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冠山庄

怪谈百物语·哭泣童子  作者:宫部美雪

神无月底一个万里无云的早晨,人力中介商灯庵老人造访三岛屋。

虽然阳光露脸,但还是能感到寒意从衣襟渗进肌肤。不过,从位于明神下的店面一路走到三岛町,灯庵老人仍是满头大汗。油光满面的模样,加上紧迫盯人的说话态度,三岛屋的人替他取了个“蛤蟆仙人”的绰号。搞不好他真的早已习得超脱寒暑的仙术。

“今日前来,是要向您介绍奇异百物语的新客人。”

在伊兵卫的起居室里,隔着长火盆与他迎面而坐的是伊兵卫,蛤蟆仙人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阿近,道出来意。

“对方提出一个要求,希望能瞒着说故事者列席。”

阿近与伊兵卫互望一眼。

“您说‘瞒着’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故事者在‘黑白之间’时,这位客人希望能以见证人的身份悄悄在一旁观看。”

伊兵卫仍是一脸纳闷,阿近早一步开口:“如果是想偷听我们交谈,请恕我拒绝。”

灯庵老人眼白混浊的瞳眸骨碌一转。

“大小姐,讲话直截了当或许是您的风格,不过世人要的可不是这种态度。

“年轻姑娘还是温顺一点比较好。”灯庵劝道。

“这点最好谨记在心,世上不是只有您不会变老,小心一眨眼,便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婆。”

这次换伊兵卫比阿近早开口:

“灯庵老板,您扯远了吧。”

“我不是在闲扯,是至理名言。”

灯庵老人挺起胸膛,看起来更像蛤蟆了。

“这次的说故事者和见证人,是一对夫妻。

“丈夫是说故事者,希望在一旁见证的,是妻子。

“那位夫人很清楚丈夫的故事。她已听了不下百回,没必要现在才偷听。”

既然如此,一开始明说不就得了。这个坏心的蛤蟆仙人。

“由于那位老爷大病初愈,还不能太大意。站在夫人的立场,担心素未谋面的三岛屋聆听者会忙不过来。交谈到一半,老爷可能会突然身体不适。

“所以,她提出在一旁悄悄观看的要求。

“这样可以吗?”

“若是这样,也只能答应。”

“那就定在未时。我会安排夫人比老爷早一步到达。对方是我很重要的客人,切勿怠慢。”

灯庵老人交代完便离去,伊兵卫侧着头说道:

“我们也算是他的客人,他却要我们待客不得怠慢,这是什么话!”

要反驳就得趁蛤蟆仙人在场时丢出来,放马后炮明显气势矮了半截。

“‘小心一眨眼,便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婆’,瞧瞧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叔侄俩又互望一眼。两人之间,仿佛有只小虫飞过。

那位夫人名叫阿陆。

“请多指教。”

搜集奇异百物语时,故事中提到的人名、地名,若说故事者不想让人知道,大可隐而不表。关于说故事者的身份,也是一样。不过,阿陆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灯庵奉其为嘉宾,她却没摆架子,远比蛤蟆仙人性格温和,容易相处。

阿陆与丈夫长治郎,是位于横山町一丁目的白粉[用来涂抹于脸部和脖子,让肤色显得白皙的化妆品。]店“大阪屋”的店主。不,是上一代店主。这个月初,改由儿子夫妇继承家业,已向旧雨新知宣告。

“现在我们是普通的老爷爷和老太太。”

阿陆笑靥如花,谈起快要两岁的可爱孙子,确实像是个普通的老太太,但模样仍十分年轻,白皙的肤色甚至会引人多看一眼。看来,他们卖的商品相当管用。

阿近与阿胜在“黑白之间”隔壁的小房间里,向阿陆问候。再过不久,大阪屋的长治郎便会到来。他与阿近在“黑白之间”交谈时,阿陆会藏身在此。

“会不会很拘束?”

这里原本不是用来待客的场所,阿近和阿胜颇过意不去,阿陆反倒挺开心。

“怎么说呢,我好像变成书里提到的密探。”

一阵欢欣雀跃后,阿陆露出愧疚的神情。

“其实我不该在场,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真是抱歉。”

有人在一旁见证,阿近还是第一次经历,却不觉得勉强。如果一次有十人或二十人参观,确实会为难,但眼下只有阿陆一人,而且她有苦衷。

“老爷的身体状况应该好多了吧?”

阿胜含蓄地问,阿陆答得干脆:

“今年叶月(八月)初,他差点儿丢掉性命。一早起来莫名其妙背痛,直喊胸闷,接着脸色发白,昏厥倒地。原来是心脏病发作。”

“那可是件大事啊。”

“一脚都踏进棺材里了,幸好最后捡回一条命。

“当时恰恰是入彼岸日[春分或秋分,加上其前后三天,合起来共七天,称为彼岸节。“入彼岸日”是彼岸节的第一天。]。

“或许是阴间的各位顺便将我家老爷带回来,并告诉他:别急着走,回阳间去吧。”

阴间的各位。阿陆不是说“列祖列宗”,也不是说“已故的双亲”,而是说“各位”。言谈中带有一丝哀戚,阿近听得很清楚。

下次再发生相同的情形,恐怕真的会一去不回——大夫提醒道。

“所以,他想在那之前,说出这个故事。过去只有我一个聆听者,他大概觉得光是这样还不够。虽然是不适合说给别人听的故事……”

“百物语就是要客人说出这样的故事,不必有所顾忌,请夫人宽心。”阿近应道。

“有事尽管吩咐,奴家会全力效劳。”阿胜也行一礼。

阿陆突然眼眶泛泪,急忙以衣袖按住眼角。当她低下头时,发髻处的白发变得十分显眼。那是与掺着银丝的博多带[以博多地区的布料制成的腰带。]相称的美丽白发。

“谢谢。”

阿陆道谢,却没多解释。阿近和阿胜也没细问,稍后长治郎会在“黑白之间”亲口吐露吧。

鲤鱼旗。

虽然不是这个时节应有的产物,阿近仍不禁如此联想。大阪屋长治郎的脸像极了鲤鱼旗。

他长着一双大眼,还有一张大嘴和厚唇,却不会给人压迫感,反倒有些可爱。

长治郎身材清瘦,脸色暗沉。尽管惊险逃出那场大病的虎口,但猛虎仍紧贴着他呼气——即使没听阿陆说明,阿近也能从他憔悴的模样察觉这一点。

可是,长治郎的口吻柔和,说话声中透着温暖,与阿陆是一对气质相近的夫妻。他不管和谁都能很快打成一片,并且能开朗地交谈。所谓“天生的商人”,指的不是有没有生意人的气势,而是如他这般。

“当初听灯庵老板提起三岛屋在搜集奇异百物语,我心想,在他编的故事中,就数这个最有趣。”

看来,蛤蟆仙人会跟客人编故事。不过,三岛屋没人听过他编故事。

“大小姐,您有一位懂得享受乐趣的叔叔呢。”

“叔叔是否真懂得享受乐趣,这还说不准,不过确实十分风趣。”

长治郎没隐瞒自己的名字和店名,也聊到病情。事先听说的事,要佯装初次耳闻,专注聆听,比想象中困难,阿近颇感歉疚。

“出于此一缘故,我随时可能向地府报到。”

所以想说出那段往事——长治郎解释。从肩膀和腹部一带衣服皱褶的情况来看,病倒前他似乎相当肥胖。这张犹如鲤鱼旗的脸蛋,要是放在圆滚滚的身躯上,应该会更平易近人。

“之前我只告诉过内人。说过不下数百遍,她恐怕听得耳朵都长茧了。”

此刻,阿陆就在拉门对面静静聆听。

“一想到那件事,就忍不住想说。明明已过了四十年,却像昨天的梦境,历历在目。”

长治郎不是说“像昨天发生的事”,而是“像昨天的梦境”。

“不过,提到梦境,或许大多如此。不管有何遭遇,最后都会平安落幕,称不上精彩刺激。由于梦的内容往往不太合理,即使当事人觉得有趣,听者却十分乏味,我一向只说给内人听。”

“今天由我来聆听。”阿近露出笑容,“无论是梦里的故事,或是像梦一般的故事,对奇异百物语来说,都是值得一听的好故事。”

“大阪屋老板,”阿近故意装傻问道,“长年听您说故事的夫人,今天没一同前来,不要紧吗?要是她在场有助您开口,我可以配合。”

长治郎缓缓眨了眨厚厚的眼皮,轻轻摇头。

“不,今天内人不在场比较好,也该让她耳朵的茧休息一下。”

我就是这么想,于是特地前来——长治郎继续道。

“内人早听得耳熟能详,她体谅我的心情,总会温柔安慰我。她就这么听我叨絮了数十年,我实在太依赖她了。”

那张鲤鱼旗似的脸,蒙上一层暗影。

“大小姐,这或许不是什么美好的故事。‘或许’是一种模棱两可的说法,但我是真的这么认为。”

因此,我才想找机会说给别人听——长治郎解释。

“我早有这个打算,只是苦无机会。其实,我曾多次混进‘百物语会’。”

真正的百物语会,是聚集一群人,依序分享怪谈。现场会点亮一百根蜡烛,每讲完一个故事,便吹熄一根蜡烛。当讲完一百个故事、黑暗笼罩四周时,据说会引发不可思议的现象。

“一旦站在众人面前,我又心生胆怯,讲不出口。因为我的故事听起来很不真实。”

讲述怪谈的人,往往会先声明自己的故事十分光怪陆离,一切发生得过于巧合,或是太不凑巧。只是,长治郎脸上的暗影愈来愈浓,令人不得不在意。

阿近刻意展现调皮的一面:“不管是什么故事,都吓不倒我。别看我这样,说受过千锤百炼是夸张了点,但我好歹听过不少奇妙的故事。大阪屋老板,不如让我猜猜吧。”

“猜?”

“是的。要是我顺利猜出您的故事主轴,您能称赞我几句吗?”

“好,这是当然。”

那鲤鱼旗般的大眼珠转动着。

“那容我发问,故事里会出现妖魔吗?”

“妖魔……是指妖怪之类吗?”

“是的。”

“不会。”

“那么,是不是离奇失踪的故事?”

“不,完全不一样。”

“是和遗失物品有关的故事吗?”

“不对。”

长治郎摆动厚实的手掌连连否认。

“是和年代久远的器物、乐器、挂轴有关的怪谈吗?”

“不不不,也不是。”

“是乡野奇谈吗,还是深山里发生的怪事,或海里出现海怪?”

“大小姐,您听过的故事真多。”

鲤鱼旗的笑容又回到脸上。

“没错,这个故事的舞台是在山中。”

“哎呀!”

“不过,大小姐指的是山川草木之类的妖怪吧?那就猜错了。”

“猜错了吗?”

见阿近撇下嘴角,长治郎眯起双眼。

“还真棘手。看来,我得全力以赴才行。”

阿近轻捏下巴,思索片刻。

“那么,是不是鬼屋呢?”

没有回应。阿近抬起眼,发现长治郎瞪着鲤鱼旗般的大眼,但那不是惊讶,而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大阪屋老板。”

听到阿近的呼唤,长治郎沉重的眼皮微微一动。

“没错。”长治郎连连点头,“之前都没想过,这么一提,我的故事确实算是和鬼屋有关。”

“不过,”长治郎补上一句,倾身向前,阿近跟着重新坐正,应一声“是”,“不是会闹鬼,那栋房子本身会变换外貌。”

今天的茶点是金锷饼[以一层薄面浆裹着厚实的红豆馅,再煎熟表皮的日式甜点。]。大阪屋的长治郎目光落在漆盘上精致的金锷饼上,娓娓道出故事。

“我是关西人。老家位于难波港西边不远的渔师町,父母经营一家名为‘三目屋’的干货店。”

这渔师町背山近海,面向一座形状如碗的海湾。当地船主家的方格墙映着明亮的日照,美不胜收。

“父亲那边的亲戚,至今仍在当地从事干货店的生意,所以……”

“那么,暂且称为三岛藩城下的三岛町,您觉得呢?”

面对阿近的提议,长治郎没点头,显得有些为难。

“谢谢您的设想。不过,虽然是替老故事取假名,但是用‘三岛町’为店名,不晓得妥不妥当。”

因为不太吉利——长治郎语带顾忌。

“我十岁那年春天,恰恰是入彼岸日,发生了一起可怕的事件。”

接连下了五天的雨,町后方的山多处出现土石流,冲垮民宅,夺去无数人命。

“由于背山临海、少有平地,每户都是屋檐相连而建,一旦土石流暴发,下场自然惨不忍睹。”

春雨不断,在任何地方都不是新鲜事。只是,那年的雨下得特别频繁,终日乌云低垂,雨下得很久,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老渔夫们从未见过,也没听过这样的豪雨,正在担心,想加以提防时,便发生了土石流。”

土石流发生于黎明前,当时天色依然昏暗。町上的屋舍有三成被冲垮,一路拖向大海,相当骇人。那是与百物语中的怪谈截然不同的恐怖,阿近不禁缩起身体。

“当时我还只是个孩子,后来才听说发生这场灾祸的两年前,藩国曾着手开垦山林。我的故乡……”

“您可说是三岛町,没关系。”

与其在意吉不吉利,阿近认为,长治郎能顺利说完故事更重要。

“三岛町同样接获官府下令施工的公告,召集壮丁,接连砍伐林木,改辟农田,于是引来灾难。”

以往不管下再大的雨,森林都会挡住水流。开垦后,童山濯濯,形同失去堡垒,无法抵抗大水。

“因为当初是为了改善藩内经济,让领民过上更好的生活才着手开垦,更凸显出这场灾难的可悲。”

早知道就乖乖捕鱼,脑筋动到山林上,才会触怒土地神。居民心中惶恐,幸存的人甚至涌进官府,造成不小的骚动。

“他们一定很难过……”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长治郎露出安抚的眼神。

“虽然三岛町不大,却有个‘批发街’的称号,聚集着不少卖干货与海鲜的批发店,我家是其中之一。由于是从港口数过来第三家干货店,便取名为‘三目屋’。”

批发街上屋檐相连的店家,不是一般的生意伙伴,家族之间都有好几代的交情,素有联姻关系,情谊深厚。土石流简直像和他们有仇,瞄准他们袭击,毫不留情夺走一切。

“其实也没什么,山林并无善心恶心之分,只是凑巧所在的位置不好吧……”

凑巧,阿近在内心反复咀嚼这句话。没错,是凑巧。山林凑巧向人们残酷地反扑。

“当时我仍有尿床的毛病。”

长治郎放低音量。

“那天清晨,我觉得被窝冰冷,很早就醒来,家里的人都还没起床。”

假如母亲和女侍发现尿湿的棉被,他肯定会挨一顿骂。光尿床就够丢脸了,还遭到大声训斥……不,即使安慰他“不要紧”,反而会让他更无地自容。

“小孩子想法天真,我觉得要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便抱着棉被在走廊上徘徊,犹豫着藏身哪里好。忽然,我听到一阵非比寻常的地鸣。”

有人立刻大喊:“啊,糟糕,大家快逃,逃到外面去!”

“由于天色昏暗看不清楚,不过,那应该是家里最早起的女侍总管。”

长治郎跃下庭院,头也不回地往外逃,逃向宽广的地方。原本揣在怀中的棉被,他根本不记得丢在了哪里。猛一回神,他发现自己浑身沾满雨水和污泥,一个陌生大叔抱着他。那大叔抱着长治郎,跑了将近五十米远。

“只有我捡回小命。因尿床保住一命,年仅十岁的我成为孤儿。”

长治郎的父母双亡,被压在店内的断垣残壁下。三目屋的伙计和邻居同样在这场灾难中丧命。

阿近默默颔首,并未开口。

“虽然我是独生子,但在批发街上,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妹及玩伴。其中有特别要好的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无论上私塾或去澡堂,都形影不离,也常到彼此家中游玩。两个女孩分别是小道和小千,男孩是小初。”

宛如搭配旋律唱歌般,长治郎说出三个孩童的名字。

“他们都下落不明。”

不同于长治郎的父母和其他大人,与长治郎感情深厚的三个孩童,始终遍寻不着遗体。约莫是身躯娇小,掩埋在瓦砾堆里,或被冲往远方。

不过,也可能还活在世上。搞不好是受伤无法行动,在某处疗养,才无法马上和他见面。

长治郎满怀期待,在救难小屋里像小狗般颤抖着。等上一两天,熟悉的人或许就会来找他。只要等三天,或许就会有人来呼唤长治郎的名字。他心心念念度过了好几个夜晚。

期望终究是落空了,长治郎一直孤零零一人。

“土石流过后,雨终于停了。街道完全走样,港口和船只不堪使用。不赶紧想想办法,幸存者会在饥寒交迫下丧命。尤其是老人和孩童,在官府安排的救难小屋里的生活十分严苛。”

町内开始有眼疾传染开来,由于用水混浊,愈来愈多的人腹泻。

“因此,船主为我们开放他位于北方的另一栋宅院。像我这样的孤儿和老人,共二十多名老弱妇孺,移往那栋宅院。”

这栋山中宅邸,原本是船主家的养老居所,人们称为“御门山庄”。“御门”是当地对财主、有钱人的称呼,而在三岛町,指的当然是船主。

“那是颇有年岁的宅邸,虽然坐落山中,却和寺院一样铺着砖瓦屋顶。区区一个养老居所都盖得这么气派,江户人或许会感到不可思议,但在渔师町,船主的权势就是如此大。”

鲤鱼旗似的那双大眼,闪着微光。

“我们的御门果然家财万贯。当时大伙儿还引以为傲,觉得很可靠。”

就在这里等吧。或许有人会得知消息,前来迎接我。或许我的三个玩伴随后会过来。

“船主的山庄宽广,有许多房间,无法一次逛完。主屋与别屋以廊道相连,底下有座涌泉蓄积的圆池。大概是下雨的缘故,池水混浊,一只约三十厘米长的鲤鱼翻着白肚,浮在池面。”

船主安排长治郎他们住在别屋,准许他们用井水煮饭,洗澡和洗衣则用池水。虽然长治郎年幼,但既没生病,也没受伤,几乎整天都忙着汲水砍柴。

“在帮大伙儿的过程中,我的注意力渐渐转移。要是一直抱膝坐着不动,不禁悲从中来,泪流不止,迟早双眼会瞎。”

不过,毕竟只是个十岁的男孩。长治郎在描述时,眼皮不住颤动,说明当下他真的哭到眼睛都快瞎了。

“从山庄俯瞰町上,每天火葬场都冒着烟,然后那些烟会随海风流向大海。”

如今年约五十,已是退休生意人的长治郎,说话时眼皮颤动,却没涌现泪水。

“和我同房的老婆婆,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份月历,贴在墙上。我看着月历,细数土石流暴发后过了几天,以及我们来到山庄几天。”

所以,我清楚记得,那是来到“御门山庄”的第五天早上。

“醒来时,我已回到家。”

咦?阿近没出声,只是瞪大双眼。长治郎望着阿近,缓缓点头。

“我发现自己在批发街上的家里,一向与父母睡成‘川’字的房间。”

父母的棉被已收好,似乎只有长治郎睡过头。

“我揉着眼起床,不断重新审视看见的景象,确实是我家。母亲的枕头、父亲当棉被用的棉袄,都是我熟悉的物品。”

长治郎不由得趴下嗅闻母亲的枕头,闻到熟悉的发油香味。

“忘了前因后果,总之我冲出房子,来到走廊,瞥见后方庭院的脱鞋石旁,摆着父亲去年夏日庆典时,在夜市买的土陶蛤蟆。”

走廊的转角及前面房间纸门最底下的方格有个破洞,都是他朝思暮想的老家模样。

可是,空无一人。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动静,只见悠闲和煦的春阳照进屋子。

长治郎在熟悉的屋内来回奔跑,暗暗想着:这是梦。我梦见的是被冲垮的家。

“虽然不见人影,但感觉得到人的气息,仿佛刚刚还有人。”

长治郎抬起手,指着前方,示意“在那里”,阿近跟着望去。或许只是凑巧,不过大阪屋老板恰恰指着阿陆和阿胜藏身的地方。

“在我移动目光前,确实有人。到底在哪里?我在屋里东奔西跑,但人影倏然闪动,旋即消失,只在眼角留下残影。”

厨房里没有用火的迹象,却传来味噌汤的香气。长治郎冲向土间[日式房子没铺木板的黄土地面。],伸手搭着炉灶上的铁锅盖。就在这时……

——小长。

“某个地方传来一道声音。”

——来玩捉迷藏吧。

长治郎缓缓说出这句简短的话语,阿近注视着他。

“是您认识的人吗?”

那张鲤鱼旗般的大脸点点头。

“是小道。”

“跟您感情很好的女孩?”

“对,是我的堂姐小道。她是批发街最靠近港口的‘一目屋’老板的女儿。大我两岁,十分照顾我,是个活泼的姐姐。”

“小道,你在哪里?”长治郎朗声应道。他环视四周,不断呼唤着:“小道……小道……”

——小长,来玩捉迷藏。

长治郎与三个玩伴感情很好,不分屋外或屋内,经常一起玩耍。他们尤其喜欢在彼此家中玩捉迷藏。

原来又是要玩捉迷藏。跟小道一起玩捉迷藏,是吧。

“我呼吸急促,在梦里依然感到心脏怦怦跳。”

那么,小道躲在哪里?

后方传来关门声,长治郎猛然转身,差点儿踉跄倒地。此时,他发现厨房的橱柜拉门刚关上。

那拉门夹着一条红腰带,仿佛在吐舌头扮鬼脸。

“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小道的腰带。”

长治郎冲到拉门前,刚要碰触腰带时,忽然有股力量往内扯,腰带瞬间消失。

接着,有人喊他“小弟”。

“听到那声叫唤,我赫然醒来。”

长治郎身躯一震,以左手轻抚右肘。

“我坐在‘御门山庄’房内的棉被上。之前拿来月历的老婆婆,名叫阿清,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肘。”

小弟,你在说梦话哟。

“她摇着我,叫我清醒。”

的确,长治郎在起床前,做了个短暂的梦,但又感觉不像梦。母亲发油的香味仍残留鼻间。

还听得到小道的声音,感觉到她的存在。尽管只有短暂的瞬间,但那段温柔、幸福、令人怀念的感觉,浮现脑海。

“梦境如此虚幻,却像在我干涸的心灵降下甘霖。”

伴随怀念之情涌上心头的悲戚,长治郎连同早饭一起咽进肚腹,投入当天的工作。

“下午,一名从町里运来米和味噌的船主手下,在山庄找我。”

那人蹲下身,注视着长治郎说:

——你是“三目屋”的少爷,也是“一目屋”的亲戚吧?

长治郎点头。于是,男子将粗糙的手放在长治郎头上,轻抚一下,继续道:

——今天早上,在港口发现“一目屋”的女儿。

“他说着‘太好了’,再度轻抚我的头。他的手劲好大,我暗暗喊疼。”

——之前“一目屋”只有女儿的遗体没找到。

土石流吞没河道,一路冲向海边。遗体遇上大潮,又冲回港内。

“我顿时觉得自己在做梦。”

长治郎当场蹲了下来,双手抱头,久久无法动弹。

“小道是特地来通知我,说她要回来了。”

——抱歉,让你一个人担惊受怕。

打从刚才起,长治郎的言语中便掺杂关西腔,约莫是回到了儿时的心境吧。

“小道就是爱多管闲事。我态度高傲地吐出这句话,挨了阿清婆婆一顿教训。”

阿清婆婆边哭边骂,长治郎才得以混在她的哭声中偷偷流泪。

“在别人面前流泪,压抑许久的心情仿佛会完全瓦解,我一直在忍耐。”

长治郎端着茶碗,阿近静静地重新沏茶。隔着茶香与淡淡热气,长治郎暗暗吸着鼻涕。

“两天后的早上……”

又发生相同的情况。

“不过,这次换成在别人的家。”

一早醒来后……不,这一样是梦,算是在梦中醒来,但他不是身处山庄,而是别人的家。

“那不是我家,也不是陌生的屋子。其实是隔壁的‘长田屋’,与我同年的初太郎家。”

这应该就是小初的家,长治郎的第二个朋友。阿近暗暗点头。

“长田屋”专门批发柴鱼片,是获准直接出入城内的名店。初太郎是未来的继承人,有个出生不久的妹妹,一家人下落不明。

“由于是第二次经历,我虽然是个小孩子,却相当冷静。”

——这是小初的家。

一样空无一人,但感觉十分温暖,仿佛刚刚还有人在。

“我常到小初家玩,而且批发街的店面建得颇相似,我很清楚屋内的格局。”

前往常和小初一块儿玩耍的地方,也许能感觉到小初的气息,或是听到他的声音。在梦里,长治郎极力压抑不安,在屋内来回奔跑。

“我找过和小初一起玩泥丸子的井边,以及通往位于二楼的阁楼,之前玩竹蜻蜓的那处阶梯。”

长治郎东奔西跑,停下来环视四周时,发现回响在空无一人的“长田屋”里那匆促的脚步声,不光是他一个人发出的。

“还有一个孩童。我边跑边找,他在我前头,只要我一停下,他的脚步声便跟着停下,似乎在观察我的动静……”

原来又是玩捉迷藏。

——今天是和小初玩捉迷藏吧!

长治郎在梦里朗声叫唤。接着,某处传来孩童的笑声。

——小长当鬼。

“我忘不了小初开心的笑声。”

长治郎当鬼。长治郎努力四处找寻。

“大小姐,和朋友一起玩捉迷藏时,我不太会躲,但当鬼我可是很厉害的。”

总是一转眼就找到他们,有时他们会觉得这样没意思,拌起嘴来。

“唯独一次例外。那场大雨发生前半个月,我们玩捉迷藏,小初躲得隐秘,我怎么都找不到他。”

当鬼的长治郎,加上先抓到的两个玩伴,三人一起找寻,依然找不到小初。

“向来可靠的小道,脸色渐渐发白,担心地说:‘小初该不会被妖怪抓走吧?’于是小道的表妹,我们四人中最年幼的小千,哭了起来。”

长治郎也感到不安,差点儿跟着哭出来,但毕竟是男孩,自觉得振作。他背起小千,劝阿道别往坏处想,继续在屋里逡巡。

“不久,怪事发生了。”

除了背后的小千在哭,长治郎还听见了另一个哭声。

“是从茅厕所在的后院传来。”

三人急忙赶往后院,只见洗手钵后的山茶花树底下,有个翻倒的大水缸,正微微晃动。

“那是个大小足以伸手环抱的水缸,但有裂痕无法使用,‘长田屋’的人便搁置在那里。”

哭声从水缸里传来,走近才听出是初太郎的声音。

“原来小初躲在水缸里。”

由于孩童身子骨柔软又纤瘦,所以能钻进宽口的水缸,可是,当他想出来时,肩膀却被卡住,怎么也出不来。出来与进去的方法完全不同。

“小初不知如何是好,愈想愈害怕,忍不住哭泣。”

眼前的情况,孩子们应付不来,只好找大人来打破水缸。不光是初太郎,四个孩子都被叨念了一顿。

“那是我想忘也忘不了的一段往事。”

尽管是梦里的“长田屋”,但既然是和小初一起玩捉迷藏,他一定会躲在后院的水缸里。长治郎暗暗想着,毫不犹豫地冲向后院。

——在山茶花树底下。

那里确实有个宽口的水缸,正微微摇晃。

“找到小初了!”

长治郎开朗的声音,仿佛在“黑白之间”的横梁与透气窗之间跳跃。

“我大叫一声,扑向水缸。”

忽然,梦里的水缸无声无息裂成两半。不见初太郎的身影,但隐约有人的气息。

“他迅速从我腋下钻过跑远,还嬉笑着。”

——小初,你好奸诈。

长治郎握紧拳头挥舞着,倏然醒来。他在山庄的别屋里,阿清婆婆将他紧紧搂在怀中,一脸担心地望着他。

“阿清婆婆问:‘小弟,你又做梦了吧?’我像从梦里跑回来,喘息不止。”

长治郎气喘吁吁地告诉阿清婆婆,他梦见初太郎,梦见“长田屋”。

“我跟阿清婆婆说:‘所以,今天小初会回来。’”

果然,在“长田屋”不但发现了初太郎,也寻获了他的父母和妹妹。遭土石流压垮的房子底下,他的父母像要护住孩子,紧挨着他们。

“还是流鼻涕小鬼的我,什么都不懂。阿清婆婆特别叮嘱:‘小弟,这种事绝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哟。’”

的确,如果说出去,不晓得别人会怎么想。

“只有阿清婆婆和我守着这个秘密。”

“憋在心里肯定很难受吧。”

那是长治郎百思不解、仅能暗藏心中的谜团。

“一旦做了那个梦,便会寻获下落不明的亲友。投靠山庄的其他人有类似的遭遇吗?我非常在意。阿清婆婆似乎有同感,暗中向周遭的人打探,仔细聆听他们的状况,但没人和我一样。”

长治郎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为何只发生在我身上?亲人下落不明,心中难过痛苦的,并非只有我。”

说到这里,长治郎莞尔一笑:“我没别人可问,便缠着阿清婆婆:‘为什么我会遇上这种事,婆婆一定知道吧?快告诉我原因。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别人。’”

阿近跟着笑了,孩童会有这种反应也无可厚非。

“阿清婆婆怎么说?”

“碰到困难,就请船主帮忙。”长治郎回答,“这是当地居民的习惯,阿清婆婆也不例外。”

——这是拜船主的威仪所赐。

“她并非信口胡诌。传闻三岛町的船主家,代代拥有千里眼。建造那座山庄的前任船主,当家三十多年,总能提早三年预言何时会大丰收、何时会闹鱼荒,从未失准。”

阿近连连点头附和。

“继承此种血脉的人物居住的山庄,或许暗藏着意想不到的神通力。”

——山庄本身就像神明一样。

“阿清婆婆认为,山庄怜悯我这个孤儿,一发现我的同伴,便施展神力通知我。”

所以,长治郎看到的,不全然是“梦境”,可能是预知未来的幻影。这也是千里眼的能力。

“我不懂什么‘千里眼’‘神通力’,只觉得好似神奇的机关。”

——这座山庄该不会设有自动机关吧?

“您小时候看过自动机关吗?”

阿近一问,长治郎登时飞越四十年的岁月,变成小长的神情,点点头。

“恰恰在土石流来袭的一年前,一群流浪艺人来到三岛町,借自动机关进行表演,盛大演出约半个月,颇受欢迎。”

长治郎和要好的三个玩伴,都央求父母带他们去看表演。

“没有黑子[舞台表演时,全身黑衣协助演出的工作人员。]帮忙却会动的人偶剧,以及四季的花朵和景象依序变化的幻灯片。如今看来,或许会觉得是平凡无奇的机关,但在渔师町的孩童眼中,是非常吸引人的稀奇表演。”

当时最年幼的小千,记错了“机关”一词。

“她老说成‘鸡冠’。”

鸡冠——光念就觉得可爱。

“我恍然大悟,没错,这是一座‘鸡冠山庄’。”

虽然是一个寂寞孩童的猜想,长治郎却精神一振。

“再来就是小千了,我默默等待着。”

这次等待了好一段时日。长治郎看见小千家的幻影,五天后才找到小千的遗骸。

“小千家是第六间店,理应叫‘六目屋’,但他们取谐音,命名为‘和睦屋’[“六目”日文为むっつめ(mutsumme),而“和睦”的汉字为“睦み”,读成むつみ(mutsumi)。]。”

小千的遗骸是渔夫在海上撒网时寻获的。“和睦屋”仅有老板娘保住一命,身受重伤,躺在救难小屋里。后来找到小千的遗骸,长治郎才得以见老板娘一面。

“在梦里……在鸡冠山庄呈现的‘和睦屋’幻影里,您也和小千玩捉迷藏吗?”

鲤鱼旗似的目光一阵游移,接着合上眼:“小千不擅长躲藏,总是一下就被找到。”

在幻影中,小千躲在壁橱里,不时轻轻打开门偷看,长治郎马上得知她的藏身处。不过,这次一样无法摸到她的手。

——小千,发现你了。

长治郎说着,打开壁橱拉门,里头空无一人。接着,传来小女孩的笑声,幻影消失。

“那一次很特别,我醒来时仍是半夜。”

阿清婆婆不在身旁。睡梦中,长治郎被幻影引出宅邸,来到连接山庄主屋与别屋的廊道上。

“我独自站在池畔。”

长治郎惊讶地直眨眼,发现自己的脸映在池面上。在那之前,似乎还映着其他人的脸。

“小道、小初、小千,他们手牵手望着我。”

一阵夜风吹皱池面,长治郎打了个寒战。抬头一看,满天星斗晶亮闪耀。

“隔天一早起床后,我再度前往那个地方,发现因大雨混浊的池水,变得清澈透明。”

俗话说,孩子的童心能感受到不同的事物。

“于是我想,这是不是代表一切都结束了,灾厄已全部过去?”

而失去的事物,再也无法追回。

长治郎突然冒出一句“恕我不客气”,像孩童般直接拿起金锷饼,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阿近为他重沏新茶。

“这是小道最爱吃的。”长治郎边嚼边说。

“她喜欢金锷饼吗?”

“是的。不是糯米团子,她的口味与其他孩子不一样。”

虽然是凑巧选了这款茶点,却仿佛冥冥中有人在引导,阿近内心颇受震撼。

“真好吃。”

长治郎微微一笑,抬起眼。

“之后,我继续在山庄住了一个月。”

“和睦屋”的老板娘痊愈后,十分同情在灾难中幸存、无依无靠的长治郎,四处替他奔走。

“老板娘有个远房亲戚,经营一家杂货店,还担任岸和田藩的御用商人,他们收养了我。”

商号正是“大阪屋”。

“他们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家中人丁兴旺,其实不需要养子。”

善良的他们同情长治郎的遭遇,接纳他为家中一分子。

“内人是大阪屋的三女。我二十岁、内人十七岁那年,我们结为连理,分家自立门户。做一模一样的生意不是办法,我们决定贩售白粉。”

五年后,本家的主人可能是看中这对年轻夫妻,尤其是长治郎经商的手腕,建议夫妻俩到江户发展。

“他们认为,要是在江户的分店经营得有声有色,本家的生意也能往外扩展。这帮了我们不少忙,实在幸运。”

于是,长治郎在江户一待就是二十五年。不过,一谈起往事,仍不时会夹杂关西方言。果然人一辈子都难以离开故乡。

故乡长眠在血液中。

“不管年纪多大,过了几年、几十年,我依旧忘不了那个梦,忘不了‘鸡冠山庄’在我面前呈现的幻影。”

诉说往事的小长已消失,此刻与阿近迎面而坐的,是大阪屋的长治郎。

“每年一到春天的入彼岸日,我便会想起这件事的种种细节,并说给内人听。除了描述目睹的幻影,还会谈起认真可靠的小道、双手灵巧的小初、右颊有酒窝的小千、小道羡慕小千的酒窝,我如数家珍,内人也百听不厌。”

真怀念,多么想再见他们一面。

“是梦境也好,幻影也罢,好想再见三人一面。我默默期盼着,始终无法如愿。最近,我打算放弃这个愿望,埋藏在心底时……”

愿望竟然实现了。

“就在之前我昏倒的时候。”

今年进入叶月后,长治郎在鬼门关前徘徊。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我莫名其妙漂浮在黑暗中,猛一回神,发现自己置身在老家‘三目屋’。”

在往昔他与父母睡成“川”字形的房间里。

“当时我并不惊讶。”

不过,出现在那里,我脑海里马上闪过一个念头——长治郎说。

“轮到我了。”

这次的捉迷藏换作小长躲起来,小道、小初、小千他们当鬼。

“我旋即明白,这次是三个玩伴来找我。”

没错,他们终于来接我了。

“等得真久,足足有四十年。”

长治郎感触良深,仿佛眼前不仅仅阿近一名聆听者,三个玩伴也在场。

“我在家里四处奔跑,希望他们快点找到我。”

我所到之处,都传来孩童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明显有三人。他们绕路挡在长治郎前方,一靠近就跑开,一停下就靠近。

——你们别再恶作剧,快来抓我啊!

长治郎焦急大喊,背后突然有人推了他一把。

“三目屋”倏然消失,出现一条宽广平静的河流。

——小长,还不是时候。

背后传来这句话。长治郎回头一看,却不见人影。雾气流动,遮蔽风景,唯有河水无声流淌。

——别急着走,老板娘未免太可怜了。

——你先回去吧。

阿近胸口一震,背脊一凉,但并不是觉得恐怖。别急着走,先回去吧。阿陆不也说过相同的话?

“我低头一望,发现河面映着小道、小初和小千的脸。”

三人仍是当年的孩子模样。小道鲜艳的红腰带,小初腼腆的笑容,小千脸颊的酒窝。

——小长,下次见。

“我生气地大喊‘不要’。”

不回去,我不回去。你们带我一起走。

“我双手握拳直跺脚,放声叫喊。我不回去,要跟你们一起走,我要跟你们一起走。”

你们干吗这么调皮?

干吗要排挤我?

长治郎双手掩面,指缝间流泻呻吟般的声音。

无法对阿陆说的话。

长治郎一直藏在心底的想法。

如今就要满溢而出。

“我心里非常明白。只有我一个人存活,我深深感到歉疚。

“即使你们怨恨我,我也无话可说。

“我向你们道歉,要我道歉多少次都行,求你们别再恶作剧,带我一起走吧。

“我再怎么哭喊,都得不到回答。只感觉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触背后,我随即清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阿陆、儿子和媳妇全围在身旁。”

在阿近眼前,长治郎逃避似的双手掩面,接着说:“尽管家人连连感叹‘太好了、太好了’,我却一点都不开心。”

唉,被送回来了。

在欣喜若狂的妻儿面前,他频频眨眼,哑然无语。

“我又活下来了,又被他们抛下了。他们还是不肯原谅我,不让我加入他们。我一直如此认为。”

反复向阿陆讲述这段往事,唯独这些话,长治郎说不出口。只有他一个人幸存。为何只有他独活于世?他始终找不到理由。

既寂寞又哀伤,长治郎胸口的空洞难以填平。

大阪屋的长治郎想一吐心中积郁,压抑不住冲动,才来到“黑白之间”。

“老爷。”

伴随一声叫唤,区隔“黑白之间”与邻房的拉门霍然打开,阿陆快步走进来。

“你……你……”

长治郎大吃一惊,不由得立起膝盖,像是要逃跑。阿陆笔直走近,紧紧抓住他。

“老爷,你果然是这样的心思。你一直都这么想吧?你认为只有自己活下来,对他们很歉疚,对吧?”

抓着丈夫的衣袖用力摇晃,阿陆流下泪水。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其实我都明白。每次你谈起过往,总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我明白你有多痛苦。”

你真是个傻瓜。

“如果说出口,我就会告诉你,那是你想错了。我会一再开导你。”

“可……可是……”

我没办法对你说——长治郎怯懦地辩驳。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向我坦白?因为我不懂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可怕吗?告诉我,我也不会懂,是吗?”

阿胜从隔壁小房间膝行过来,与阿近互望一眼,致歉般垂下目光。阿近摇摇头。

——没关系,这样也好。

奇异百物语偶尔上演这样的戏码也不错。

“没错,我是不懂。不懂孤儿的不安,不懂失去童年玩伴的悲伤,我都不懂。”

阿陆愈说愈激动,丝毫没有拭泪的意思。

“可是,你的童年玩伴小道、小初和小千,我很清楚他们的事。”

因为你曾告诉我。

“小道像大姐姐、小初的竹蜻蜓、小千的酒窝,这些我都晓得。因为你活下来,告诉我他们的故事。因为你全都告诉了我。”

那三个人——阿陆一顿。

“怎么会排挤你?怎么会对你恶作剧?他们和你感情好,替你担心,才会把你送回我身边啊。”

说什么歉疚,说什么对不起。

说什么遭到他们怨恨。

“你不该这么想!”

阿陆痛苦叫喊,伏地放声哭泣。大阪屋的长治郎被妻子抓住衣袖,像受到拉扯般,弯着身子,颓然垂首。

不久,夫妻俩重新牵起手,阿近与阿胜悄悄退出“黑白之间”。

“鸡冠啊。”

当天晚上,听阿近说完故事,三岛屋的伊兵卫缓缓低语。

“‘鸡冠山庄’应该不是山庄的神通力造成的。”

它其实存在于长治郎先生的这里——伊兵卫单手放在胸口。

“大阪屋的老板夫妻,决定趁退休迁往三岛町居住。”

他们离去时,阿陆对阿近说:即使我家老爷不愿意,我也要带他去。我希望他能守在他那三个童年玩伴的墓前,度过余生。

如此一来,长治郎便能心安。

“今晚仔细检查烛火再睡吧。”

伊兵卫突然叮嘱,阿民不禁挑眉。

“哎呀,我一向都很小心呢。”

“我知道。不过,今晚要更谨慎一点。”

伊兵卫有些难为情,但眼神无比认真。

“我只是心生感触,虽然我们无力对抗天灾,但至少能注意烛火。”

忍不住想向上苍祈求,今晚围在桌前一起用饭的众人,希望明天能平安聚在一起。

“好,我明白了。”

“哦,阿近真听话,感觉只有我被排挤在外。”

阿民故意板起脸,接着扑哧一笑。

阿胜似乎有一样的想法。半夜,阿近在睡衣外罩上短棉袄,巡视店面与屋内时,遇见了相同打扮的阿胜。

两人羞赧一笑。巡视完毕,她们自然而然走到庭院。

这是个星月交辉的夜晚。

“阿胜姐,哪边是西方?”

“大小姐,是那边。”

那是三岛町所在的方位,批发街所在的方位。当初小长与三个童年玩伴一起捉迷藏、留下快乐回忆的地方。

同时也是忘川流经之处。

在星辰闪烁的夜空下,阿近与阿胜肩并肩,双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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