拥有免疫力,有免疫力是件好事,可大灰狼留下的阴影呢?

事情过后,我们一度很担心妮可的状态,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带她去踢足球,带她爬色拉乌兹逃票去色拉寺,希望大汗淋漓能代谢走一些东西,诵经声能带来一些东西。

她乖乖地跟在我们旁边,看不出有明显的异样,和以前相比,只是话变得很少。

之前那个乐呵呵的妮可去哪儿了?我们想让妮可快点儿好起来。

我们满屋子“破四旧”,努力销毁渣男的一切痕迹,搜出来的零碎装了半编织袋:妮可给他织了一半的围巾,妮可给他缝的手机套,妮可给他拍的照片……还有他唯一送过妮可的礼物:一只杯子,上面印着一行字:我一生向你问过一次路。

问你妹啊问,满世界玩得起的姑娘你不招惹,偏偏来祸害一个傻姑娘。

我一脚跺碎了杯子,硌得脚心生疼。

渣男学过两年美术,他追妮可的时候,曾在妮可客栈的墙壁上画过一幅金翅大鹏明王。怕妮可睹画伤情,我搞来乳胶漆把那幅画涂刷干净。

我在那面崭新的墙上画了一只硕大的卡通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童花头,还有一对笑笑的小对眼。

又在卡通小姑娘旁边画了一堆脑袋,众星捧月般围在她周围,有的小人儿龇着牙抠鼻屎牛牛,有的小人儿摆出一副黄飞鸿的姿势,有的小人儿抱着吉他嘴张得比脑袋还大,所有的小人儿一水儿的斗眼。

妮可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画画。

她问:哥,你画的是什么?

我说:喏,这是你,这是咱们一家人,咱们一起在过林卡(藏语,郊游或野炊的意思),高高兴兴地一直在一起。

我说:妮可,你是不是很感动?感动也不许哭啊。

她一下子用手捂住眼,脑袋上下点着,带着哭腔说:嗯嗯嗯……

我说:这才是好姑娘……哥哥请你吃个大苹果吧。

我挥手在卡通小姑娘旁边画了一只大苹果。

(七)

妮可满血复活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没过多久,每天早上甩床单的啪啪声又重新响起来了。

我照例每天穿着底裤冲出去抱床单、闻床单。

她照例满院子撵我。

我一度想撮合她和安子。

安子也住在仙足岛,他租了房子想开客栈,但不知怎么搞的,开成了一家收留所,他们家连客厅里都睡满了人,全都是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的全国各地的朋友,没一个客人。

有些朋友讲情调,直接在客厅里搭帐篷。大部分的穷朋友对物质的要求没那么高,一只睡袋走天涯。

安子性情纯良,对朋友极好,他没什么钱,但从不吝啬给浪荡天涯的游子们提供一个免费的屋檐。他极讲义气,是仙足岛当年的及时雨呼保义。

安子家每天开伙的时候那叫一个壮观,一堆人围着小厨房,边咽口水边敲碗。没人缴伙食费,也没人具体知道这顿饭要吃什么,每个房客你一把葱我一把面地往回带食材。

掌勺大厨是安子,他守着一口咕嘟咕嘟的大锅,拿回来什么都敢往里面放,然后一把一把地往里面撒辣椒面。

他是川人,做菜手艺极好,顿顿麻辣杂烩大锅菜,连汤带水,吃得人直舔碗。

我们时常去蹭饭,吃过一系列组合诡异的菜肴:猪肉西红柿炖茄子、花生土豆煮扁豆、牛肉燕麦香菜折耳根面片子汤……

我们吃吗吗香,他是做吗吗香。

那么反社会的黑暗料理食材搭配,也只有他能驾驭。

安子长得高大白净,文质彬彬,典型的阳光男文青。

他那时在一家小报社工作,跑社会新闻也写副刊杂文,靠条数领绩效工资。可拉萨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哪儿来那么多事件新闻啊,有时候跑一整天,一条也搞不来。安子没辙,就拽着客栈里的人一起编心灵鸡汤和人生感悟凑版面。他客栈里的人普遍太“仙”,张嘴不是马尔克斯就是杰克·凯鲁亚克,于是他经常跑到妮可的客栈来凑臭裨将。

那时大家都年轻,没什么社会阅历,编出来的文字一派校园文学气息。

大家七嘴八舌,安子默默写笔记做整理。安子是个大孩子,编完了还要大声朗诵,各种文艺范儿,各种陶醉,各种自我肯定。

我烟火气重,听不来白衣飘飘的年代,他念他的,我玩我的俄罗斯方块。妮可的纯情度比安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安子的文艺朗诵是她的最爱,听得高兴了经常一脸崇拜地鼓掌,还颠颠地跑去烧水,问人家要不要喝豆奶。

豆奶香喷喷的可好喝了,我也想喝……但她只冲给安子喝。

安子喝豆奶的样子很像个大文豪,意气风发一饮而尽。

怎么就没烫死他?

我看出点儿苗头,串联了满屋子的人给他俩创造机会。

这俩人都还是纯情少男少女,都不是主动型选手,若没点儿外力的推动,八百年也等不来因缘具足的那一刻。

妮可客栈里那时候有辆女式自行车,大家齐心合力把气门芯给拔了,车胎也捅了,车座也卸下来藏起来了。那辆自行车是大家共用的交通工具,为了妮可,不得不忍痛自残。

我们的算盘打得精。

没了自行车,需用车时就撺掇妮可去向安子借,不是都说借书能借出一段姻缘吗?那借自行车指不定也能借出一段佳话来。

佳话迅速到来了。

那天,妮可要出门买菜,我们连哄带骗让她洗干净了脸、梳了头,并换上一条小碎花裙子,然后成功地忽悠她去找安子借车。

大家挤在门口目送她出门,还冲她深情挥手,搞得妮可一脑袋问号。

她出门没到十五分钟就回来了,我们都好生奇怪,怎么个情况?安子没把车借给你?

她傻呵呵地说:是啊,他没借给我……

哎哟!怎么个情况?

妮可傻呵呵地说:安子听说咱家的自行车坏了,就把他家的自行车送给我了。送?

好吧,送就送吧,我们追问:然后呢,然后你怎么说的?

妮可说:然后我说我们家还缺打气筒。

我们追问:然后呢,然后他怎么说的?

妮可傻呵呵地说:然后……他把打气筒也送给我了。

你怎么不说你们家还缺个男朋友?!

安子的自行车是老式28锰钢,妮可腿短,骑出100米歪把三四回,我们怕她摔死,一周后替她把车还了回去。

我们还是时常去安子家蹭饭,安子还是经常跑到我们客栈来编人生感悟,编完了就高声朗诵,每回妮可都给他冲一杯豆奶喝。

妮可和安子没发展出什么下文来,他俩之间的缘分,或许只限于一杯纯白色的豆奶。是为一憾。

失去安子的音讯已经很久了,六年?七年?我记不清了。

辗转听说他回到内地后,安居在一个叫丰都的小城,收敛心性娶妻生子,撰文为生。

仙足岛的岁月已成往昔,如安子那般仗义的江湖兄弟如今寡鲜。如今是自媒体为王的年代,人们懒得付出和交流,只热衷于引领和表达,微博和微信上每天都可以刷出成堆的心灵鸡汤人生感悟,无数人在转发,却不知有几人能真正做到知行合一。

我亦俗人,有时也转发一些人生感悟,有时一边读一边想,个中某些金句,会不会出自安子的笔端。

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多年未见了,有些许想念。

(八)

需要想念的人有好多。

月无常满时,世事亦有阴晴圆缺。

2008年3月14日。

我的家人纷落天涯,我的族人四散。

我慌着一颗心从济南赶往拉萨,横穿了半个中国却止步于成都,无法再往前行。

很多人撤到了成都,妮可也在其中。

她站在宽巷子的路口,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尖尖的,死死地抠在我胳膊上,她哭:哥!家没了。

我说:你他妈哭个屁!不许哭!

我说:人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一个月后,新家在成都落成,位置在东门大桥的一座“回”形商住楼里,名为“天涯往事”,隔壁是“蜂后”。

我帮妮可在墙壁上画画,画了她的卡通像,又画了自己的,然后忽然不知道该再画谁的了,我回头,妮可站在吧台里擦杯子,葛莎雀吉的吟唱回荡在偌大的loft(宽广开放的自由空间)里,空旷的屋子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我站到门口抽烟,行人慵懒地踱过,“胖妈烂火锅”的味道飘过,满目林立的店铺,闻不到煨桑的烟气,望不到我的拉萨河。

“天涯往事”开业的第二天,我返程回北方。

临行前,妮可给我做饭吃,炒了牛肉,炖了牛肉,一桌子的肉,没人和我抢。

她送我到楼梯口,忽然停下脚步。

她问:哥,我们什么时候回拉萨?

我站在楼梯末端,转身,伸手指着她,只说了一句:不许哭。

她使劲憋气、使劲憋气,好歹没哭出来。

她站在楼上往下喊:哥,常来成都看看我。

我没能在成都再看到她。

一个月后,“5·12”大地震。

新开业的“天涯往事”没能撑到震后重建的时期,迅速地变为往事,与许多往事一起,被隔离在了过去。

震后,妮可背着空空的行囊回了广东,她在NEC(日本电气)找到一份日文商务翻译的工作,跻身朝九晚五的白领行业。

之后的数年间,她到济南探望过我,我去广东看望过她。

2008、2009、2010、2011、2012、2013、2014.

除了妮可、二彬子和赵雷等寥寥数人,当年同一屋檐下的家人如今大多杳无音信了。

二彬子也来济南看过我一次,他回北京后结婚生子,挺起了啤酒肚,俨然已是一副中年人的模样。我和他提起小二胡,他借酒遮面打哈哈。

和赵雷见的次数算多的。

有时在簋街午夜的粥铺里,有时在南城他的小录音棚里,他一直没放下那副刺猬脾气,也一直没放下吉他,巡演时路过济南,听说也曾路过拉萨。

这个世界奔跑得太快,妮可一直没能再遇见他俩。

(九)

2013年除夕,妮可来找我过年,我们一起在丽江古城包了饺子,那里有我另外一个世界的另外一群族人。大家都很喜欢妮可,昌宝师弟尤其爱她,包饺子时蹲在她脚旁拿脑袋蹭她。

我们喝酒、弹琴、唱歌,把嗓子喊哑。12点钟声敲响时冲到门口放鞭炮,满世界的喜气洋洋,满世界的噼里啪啦。

我醉了,满世界给人发红包,发到妮可时,我敲敲她脑袋,问她开不开心啊,喜不喜欢丽江啊,要不要留下来啊。

她坐在门槛上,火光映红面颊,映出被岁月修改过的轮廓……妮可妮可,蒙奇奇一样的妮可,你的娃娃脸呢?你的眼角怎么也有皱纹了?

妮可也醉了,她说:哥,我不哭。

我说:乖,不许哭,哭个屁啊。

她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闭着眼睛问我:

哥,我们什么时候回拉萨?

除夕夜里的丽江,烟花开满了天空,我轻轻抱了她一下,拍拍她的背。

妮可你看,好漂亮的烟花。

妮可,我曾悄悄回过一次拉萨。

2010年30岁生日当天,一睁开眼,就往死里想念。

一刻也不能等了,一刻也不容迟缓,脸都没洗,我冲去机场,辗转三个城市飞抵拉萨贡嘎机场。

再度站在藏医院路口的时候,我哽咽难言,越往里走,大昭寺的法轮金顶就越看得真切。那一刻,我是个近乡情怯的孩子,匍匐在滚烫滚烫的广场上,一个长头磕完,委屈得涕泪横流。

端着枪的武警过来撵我,他说:走喽走喽,不要在这里躺。

我打车来到仙足岛,客栈林立,没有一个招牌是我熟悉的。我翻手机,挨个儿打电话。空号、空号、忙音……没了,全没了。

很难受,自17岁浪荡江湖起,十几年来第一次尝到了举目无亲的感觉。

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两年后,我随缘皈依三宝,做了禅宗临济宗在家弟子。皈依的那天跪在准提菩萨像前我念: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我想我是痴还是贪?愿我速知一切法吧,别让我那么驽钝了。

大和尚开示我缘起论时,告诉我说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他说,执念放下一点儿,智慧就升起一点儿。

可是师父,我执念重,如缕如麻如十万大山绵延无尽。

我根器浅。

时至今日,我依旧执着在和拉漂兄弟们共度的那些时光里。

他们是我的家人,我的族人,我弥足珍贵的旧时光。

若这一世的缘尽于此,若来生复为人身,我期许我能好好的,大家都能好好的,这个世界也是好好的。我期许在弱冠之年能和他们再度结缘于藏地,再度没皮没脸地做一回族人当一回家人,再度彼此陪伴相互守望,再度聚首拉萨。

(十)

给我一夜的时间吧,让我穿越回九年前的拉萨。

让我重回拉萨河上的午夜。

那里的午夜不是黑夜,整个世界都是蓝色的。

天是清透的钴蓝,一伸手就能攥得。月光是淡蓝,浑朴而活泼,温柔又慈悲,不时被云遮住又不时展露真颜。每一片云都是冰蓝,清清楚楚地飘啊飘,移动的轨迹清晰可辨。

星星镶在蓝底的天幕上,不是一粒一粒的,是一坨一坨的,漂亮得吓人。

星空下是蓝波荡漾的拉萨河,河内是蓝瓦蓝墙的仙足岛,岛上住着我熟睡的家人和族人,住着当年午夜独坐的我。

我习惯在大家熟睡后一个人爬上房顶,抽抽烟、听听随身听,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仰着头看天。

蓝不只代表忧郁,漫天的蓝色自有其殊胜的加持力,覆在脸上、手上、心上、心性上,覆盖到哪里,哪里便一片清凉。

四下里静悄悄的,脚下房间里的呼噜声清晰可辨,这是二彬子的,这是赵雷的,那是妮可的……

我想喊叫出来。

声音一定会沿着拉萨河传得很远。

我想翻身爬起来踩着瓦片爬到屋顶最高处,用最大的声音喊啊,喊:我心里很高兴啊,我很喜欢你们啊!

管你们被吵醒后生不生气,反正我就是想喊啊。

我想着想着,然后就睡着了。

赵雷有首歌,叫《画》,他唱到:

为寂寞的夜空画上一个月亮

把我画在那月亮下面歌唱

……

画上有你能用手触到的彩虹

画中有我决定不灭的星空

画上弯曲无际平坦的小路

尽头的人家梦已入

……

曾经有一个午夜,他和妮可一起,悄悄爬上屋顶,悄悄坐到我旁边。

他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三根皱皱巴巴的“兰州”,递给妮可一根,自己叼一根,给我点上一根。

烟气袅袅,星斗满天。

妮可伸出双臂,轻轻揽在我们的肩头。

没有人说话,不需要说话。

漫天神佛看着呢,漫天遍野的蓝里,忽明忽暗的几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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