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魂池

怪谈百物语·哭泣童子  作者:宫部美雪

每到神无月(十月)亥日,江户市内便会举行“开暖桌”仪式。

阿近从位于川崎驿站的老家“丸千”旅馆来到江户,在神田三岛町的提袋店三岛屋住下,至今已是第二次迎接开暖桌。一早,家人和伙计全聚在店面后方的一个房间,祭拜过防火的爱宕神,便打开储藏室,取出暖桌。

“大小姐来到这里,转眼已一年,时间过得真快。”

三岛屋有三名女侍。掰着手指不知该怎么数,喃喃感慨的,是资深女侍阿岛。接着,是今年夏天才来到店里的新人阿胜。两名年岁相仿、辈分相当的中年妇人像这样凑在一起,往往会看对方不顺眼,形同水火。但她们之间毫无心结,个性意外契合。鲁莽的阿岛搭配沉稳的阿胜,无论是劳心或劳力的工作,两人都能相辅相成,办妥一切。

第三名女侍是阿近。这个芳龄十七的姑娘,是三岛屋店主伊兵卫的侄女。以学习礼仪为由,老家将她托付给三岛屋的伊兵卫照料。因此,她大可仗着此一借口,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没人会说闲话。但阿岛幽默风趣、阿胜温柔体贴,一起工作比较开心,于是阿近加入其中,也束起衣带干活。真要说哪里感到困扰,顶多就是明明一起工作,阿岛和阿胜仍唤她“大小姐”,让她有点不自在。

三岛屋当初是靠伊兵卫挑担叫卖一手建立的,妻子阿民也功不可没。如今阿民依旧亲自握剪刀、拿针线,白天待在工房,跟工匠与裁缝女工一同工作。

“你婶婶的小腿长着厚厚的裁缝茧,不妨叫她让你见识一下。”

在叔叔伊兵卫的怂恿下,阿近向婶婶央求过,但至今尚未如愿。

“这个嘛……哪天你改变心意,展现出提袋店大小姐应有的架势后,再开口邀我一块儿去巡礼箱根七汤[指位于箱根的汤本、塔之泽、堂岛、宫之下、底仓、木贺、芦之汤七座温泉。]吧。要是办不到,我就不给你看。”

于是,阿近一直没能看上一眼。对可爱的侄女宠爱有加的夫妇俩,不仅是生意人,还是工作狂。而他们底下的伙计,自然也是性格相似的人才待得久。

“阿胜,在我们店里啊,就算煞有介事地取出暖桌,大伙儿也不会好好坐在暖桌前。”

一早便开始忙碌,等到夜气冷冽时,便觉得睡意浓重。与其窝在暖桌前,不如直接钻进被窝睡觉。店内全是这样的伙计。

“真没意思。”

难怪阿岛会如此感叹。

“这是应景的摆设。放在这里,光看就觉得身子都暖和起来。”阿胜微笑道。

三岛屋有三处会放暖桌,分别是店主夫妇的起居室、亲戚或生意伙伴等不需特别照顾的客人用的小厢房,以及工房里工匠和裁缝女工聚在一起的地方。全属于地上型暖桌,没有地下型暖桌[日本的暖桌可分两种,直接摆在地面的地上型暖桌与掘坑可供放脚的地下型暖桌。]。三岛屋是出租的,十一年前出租时,里头的房间原本设有地下型暖桌,但伊兵卫嫌维护麻烦,索性直接填平。

这天,用来取暖而非烧开水的火盆,和暖桌一起搬出来。火盆数量不少,而且是收在仓库里,不是储藏室里,得先清洗擦拭一番,再仔细确认摆在店面和供客人用的火盆会不会显得寒碜,连童工新太也来帮忙。

“啊,这个有金鱼图案的烤手盆是我的。”

“不是你的,是店里的。”

“阿岛姐,请看一下。这是裂痕吗?”

“噢,那个古伊万里烧[江户时代出现,于现今佐贺县有田周围的窑场生产,并通过伊万里港口运送的瓷器。]去年就有裂痕了,但老板娘对它情有独钟。”

“我喜欢这个画有手球图案的。”

“很美吧。”

“小新,在客人面前,你有没有遵守规矩,自称‘小的’?待了这段时日,你该注意讲话的措辞了。”

阿近等人叽叽喳喳讲个不停,一旁的阿胜数着大大小小的火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阿胜姐,怎么啦?”

“大小姐,我可能有点多管闲事,不过,火盆能多买一两个吗?只要小火盆就行。”

“应该没关系,你打算放哪边?”

“我想放在茅厕旁,”阿胜回答,“当然,用火我会特别小心的。”

阿近与阿岛互望一眼,阿岛开口问:“为什么要替茅厕保暖?”

“那种地方要是太冷,对身体有害。”

一般住家的茅厕都位于北侧。正值准备过冬的时节,总感觉寒意从脚底往上蹿,每去一趟茅厕,就会猛打喷嚏。

“对了,八十助先生提过,自从腰受过伤,进出茅厕变得十分不方便。”阿近附和,“尤其是天气寒冷时,似乎更难受。”

八十助是三岛屋的掌柜,称得上是伊兵卫的心腹,长得又瘦又小,有一对如算盘珠子般频频转动的瞳眸。去年腊月他伤了腰,之后才来三岛屋的阿胜不清楚事情始末。

“伤得严重吗?”

“有点严重。他在很有趣的情况下跌了一跤。”

想起当时的情景,阿近仍忍不住嘴角轻扬。但在八十助眼中,那是一场灾难,阿近实在不好意思笑。

“我娘常说,风寒都是从后颈或膝窝潜入体内。在茅厕这种阴冷的地方,要是能保持脚底的温暖,就能百病不侵。”

阿岛抽动肉鼻子:“膝窝在哪里?”

“就是膝盖背面。”

阿胜真是博学——阿岛与新太不约而同赞叹。阿胜的出身和到三岛屋当女侍之前的生活,相当与众不同,所以见多识广,不足为奇,但听她亲口提起母亲的事还是第一次。

“既然这样,小新,请你跑一趟工房,询问老板娘的意见。如果老板娘同意……”

“我就直接去今井屋买。”

今井屋是附近一家二手家具店。

“不可以完全按对方开的价钱买,要好好杀价!”

“是,包在‘小的’身上!”

在捎来凛冬将至讯息的寒风中,新太飞奔而去。

吃完午饭,伊兵卫将阿近唤至起居室。他似乎刚从外面返家,已换好衣服,短外罩[原文为“羽织”,算是礼服的一种。]挂在衣架上。

“真是的,叔叔怎么不早点儿叫我来帮忙……”

说到提袋店,江户市内有两家名店,分别是池之端仲町的“越川”,以及本町二丁目的“丸角”。如今的三岛屋,紧跟两家店之后,排行第三,但伊兵卫仍保有昔日挑担叫卖时的悠哉性情,像更衣和一些杂务,他都不会叫人来帮忙,而是自行打理。

“这没什么。对了,阿近,接下来有事要忙喽。”

刚刚伊兵卫外出与人见面,对方突然提起百物语的事。

“这种事原本不急,只是对方似乎一直在等待机会,今天和我不期而遇,实在再巧不过,我马上邀来说故事。和先前一样,对方会在未时(下午两点)造访,你去‘黑白之间’准备一下。”

阿近为叔叔朝长火盆里添木炭,并在上头架铁壶。一旁的伊兵卫像是要赶她走,口吻相当急促。

“是您的朋友吗?”

“嗯,人品没问题。这次又是跳过灯庵自己找来,那位蛤蟆仙人应该会不太高兴,但也顾不了那么多。”

“我明白了,这就去准备。”

到头来,叔叔依然瞧也没瞧暖桌一眼。阿近耸耸肩,赶往“黑白之间”。

“黑白之间”是待客用的厢房。爱下围棋的伊兵卫常邀棋友前来对弈,因而得名。“黑白之间”成为三岛屋“奇异百物语”(现今在一小部分人之间颇有名气)的舞台,是在阿近到来后的事。

去年春天发生了一场悲剧,导致阿近不得不离开老家。婚礼在即,未婚夫却遭形同阿近青梅竹马的男子杀害。无论是凶手或是受害者,都是与她从小友好的年轻人,所以她一直没发现存在于两人心中的疙瘩和误会。除了悲伤,阿近更是自责,失魂落魄。双亲实在不忍,想着换个环境,接触不同的人,或许阿近能重新振作。于是,他们将阿近托付给住在江户的叔叔婶婶照料。

起初,伊兵卫与阿民不晓得怎么对待伤心的阿近。阿近魂不守舍,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眼前都是无尽的黑暗。然而,看到每天在三岛屋辛勤工作的伙计,以及他们充满活力地做生意的样子,她觉得自己不能像个人偶般坐着不动,便像女侍一样干起活来。

当时,在一个曼珠沙华[中文正式名称为“红花石蒜”。]盛开的日子,伊兵卫有急事非外出不可,偏偏他刚好邀请棋友到家中对弈,只得吩咐阿近代替他招呼客人,便匆匆离去,留下不知所措的阿近。然而,那名来访的棋友,或许从阿近那远比现在阴郁的眼神中,察觉她的失魂落魄,或感受到了些什么,突然将长年积压在心底、不曾向任何人提及的过往,娓娓道来。

那不可思议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阿近。说故事的客人,由于吐露尘封多年的心事,仿佛卸下看不见的重担,获得慰藉。那份慰藉的温热,也为阿近的心灵点亮了一盏灯。

伊兵卫从中窥见一丝光明。

面对心碎的年轻侄女,普通的安慰和鼓励不管用,不如借着这种方式,让她听闻街坊的奇谈、人们行为的业果、形形色色的生活百态,从而厘出思绪,修补受伤的灵魂。这样或许反倒是个好方法。

于是,聆听者只有阿近一人,一次只邀一位客人来说不可思议的故事,奇异百物语从此展开。

奇异百物语的成立,没有严格的规定。说故事的人依照自身的意愿讲述,想隐瞒部分细节无妨,要更改登场的人名与地点也没问题。说完,离开三岛屋即可。负责聆听的阿近会告诉叔叔婶婶“这是今天听到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向他们转述,之后不再重提。故事的真伪一概不问。

说完就忘。

听过就忘。

这是他们的约定。

一开始拟订这项方案时,伊兵卫委托熟识的人力中介商代为介绍。对方在神田明神下拥有店面,名为灯庵。他是个顶着光头、油光满面的老翁,完全符合伊兵卫给他取的绰号“蛤蟆仙人”。灯庵老板四处宣传:“三岛屋店主的新嗜好十分古怪,要搜集一百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拜此所赐,奇异百物语愈来愈受到好评,如今甚至不必通过灯庵老人介绍,便有人直接找上门。事后得知,灯庵老人颇有微词,而且将来历不明的访客请进三岛屋内,是很危险的做法,但阿近不以为意。毕竟灯庵老人在筛选说故事者上也出过差错,害得一个月前三岛屋差点儿遭到洗劫。

幸好真的是“差点儿”,有惊无险。这都得感谢在搜集奇异百物语的过程中,与三岛屋和阿近结缘的人们出手相助。机缘巧合下,还结识了可靠的捕快。连老练的人力中介商都会受骗,本身就是耐人寻味的怪谈。

阿近将这些故事全收藏在心底。讲奇闻逸事,就是在讲人世的黑暗;聆听怪谈,便是透过故事接触世间的黑暗。黑暗中究竟潜藏着什么,无法弄清。面对无法弄清的事物,若不仔细聆听,做好收藏在心底的准备,便无法担任聆听者的工作。

说完就忘,听过就忘。阿近打算当一名聆听者,不断自我磨炼,直到能贯彻这句话的真意为止。

由于访客突然上门,来不及在“黑白之间”的壁龛摆花装饰。正当阿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阿岛带来徒手折下的两根栗树枝,开心得鼻翼翕张。

“这是调皮三人组送来的礼物,听说是在仙台堀发现的。”

正逢盛产栗子的时节,蔬果店店主的竹篓里栗子堆积如山,进出江户的木门关口处也有人叫卖炒栗子。换句话说,现下是栗子迸出壳、从树枝掉落的时节。但这两根树枝颜色偏黄,上头有三个开口的壳,像以肉眼看不见的细丝线缝着,随时会掉落。

“那些孩子觉得有趣,想送给大小姐。为了不让树枝上的壳掉落、栗子迸出来,他们一路上都踮着脚走。”

阿岛提到的“调皮三人组”,也是阿近在搜集奇异百物语过程中结识的小同伴。他们住在大川对面的本所和菊川町,来神田得走很长一段路。不过,三岛屋附近蔬果店领养的孩子,与他们成了朋友,所以他们不时会来玩,顺便探望阿近。这群调皮小鬼称呼严厉的阿岛“女妖怪”,装作非常畏惧,其实与她处得十分融洽。

“收到这样的礼物,真高兴。”

“他们要我‘向阿近姐姐问声好’,我大发雷霆,骂了他们一顿,叮嘱他们称呼您‘大小姐’。”

阿岛讲得若无其事,但根本很怕打雷。可能是换成自己大发雷霆就没关系吧。

阿近马上学起孩子们的动作,轻手轻脚地插好栗树枝,以免壳掉落。此时,阿胜和新太合力搬来暖桌。阿近惊讶地问:

“怎么把暖桌放在这里?”

“今天的访客是和大小姐年纪相仿的姑娘,老爷觉得让你们坐在暖桌前聊天,别有一番意趣。”

“黑白之间”第一次迎来年轻姑娘,阿近感到十分新鲜。

“即使对方是年轻姑娘,突然和陌生人围坐在暖桌前,未免太尴尬了。”

“那就稍微靠向一边吧。”

阿胜利落地将棉被覆上暖桌的外框架。这是阿民亲手以剩布缝制的棉被,看起来相当美观。

“这是叔叔婶婶用的暖桌吧。好不容易搬出来,他们瞧也不瞧一眼,甚至不留着自己用。”

“有什么关系呢?”

阿胜将火盆中的木炭移到红铜火罐里,微微一笑。

“我把炒栗子连同火罐放进暖桌,这样就会持续保温。如果两位谈得来,请一起剥栗子吃。”

炒栗子是新太跑到隔两个木门关口远的地方买的。

“小直告诉我,那边的炒栗子最甜。”

小直是蔬果店领养的孩子。

“我明白了。小新,你也吃吧。”

“我的那份已经拿了。”

很期待点心时间的到来。

备妥茶具,轻碰铁壶,确认过热水的温度后,阿胜说道:

“大小姐,我和平常一样守在隔壁,要是有什么事,请喊我一声。”

新太回去工作,阿近在“黑白之间”担任奇异百物语聆听者时,阿胜会在旁边的小房间待命。这是阿胜在三岛屋的另一项职务。

阿胜是肤色白皙、拥有一头浓密黑发与苗条身材的美女。遗憾的是,脸上和脖子遍布痘疤。有人说,那是“受疱疮神喜爱的证明”。

自古以来,民间认为疱疮神是力量最强大的瘟神。经这位神明的手指碰触过而留下痘疤印记的人,情况愈严重,表示与神力接触愈深,会获得部分神威,可令各方妖魔退散。

阿胜以前的工作是在婚礼、七夜[婴儿出生后第七天的庆祝仪式。]、上梁等众多庆贺场合中坐镇,防止邪魔入侵,即所谓的“驱魔人”。

阿胜也是在搜集奇异百物语的过程中认识的。阿近请求她发挥以前那份工作的专长,驱除靠近“黑白之间”的邪魔。阿胜接受她的请求来到三岛屋,由驱魔人的身份,转为奇异百物语的守护者。

“我常想,阿胜姐一个人待着,会不会感到无聊?”

“一点也不会,毕竟有许多针线活要做。”

阿胜正在向阿民学习制作提袋。

“不过,我待在这边很舒服,再加上大概是上了年纪不中用,常拿着针就打起瞌睡。”

两人扑哧一笑。

“这可不好笑啊。担任守护者,却在重要时刻睡着,耽误大事就糟了。”

“阿胜姐,重要的是你陪着我。不过,你会不会很在意我们的谈话内容?”

阿近一直很好奇这一点。她甚至心想,干脆阿胜也一起待在“黑白之间”听故事吧。

“大小姐……”阿胜像小姑娘般,显得有些难为情,“不管是客人还是您的说话声,都只会断断续续传进我的耳中,听起来宛如在唱摇篮曲。所以我才会说自己上年纪,不中用了。”阿胜往额头用力一拍。

“阿岛姐有时也会蹲在炉灶前睡着。厉害的是,她还握着吹火筒,只睡了大约从一数到十这么久,又突然醒来。”

“这恐怕已达到专家的境界了。小新有时是撑着扫帚打盹。”

“那是八十助先生传授的绝招。”

两人再度相视而笑。

“偶尔大伙儿一起窝在暖桌里睡午觉,或许也不错。”

“那得请大小姐打头阵。”

“是是是。阿胜姐,请保重身体,别着凉了。”

“谢谢关心。”

阿胜莞尔一笑,关上区隔的拉门。不久,阿岛带着客人进来。

访客确实是个年轻姑娘,容貌出众,仿佛一坐下便会绽放出花朵。

“我名叫阿文。”

年轻姑娘双手各三指伏地,以甜美的嗓音报上名字,低头行了一礼。

“家父是地主冈崎一宇卫门的用人[江户时代的武家职务,在主人身边管理日常生活杂事。]。父母和我三人,住在冈崎大人的宅邸内。”

阿近恭敬回礼。

“我是三岛屋的阿近,担任这个故事的聆听者。”

由于准备匆忙,光是换上在客人面前不失礼数的服装,阿近就差点儿忙不过来。相对的,阿文打扮得光鲜亮丽。她的和服是花胜见图样,原本是描绘茭白的图案,染上鲜艳的朱红和胭脂色后,更为华美。腰带是深绿色,雪花图案的银丝刺绣熠熠生辉。桃割[江户时代后期到昭和年间,年轻女孩流行的发髻,像剖开的桃子,因而得名。]的发髻上,缠着与腰带相同布料的头绳,并插着一根红珊瑚的圆玉发簪。

阿近还年轻,自然会受到美丽的服装吸引,不禁看得出神。阿文一脸娇羞地伸手贴在衣襟上,低下头。

“花胜见是秋天的图案,但这是我最喜欢的和服……”

阿近莞尔一笑:“您穿起来非常好看。”

“谢谢,阿近小姐也一样。”

语毕,阿文忽然掩住嘴角,露出纤纤葱指。

“直接称呼您‘阿近小姐’,不知是否恰当?”

“当然可以。”

“传闻三岛屋的大小姐在神田一带是数一数二的美女,今日一见,本人比传闻中描述的还美。”

这次换阿近致谢。年轻姑娘称赞彼此的容貌和穿着品位,实在挺难为情。不过阿近心想,或许这也算是一种仪式。

阿文睁着一对杏眼,开心地接着道:“这件和服是日本桥通町一丁目的大野屋缝制,我可以介绍您去。店里有个干练的伙计,我还没开口,他就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匹又一匹我中意的布料。从客人的外貌及穿着,他便看得出客人的喜好。”

“居然让顾客夸赞像在变魔术,真叫人羡慕。我们三岛屋也希望有这样的生意本领。”

阿文与阿近不是同年,而是小一两岁。那甜美的嗓音,与人没有隔阂的开朗性格,虽然有点孩子气,但让人感觉是大家闺秀。

阿文说父亲是地主的用人,可能并非普通的聘雇伙计,而是在家中拥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人物。以藩国来比喻,就像代代世袭的家老[大名(诸侯)的家臣中最高的职位。]。

不是纯正江户人的阿近,光听对方提到“冈崎”,无法马上猜出这位地主是何等来历的名门、何种身份,宅邸和势力又在哪一带。不过,阿文没提,她便没必要问。阿文约莫认为,提到地主冈崎就够了。接下来要说的故事,或许与冈崎家有关。既然这样,阿近不想多问。

只是,有件事得先确认。

“阿文小姐,陪同您前来的人会一直等到您说完故事吗?请对方待在这里也没关系。”

身份尊贵的大小姐,独自受邀来到提袋店内的包厢,陪同阿文的人恐怕不太赞成。

然而,当事人马上摇头。

“不,没关系。我不会讲太久。”

阿文有些坐立不安,抚着一丝不乱的发髻,大口地深呼吸。她的呼吸微微颤抖。

阿近这才明白,阿文相当紧张。

阿近慢悠悠地在一旁备茶。

“嗯,接下来我要说的……”

阿文再度不安地伸手抚摸脑后发髻。

“其实不能告诉别人。有人曾经严肃叮嘱我。”

这是个古怪的故事——阿文的口吻,仿佛嘴里嚼着什么古怪的东西。

“可是,藏在心里很痛苦,痛苦得不得了。我忍不住向父亲诉苦。”

——既然这样,你就跟爹说吧。阿文的父亲劝道。

“可我不能说。”

阿文噘起嘴,模样十分可爱。

“这是女人家的事。况且,如果向父亲坦白,感觉像在泄露母亲的秘密。”

这是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备受疼爱的女儿才会讲的话。

“您顾虑得没错。”阿近温柔地点点头,阿文不禁松一口气。

“于是,爹建议我,不如说给三岛屋听吧。三岛屋专门搜集古怪的……不,是奇闻逸事。他和三岛屋老板是棋友。”

原来有这一层关系。

阿文改称“父亲”为“爹”。虽然阿近与她年纪相仿,但未免太快打成一片了。看来,阿文有活泼多话的一面。

——放在暖桌里的炒栗子该怎么办?

原以为阿文出身良好,可能没兴致弄脏手,边剥栗子边聊,但现在看来,她或许会十分乐意,阿近反倒不晓得挑什么时机端出炒栗子。

“我叔叔和令尊,是在围棋会所熟识的吗?”

“啊,不是。他们是在爱宕下的眼疾不动明王附近初次见面。”

那是两年前的事。

“阿近小姐,您知道眼疾不动明王吧?”

阿近听伊兵卫提过。

“那是能治疗各种眼疾的不动明王吧?”

“是的。爹常长针眼,所以不时去膜拜。”

“我叔叔是太常盯着棋盘,视力变差,才前往膜拜。”

如今伊兵卫对围棋的热情略微降温,但在阿近来三岛屋前,他爱好围棋的程度简直可用“病入膏肓”来形容。由于白天忙于生意,他紧盯棋盘、在灯火下钻研棋书,都是在晚上。平常做的是精细物品的买卖,日落西山后,理应让眼睛好好休息,却又借助烛火或月光看书、摆棋谱,眼睛不累坏才怪。听阿民说,伊兵卫热衷起来,甚至彻夜不眠,更是加速视力恶化。

“喜欢下围棋、将棋的人,常会去参拜眼疾不动明王。一些爱书成痴的人也一样。”

“不动明王好辛苦。”阿文笑道。不久,笑容逐渐从脸上消失,她又微微颤抖着叹一口气。

阿文果然很紧张。藏在阿文心中的,似乎是个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沉重故事。

阿近拿定主意,开口提议:“阿文小姐,要是不嫌弃,不如换到暖桌那边坐?”

见阿文一顿,阿近内心暗叫不妙。

忽然,一股笑意自阿文眼中蔓延,仿佛解开了束缚。

“太好了!真的不要紧吗?我最喜欢暖桌。天冷的日子我就离不开暖桌,老挨娘骂。”

于是,两个姑娘围着暖桌,迎面而坐。

“啊,真暖和。”

阿文似乎相当开心,深深吁了一口气。

“一进来我就想着,这里有暖桌呢。不过,我怕会显得没规矩,一直忍耐。”

“抱歉,要是早点儿开口邀您就好了。”

仔细一瞧,阿文已卸去肩膀的力气。直到刚才为止,她都全身紧绷。

“秘密还是适合坐在暖桌旁讲。”

阿近微微一笑,故意神秘兮兮地悄声道。阿文将手抵在嘴边,点头附和。两人的距离缩短不少。

“阿近小姐。”

阿文的视线突然停在某处。

要开始说故事了。

“什么事?”

“我快要出嫁了。等过完年,就会举行婚礼。”

“那真是可喜可贺。”

阿近急忙离开暖桌,低头恭敬行一礼。阿文不禁跟着慌起来。

“不用这么客气,我会很难为情的。”

阿文脸泛红霞,双眸晶亮。

“方便问您对方是怎样的人吗?”

“他是我的青梅竹马,是冈崎大人分家的人。他母亲早逝,所以在冈崎大人家住过一段时日,从小就和我相处融洽。”

阿近心中那座牢牢紧闭的仓库,传来微微刺痛。

——和我一样。

不过,这座仓库的门不易开启。当初整理好情绪,加以封闭时,阿近已打定主意。

“那就不必担心了,毕竟夫君是您熟知性情的人。”

阿文颔首,接着仿佛刻意收起笑容,转为正经的表情。

“我原本也这么认为,却挨娘一顿骂。她说,即使是青梅竹马,一旦结为夫妻,情况就不一样了。不能太得意忘形,毫无顾忌。”

不无道理,但对于喜上眉梢的女儿,这番教诲根本不管用。

“他名叫一郎太……不过我从没这样喊过他,总唤他‘小一’。冈崎家有许多分家,继承家位的儿子全叫‘一郎太’,所以他们都以绰号互称。”

当中绰号为“小一”的应该不少,但阿近挺识趣,没在这时候追究无聊的细节。

“众分家中,小一家算是排在末座,连身为本家用人女儿的我,都能与他平起平坐。不过,一旦论及婚事,毕竟是奴仆的女儿嫁入与本家有血缘关系的分家,非同小可,心里得有清楚的分际。娘总把这些话挂在嘴边,啰唆极了。”

其实一点都不啰唆。倘若冈崎家是规矩严明的名门世家,即使一郎太是地位最低的分家长男,也不会允许本家用人的女儿与他平起平坐。阿文的母亲深知这个道理。

“娘几乎天天告诫我,这桩婚事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分,你要谨记在心。”

阿文的语气终于不再矜持。围在暖桌前聊天,就是要用这样的语气才适合。阿近跟着放松,眼神略带调侃,回道:

“可是,您一定是从小就喜欢一郎太先生,而一郎太先生也喜欢您吧?”

阿文羞红着脸,声若细蚊地应一声“是的”。

“该不会从很早以前,你们已私订终身?”

阿文的脸益发红润,点点头问:“您怎么知道?”

“全写在您脸上啊,真是幸福。”

阿文像是想擦去写在脸上的字,抹了一把,双眼清透明亮。

“由于我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娘才会训诫我一番。”

“训诫吗?”

“是的。而且,阿近小姐……”

阿文又往脸上一抹,眨眨眼。

“我非常容易吃醋,嫉妒心强烈。明知这样不好,我就是管不住自己。”

阿近回以一笑:“可是,一郎太先生没做出会让您吃醋的行径吧?”

“对,的确没有。他绝不会做那种事。”

阿文语气笃定,却撇下嘴角,低着头。

“我知道他不会,但人心会变。从小我就是和小一感情最好的女孩,但这第一名的位子,难保哪天不会沦为第二或第三。”

与其说是爱吃醋,不如说是爱瞎操心。

“我想永远保住第一的位子。”

“阿文小姐,您真的是第一啊,所以才会成为一郎太先生的新娘。”

阿文迅速抬眼,直视阿近:“我原本也这么认为,可是嫁过去,一直待在小一身边,他不会腻吗?喏,人们不是常说:钓到的鱼,用不着再施饵;再美的女人,娶回家当老婆,三天就看腻。”

阿近一时听呆了,这远远超出杞人忧天的范畴。

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出落得甜美可人,看起来衣食无忧的阿文,内心竟然住着如此胆小的灵魂。

这么一提,阿近忽然想到一件事。

之前闲聊时,阿民曾谈及:善妒的人不分男女,都是胆小鬼。

阿文不是笨蛋,不会没发现阿近的错愕。她缩着肩膀,羞愧地垂着头,下巴差点儿抵到覆盖暖桌的棉被。

“我明白讲这种话有多奇怪。所以,每次脑海浮现类似的想法,我便会连忙甩开或咽回肚子,提醒自己注意。”

阿文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婚事谈妥后,虽然高兴,仍会隐隐感到不安,正是此一缘故。等您嫁过去,心就会慢慢定下来。”

“是啊……”

尽管如此回答,阿文依旧垂着头。

“可是,我就是克制不住自己。最近我不时会说些刺耳的话刁难小一。好比,要悔婚就趁现在!如果你改变心意,希望娶别人,不想和我在一起,在喝交杯酒前都来得及。”

这位小姐实在教人伤脑筋。

“听到您这么说,小一是什么表情?”

阿近以更轻松的口吻询问,阿文一脸泫然欲泣。

“他不知如何是好。”

“倒也难怪,谁教小一对您一往情深呢。”

约莫是眼眶泛泪,阿文以指尖擦拭眼角,好不容易才抬起脸。

“我故意丢出难听话,试图测试小一的真心,却惹恼娘。‘原本想永远藏在心底,不向任何人透露,但现在我就讲给你听吧’,娘这么说着,告诉了我一件往事。”

见女儿与女婿两情相悦,即将缔结难得的良缘,女儿却爱吃醋,又杞人忧天,于是母亲吐露了一件往事。如今阿近正准备聆听故事的始末。

“那是娘的母亲,也就是我外婆的亲身经历。”

阿近挺直脊背,双手置于膝上。由于坐在暖桌前,和平常有些不同,但这是身为聆听者的阿近惯有的姿势。

“我娘是江户人,外婆却是岩人。说到岩藩,那里有伟大的儒学学者,城下町制作人偶蔚为风气,远近驰名。不过,我娘的老家已断了香火,所以我什么也不知道。”

阿近颔首,接着提醒:“阿文小姐,在‘黑白之间’讲百物语时,隐藏地点和人名也没关系。”

“无所谓。”阿文回答,“这个故事的发生地点很关键,得描述清楚。不过……”

说到一半,阿文忽然打住。她双唇紧抿,沉思片刻,继续道:“关于地点的具体细节,请容我留到最后。”

她心中似乎已有决定。

“我明白了。”阿近接受她的请求。

阿文的外婆出生于岩藩的一座山村。

“外婆的娘家拥有一片水田,不算是佃农,但在那个年代,又住在深山里,生活自然一点都不轻松。不过……”

阿文的外婆是令人忍不住想多看一眼的大美人。

“外婆从小就心有所属,对象是堂哥惣一。他家也拥有水田,称得上是门当户对。加上双方家人早有约定,日后要撮合两人,于是等到适婚年纪,便谈妥婚事。”

那年惣一十七岁,阿文的外婆十六岁。

“我娘是外婆的幺女,外婆共生了八个孩子。在我出生前,外婆已逝世,我没见过她。但听说不论容貌或个性,娘都和外婆如出一辙。所以娘才强调,告诉我这个故事是有意义的。”

阿近紧盯着阿文,静静颔首,专注聆听。

“外婆的老家附近,有一户姓井上的望族。”

“井上?”

听闻这陌生的姓氏,阿近纳闷地偏着头,于是阿文写下汉字。当时,阿文的母亲应该也是这么做的吧。

“汉字为‘井上’,念成‘いのかみ’。这姓氏很少见吧?”

“是啊,我从来没听过。”

“他们在当地担任神职,是拥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名门望族。宅邸内建有特殊的楼中楼,而且庭院十分宽广。”

他们从事神职,同时是山林的地主,地位在村长之上。

“井上家祭祀的土地神,是一只老得几乎全身长满青苔的山猪。山猪竟然能当神,真是奇怪。”

在阿近听过的百物语中,不乏与土地神有关的故事,所以她并不惊讶。“井上”可能是源于同音的“亥神”[“井上”作为姓氏,通常念成“いのうえ”(Inoue),故事中念成“いのかみ”(Inokami),与“亥神”同音。亥有“猪”的意思。]。祭祀亥神的这个家族,将姓氏的汉字改成“井上”。

“虽然不晓得长生不老的山猪有何灵验之处,不过,为了养身上的青苔,这位神明一年只洗一次澡,还得用透明干净、连鱼都待不住的清水。所以,井上家守护着一座蓄有此等清水的池子。”

井上家宅邸的后院,有这么一座水池。

“那是像圆镜般的小池子。隔着水池与宅邸相望的对岸,有一座土冢。不论是土冢或池畔,不是井上家的人,一律不得靠近。”

“不必全村的人都去膜拜吗?”

“那是一位讨厌人类的神明,只要恭敬隆重地祭拜就行了。”

一位喜爱清净、性情古怪的神明。

“它是会让山林结果的神明,和一般农家没什么关联。”

“简单来说,维护土冢和水池的干净就好,对吧?”

“是的,水池尤其重要。”

那小池里的水透明清澈,不见半条鱼,连水黾也看不到,终年映着蓝天与周围的山色,于是井上家取名为“镜池”。

“然而,当地人并不这么称呼。因为那池子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称呼——勾魂池。”

阿近微微倾身向前:“要是随意靠近,触怒神明,魂魄会遭勾走,是吗?”

阿文脸上浮现消失许久的笑容,似乎感到十分有趣。

“连担任百物语聆听者的阿近小姐也这么认为吗?之前我问过娘一样的问题。”

“哎呀,难道我猜错了?”

“完全猜错了。”阿文微微挺直背脊。前来“黑白之间”的访客,在阿近的附和下,往往会愈讲愈起劲,像是觉得自身的故事比别人的稀奇,渐渐有些得意。

“山猪神极为善妒。”

“什么?”

“它是位女神,本体是一只母山猪。很久以前,它的丈夫遭猎人射杀身亡。在愤怒和憎恨下,它变成妖怪,不再是普通的山猪,接连在当地引发各种灾难。之后,经一名路过的伟大高僧感化,它幡然悔改,承诺会守护当地居民,因而被奉为神明,受人祭祀。”

阿近在一旁频频点头。

“不过,成为神明后,它依然思念丈夫,持续守寡,于是养成善妒的性情。”

约莫是焦急于无法顺利表达心中所想,阿文不停摇头。

“所以,这位神明很讨厌看人亲昵地靠在一起,或是手牵着手。”

每当有这样的人走近,马上会闹不和。

“尤其是夫妻、订下婚约的男女、相恋的情侣,绝不能靠近。

“不能靠近镜池。在镜池上映出自己的身影,更是万万不可。”

“要是破坏这个禁忌,会有什么后果?”

“山猪神会大发雷霆,拆散两人。”

哦——阿近噘起嘴。

“弁天神也常有类似的传闻。”

例如不忍池、江之岛。

“不过,这位神明更厉害,也更坏心,不仅仅是让两个相爱的人分手而已。”

男人会爱上其他女人——阿文呼吸有些急促。

“男方一定会爱上别的女人,抛弃原本的伴侣。”

“男女失和的原因,大半是移情别恋吧。这样看来,山猪神不见得多坏心。”

阿近说出自己的看法。

“可是,阿近小姐,请仔细想想。”

阿文凑向阿近,皱起眉,话声略微骇人。

“要是介入双方的女人,恰恰是另一个为失恋伤透心的女人‘最讨厌的人’,会是什么情况?”

阿近不禁瞪大眼。阿文感受到她的惊讶,莞尔一笑。

“一定会是这种结果吗?”

“一定会是这种结果。”

“请……请等一下。”

阿近抬手阻挡阿文的视线。

“举个例子……是举例哟,就拿阿文小姐和我来说吧。”

“好的。”

“假设您很讨厌我,我也很讨厌您,我们见面都不交谈。这样的我介入即将结婚的阿文小姐与一郎太先生之间,与一郎太先生情投意合,携手私奔。会发生类似的事,是吗?”

阿近一问,阿文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

“没错,但您不必说得这么仔细吧。”

“啊,抱歉。”

这位小姐真的很会吃醋。

刚这么想,阿文旋即扑哧一笑,阿近心里直呼“好险”。

“不过,这样真的挺坏心。”

“对吧?丈夫遭人射杀,它恐怕一直耿耿于怀,怨念极深。”

阿文仿佛在说邻居坏话,大胆批评起神明。

“所以才会有‘勾魂池’的别名。”

“是啊。不光勾走男人的灵魂,还将勾来的灵魂献给别的女人,您不觉得非常过分吗?”

阿文娇嗔的模样无比可爱,阿近有些忍俊不禁。毫不顾忌地笑不太妥当,于是她重新沏茶,转移注意力。

“外婆……”阿文望着阿近手上的动作,转为柔声细语,“其实和我很像,个性好胜又善妒。要是她懂得收敛就好了,她却打破了那项禁忌。”

持茶器的阿近手一顿,倒抽一口气,重新审视阿文。

阿文微微低下头。

“外婆告诉我娘,当时她突然想测试惣一先生,是不是打心底爱着她。所以娘才会说,外婆这一点和我很像。”

的确,这种心态与现在的阿文如出一辙。

“惣一先生没反对吗?”

“听说他的个性温和,对我外婆百依百顺。”

由于日常生活中不曾感受到这位神明的恩惠,他们在心态上或许有些轻蔑,认为总归是传言,一定不会有问题。

恋爱中的男女都是如此。内心如此期望,才会这么想。以为只有他们经得起考验,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无法拆散两人。

“婚事谈妥不久,恰恰是这个时节的半圆月之夜,他们潜入井上家的土地,来到勾魂池畔。”

月光下,池面清楚映出两人的身影。

“据说,池水比镜子更清晰地映出他俩的模样。连惣一先生缠在脖子上防寒的手巾,随夜风吹拂飘动的景象,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两个人驻足良久,望着彼此相偎的身影,百看不厌。那想必真的是很美的情景。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阿文拿起阿近重沏的热茶喝了一口,将茶碗轻轻放回茶盘上。

“接着不到一个月,惣一先生突然和别的女人私奔,下落不明。”

两个人的婚礼,眼看三天后就要举行。

“跟他私奔的是谁?”

“是同村一户农家的……”

“年轻姑娘吗?”

“不,是个太太。”

阿近顿时无言。

“对方是年长惣一先生十岁的中年妇女,有两个孩子。由于是邻居,互有往来。但她与我外婆的双亲关系不睦,而且生性懒惰,又爱道人长短,相当惹人厌。”

“那么,您外婆自然也……”

“是啊,外婆也很讨厌她。”

勾魂池威力惊人。

“外婆每天以泪洗面,整整哭了半年。

“挨双亲一顿训斥后,外婆讲出两人前往勾魂池的事,又被狠狠地骂了一顿。井上家也严厉谴责,我外婆简直无地自容。

“此时,外婆的父亲提议,不如早点儿另觅对象嫁人比较好。于是,外婆莫名其妙谈妥婚事,匆匆忙忙拜堂成婚。”

然而,惣一失踪毕竟才短短半年。

“外婆仍无法割舍对惣一先生的情感,满心凄楚,终日哭泣。”

村民都晓得惣一与其他女人私奔,阿文的外婆又掩盖不了伤心。这对年轻夫妇的父母聚在一起商量,决定请村长帮忙,让小两口到城下去经营蔬果店。幸好外婆的丈夫家境富裕,有能力筹措资金。

“您外婆的丈夫是怎样的人?”

阿文眼波流转,似乎在思考。

“我外婆与惣一先生,大伙儿都说他们像一对日本娃娃。”

“也就是郎才女貌吧。”

“是啊。不过,这位新丈夫嘛……”

阿文再度骨碌碌转动眼珠,突然问阿近:“不是有一种没下巴的人吗?”

“啥?”

阿近不小心做出不得体的回应。

“喏,不是有这种人吗……不是指真的没有下巴、无法吃东西的人。其实也不是胖,但脖颈的肉太松弛,看起来宛如没下巴,一副懦弱又穷酸的模样。”

阿近忍不住又笑起来。

“确实有这种人。”

“或许可形容为‘其貌不扬’,不过,其貌不扬到这种程度,确实太没节制了。”

说着说着,阿文也笑了。

“所以,外婆不会就这么认命。”

跟那没下巴的丈夫成婚后,阿文的外婆一直忍耐。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不住,她心生一计。

“您猜她怎么做?”

阿文眸中闪动着调皮的光芒,告诉了阿近答案。

“该不会是和她丈夫再度前往勾魂池?”

阿文双手用力一拍:“聪明!”

成婚三个月后,蔬果店的生意逐渐走上正轨,她找了一个借口,表示想再次向娘家的父母道谢。

“我外婆带着丈夫回到村庄,半夜偷偷溜出住处……”

明知妻子讨厌自己,排斥这桩婚姻,那个丈夫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随她回到村庄,阿近颇为在意。

“那天是月圆之夜。两人的身影清楚映照在池面上,外婆愉快地离去。”

那个丈夫泪流满面,听来既悲哀,又好笑。好笑的成分居多。

“然后呢?”

阿近第二次如此询问。

阿文频频眨眼。不过,阿近明白,她是用这种方式来掩饰想笑的冲动。

“回到城下的蔬果店后,第二天晚上发生火灾。店面和住家全付之一炬。”

竟然是这种结果。

“听说,不知火苗从哪里蹿出的。”

年轻夫妇保住一命,但这下什么都没了,一切烧成灰。

“为什么会这样?”

阿文眼神含笑:“神明引发不和。破坏禁忌的惩罚,这次降临在她身上。”

外婆的父母当初要女儿接受这门婚事时,曾苦口婆心地劝她,说这是为她好。

——对方其貌不扬,远远不及惣一,但家里有钱。你还年轻,不懂这个道理,所谓的情爱顶多维持两三年。夫妻要走得长久,过得幸福,钱比什么都重要。

“外婆依恋着惣一先生,对这桩婚事不感兴趣,最后会听从父母的安排,可说是这番教诲发挥了效用。”

她带着受伤的心,怄气似的告诉自己。

——我不是嫁给那个没下巴的男人,而是嫁给金钱。

——我要嫁给金钱,过奢侈的生活,教那个可恨的女人,还有背叛我的惣一先生好看。

“因此,勾魂池偷走了外婆的钱财。”

由于阿文的外婆心思全在钱财上,山猪神改为夺走她的钱财,当成打破禁忌的惩罚。神明在阿文的外婆与她依赖的财富之间引发不和。

“那场火灾,连起火处在哪里都查不出,好不容易扑灭,竟只有外婆家烧毁。然而,城下的居民并不晓得勾魂池的事。城内官员认为火势没蔓延,是居民灭火有功,特地赐予奖赏。”

这对年轻夫妇被夺走了财富,周遭的人却获得了财富。

十分合情合理,山猪神的安排没错。

“哎呀,这……”

瞄到阿近惊诧的神情,阿文按捺不住,咯咯娇笑。她捂着嘴,笑弯了腰。

“外婆的丈夫坐在火灾现场,一张脸沾满煤灰,口齿不清地咕哝……”

——真奇怪,如果真像你说的,应该会有女人爱上我,让我不惜抛下你,也想和她私奔才对啊。

——我还很期待,终于有女人会为我着迷。

原来如此,因为他这么想,或是相信阿文外婆的花言巧语,才会跟着她到勾魂池。

“听着为这种事絮絮叨叨发牢骚的丈夫,外婆不禁觉得,他既可恨,又可爱。”

——从来没有女人,为这个人着迷过。

所以,他抚着那看不见的下巴,一副遭到抛弃的神情。

开店不久便惨遭祝融光顾,这对年轻夫妇难以继续待在城下。

“他们再度请村长帮忙,取得同意,前往江户谋生,又向老家要了些钱。然而,江户物价高,无法完全靠老家接济过活,于是两人挑担卖菜,辛勤工作,自力更生。”

不久,两人的孩子出世,抚养人口增加。

“后来已没有喜不喜欢的问题。总之,两人相互扶持,以卖力工作为生。不知不觉间,开起一家小小的蔬果店,成为一对好夫妇。”

他们就是我的外公外婆——阿文说。

“他们像酒瓶和酒杯一样,终日形影不离。连离开人世,前后也相隔不到一年。外公比较早去世。”

原来阿文长得像外婆。要是长得像没下巴的男人,江户市内恐怕会少一朵美丽的花。

“娘要嫁给爹前,外婆告诉她这个故事。”

当初相亲时,阿文的父母并没有特别的内心交流。

“终于连幺女也顺利出嫁,外婆松了一口气,才会吐露那段往事。”

——能够结为夫妻,全是缘分。

“外婆告诫我娘,不要只为眼前的事难过落泪,要珍惜拥有的缘分。”

——顺便提醒一句,不管你再怎么不安,绝不能试探心爱的人。

不,这也许是母亲对阿文说的话。

母亲的职责,就是告诫女儿,教导各种道理。从如何防范感冒,到人生道路的指引。

娘不知是否一切安好?阿近突然思念起母亲。一想到老家的母亲,心中仿佛摆进一座暖桌,全身暖和起来。

“我的故事到此结束。”

或许是松了一口气,阿文的说话声和眼神都沉稳许多。

“娘叮嘱我,这是她父母年轻时羞于向人启齿的往事,绝不能向任何人谈及。不过,我认为这是很重要的故事。”

正因如此,阿文无法独自守住这个秘密,想讲给别人听。

“可是,三岛屋百物语的聆听者若是老板或老板娘,我就不会来了。”

阿近明白她的心情。

“这是女人的故事……不,是年轻女孩想着心上人的一切、想窥探心上人真意的故事。”

阿文定睛注视阿近,点点头。

“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和小一去勾魂池。我绝不会这么做。”

不过,独自下的决定,还是不太放心。

“我想找年纪相当,日后也会有意中人、会嫁作人妇的姑娘,听我说这个故事,和我一起守住心中的秘密。阿近小姐,您愿意帮忙吗?”

既然听过这个故事,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此时应该拍拍胸脯答应。

“好的,我已藏在心底。我向您保证。”

阿文眼眶泛泪,睫毛上珠光闪动。

“这么一来,日后要是我爱吃醋的毛病作怪,就能说服自己忍住。”

三岛屋的阿近小姐没去过勾魂池。她的人生中不会发生这种事。她很努力不让自己过那样的生活,所以我也不能认输,要忍住内心的冲动。

真是好胜。不过,这种好胜的心态,感觉并不坏。

“今后我们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绝不能去勾魂池那种地方。”

阿文的右手伸进衣襟,接着指缝间多了一封折起的信。

“阿近小姐,这送给您。上面写着我外婆出生的村名及勾魂池的所在地。”

阿文双手交叠,覆住那封信,递向阿近。

阿近注视着阿文,接着目光移向那封信。确认掌心和手指没有任何脏污后,她接过信,深深收进衣襟内。

“日后,即使我前往岩藩,也只是去欣赏著名人偶师的技术,没其他用意。”阿近微笑道。

“我也一样。”阿文回应,“很庆幸今天能和阿近小姐聊天。原本我想着,总之先见个面,要是不喜欢再找别人。”

“谢谢您。”

两个姑娘笑靥如花。

“那我告辞了。”

阿文猛然回神般离开暖桌。阿近拍拍手,唤阿岛过来。

此时,阿近才想起栗子。

“阿文小姐,您喜欢吃炒栗子吗?”

像初次见面的瞬间,阿文一双秀目眨呀眨,相当讨喜。

“喜欢!”

阿近从暖桌里取出那袋炒栗子,双手包裹着递给阿文。

“世上存在着许多我们无从得知,而且绝不能靠近的场所,今天您告诉我其中一个,这是谢礼。”

阿文伸出手,掌心包覆那袋炒栗子,同时握住阿近的手。

“那我就收下了。”

哇,好暖和——阿文露出孩童般灿烂的笑容。

“阿文小姐……”

阿近端正坐好,目送阿文步出“黑白之间”。

“祝您永远幸福。”

阿文离去后,阿近独自望着壁龛里的栗树枝。

找个地方收藏这封信吧。

用不着看内容,直接收起来,一辈子都不要打开。

这表示阿近再也不会遇到心仪的对象,兴起“想确认这个人是否真心”的念头,还是她已和某人系起坚定的情缘,没必要这么做?

——哪一种是我心中盼望的?

即使试着问自己,阿近也无法回答,只隐约听见一阵低语。

——如果是以前,我会打开这封信。

今晚得向叔叔婶婶道歉。毕竟已向客人承诺,我也希望如此处理,所以今天的故事不能告诉他们。

伊兵卫应该会深感遗憾,阿民或许会像确认绣花针有没有弯曲般,眯起双眼,想看透阿近的心思。

——真希望下一位客人能快点来。

阿近暗自微笑,此时,带壳的栗子从装饰壁龛的枝叶上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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