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夫

A. M. 伯雷奇[笔名Ex-private X]

怪奇故事集  作者:罗尔德·达尔

在特莎·温亚德眼中,卢德盖特小姐最奇怪的特点似乎就是对乞丐的仁慈。确实,从本性上说,这有点特别,它所呈现的表象就像一座山脉出人意料的山峰和山谷,因为在她内心,有的是不显形迹的吝啬。这吝啬就像大理石上的一条难以捉摸的细纹,人们随时都能瞥见它,但追踪了它的一段走向之后,又会看不见它了。这个星期她会毫无怨言地支付家里的账单,而下个星期她就会对它们表示不悦,质疑最小的款项,提出一些极其荒谬的节省开支的建议,如果管家芬奇太太照她的话做了,以后她就会第一个谴责这些措施。她富到足以冷漠待人,不过,也老到足以反复无常。

卢德盖特小姐很少给当地的慈善机构捐款,那些在不同的时间出来募捐的善良的好事者,经常带着认捐单和慈善界的故事上门拜访,但总是空手而归。她勒紧自己的钱包,且有种种貌似正确和易见的理由:医院应该由国家来资助;帮助当地穷人的计划毁掉了节俭的风气;我们自己也有异教徒要争取入教,根本无须派遣传教士出国。然而,她有时在突发性的慈善活动中对个人极其慷慨,她对流动乞丐的仁慈在乞丐的兄弟会里广为人知。邻居们却对此颇有微词,因为她等于在怂恿所有的来路不明者涌来这里。

当初,特莎·温亚德同意来试工一个月的时候,就知道她会发现卢德盖特小姐是个难伺候的主,因此怀疑自己能否保得住这份陪伴的工作,同时,也怀疑自己是否愿意留下。这件事不是通过阅读和回应广告来安排的,而是源于特莎认识这位老妇的一个已婚的侄女,这侄女在把年轻的姑娘推荐给年老的女亲戚时,也向特莎暗示了老妇的反复无常和应对方法。所以特莎是在得到良好的指导之后来这座屋的,不完全像是一个陌生人。

从特莎第一次进入这座屋子的那刻起,就被深深吸引住了。她对古老的乡村别墅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浪漫情结,尽管这座以“比林顿·阿博兹”命名的建筑已不再留有原先小修道院的痕迹,但单是它的悠久历史就足以让人肃然起敬。它的主体建筑呈詹姆斯一世时期的风格,但某个十八世纪的屋主——当时一位意大利建筑的狂热爱慕者——用灰泥覆盖了屋子的正面,还增加了一个柱式的门廊。也可能就是这同一个屋主,在穿越坚果林的一条小径的尽头建了一座凉亭,把它设计成希腊神庙的样式。于是,在这座别墅后面芦苇丛生的鱼池旁边,有了一个令他得意的仿冒古迹,自那以后,时间的流逝在不断增加它的真实感。特莎非常了解那个时代,她想,这个浪漫的乡绅,很可能爱在月明之夜雇一个冒牌的“隐士”,让他在这座仿造的古迹旁打坐冥思。

屋子四周的花园树木葱茏,因此,给屋子本身带来一种压抑感,也不可避免使空气显得有点潮湿和阴郁。花园神像处处都有,会在你最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但多半已经破损,全都需要清洗。每当特莎毫无预知地撞见这些石头幽灵,几乎总会伴有惊喜的跳跃和激动。没有鼻子的赫耳墨斯[赫耳墨斯(Hermes),希腊神话中众神的使者,亡灵的接引神。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在一条林荫小路的转弯处和她劈面相遇;断了一只手的得墨忒耳[得墨忒耳(Demeter),希腊神话中的谷物女神。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半隐半现地站在月桂树丛里,依然在守护着普西芬尼[普西芬尼(Persephone),希腊神话中冥界的王后,众神之王宙斯和得墨忒耳女神的女儿。];半人半羊的农牧神保持着翩翩起舞的姿势,置身在一片呆板的刺山柑中,就在有围墙的菜园的大门旁边;石头小池塘旁的萨蒂尔[萨蒂尔(Satyr),希腊神话中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耽于淫欲,性喜欢乐。]在基座上色眯眯地看着,仿佛在等待一个仙女从水面冒出。

至于屋子内部,首先让特莎感到的是敬畏。她喜欢漂亮的东西,但她对家具和画又有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在她眼里,它们既有冷艳的美感,又因内在的价值而自负。每一样东西都被擦得闪闪发光、一尘不染,毫无瑕疵;至于会客室,有一种开放供公众检视的国家级厅堂的气派。

大厅是方形的,带有长廊,人们抬头可以直接看到顶层,看到三层楼梯倾斜的栏杆。两副盔甲在镶木地板上隔着距离相向放置着,墙上挂着三四幅莱利[彼得·莱利(Peter Lely,1618—1680),荷兰裔英国画家。]和克纳勒[戈弗雷·克纳勒(Godfrey Knelet,1646—1723),英国十七世纪肖像画家。]的肖像画,这些描绘宫廷美女的画家曾经红极一时,但当今的收藏者对他们的作品不再青睐。餐厅是个长长的矩形,布局严谨,家具是克伦威尔时代的桌椅,还有一个简单的大餐具柜,上面放着一个闪闪发光的枝状银烛台。两幅大型的十七世纪肖像画,是不知姓名的荷兰学院派画家所绘,它们是挂在镶板墙上的唯一装饰品。窗帘是棕色的,和一条几乎整个儿铺在长桌底下的地毯很相配。

特莎大部分时间和卢德盖特小姐一起待在客厅里,这里虽然没有修道院的那种清静,但也几乎是同样的肃穆和庄重。女主人的闺房很平常,里面放有诸如生者的照片、针线篮、舒服的扶手椅等物品,还有一种宜人的阴柔气氛。但卢德盖特小姐经常喜欢穿戴整齐地坐在她的大客厅里,这里有一幅庚斯博罗[托马斯·庚斯博罗(Tomas Gainsborough,1727—1788),英国肖像及风景画家。]画的《奥利维娅·卢德盖特小姐的肖像》,有齐本德尔[汤玛斯·齐本德尔(Thomas Chippendale,1718—1779),英国著名家具工匠,他的家具风格是当时设计界的主流。]风格的家具,有放置贵重瓷器的橱柜。好像她意识到她只不过是她的宝藏的守护者,她的守护期即将结束,所以她想现在多看看它们。

特莎想,她的年龄肯定是远远过了八十岁,因为她很瘦小,并且衰颓、虚弱,具有某些耄耋老妇所特有的几乎是瓷器般的精致。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她在屋里都披着白色的羊毛披巾,但根据季节的变化有厚薄之分,颜色和质地与她柔软而依然浓密的头发很相配。她的脸和手的皮肤是老年人常有的黄棕色,但那双有青筋的手清秀而优雅,以至于那手指上即便是戴着最简单的戒指,也有点给人不堪重负的感觉。她的蓝眼睛还很敏锐,她的嘴巴,曾经漂亮过,嘴角被上唇的皱纹向上拉着,即使在平静的时候看上去也很严肃。她的声音不尖,说话总是慢条斯理,表达自然而精准,因为她知道,她说的只要被人听懂了,人们就会服从,因此她在乎的总是让人听明白。

特莎和卢德盖特小姐在一起度过了第一个星期,她还说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欢这个老妇,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害怕她。至于卢德盖特小姐对她的感觉,她也不知晓。她们之间的关系,很像特莎是个孩子,而卢德盖特小姐是个新来的、严厉和多疑的家庭女教师。特莎展现出最好的表现,按照教师告诉她的去做,在开口说话时先作思考,这是孩子们应该做而通常不做的。有时候她突然会想,卢德盖特小姐为什么不找一个年纪大些的女士;在第一周客套的礼节性交往中,她想知道她该在这个家庭中填补什么缺口,以及她在薪水和膳宿上能有怎样的回报。

说实话,卢德盖特小姐希望看到家里有个年轻人,哪怕她的陪伴者和她是同一性别、同一类型。她的仆人都是些年老的、忠心耿耿的家臣,据说是遗赠给她的。她的亲戚很少,且在忙于自身的事务。这座屋子和大部分她赖以获取收益的财产,都在那份给予她终生地产权益的遗嘱里指定了一名继承人托管。这就让她避开了任何追求财产的侄子和侄女的觊觎,但也使她倍感孤独,并渴望有个年轻的陪伴者。

碰巧的是,特莎能够弹一手很棒的钢琴,在音乐上颇有造诣。卢德盖特小姐也是这样,她曾经是个与之旗鼓相当的演奏好手,直到手指因患风湿而僵硬。所以,那架沉重的、被精心调过音的大钢琴,如今不再沉默了,而卢德盖特小姐又重获失去已久的快乐。应该补充的是,特莎二十二岁,并没有因为与众不同的美而自命不凡,她那普普通通的清秀外貌,由于完美的健康和青春的朝气而显得更有风采。在烛光下她最是魅力无穷,那一双纤细的手——它们至少会让艺术家满意——就像白色的飞蝶在琴键上翩翩起舞。

她和卢德盖特相处了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老妇第一次称她为“特莎”。她还说:“亲爱的,我希望你愿意留在我身边。这对你会很无聊,我担心你会经常觉得我很烦,但我不会占用你的全部时间,我敢说你能找到朋友和乐趣。”

所以特莎留下来了,而且超过了一个月的试用期。她是一个软心肠的姑娘,很轻易就表示了她的友谊,而且总是那样真情实意。她试着去喜欢每一个对她抱有善意的人,通常总是成功的。很难评估两个女人之间的友谊的质量,但可以肯定这种友谊是存在的,而且她们时时会越过年龄差距造成的障碍而相互携手。卢德盖特小姐在特莎心中激起一种奇怪的柔情。尽管她很有钱,尽管她盛气凌人,但她是一个既可怜又孤独的人。她让特莎想起某个扮演皇后角色的可怜女演员,戴着珠光宝气的王冠,发布命令,让其他机器人一样的演员唯唯诺诺地服从,而幕布落下之后,她所面临的所有真实生活是——潮湿的街道,糟糕的饭菜,又冷又不舒适的住所。

靠在她身边的是一个活着的、有呼吸的生命体,虽然还有生命依附,但按照自然规律,必然会很快放开握着她的手,一想到这里,她的心中就充满了怜悯。特莎能够想到:“五十年之后,我该是七十二岁了,没有理由我不会活到那个时候。”她痛苦地思索着,如果不能以一颗平常心去看一个月之后,如果不能够把每一个傍晚看作是不确定的明天的开始,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如果不彻底改变一下周围的环境,特莎会觉得生活非常枯燥无聊。她是在乡村牧师住宅长大的,是七个兄弟姐妹中的一个,身上穿的是别人穿旧了的衣服,脚下踩着的是破旧的地毯,胡乱使用的是廉价的家具,除了父母的心,所有的易碎物品她都打碎过,如今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进入了青春期。如今她和卢德盖特小姐住在一起,那种不同寻常的“富丽堂皇”,增添了枯燥单调的感觉。

下面是她的一封家信,是写给她的“亲爱的母亲”的:

我猜,等我再次回到家里时,我们亲爱的旧房间会看起来小得可笑。我一开始就觉得这座屋子很大,每一个房间都大得像是兵营——我并没有待过兵营!但我现在习惯它了,它其实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大。当然,和我们的相比大极了,但是还不如洛德·布兰伯恩的房子大,甚至还没有科洛尔·埃克斯德的大。

不过,真的,这是一个可爱的古老之地,可能某一本书里会有这样的地方,书里还有一个神秘的事件,有一个活动的嵌板,女主人公是一个保姆,嫁给了年轻的准男爵。不过,在这里我并没听说过有什么神秘的事,然而我喜欢装得有,即使我是保姆,方圆几英里之内也没有年轻的准男爵。但至少它应该有一个传说中的鬼魂,不过,因为我没有听说过,这可能就是它的美中不足!我不想去问卢德盖特小姐,因为,虽然她很亲切,但有些问题我不能问她。她可能相信有鬼,谈论它们会吓到她;或者她可能不相信有鬼,那么她会因为我的废话而大发雷霆。当然,我知道它全是废话,不过,要是知道我们会被一位漂亮的女士——比如说,安妮女王时期的——的鬼魂所骚扰,那就太好了。但是,如果我们这里没有闹什么其他的鬼,那么,我们就一定是在闹流浪汉的鬼了。

她的信继续描写了很多每日上门的英格兰乡下游民,他们一路乞讨和行窃,从一个济贫院来到另一个济贫院。这些奇怪的、不可理喻的、软弱无能的人,他们宁愿忍受最剧烈的痛苦和困顿,也不愿意享受用诚实劳动换来的相对舒适。一天平均有三四个这样的访客,没有人空手而回。芬奇太太得到非常明确的命令,执行它们时她面无表情,就像一个绝对忠于职守的人。在没有剩余食品的时候,就用更受人欢迎的钱作替代,它们可能会在最近的小酒店里被换成酒。

特莎总是在车道上碰到这些乞丐,男的和女的,他们有上百种不同的乞讨方法。有些人仍然想要保留最后一点自尊;另一些是猥亵的、色眯眯的、鬼鬼祟祟的,是些潜在的罪犯,他们缺乏勇气明目张胆地偷盗。大多数面孔要么是邪恶的,要么就是有着半白痴那样转动的眼睛和下流、松弛的嘴巴。但身上肮脏和举止粗野是他们的共同特点。

从那时开始,她渐渐习惯于接受那种直来直去又无礼的眼神挑衅,还有那些熟悉的点头,厚颜无耻的咧嘴一笑。他们用各种方式告诉她,她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如果她不想见到他们,那再好不过了。他们知道她是一个下人,一个随时可能被解雇的人,然而,由于某种神秘的原因,他们却总是受欢迎的客人。特莎憎恨他们的出现,憎恨他们的愚蠢无礼,并暗暗对怂恿他们的卢德盖特小姐感到愤懑。他们是社会阴沟里的老鼠,肮脏、掠夺成性,把疾病从一个村庄传播到另一个村庄,从一个城镇传播到另一个城镇。

这个姑娘对正派穷人的奋斗多少有些了解。由于在乡村牧师住宅长大,她很贴近农场工人和建筑工人,体谅他们家庭的悲惨和贫困,知道他们的独立自主和为生存所作的英勇斗争。在卢德盖特小姐的庄园里,不止一个家庭依靠面包和土豆活命,而且两者都很短缺,然而这老妇对他们并没有怜悯之心,却对那些不配得到的人无条件地慷慨赐予。在公园外面的沟里,总是可以发现一两条面包,是某个乞丐丢弃在那里的,因为他们已经在边门得到了更精美可口的食物。

要对卢德盖特小姐提这事还轮不到特莎,是的,这点她知道,用仆役室的行话来说,她的身份也就这样。不过她还是向芬奇太太说起过这件事,芬奇太太的职责是提供食物和饮料,如果没有的话,就发钱。

芬奇太太处于自身的地位,总是沉默寡言,但心中还是有一股暖人的潜流,起初她用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来回答:“是命令!”过了一会儿又说:“女主人这样做有她自己的充分理由,或者她认为有吧。”

这是特莎住在比林顿·阿博兹的第一个夏末,清香宜人的薰衣草已经在花园盛开,率先宣告秋天将要来临。到了九月,第一道预告性的黄色闪光在树林中显现;带刺的栗子壳爆开,光滑的棕色果实掉落下来;到了晚上,池塘和鳟鱼栖身的溪流散发出淡淡的、低垂的雾气。空气中有一股寒流。

每天早晨特莎从窗口朝外看,她在树上注意到了时光的无情流逝。随着黄色的不断增加,绿色在一天天减少。然后黄色又开始让位给了金色、棕色和红色。只有冬青树和月桂树在面不改色地站着迎接寒潮。

一天晚上,卢德盖特小姐第一次戴上了冬天的头巾,晚餐时她似乎很沮丧,话也不说,后来待在客厅里,当她取出一副纸牌,准备开始晚上的接龙游戏时,她突然把胳膊支在桌上,双手捧着脸。

“你好吗,卢德盖特小姐?”特莎焦虑地问。

她移开手,露出那张干瘪的老脸,她的眼睛很可怜,被恐惧所困扰,且充满阴影。

“亲爱的,我和平时完全一样,”她说,“你得忍受我,我这年的坏时候正在到来。如果我能活到十一月底,我应该会安然度过下一年。但是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我不知道。”

“你今年当然不会死。”特莎用一种直爽的乐观口气说,她觉得这对安抚受惊的孩子很管用。

“如果今年秋天我不死,我就会活到明年秋天或另一个秋天,”那苍老的声音颤抖着,“我会死在秋天,这我知道,这我知道。”

“但是,你怎么能知道呢?”特莎问道,语调温和而略带怀疑。

“我知道。我怎么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已经落了很多树叶吗?”

“几乎还没有落下多少,”特莎说,“风很小。”

“它们马上就会落下来,”卢德盖特小姐说,“很快……”

她的声音渐渐小到听不见,但很快她又振作起来,她拿起小纸牌,开始玩游戏。

两天以后,整个上午下着大雨,一直下到下午的早些时候。天刚要暗下来的时候,刮起了一阵半大的强风,黄叶像阵雨似的随风飞旋、打转,开始顺着雨的水平倾斜方向落到地上。卢德盖特小姐坐着注视它们,她的眼睛因绝望的痛苦而呆滞,直到灯全部点亮,百叶窗也都拉上。

晚餐期间,风又小了下来,雨也停了。后来特莎从百叶窗中间朝外张望,还瞥见了天空下面树木的黑色轮廓,有几颗黯淡的星星在闪烁着,不管怎样,这肯定是一个晴朗的夜晚。

像先前一样,卢德盖特小姐取出了纸牌,特莎拿起一本书,等着被邀请去弹钢琴。房间里一片寂静,除了纸牌啪啪地轻声落在光滑的桌面,除了偶尔特莎翻书发出干燥的沙沙声。

……当特莎第一次听到那声音的时候,她还不可能深信不疑地说出来。对外面花园里的声音,她似乎是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意识到的,等它们最终迫使她注意,让她想知道是什么引起的时候,她已无法判断它们实际上持续了多久。

特莎把书夹着手指合上,仔细听着。这声音清脆、生硬、悠长、节奏鲜明,每一声之后都有一个相同的停歇,这很像在听一个女人悠闲地梳理她的长发。这究竟是什么声音?是一个不平整的表面被一些松脆而柔韧的东西划破了?然后特莎知道了。在屋子前面那条经过整座建筑物的小路上,有人在用一把沉重的扫帚清扫落叶。但这是什么时候,竟来清扫落叶!

她继续听着,现在她已经确定,这声音是绝对错不了的。要不是外面一片漆黑,她也不必猜上第二遍,起初她的想法是,一个园丁如此忠于职守,以至这个时候还在工作,但她的潜意识对此做了否定。她抬起头来看,想对卢德盖特小姐说几句话,可对方什么也没有说。

卢德盖特小姐在神情专注地听,她的脸半对着窗子,微微仰起,眼睛朝上转着。她的整个姿势显得紧张而僵硬,在一个如此衰老的人身上看到这种紧张的表情,真的很吓人。特莎不仅在听,她现在也在看。

在这间寂静得很不自然的房间里有了动静,卢德盖特小姐转过头,让她的陪伴者看到了一张惨白而痛苦的脸和一种绝望的眼神。然后,她的表情在瞬息之间发生了变化。特莎知道卢德盖特小姐发现她在听外面小路上的声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特莎听到这声音让老妇深感气恼。但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那张可怜、苍白的老脸露出了恐怖的神色?

“特莎,你不想弹点什么吗?”

特莎知道,尽管卢德盖特小姐带着询问的口气,但这句话却是个唐突的吩咐,因为,她想掩盖外面扫地的声音,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她不想自己听到它。故而特莎很巧妙地弹奏了一些能随意使用强音踏板的乐曲。

半小时之后,卢德盖特小姐站起来,把她的披巾在肩上裹得更紧了,然后步履蹒跚地朝门口走去,在中途停下来向特莎说了声晚安。

特莎一个人在客厅里徘徊着,然后又重新坐回到钢琴前面,直到过了一两分钟,她才开始漫不经心地轻轻弹奏起来。为什么卢德盖特小姐反对她听外面小径上的扫地声?现在它已经停止了,否则她会出去看看到底是谁在干活。是因为卢德盖特小姐讨厌看到叶子落得到处都是?是因为叫一个园丁在这个时候工作让她感到羞愧?但这不像卢德盖特小姐,她并不那么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再说,她早上起床晚,作为屋子女主人的她在可能看到落叶之前,下人有大把时间把它们清扫干净。那么,卢德盖特小姐为什么如此害怕?这和她认为她会死于秋天的奇怪信念有关吗?

在去睡觉的路上,特莎对自己轻轻地笑了一声,因为她试图窥探那颗扭曲了八十多年的心灵,竟然想要看穿它的秘密!她刚刚看到了卢德盖特小姐另一个奇怪的侧面,这所有一切似乎都令人费解。

那天的夜晚依然是宁静的,并有望继续静谧下去。

“今夜不会有更多的树叶落下来。”特莎脱衣服的时候这样想。

但第二天早上,她在早餐前信步进入花园,看见绕着屋子后面的那条长长的小径上依然散布着厚厚的落叶,另一个园丁托伊正置身其间忙着,推着一辆手推车,挥动一把桦树条扎成的马厩扫帚,在中世纪的想象世界里,这样的扫帚是女巫的坐骑。

“哇!”特莎大声喊叫,“昨夜一定掉了很多叶子!”

托伊停住扫帚,摇了摇头。

“小姐,没有。这些叶子是入夜之前风吹落下来的。”

“但它们肯定都被扫掉了,九点钟之后我听见有人在这里扫地,该不会是你吧?”

这个男人咧开嘴笑了。

“你看见我们有人在九点钟之后工作!”他说,“没有,除了现在,之前不会有人去碰它们,这也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你刚扫完一大堆,另一堆又在等你了。每年这个时候,没有一百个人是无法让这座花园保持整洁的。”

特莎没有再说什么,沉思着走进屋子。落叶断断续续清扫了一整天,因为有很多树叶在飘落下来。果菜园那边的荒地上生起了一堆篝火,焚烧树叶的香味飘进了屋里。

那天晚上卢德盖特小姐让客厅里生了火,她通知特莎晚餐前后她们会待在这里。但碰巧烟囱漏烟,老妇在咳嗽、抱怨、责骂芬奇太太做事拖拉和清扫低效之后,便早早地上床了。

特莎现在离开还为时太早,她记得她有一本书留在客厅里,打算带着它坐到餐厅的火边。她跨出客厅的门槛几乎还不到两步,就突然停住,站着听了起来。她毫不怀疑那声音又撞入了她的耳鼓,尽管托伊已经告诉过她,而此刻,在九点半过后,确实有人在清扫外面的小路。

她踮起脚尖走到窗边,从百叶窗中间朝外面张望。明亮的月亮为花园镀上一层银色,但她什么也没有看见。然而,现在她就在窗子边上,她能更准确地找到声音的位置,它们好像来自小径上更远些的一个点,正好被窗角挡住。房间外面有一扇门通入花园,但是,也说不出是什么理由,很奇怪,她就是觉得不愿意出去看那个神秘的工人。随着周身一阵短暂而怪异的冷战,第一次,她确信无疑地意识到自己生出了想要窥探他的愿望,至少,隔着一段距离。

然后特莎想到了一扇落地窗,犹豫片刻之后,她悄悄地走过去,踮着脚尖上了二楼,进入楼梯顶左边的过道。这里,月光从一个窗口射入,在对面的墙上投下一块淡蓝色的幕布。她笨拙地摸索着窗上的搭扣,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把滑窗推上去,然后探出了身子。

下面的小路上,就在她左边几码之遥,靠近屋子的角上,一个人在用一把马厩扫帚慢慢地、节奏分明地扫着。扫帚翻来覆去地在小路上摆动着,碰撞着,发出既轻柔又干脆利落的沙沙声,这种碰撞声的节奏很有规律,就像那些古老、缓慢的钟摆一样。

从她的观察角度,她无法看清底下那人的大部分特征。是一个男性工人的身影,因为那黑色的轮廓让人想到是件宽松的旧衣服。但是除了所有这些之外,在她注视的场景里,有些情况很不顺眼,古怪而反常。她总觉得那里面缺少了什么东西,某种一眼看上去就该发现少了的东西,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那是什么。

底下显而易见的缺失引起她的警觉,尽管她敏锐地意识到眼前的景象缺少某种她理应看到的东西,可她感官的搜索仍然是徒劳无获。尽管缺少的东西本来应该在那里,但它没有,这状况清楚无误,就像半夜里燃起的一大堆火。她知道她看到的物象明显有违某种自然法则,但究竟是什么法则她说不清楚。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和眩晕,她把头缩了回来。

特莎天性中的胆怯催促她赶紧上床睡觉,要她忘掉看到了什么,要她迫使自己不去想那没有看到的东西。但是另一个特莎,那个蔑视懦夫、自身有能力在骤增的压力下鼓足勇气的特莎,留下了,振作起来。她低声自言自语,每当她遇到危机,在犹豫不决之际总习惯这样。

“特莎,你这个懦夫!你竟害怕!立刻下去看看那到底是谁,看看他到底有多奇怪。他吃不了你!”

所以,这两个幽禁在一个身体里的特莎又悄悄下楼了,勇敢的特莎对她们那颗共有的心脏感到生气,因为它跳得如此厉害,想要削弱她的胆量。但是她打开了门,跨步进入月光之中。

清道夫还在屋角附近扫地,靠近小径的尽头和一扇进入马厩院子的绿门。小路上有厚厚的落叶,这个姑娘双手放在胸前,迟疑不定地向前走着,看到他的工作进展不大。扫帚起起落落,可以听到扫地的声音,但是枯叶稳稳地躺着,依然在扫帚下面,不过,在上面看的时候倒没有注意这点。她还是没有看到缺少的东西。

她的脚步在撒满落叶的小路上发出轻轻的声音,但是当她走到离清道夫六码远时,他听到了声音。他停下他的活儿,转过身来看她。

他是个又高又瘦的人,有一张尸体般惨白的脸,那双眼睛注视她的时候就像是鼓起的硕大气泡。他显示给特莎的是一张污秽而病态的脸,这张脸上的痛苦能够激起而且确实激起了对它的厌恶和迄今无法想象的恐惧,但决不会激起怜悯。他的褴褛衣衫,像是随意披在瘦弱的身上,而握着扫帚的双手差不多是皮包骨头。特莎心想,他是如此消瘦,他几乎是——想到这里她停了一下,因为她发现自己讨厌那个要强行闯入她脑中的词。但它还是随心所欲地来了,被一阵恐怖的冷风吹刮过来。是的,她想:他几乎是透明的,她讨厌“透明”这个词,对她,它有一种新的并且是邪恶的含意。

他们面对着面,时间仿佛在永恒中穿行,无法用秒来衡量;然后,特莎听到了自己的尖叫。此刻她突然想起面前这个身影的奇怪而令人憎恶的细节——她注意到了缺少的东西,换言之,就是她在楼上没有看见的。小径上溢满月光,但是这个清道夫没有阴影!她透过这个人,朦朦胧胧地看到常青藤在墙上颤动,她马上想到了这个讨厌的发现。接着,一个不由自主的想法闯入她的脑中:这东西不属于这个世界,而且不是神性的。这个突如其来的感知让她发出了尖叫,于是,顷刻之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剩下的只有她一个人。那个东西站立的地方现在是空的,有的只是月光和浅浅的一层落叶。

特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回屋里的。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在大厅里,头晕目眩,喘着气,啜泣着。当她走近楼梯看见一缕光在上方的墙上跳动时,以为又遇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然而,只有芬奇太太走下楼来,穿着一件睡袍,手中拿着蜡烛。眼前的景象判若两个世界,但非常抚慰人心。

“哦,特莎小姐,是你。”芬奇太太说着安下心来。她把蜡烛拿低一些,朝下看着抽泣中的姑娘:“怎么啦,到底怎么回事?嘿,特莎小姐,特莎小姐!你没有去过外面,是吗?”

特莎抽泣着,哽咽着,尝试着说话。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芬奇太太飞快地走完剩下的楼梯,用一只手臂挽住颤抖的姑娘。

“安静下来,亲爱的,我亲爱的!我知道你看见了什么,你永远不该去外面。有一次,我也曾经看到——但感谢上帝,仅仅一次。”

“它是什么?”特莎的声音颤抖着。

“亲爱的,别去在意。现在不用害怕,一切都过去了。他不会来这里找你,他要的是女主人。特莎小姐,你不用担心。你看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

“靠近小路的尽头,在马厩大门附近。”

芬奇太太举起她的双手。

“哦,可怜的女主人,可怜的女主人!她没多少时间了!现在该是最后的夜晚!”

“我再也受不了了,”特莎啜泣着,接着又心有不甘地依偎着芬奇太太说,“我必须知道,不这样我无法安心下来。把一切都告诉我。”

“亲爱的,到我的客厅去,我给你沏一杯茶。我想,我们两个可以边喝边说。但你最好还是别知道,至少别在今天夜里。”

“我必须知道,”特莎轻声说,“否则我不会安宁。”

火还在女管家客厅里的一个防护罩后面燃烧,因为芬奇太太刚上床才几分钟。铜壶里的水还是热的,一会儿工夫,茶沏好了。特莎喝了一口,感觉她的勇气开始恢复了,这时她用询问的眼光看着芬奇太太。

“特莎小姐,我来告诉你,”老管家说,“如果这能让你放松点的话,但是别让女主人知道我告诉了你。”

她低下头,做了对方所要求的承诺。

“你不知道那是为什么,”芬奇太太开始压低声音说,“女主人给每一个乞丐施舍,无论他该得还是不该得,其中原因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卢德盖特小姐并不一直这样,那是在十五年前才开始的。

“那时她已经老了,但在那样的年纪她还算是活跃的,她非常爱好园艺。在秋天一个接近日暮的下午,她正在修剪一些晚开玫瑰,一个乞丐来到边门。他生了病,挨着饿,脸色苍白,他看上去——但在那里,你已经见过他了。我们后来发现,他是一个坏蛋,但我为他感到难过,我正要冒险在没有得到吩咐的情况下给他一些食物,这时卢德盖特小姐来了。‘怎么回事?’她说。

“他嘀咕着,说他无法找到工作。

“‘工作!’女主人说,‘你不想工作——你想要施舍。如果你想吃,’她说,‘你应该——但你首先应该工作。扫帚在那里,’她说,‘路上落满了树叶,从路的那一头扫起,如果扫完了,就来见我。’

“于是,他拿起扫帚,几分钟以后我听见卢德盖特小姐喊了一声,我匆匆跑了过去。那个人躺在他开始清扫的路的那一头,他瘫倒了,摔在地上。当时我不知道他快要死了,但他知道,他看了卢德盖特小姐一眼,那眼神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当我扫到了路的末尾,’他说,‘我会来找你,我的夫人,我们将在一起尽情享受。只是在我来的时候你要做好上路的准备。’这就是他最后说的话。他被教区埋葬了,于是卢德盖特小姐就有了这样一个转变,她吩咐把一些东西施舍给每一个过来的乞丐,再也没有谁被要求去做什么事情。

“但第二年秋天,树叶开始飘落的时候,他回来了,开始清扫,就在路的那一端,靠近他死的地方。我们全都听见了,大多数人还看到过他。一年又一年,他每年都来,用扫帚清扫落叶,只发出沙沙的声音,却几乎没有搅动一片树叶。不过,他一年比一年更接近路尾了,他就快扫到尽头——唉,我可不愿做这个女主人,尽管那样有钱。”

三个夜晚过去了,就在晚餐时间之前,那个清道夫完成了他的任务。也就是说,验证了芬奇太太的故事是确实可信的。

仆人们听到有人猛地打开了边门,于是冲出去进入走道,这两个仆人看见门是开着的,但没发现那里有人。卢德盖特小姐已经在客厅里了,但特莎还在楼上换晚餐的衣服。芬奇太太这时有机会走进客厅去和女主人说话,她的尖叫使整幢屋子里的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特莎听见叫喊时正准备下楼,不一会儿,她冲进了客厅。

卢德盖特太太笔直地坐在她最喜爱的椅子里,眼睛是张开的,但已经完全咽气了;在她的眼睛里,有一样特莎不忍看到的东西。

她把目光从卢德盖特小姐恐怖而呆滞的凝视中移开,认出了她在地毯上看到的一样东西,立刻弯腰拾起了它——

这是一片黄色的小树叶,潮湿、卷曲、边缘残缺,若不是她自己的经历和芬奇太太的故事,她可能会费心猜测它是怎样来这里的。她浑身颤抖着丢下了它,因为看上去,它是被一把马厩扫帚的桦树枝粘起来,后来再落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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