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脸

怪谈百物语·哭泣童子  作者:宫部美雪

今天三岛屋的“黑白之间”笼罩着肃穆的气氛。

这是专供讲述百物语的厢房,摆设一向不华丽。今天显得格外沉闷,约莫是在上座的说故事者表情灰暗的缘故。

她是个年过四旬的妇人,一脸富态,面容温和。一袭枯叶色中掺杂黑色的条纹绉绸,配上黑色腰带。发髻上插着一把使用多年、褪成黄褐色的黄杨木发梳。从她的仪态来看,应该出身于富裕之家,装扮却相当低调,显然不单是为了讲述怪谈。

“去年秋天,我送丈夫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妇人低声开口。

“请您节哀。”阿近低头恭敬行一礼。

“半年过去,我迟迟无法振作精神。孩子们也都责备我,说我这样反而会让丈夫担心。”

他们想必是一对恩爱夫妻。独自留在世上面对寂寞的妻子,至今仍在为丈夫守丧。

“春天都来了……”

今天是春分。

“今天出门时,女儿还对我说,最好穿得有些春天的味道,多方帮我挑选,但我始终开心不起来。”

真的很抱歉——妇人轻声致歉。

“请保持原本的心情即可,此处就是这样的地方。”

壁龛的花瓶里插着含苞的梅枝。一朵梅枝带有红白两色,相当罕见,请从即将绽放时开始欣赏——这是经常出入三岛屋的花店老板的说法。眼前这未开的花蕾,正适合这位说故事者。

“承蒙邀约,我心中不胜感激。不过……”

妇人不像是客气,反倒像在道歉。她一直低着头。

“约莫两个月前,听灯庵先生谈起贵宝号奇异百物语的风评,我便犹豫不已。有时我会想,要是这件事能向外人说,不如直接向家人坦言,还比较能一解胸中的郁闷。不,向外人说比较没负担,我怕告诉儿女后,他们会以为我太过悲伤,精神失常。”

阿近能理解她的犹豫。

“‘黑白之间’有个规定,听过就忘,说完就忘。当然,客人坐定后,突然改变心意,不愿分享故事,我们也能接受。”

见阿近露出微笑,妇人战战兢兢抬起眼。

“大小姐,您听了这个故事,一定会做噩梦。”

“谢谢您的关心。担任聆听者前,我早有心理准备,请不必担忧。”

不久前才听过吃人怪兽的故事。如果会做噩梦,上次的故事更有可能。

由于不能清楚告诉对方,阿近只能尽量展现沉稳。妇人眼中的犹豫并未消失。

“没想到,真的是由您这样的年轻小姐担任聆听者……不,我不是怀疑灯庵先生的说法。”

阿近思索片刻,决定主动推她一把。

“三岛屋的店主伊兵卫是我叔叔。他设立奇异百物语,并命我担任聆听者,正因我曾有一段时间和您一样,沉浸在悲伤中。”

哎呀,妇人细长的眼眸圆睁。

“约莫两年前,我的未婚夫亡故。他和我自幼熟识,往来密切,我悲伤不已。因此,容我僭越地说一句,您丧夫的伤痛,我多少能体会。”

妇人抬起她那和脸形、体形一样丰腴柔软的手,掩住嘴角,微微颔首。

“原来您有过这样的遭遇啊。”

她先是如此低语,接着急忙解释道:

“大小姐,我称不上是什么夫人,只是一个杂货店老板的妻子,叫我老板娘就行了。”

阿近一如往常,不过问说故事者的名字和身份。

“那么,老板娘,我也不是什么大小姐,请叫我阿近。”

两人之间终于有些笑语。

“话说回来,明明有那样悲伤的过往,还要您担任百物语的聆听者,三岛屋老板真是行事特异。”

阿近大大地点头同意:“没错,叔叔确实是怪人。”

这不是可引以为傲的事吗?

“哎呀。他当然是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才如此安排吧。”

“叔叔约莫是想让我对世间有更进一步的了解。”阿近回答,“听过各种不可思议的故事,我也跟着开了眼界。这世上常发生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活着时走的路与死后走的路,各有不同。”

留在世上的人抱持的想法,也各自不同。

妇人微微侧头,凝望阿近半晌,突然倾身向前,问道:

“阿近小姐,即使只能见一面也好,您可曾期盼与亡故的未婚夫重逢?”

阿近稍稍一顿。

通常会是肯定的答复,但以阿近的情况,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阿近想和他见面,向他道歉,却又觉得道歉也无济于事。

脑子里想着这些事,实在任性。

不过,她没必要勉强回答。妇人双手并拢置于膝上,轻叹口气,接着道:

“如此冒昧,是因为我想告诉您的,正是这样的故事。”

期望与亡者重逢的故事吗?

“话虽如此,但与亡夫并无直接关联。此事的起源相当久远……”

其实是我伯父的故事——妇人解释。

“他在我十岁那年逝世。屈指一数,已是三十年前的事。”

故事于是展开,阿近做好聆听的准备。

“我名叫阿末,娘家也是经营小杂货店。店面位于芝口桥旁的新町。屋号为“丸天”。

“天井的‘天’字外面加个圆圈,所以称为丸天。其实没有特别的由来,只是取两个响亮又吉利的字,再简单不过。”

十分有亲切感的屋号。

“我老家的旅馆,同样是一个‘千’字外面加个圆圈,称为‘丸千’。”阿近应道,“我从没听过屋号的由来。可是简单好记,我很喜欢。”

“只有一个字不同,说来也是一种缘分。”阿末莞尔一笑,“我祖父创立的‘丸天’总店,位于神田富松町。”

阿末还记得总店热闹时的情景。

“离这里蛮近的。”

“是啊。虽然有些自以为是,不过我觉得与贵宝号有缘。”

说故事者要来到这里,同样需要缘分。

“新町那边是分店,店面规模较小。但那一带有不少武家宅邸和寺院,所以客人都出身不俗。拜此之赐,生意还算兴隆。”

阿末语带怀念。就像现在阿末家有关心母亲的儿女,阿末的娘家也充满温情。

“父亲是家中的三男,名叫三藏。所以,他才会在外面开分店。”

继承总店的并非长男。

“是由父亲上面的哥哥,即家中的次男继承,因为长男是个无可救药的浪荡子,吃喝嫖赌样样来,还将哭着劝他的母亲踢倒在地,不断拿家里的钱去赌博,是个败家子。”

这番话说得严厉,却不带难过的情绪。阿近马上便得知个中原因。

“过了三十五岁,长男突然有所觉悟,改邪归正,返回家中。”

阿末望向远方。

“话虽如此,但家里早和他断绝关系。总店由次男当家,而他们的父母,即我的祖父母,已驾鹤归西。”

“那么……”

“是的,不管长男怎么道歉,发誓洗心革面,但终究人死不能复生。虽然寄合[日本中世以后,设置于乡村的地方协议机关。]之长和名主[土地或庄园的领主。]居中调解,但只要当家的次男不点头答应,就无法认同他和我们的亲属关系。”

当时阿末年纪小,不清楚“丸天”内经过怎样的一番交涉。不过,看着父母的愁容,以及不时传进耳中的话语片段,她不禁跟着担心。

“总店方面对长男愤恨不平。继承家业的次男,很清楚父母为纵情玩乐的大哥吃了多少苦,无法轻易原谅他。”

由于是过去的事,现下连用来冲洗过去的水也已干涸。

“最后是家父介入调解。”

决定由新町的分店收留无处可去的长男。

“身为女儿的我这么说,有点老王卖瓜之嫌,不过父亲真的是善良的人。不论过去如何,但血浓于水的大哥哭着为昔日的荒唐道歉,他难以冷眼相待。”

——既然春哥说他是诚心悔改,我们就瞧瞧他的表现吧。

“父亲的长兄,也就是我伯父,名叫春一。他在春分当天出生,故以此命名。”

那么,恰恰就是今天。

“在春分这天谈到伯父的事,也算是奇妙的缘分。”

阿末的眼神十分温柔。

“这是许久之后我才得知的事。当年,我父母不完全相信伯父那番道歉的话。爱吃喝嫖赌的恶虫,会深深栖宿在当事人的骨子里。即使当事人以为恶虫消失,完全驱逐干净,其实只是暂时沉睡,总有一天会再伺机而动。”

要看清楚真相,得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先慢慢让他学做生意,观察他的工作态度吧。我父母抱持这个念头,收留了伯父。”

实际与春一当面一谈,他竟说出意想不到的话。

——我当不了商人,一切已太迟。话虽如此,但我不是想向你们要钱过安乐的日子,你们大可放心。我只希望能在分店待一年。

“原本他想向总店提出相同的请托。在仔细思考,明白未来该走的路之前,期望能拥有一年的时间。”

阿末的父母十分困惑。话说回来,未来该走的路,不是思考后就能“明白”,而是要认真工作,从中领会。他好不容易返家,那样诚心道歉,却又不想当商人,实在教人百思不解。

——我为什么会这样说,日后你就会明白。这件事瞒不了人,我自己最清楚。

“伯父强调,当下即使说出实情,大伙儿也不会相信。”

——所以,能不能请你别过问,答应我的要求?

他低头拜托的模样,与之前在总店挨骂时相比,显得更为诚恳。

“他说不想过安乐的日子,似乎是真心话。”

春一并未住在家中,而是选择住在后院角落的仓库。

——不好意思,请让我借住这里。

他从怀里取出一包金币,总共三两。

“伯父表示,希望用这笔钱供他一年吃住。”

——只能拿出这么点钱,实在惭愧。我晓得这样根本不够,但还是请多多帮忙。

他带着简陋的棉被、老旧的寝具及一盏瓦灯,在仓库里生活。

“如同当初的宣言,他不插手店里的生意,但并非什么事都不做。包括砍柴、汲水、打扫,他都做得十分认真。”

完全看不出昔日浪荡子的身影。

——虽然不需要操那个心,但若“丸天”里认得春一的人看见,还是会有些尴尬。

“于是,之后工作时,他总以手巾蒙住脸,遮住容貌。”

阿近心想,春一说“尴尬”,指的应该不是自己。其中带有一份体贴,不希望旁人以为阿末的父母把哥哥当下人使唤。

“我有几次看到伯父蒙着手巾工作,每次都像撞见小偷,很难保持内心平静。”

春一的一日三餐,起初在厨房吃。后来可能是春一主动要求,改由女侍端往仓库。

“他滴酒不沾。在这方面,他断得相当干净。偶尔送上下午点心,他也会婉拒,认为自己不够格,连碰都不碰。”

“那么,春一先生像伙计一样工作,过着低调的生活,尽量不与您府上的人打照面,是吗?”

阿近一问,阿末重重点头。

“他甚至特别提醒我们。”

——请不要随便到仓库来。尤其是阿末,别让她靠近。

“我是独生女,加上店里没请童工,所以家中只有我一个孩子。”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避免孩子靠近他?

“伯父说,他一定会吓到我。另外,还有一件事。”

阿末停顿片刻,说话渐有缓急之分。

“伯父告诉我们,他不时会外出。每逢二十四节气的日子,一定会外出一整天。那些日子不必搭理他。”

连饭都不吃。他总是默默出门,又默默返家,颇令人在意。

“他选在后院的仓库里生活,似乎也是考量到可自由进出,不必逐一向家人报备。”

阿近吁一口气。大概是她表情逗趣,阿末脸上浮现微笑。

“很奇怪吧?不告诉我们原因,却提出一大堆要求。”

“真的十分神秘。春一先生提出这些要求时,是怎样的神情?一脸正经,面带笑容,有点害怕,还是像在提防些什么?”

阿末立刻回答:“一脸正经,而且是非常正经。那神情宛如坚定着什么信仰。”

话音刚落,她又急忙摇头:“不,不是信仰。应该说他心中有种确信。”

阿末咬着牙低语。

“得知实情后,回头来看,伯父的每一句话都有含意。”

多么吊人胃口。

“猜得出春一先生去哪里吗?”

“不,毫无头绪。”

“既然是外出,想必是与人见面……或是找人吧。不过,他一定会在二十四节气的当天外出,又是什么原因?”

所谓的二十四节气,是从“立春”到“大寒”,一年的二十四个阶段,又称为“节日”。不管多便宜的月历都会记载,连孩童也知道。在不事农耕的市街生活中,有些节日没特别含意。但寒暑转换及重要的节庆,都会以节气的日子区分。

“阿近小姐,关于这件事啊……”

阿末一脸调皮。说故事者想这样吊聆听者阿近的胃口,表示她愈说愈起劲,准备向阿近道出一切。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事先这么做,伯父的心情会比较轻松。”

阿近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

“您提到‘事先这么做’,听起来似乎是一种约定?”

“是的,就是这样的约定。”

约定吗……是和谁做了何种约定?“心情会比较轻松”,又是指什么?

担任聆听者最忌讳心急,于是阿近保持沉默。接着,阿末往下说:

“那一年,春一伯父来到分店时,刚过‘霜降’不久,所以是九月的事。之后,经过‘立冬’‘小雪’两个节气。那两天伯父确实都外出,不在仓库里。”

出门和返家时,分店里都没人瞧见。天未亮就外出,入夜才返回。

“虽然形迹可疑,但伯父没外出时,就像刚才我说的,和伙计一样认真工作,根本无从挑剔。看到伯父的表现,父亲露出惊讶又难过的表情,表示想怎么做就由他去,暂且静观其变。”

阿末的父亲甚至发牢骚“所谓的寄食,应该更厚脸皮一点吧?这样我们反倒自在”,真是个宅心仁厚的人。

“换句话说,伯父隐瞒的事,不像他说的那样‘瞒不了人’。我们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转眼便过了将近两个月。”

继“小雪”之后,“大雪”到来,伯父隐瞒的事真相大白。

“说到这件事,其实是那天我在习字所,和感情不错的女同学吵架起的头。”

阿末忆起往事般,轻轻一笑。

——这不是我的错。

阿末哭丧着脸,胸前紧抱着装有习字本和笔砚盒的包袱,快步走在路上。她正在从习字所返家的途中。

那天一早,阿末一起床就打了几个喷嚏,微微流鼻水。母亲看她似乎感冒了,十分担心,便拿身上的漂亮围巾给她。

阿末围着围巾前往习字所,不久就和平常要好的阿密发生了争吵。

可是,这件事根本是阿密不对。当时阿密说:“好漂亮的围巾啊,借我瞧瞧。”到此为止都还好,但她一直央求:“我也想围围看,借我嘛。”阿末回一句:“这是我娘的,不能借你。”于是,阿密就生气了,硬是一把抢走,丢出一句:“我很喜欢这条围巾,不还你了。”阿末不禁发怒。

阿密常会突然不高兴,找阿末碴儿。阿密伶牙俐齿,人又机灵,阿末总斗不过她。

有一次,阿末向母亲提起阿密,母亲对她说:

——阿密想必非常孤单。

——因为阿密的爹娘都不在了,独自住在姑姑家中,肯定受过不少委屈。

所以,阿末听从母亲的嘱咐,会尽量多让阿密一些,但围巾的事实在太过分,不能原谅。阿末好不容易抢回围巾,阿密不甘心,将满壶墨汁泼向阿末。阿末洗掉脸上的墨汁,衣服和围巾上却沾满了墨渍。

老师责骂两人,命她们在外头罚站,但阿末趁老师不注意溜出来。因为挨了老师骂,阿密还横眉竖眼地坚称“是阿末小气,是她不对”。阿末无法忍受和这样的人一起罚站,更重要的是,天气太冷了。

换作是平常的阿末,吃完早饭便会前往习字所,中午回家一趟,再去习字所,未时才返家。然而,现在还不到中午,如果回到家中,娘一定会问发生何事,免不了又是一顿责骂。要不是衣服都染黑了,应该可推说是感冒、不舒服,所以提早回来。眼下这副德行,肯定行不通。这点连九岁的小女孩也知道。

先偷偷回家,换掉这身衣服吧。阿末吸着鼻涕,伸手往脸上用力擦拭。

“丸天”的店面,四周围着木板墙,但屋子后院只设栅栏。由于栅栏不高,轻盈的阿末可轻松翻越,其实她已爬过不少次。栅栏就在邻近茅厕与仓库的北侧,应该不容易被发现,只要小心上茅厕的人就好。

阿末蹑手蹑脚绕到后院,像猴子般灵巧地翻越栅栏。跃进后院,她先躲在树荫下,竖耳倾听屋内的动静。

咔嗒咔嗒,某处传来打开木门的声响。

——啊,是春一伯父。

真是太大意了,没考虑到伯父住在仓库。日常生活中,阿末和伯父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只是不时会瞥见他的身影,于是竟然遗忘他的存在。

阿末小心翼翼从树后探出头,发现伯父恰恰走出仓库。一如往常,伯父脸上蒙着手巾,与其说是背对阿末,不如说是屁股正对她。因为伯父弯着身子。

——好奇怪。

之前看到伯父汲水和砍柴,姿势端正许多,不会像老头子般弯腰驼背。

伯父慢吞吞地扭动身躯,迈出步伐,双脚在地上拖行。是要上茅厕吗?

阿末紧抱着树木,一脸惊讶。

伯父浑身是血。

衣袖溅满血花。仔细一瞧,他撩起下摆露出的小腿,以及手臂,也都沾满血。

或许是察觉到阿末的气息,伯父抬起头,望向她的藏身处。阿末发现伯父的正面一样满是鲜血。

——伯父受伤了。

所以,他才会这样走路。由于浑身疼痛,只能勉强行走,但随时可能昏倒。

阿末忘了一切,冲出树后。伯父吓一跳,脚下一个踩空,一屁股跌坐在地。

“伯父,您身上的伤……”

是怎么回事——阿末问到一半,硬生生又吞回肚里。

这个人不是伯父。

即使他脸上蒙着手巾,但在近距离下,眼睛、鼻子、嘴巴全看得出来。眼前跌坐在地的男子,与阿末认识的春一伯父长得不一样。

之前,阿末只向伯父问安过一次(而且是被迫)。不过,伯父和爹很像,阿末怎么都忘不了。爹自己说过,尽管是兄弟,但长得这么像十分罕见。加上连身高体形也很相似,几乎是一模一样。

“你是谁?”

阿末质问。还是孩子的她,自认语气严厉,实际上只发出颤抖的微弱声音。

听到阿末的话声,男子清醒过来,坐起身。虽然慢了一步,但他仍拉起手巾想蒙住脸。阿末注意到他的手背有擦伤。

“别问那么多,到一边去,别管我。”

声音也不同。这不是春一伯父的声音,阿末怕得僵在原地。此时,男子突然眨眨眼。

“阿末,你怎么这副模样?难不成是打翻了墨壶?”

阿末浑身墨渍。

“连脸上都沾到了。喏,在额头一带。”

阿末抬起手,摸向额头。

哦——男子应了一声。他满身是伤,似乎连动嘴巴都会痛,脸上却带着笑意。

“你是在习字所跟同学吵架,才会这么早回家吧。”

被说中了。

“要是你娘发现就麻烦了。我会替你保密,赶紧进屋。”

男子撑着地面,忍不住发出呻吟声,站起身。

“可是……”阿末的话声抖得更厉害,“你伤得很重……”

“不必管我。”

快去快去,春一挥手赶阿末走。

“你到底是不是我伯父?”

阿末连膝盖都颤抖起来。虽然害怕,但她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是对陌生男子感到害怕,对他浑身是伤感到害怕,还是……

——这个人认得我。明明不是伯父,却像伯父一样唤我“阿末”。

“你是什么人?”

得叫人来才行。可是阿末无法动弹,也喊不出声。

男子想打开仓库的拉门。然而,拉门咔嗒作响,却始终打不开。

“你不用管我。我什么都没看到,你也什么都没看到。”

男子上气不接下气,似乎非常痛苦,但仍像在逗阿末开心,笑着说道。

“抱歉,我不该随便跑出来。”

阿末不自主地扶着男子的手,帮他打开拉门。门“哗啦”一声开启,出现仓库内狭小的空间。

阿末差点儿尖叫,急忙捂住嘴。仓库的地面架起竹板,铺着一床简陋的棉被。棉被上血迹斑斑。

“谢谢。这样就行了,你走吧。”

男子勉强走近棉被,跪坐在上面。

“才不行!你受伤了,放着不管会没命的。我去叫娘过来。”

“你会挨骂的。”

“挨骂也没关系!”

阿末哭丧着脸应道。男子抬头望向她,缓缓取下手巾,露出整张脸。果然不是春一伯父。

“你真善良。”

阿末不愧是三藏的女儿——男子称赞道。

“个性真像。不过,你很活泼,这一点和你爹不大一样。”

三藏以前是个听话的孩子——男子说到一半,可能是晕了过去,倒卧在棉被上。

“我大声尖叫,呼唤着爹娘,跑进家中。”

当初那善良的野丫头,已成为一脸富态的中年妇人,回忆着过往,讲述这段故事。

“事隔多年后,父亲仍不时会苦笑着说:当时你的举止实在怪异。不光是看起来像发疯,也颇滑稽可笑。”

阿末接连喊着:“伯父,不好了。”“有个明明不是伯父,说话却又像伯父的人在仓库里。”“有个像伯父,却又不是伯父的人受重伤。”虽然表达出她的意思,但神情无比激动。

“尽管如此,爹娘只听我提到‘伯父’,似乎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也不找伙计帮忙,直接赶到仓库。”

看到昏厥在仓库里的棉被上,浑身是血的男子,阿末的父母大吃一惊,慌乱起来。这人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伤成这样?春哥去了哪里?阿末,他对你做了什么?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爹娘没资格笑我。说到可笑,没有比他们当时的反应更可笑的了。”

约莫是周遭太过吵闹,昏厥的男子醒来。接着,他出声安抚乱成一团的阿末一家。

——你们冷静点。把门关上,先坐下来。我是春一。

虽然长相不同,但确实是三藏的大哥春一。

——今天不是“大雪”吗?是二十四节气之一。每到节气的日子,我就会变一张脸。只有在这种日子里,会换成别人的脸,连声音都会改变。

这番话实在教人难以置信。只见男子卷起衣摆,露出左膝窝一文钱大的胎记。三藏脸色骤变。

“春一伯父有相同的胎记。”

——你真的是春哥?

阿末的父母牵着手,瘫坐在地,阿末则是紧抱着父亲的背。明明是春一,却有着和春一不同长相的男子,浑身是伤,鲜血淋淋,令人惨不忍睹。尽管他不住喘息,不时痛苦得说不出话,脸皱成一团,却还是平静地解释一切。

“春一伯父说,怪事发生在那年五月,节气‘夏至’的前一天。”

当时春一的生活是说不出的悲惨,用落魄还不足以形容。

“浪荡人过日子,表面上轻松,其实和船夫一样,隔着一块木板,底下就是地狱。一旦运气用光,便没有立足之地。加上春一伯父染上肺病,早晚都咳得很凶。”

自甘堕落的生活开始反扑。

“他赌博输钱不甘心,于是借酒解闷,导致直觉变得迟钝,愈赌愈输。原本他以情夫的身份,与一名教常磐津节[三味线音乐的一种]的老师同居将近两年,后来赌博成瘾,被扫地出门,落得无家可归。”

春一请当伙计的赌场同伴帮忙租了一间里长屋,却连房租都筹不出。管理人见面总会唠叨几句,加上讨债的人不时找上门,所以,不是蒙上棉被装睡就行得通。白天他通过各种渠道筹钱,在江户市内四处游荡,每天都过这样的日子。

“好不容易凑了些钱,他立即上赌场翻本。”

最后又输个精光。春一拥有的,只有空空的钱包和缠人的咳嗽。

“相同的情况恶性循环,我在赌场逐渐债台高筑。”

熟识的赌场老大盯上春一,恐吓若不在一个月内偿还积欠的一半赌债,就要他拿命来还。

——在那种地方,赌场老大极少威胁要取客人性命。如果杀了客人,形同眼睁睁看着肥羊没了。

“所以,当赌场老大说要杀人,那就不只是威胁,而是认真的。”

“意思是,逢赌必输的春一先生,在赌场老大眼中,不再是有利可图的客人,即使杀了他也无所谓吗?”

面对阿近的询问,阿末颔首。

“据说,当时从伯父的脸上看得出他的运气早已用尽。”

——连我自己都感觉得出,赌场老大自然是一眼看穿。

“伯父不仅运气用尽,连对赌博的执着也转为淡薄。”

是逢赌必输,开始讨厌赌博,还是运气用尽,才不再那么执着?或者,是恰巧全凑在一起,落在他身上?

“不管怎样,再怎么喜欢赌博的人,都会遇上这种情况。该来的总会来,只能束手无策。”

纵情玩乐的生活,也有不少乐趣。运势好的时候,能得到那些一本正经的商人一辈子体会不到的奢华。

——但一切都结束了。

报应到来。春一隐隐有预感,人生已走到尽头。

“如果是赌博欠债被逼上绝路,宁可自我了断。该挑什么地方,采取什么死法?伯父迷茫地想着,在町内游荡,撞见丧礼现场。”

那是赤坂里町一隅,武家宅邸之间的狭窄土地,坐落着小小的商家。

“阿近小姐,您知道吗?赌场往往开在武家宅邸的中间部屋里,所以伯父常去赤坂一带,算是熟门熟路。不过,他是第一次误闯那个地方。”

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春一转过街角,突然碰上出殡的队伍,正搬出装着遗体的桶棺。

那是一场简朴的丧礼,除了桶棺外,没其他道具仪式。只有像是亡者亲属的人及附近的住户,手执锣鼓,静静地聚在一起。

春一停下脚步,像被钉在原地。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在一旁哭泣,两名孩子双手合十,传来低低的诵经声。

正值五月炎热的午后,阳光耀眼,地上形成浓浓阴影。徐风吹动浮云,太阳被遮蔽,旋即再度露脸,出殡的景象忽明忽暗。注视着这一幕的春一,眼中随之忽明忽暗。

——没过多久,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想哭。

出殡的队伍开始移动。春一双手合十,低垂着头。一股强烈的激动从内心深处涌现。

春一为素昧平生的人吊唁。与死者非亲非故,春一却不知不觉放声大哭。他双肩垂落,合掌的手松开,一个劲地哭,真的是号啕大哭。

脑袋无法思考,泪水源源不绝流下。

他哭了好半晌,一回过神,出殡队伍已消失无踪。路上的商家大门紧闭,空无一人,只有春一独自站在路旁。

初夏的阳光刚洒落,旋即又被浮云遮蔽。

尽情哭过后,春一突然有所感触。

——啊,我真是不孝子。

他踩着自己的黑影,默默想着。

——我一直恣意玩乐,过着放荡的生活,甚至没为父母送终。

说到这里,阿末突然眨了眨眼,望向阿近。

“春一伯父被赶出家门后,得知双亲亡故的消息。”

“他知道这个消息,表示多少会关心家里的情况吧?”

阿末颔首,略显落寞地微笑。

“春一伯父说过,不见得每个浪荡子都是如此,不过,和家里断绝关系的人,往往相当关心亲人的状况。如果家业兴隆,会感到既高兴又不悦;如果家道中落,会很不甘心,也多一分担忧。”

断绝与家中的关系后,还是有人担心春一,想居中调解。

“所以,伯父并未完全和老家断绝关系。只是在这之前,他不曾留意隐隐维系双方关系的缘分。”

直到他巧遇这场日正当中的丧礼,突然回顾起过往的人生。

——或许是我曾想寻死的缘故。

春一暗暗思忖,恐怕是想到离死不远,心境才有所转变。

“话虽如此,但伯父不可能直接回到店里,他没脸回去。”

春一擦干眼泪,再度迈开脚步。他囊空如洗,外加饥肠辘辘,幸好还走得动。为了找寻自己的命终之所,不断往前走。

“四周连个孩子也没瞧见。”

春一低着头走过商家,走在沿武家宅邸的围墙与草丛绵延的窄细坡道上。

忽然,颈后传来一阵寒意。

他确实感觉到一阵风吹过,但四周的草丛并未沙沙作响,唯有浮云笼罩头顶,遮蔽阳光。

——喂,前面的先生。

春一听到一个声音,抬起眼。

——我在叫你啊。

背后有人叫唤,春一诧异地转身。只见一名男子站在一旁,两人的衣袖几乎快碰在一起。由于双方距离太近,春一忍不住后仰,踉跄倒退一步。

他是何时出现?不像是恰巧擦身而过。是从后方追上的吗?即使如此,好歹会感觉到他的气息才对。

——害你受到惊吓,真是抱歉。

男子的说话声洪亮。

——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你刚才的反应啊。

就是你为素昧平生的亡者号啕大哭的事。

——那叫作发心。

由于太过惊讶,春一无言以对,呆立原地。那名陌生男子瞄准机会靠近他,一副熟络的模样。

——这得来不易的发心,你不想白白浪费吧?这是最值得深思的问题。

男子如此低语。

阿末的叙述口吻,带有一股冷峻的力道,阿近不由得紧紧握拳。

“那名陌生男子又瘦又小,两鬓花白。他穿青梅条纹衣,踩着雪屐,看起来不像穷人,似乎是哪里的管理人,或商家的店主。”

之前,春一提到这件事情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明明在几乎快碰到鼻子的近距离下,仔细看过对方的脸,但一段时间后,完全想不起那名男子的外貌。

“伯父说,虽然提到那名陌生男子,却印象模糊。虽然形容他又瘦又小,但他也可能又瘦又高。有时觉得他鼻子尖挺,有时觉得他似乎有对小耳朵。每次一想到他,脑中便一片混乱。”

唯独对方的声音深深烙印在脑海,想忘也忘不掉。那是温和有礼的洪亮嗓音。嘴巴几乎没动,却能清楚听见对方说的话。

对方接着以那特殊的嗓音问:

——你不会想做些好事吗?

“做好事?”

阿近低声反问。

“是的,做好事。意思应该是指,对人们有益的事。”

此时,超乎惊诧的程度,春一愣在原地。男子凑向他耳边催促:

——说声“好”吧。

来,快说“好”。

春一声若细蚊地吐出一声“好”,根本无法抗拒,像木偶般遭人操控。

那名穿青梅条纹衣,模样像管理人又像商人,有着好嗓音的男子,露出开朗的笑容。

——说得好,那我就请你来工作吧。

——工作?

——放心,不是多困难的工作,甚至不必流汗。

这工作简单极了。

——我会借你的脸一用。

那洪亮的声音,像在舔舐春一的耳垂般,在极近的距离响起。

——如果不决定日期,你也会感到不便,无法保持冷静,这样可不行。有了,我借用你脸的日子,就选在节气日吧。

恰巧明天就是“夏至”,早点儿把事谈妥才好安排——男子自顾自道。

——如果能先来一张容易辨识的脸就好了。

男子像在哼歌般低语,从怀中取出钱包。那是个与他的穿着很不相称的旧钱包,一边甚至裂开口。

——要是开始工作前你倒下,可就令人伤脑筋了。这是我雇用你的定金。

男子拿出与破旧钱包不相称的三枚黄澄澄的金币,让春一握在手上。

——这三枚金币要怎么用,是你的自由。不过,即使你现在手头有钱,以前那个赌鬼也不会再上你的身。

男子接着说了一句话,听在春一耳中,十分不舒服。

——因为已有别的东西附在你身上。

男子旋即转身,青梅条纹衣摆发出一声清响。而后,他迈步离去。

春一打了个哆嗦,努力维持镇定,唤住男子: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男子背对着春一停下脚步,仅仅回头望向他。

他凝视着春一,回答:

——我是个商人。

卖东西给想买的顾客,谁拥有我想卖的物品,就向他采购。

不好意思,我没有店面。因为各地皆有我的客人,我得四处奔波。

此时,春一注意到一件事。

这名男子没有影子。

这家伙不是阳世之人。

又一阵冷风吹来。春一马上抬手遮眼,待他放下手,男子已消失无踪。

阿近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

往事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中。

阿近知道那名自称“商人”的男子。男子对春一说的那句话,她也听过。

阿近知道那名男子是谁。

刚开始主持奇异百物语时,她听过一个“凶宅”的故事。那是一座会引诱人、将人囚禁其中并吞噬灵魂的宅邸。那名男子就出现在宅邸中,同样是一副管理人或掌柜的模样。

后来,阿近为了解救困在凶宅里的人,亲自前往那座不存在于现世,也不存在于彼岸的宅邸,与管理人模样的男子对峙。当时,男子告诉她:

——我是个商人。

在连接两地的路上招呼客人。

“阿近小姐。”

听到阿末的呼唤,阿近赫然回神。只见阿末担心地挨近她。

“您怎么了?脸色好苍白啊。”

阿近冷汗直冒。

“抱歉,我不要紧。”

现在透露自己的故事还太早,得先让阿末说完故事。

“茶凉了吧?我帮您换一杯。”

阿近自然地回以一笑,忙着沏茶,内心的慌乱逐渐平静。从铁壶口冒出的热气,感觉十分舒服。

“后来春一先生怎么了?”

阿末仍有些担心,不过阿近递出的热茶,散发着芬芳的茶香,似乎令她平静下来。

“听伯父说,那是个天寒地冻的日子。”

男子的叮嘱萦绕在耳畔,即使不是如此,他也没兴致拿着三枚金币去赌场。只要回到长屋,给管理人一枚,就能住下。但剩下的二枚,还是不够偿还赌债。

“伯父心情恶劣,想尽可能离得远远的,于是越过大川。他在深川找了一间便宜客栈,暂时栖身。”

春一空着手出门,身上没带米。他给了态度冷淡的女侍一笔钱,托她代为采买些物品,便缩着身子躺在床上。

他想不通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遭狐狸或狸猫耍弄?果真如此,黄澄澄的金币不会变成树叶吧?他试着咬了一口,感觉十分坚硬,采买回来的女侍,也没告知任何异状。尽管给了女侍跑腿费,她还是一样冷漠。

“那天晚上,伯父完全没咳,一夜好眠。”

——像睡死了一样。

春一露出虚弱的微笑,向阿末他们描述。

“夏天的清晨一向来得早,伯父在天亮之际睡醒,去了一趟茅厕。”

客栈的茅厕位于后院,与客房有段距离。春一住的房间位于二楼深处,他踩着嘎吱作响的阶梯下楼。

“那时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春一不经意摸向自己的脸,感觉不太舒服。

“才一晚,伯父的胡子就长了许多。胡子的事倒还好,重要的是鼻子和下巴的形状不像是自己的。”

话虽如此,但人们平日不会刻意抚摸自己的脸。人们会洗脸、漱口,如果是男人,还会摸摸胡子。不过,顶多只有在这时候摸摸胡子罢了,而且也不会每次都确认是不是自己的脸。春一也不例外,所以他不太确定。

“上完茅厕,他朝略显肮脏的洗手钵蹲下时……”

清晨阳光下,水面映出春一的脸。

不,是映出某个男人的脸。春一不认识这张脸。眉毛不同,鼻子不同,唇形不同,下巴往外突出的幅度不同。

春一忍不住大叫,一下在脸上又拉又揉,一下用力拍打。不管他怎么做,映在水面的那张脸还是没变。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吼一声后,他益发惊讶,接着转为尖叫。

因为连声音都变了。

不过,那终究是一张脸,男人的脸。仔细一瞧,那张脸比春一年轻。右侧鼻翼旁有个小黑痣,眼角下垂,看起来像个好人。

“幸好不是变成怪物。即使一直维持这张脸,也没有太大困扰。”

昨天投宿客栈的春一,一早醒来变了张脸,客栈伙计会以为他是另一个人吧。实际上,春一慌乱地站在茅厕旁时,那名态度冷漠的女侍恰恰抱着薪柴经过,劈头就问:

——您是店里的客人吗?这样擅自闯进来,会造成我们的困扰。

向对方解释“不,我是昨天住进来的客人,只是变了张脸”,反倒会让事情更复杂。春一决定佯装成是新来的客人,当场付定金。幸好他将钱包收在肚围里。

“准备拿钱出来时,伯父吓了一大跳。”

黄澄澄的三枚金币放在钱包里。

钱没减少。

——这是我雇用你的定金。

春一再次不寒而栗。

“当时,伯父打算去找昨天那名男子,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我没接受这样的约定。竟然擅自替我做主,把钱塞到我手中,还改变我的长相。

——那个家伙。

即使他不是这世上的人又如何?不管怎样,我是一度想寻死的人,而且我染患肺病,恐怕已不久人世。即使最后被他杀害也无妨,我反倒省事。

“伯父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步出客栈,往赤坂走去。他越过大川,穿过两国广小路,顺着神田川而行。”

和泉桥出现在眼前时,春一听见身后频频有人叫唤。那是尖细的女声。

“当时行人来来往往,伯父完全没想到对方是在叫他。”

而且,那声音喊着:“俊吉、俊吉。”

春一没回头,往赤坂疾行。最后那声音的主人追上来,猛然从背后抓住他的胳臂。

——俊吉!

他惊讶地回头,只见一名用束衣带绑住衣袖的年轻女子,卷起衣摆,满面通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为何,女子单手拿着扇火用的圆扇。

——俊吉!你该不会是俊吉吧?

果然是你——女子抛下圆扇,双手摸向春一的脸,眼看就要抱过来。

喂,等一下。春一不仅感到慌张,也觉得可怕,抬起手想赶走女子。不料,女子抱得更紧,脸颊还贴上来,鼻尖几乎抵到春一。

——你是俊吉吧?

她尖声质问,血色倏然从脸上抽离。

——啊,你不是吗?你不是俊吉,只是长得像他吧?

可是,居然长得这么像……

倒也难怪,年轻女子说着,垂落双肩,瘫坐在原地大哭。

——也对。俊吉早就死了,不可能回来。

春一呆立在抽抽噎噎的女子身旁,像被赏了一耳光,恍然大悟。

——是这张脸的缘故。

阿近也看出故事的走向。

“春一先生的脸,变成那名女子口中的俊吉吧?”

阿末缓缓点头。

“是的,那名女子的丈夫是木匠,三十岁。约莫五天前,他不小心失足从鹰架上跌落。”

留女子独自一人在世上。她看到亡夫从町内走过,虽然想着“死人不可能重回阳间”,还是忍不住一路追上来。

“那名女子叫阿文,在浅草御门旁的田乐屋[田乐是将豆腐、茄子、鱼等穿成一串,涂上味噌,放在火上烧烤的料理。]工作。手持扇火的圆扇,也是这个缘故。”

顶着俊吉那张脸的春一,刚好从田乐屋前走过。看到这幕景象,女子当然会失去理智判断,朝他追去。

——我会借你的脸一用。

那名穿青梅条纹衣,有一副好嗓音的男子所言不假。不过,正确来说,不是要借用春一的脸,而是要借用他的“脸部”。

春一整天都会顶着亡者的脸。亡者借用春一的脸部,重返人世,就是这样的规则。

没错,这样才说得通。阿近已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对方就是阿近见过的那名男子,绝不会错。春一遇见的是同一个人。当时,男子不慌不忙地自称是“在连接两地的路上招呼客人”,意即以生者和亡者双方为客人,买卖他们想要的物品。

因此,男子口中的“两地”,指的是彼岸与现世。

“伯父和阿文小姐度过了一整天。

“还和好几个认识俊吉的人见面。大伙儿都非常惊讶,直说感觉就像俊吉又活过来。有人高兴不已,有人眼中噙着泪水。

“伯父与那名男子之间的约定,不能随便告诉别人。所以,他始终坚称是恰巧长得像。

“尽管如此,在舍不得俊吉的人眼中——尤其是阿文,便已足够。

“俊吉是突然意外死亡。早上两人互道‘我出门了’‘路上小心’后,阿文送他出门,却从此天人永隔。阿文心中仍留有俊吉的影子,尚未完全放弃。”

所以,阿文才会毫不考虑前因后果,朝春一追来。

春一以俊吉的脸微笑,安慰不停落泪的阿文,聆听她与俊吉之间的故事,询问俊吉的为人。阿文怎么说都不腻,一会儿哭,一会儿想到有趣的事又破涕为笑。每一件事都成为填补阿文内心空洞的安慰。在互动的过程中,春一的心灵也获得满足,和阿文感觉不似第一次相遇,而是重逢。由于脸变成俊吉,春一有一部分的内心与俊吉相通,与他共享彼此的情感。

——我们有多像?

——一模一样,真的是一模一样。

当时阿文笑着说,虽然体形不同,但真的很不可思议。

——不过,连声音都像。

——约莫是脸长得像,连声音也跟着像。

最后,春一没前往赤坂。他和阿文共享了一顿简单的晚餐,想着这也算是难得的缘分,于是要了一条俊吉的腰带当纪念,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夜路返回位于深川的廉价客栈。

“当时有种满足感,伯父恍然大悟。”

——你不会想做些好事吗?

原来这就是那名无影男指派给我的工作。

——也不坏嘛。春一暗想。

“接着,伯父发现一件事。今天一整天,他都没咳嗽。”

隔天一早醒来,春一和昨天一样走下楼梯。这次他在窥望洗手钵前,先去上茅厕。然后,他与那名勤奋早起的冷淡女侍不期而遇,女侍出声问:

——客官,昨天您去了哪里?

因为春一已恢复原貌。

“伯父年轻时是浪荡子,不学无术。不过,他曾因赌博风光一时,胆识过人,直觉敏锐。”

经历过“夏至”那一整天发生的事,春一已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约定”。他毫不慌乱地接受安排,决定继续下去。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此事着实诡异,最好别让不相关的人知道。要巧妙隐瞒,避开世人耳目,但每到节气日,一定要到外头去,找寻是否有人认得他身上这张亡者的脸。

“伯父手上有怎么用都不会减少的三枚金币,生活无虞。”

为了不引起怀疑,春一掌握了在廉价客栈里度日的诀窍。

“‘夏至’的下一个节气是‘小暑’,再下来是‘大暑’。”

不论是哪个节气,春一都会变脸。“小暑”时是老人的脸,“大暑”时是病人憔悴的脸。

“遗憾的是,后来不像先前与阿文见面时那样顺利。‘小暑’和‘大暑’那两天,没能遇见认识亡者面容的人。”

春一整天在街上徘徊,可惜徒劳无功。

“他有没有再遇见那名无影男?”

阿近一问,阿末摇摇头。

“不管伯父怎么走,都找不到那个地方。”

我想也是,阿近暗暗点头。那名男子不是说找就能找得到的。

“关于这一点,伯父早就看开,倒是很积极寻找认识亡者面容的人,或是相关亲友。”

春一称赞弟弟,“丸天”分店的老板三藏善良,也温柔地注视着弟弟的女儿阿末,说相同的话。他自己不也很善良吗?

“那么,每遇上节气日,他就会在街上游荡喽?”

“是的。”

“立秋”那天在缘分的安排下,春一走在牛込的旧衣街时,一名木户番[“木户”是江户时代在町内的各个要处或边界处设置的门,而担任警卫的人称为“木户番”。]唤住他。春一变成的脸,是一个月前病故的管理人。

——虽然体形不一样……

那名木户番说道。

——年纪也不同,但脸长得一模一样,连声音都很像管理人。

经历过几次后,春一发现不少事。附在他脸上的亡者,有时很快就能厘清身份,有时则是无从得知。其中的差异,主要是受当事人死亡的地点影响,而不是死亡的时间。

——看来,附在我身上的亡者,不全是江户府内的人。

人们常说魂飞千里。当然,亡者的灵魂不可能从千里之外飞进春一体内。不过,要亡者生前都住在双脚一天就能走到的范围,也不太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就无法遇见、认识亡者的人,实在遗憾。

亡者附身的脸常会催促春一,让他渴望前往某处,看某种景致。一般而言,只要往眼睛想看的方向走,便能遇见亡者的亲友。若没能遇见任何人,受到催促的感觉就会消失。

“伯父十分热衷这项工作。有过几次经验后,他变得更加投入。”

连不是节气的日子,春一也会去观察之前遇过的那些家属(像是阿文这样的遗孀)的后续情况。若是方便,他会找个适当的借口,佯装成亡者的朋友,以春一原本的面目和他们交谈。

“当初伯父告诉我们,他不时会外出,而且节气日一定会外出一整天,原因就在此。”

春一顶着亡者的脸四处找寻其亲友,全力投入短短一天的重逢。从去年“夏天”展开的奇异“工作”,重新赐予了他人生的意义。

“伯父很庆幸自己当时没死。”

侵蚀春一的肺病,以及久咳不止的症状,突然消失无踪。

“伯父说,约定成立时,为了让他专心工作,那名男子把他的病拿掉了。”

虽然他像死神般阴森可怕,但在我眼中却是活菩萨。

“不过,由于是这种诡异的情况,遇上的不全是好事。”

阿末的眼神蒙上些许阴影。

“有时,亡者亲友一看到伯父的脸,便明显流露厌恶之色,或害怕不已。”

约莫是亡者与亲友曾有过节吧。那个麻烦的家伙死了,好不容易才清静些,却冒出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教人浑身不舒服。

“有人向他撒盐,有人大声嚷嚷着有鬼,有人则是拿扫把将他轰出去……”

“这倒是不难想象。”

不过,不是任何亡者上身,春一都能呈现他们的脸。

“首先,女人不行。”

这是理所当然。即使附在他身上,看起来也不像样。

“只限男性。体格的差异和年纪,不会造成太大妨碍。不过,对方不能是孩童。”

有一次发生在节气“白露”当天,是春一到分店之前的事。他变成一张少年的脸,似乎出身武士之家,长相颇有英气,感觉十分聪颖。

“对方刚行过冠礼,与伯父的年纪相比,实在过于年轻。”

附身的那张脸,与春一年过三旬的身体极不协调,他连起床都有困难,无法在街上恣意行走。

“隔天早上,伯父恢复原貌时,朝西方双手合十,向那名亡者致歉。”

阿末眼眶泛泪。阿近能体会她的心情,于是保持沉默。

“总之,我们理解伯父的状况。”

阿末的父母虽然手牵着手瘫坐在地,终究还是接受了事实。

“尤其是父亲,聆听伯父说明的过程中,应该是真切感受到,尽管长相和声音不同,但确实是春一大哥。”

这就是所谓的手足情深。

“最令人纳闷的是伯父的伤。我问伯父,为什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春一为难地苦笑搔头。

——我一时大意,不,只能说是飞来横祸。

“那天,附在伯父身上的亡者面容,年约三十,与他的身形蛮合得来。但那张脸……仔细端详后,连我都发现,正是所谓的扫把眉。

“而且是眼白较多的三白眼。讲直一点,就是面相欠佳。”

“该不会是罪犯吧?”

阿近反问,阿末莞尔一笑。

“起初我也这么想,其实不然。对方是位于平川天神旁一家料理店的厨师。”

甫一起床,亡者的眼睛便不断催促,于是春一遵循眼睛的引导,顺利来到目的地。春一看得目瞪口呆,那是一家规模气派、价格不菲的店家。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可就惨不忍睹了。

“在店门前打扫的童工,一见到伯父,便大呼小叫地跑走,一大群人旋即蜂拥而出。”

现场顿时陷入剑拔弩张的局面。

——权次郎,你居然还活着!

——真是难缠的家伙。莫非你是从阴间返回阳世的亡灵?

那群面无血色、步步逼近的男人,不光生气,还明显流露怯色。

“伯父极力向他们解释:‘请等一下,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你们认错人了。’对方置若罔闻,一拥而上,将他拖到店后便拳打脚踢。”

他们似乎都是厨师或仆佣,个个孔武有力。可能是气得失去理智,下手毫不留情。春一惨遭围殴之际,挥拳的那些男人,不断痛骂这张脸的主人权次郎,听起来就像悲鸣。

“一阵喧闹后,老板和老板娘赶到。但两人一看到伯父的脸,都吓得腿软。”

老板面如白蜡,僵立原地,老板娘则是缩起身子,瑟瑟发抖,念起阿弥陀佛。对不起,权次郎。对不起对不起,我求你了,请你安心成佛吧。

这道声音破坏了现场的氛围,那些男子顿时失去气势,春一终于能喘口气。他被打得眼皮破裂,鲜血直流,看不清眼前景物,连站都站不稳。

——尽管不晓得缘由,但你们弄错人了。我不认识权次郎。

我只是长得像他。春一仅能如此解释。

——你真的不是权次郎?

——这里是料理店,你们是厨师吧?权次郎可能也是厨师,但我打出生到现在,连一根白萝卜都没切过。我没骗人,不信的话,我拿菜刀给你们看。我是完完全全的门外汉。

那些男子不禁怯缩,面面相觑。脸色惨白的老板走上前,蹲在春一身边。他双眼隐隐生辉,说道:

——的确,虽然长得很像,但他不是权次郎。你们看他的手。

“此时,伯父感到气血直冲面门。”

之前从没发生这种情况,但春一马上明白不太妙。

——就当一切没发生过吧,我不会再踏进这里半步。

春一硬撑起摇摇欲坠的身躯,想迈步离去,双膝却发软。

——不好意思,借我扶一下。我想到外面,请让我离开吧。

春一的额头冒汗,掺杂着血水流下。他冒的是冷汗,但脸部发烫,全身炽热,犹如火烧。他差点儿就要握紧拳头,但极力忍住。

“大概是伯父的举止带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尽管是一时冲动,那些男人还是对自己的作为感到害怕。于是,他们让伯父扶着肩膀,半搀半拖地将他带出店外。”

——这样就行了。你们不用管我,我会自行离开。不过,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权次郎确实已死,用不着担心。

春一临走前留下的话着实怪异,却对料理店的男人发挥了效用。他们个个都像附身的恶灵退散,争先离开。

——然后,我就踉踉跄跄地回来。

“好不容易才逃离那里呢。”

“是啊,的确逃离了。不过,伯父并不是逃离料理店的那群男人。

“而是逃离亡者的愤怒。

“遭到拳打脚踢及辱骂时,伯父感受到亡者权次郎的愤怒。被附身的脸歪曲,那股恨意传遍他全身。”

料理店老板靠近时,那股恨意像一阵大浪,紧紧包覆着春一。甚至有种冲动,想伸手掐住老板的脖子,一把扭断。

先前提到“这样不行”,指的是这个意思。

原来如此,阿近听得直眨眼。

名叫权次郎的亡者,想向杀害他的料理店那群人报仇。所以,春一一早起床,便不断受到他的催促。

真是吓坏我了——春一搔头苦笑。

“伯父一本正经地说,死人也会报复,这一点得牢记在心。”

三藏要请大夫来,遭到春一拦阻。他仅用止血药和贴布疗伤。幸好没骨折,但整整花了十天才得以正常行走。

“尽管如此,他仍坚持不肯离开仓库。我父母一再劝他,至少铺一床舒适些的棉被、添一个火盆吧,他始终不肯点头。”

后来是阿末哭着恳求,他才勉强接受。

——之前让你看到可怕的景象,我对你有亏欠。

之后,阿末便常到仓库探望伯父。

“我当然也觉得可怕,但又觉得伯父可怜……不,应该说我明明只是个小鬼,却自以为是。”

受伤变得虚弱,或许是件好事。春一嘴上还是会说难听的话,像是“别来这里”“我讨厌小孩”之类,其实不是真的想赶阿末走。

约莫是感受到阿末的担心,在春一疗伤时,两人稍稍敞开了心房。

“大雪”的下一个节气日是“冬至”。可能是刚受过重伤,这天阿末起了个早,到仓库去探望春一时,他还在仓库里。

“伯父满脸皱纹,变成气质出众的老先生。”

——伯父,今天也要外出吗?

春一抚摸自己的脸,侧着头问道:

——我现在是什么脸?

——老爷爷的脸。

——样子可怕吗?

——不,一点都不。

这样啊——春一低语,往前挺出下巴,笑着说这是个马面爷爷。这个老爷爷的脸,下巴特别长。

——老爷爷想去哪里?

——这个嘛,还不知道。

——老爷爷,今天是冬至,得吃炖南瓜、泡柚子澡。您就别出去了,待在屋里吧。

——这怎么行?我没时间再磨蹭下去。

阿末心想,伯父的话真奇怪。明明他的肺病痊愈,身上的重伤也都治好了啊。

——为什么?

春一没回答。

——不管怎样,我想先去之前那家料理店瞧瞧。那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何那个叫权次郎的男人会死?

可能是店里的人合力杀害了他。

——我想多了解一下内幕。白白挨揍,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如果能知道详情,也算得上是对死者的供养。

“伯父就这样出门去了。望着他的背影时,该怎么说……

“感觉他像风一吹就会被吹跑。

“他重伤初愈,神色憔悴,实在教人担心。

“不知是以前完全不当一回事,还是不曾想过,所以无从比较。

“不过,从那之后,我不时会看到伯父在家中工作,或坐在濡缘休息。我总会想,他果然并未完全康复,面容依旧憔悴,没能恢复原貌。”

阿末描述的口吻,像在犹豫该如何安排故事的先后顺序,略带停顿。

“当时的我,不懂怎么清楚表达心中的感受。”

阿近默默颔首。

“此事暂且不提。‘冬至’那天,伯父在傍晚前回到仓库。”

阿末询问他情况。

——两边都白忙一场。

春一笑着应道。今天老爷爷的亲人没见着,而权次郎的死亡经过也没查出。

——权次郎先生不是和同伴打架吗?

——瞧你说得好像很清楚内情。

——不过,应该没错。春一回道。

——恐怕是发生过内讧。权次郎不是长得不讨喜吗?

——嗯,感觉心肠不太好。

——大概是做了什么恶劣或卑鄙的事,惹恼同伴,演变成再也无法饶恕的情况。

就像上次春一遭受的对待,权次郎应该也曾遭他们围殴。那些拳打脚踢的男人,想必不是一开始就打算置他于死地。约莫是怒火中烧,情绪受到煽动,在教训权次郎的过程中,发现他不幸丧命。

权次郎的遗骸不是藏在某处,就是遭到弃尸。此时,一名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突然出现,料理店这些心存愧疚的男人大吃一惊。

“伯父说,或许他连身材都和权次郎很像。”

“所以,对方在检查他的手前,根本分不清真假。”

“没错,应该就是这样。记得伯父当时补上一句话,听在我耳里,觉得有点可怕。”

——权次郎可能仍怀着恨意,在阳间徘徊不去。

希望权次郎快点到该去的地方。

春一向阿末他们坦白真相后,他在分店里的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三藏多次劝春一搬离仓库,春一始终不肯配合。考虑到他每逢节气日就会变脸的怪异习性,如果让店内伙计知道,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风波,三藏没太坚持。

阿末像是为了弥补缺憾,与春一格外亲近。以前春一不曾与孩童相处,但不知为何,特别会做竹蜻蜓。所以,阿末常来找他玩,要他做竹蜻蜓。

每逢节气日,春一总会变成另一张脸,并持续造访认得这张脸的人。原本阿末提心吊胆,担忧会发生像平川天神料理店那样的意外,幸好后来都平安无事。

这项工作有时顺利,有时没有结果。不过,每当春一高兴地返家说“这次很成功”时,阿末也会跟着喜上眉梢。

“自从我开始为伯父等门,他都会早点儿回家。那次是隔年的立春吧,他带回一大包东西交给我。”

——打开瞧瞧,我得到的好东西。

“那是好几个仍有余温的红豆麻糬。”

当天春一是一张年轻人的脸,比他原本的脸丰腴。

——今天我见到亡者的母亲,她说这是儿子生前最爱吃的点心。

春一指着那张丰腴的脸笑道。为了再吃一次母亲的红豆麻糬重返人世的亡者,那张脸同样满是笑意。

“伯父和我一起吃着红豆麻糬,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我。”

——对了,忘了问你。去年“大雪”时,你为什么被墨汁淋得一身黑啊?

“我坦白告诉伯父和好友阿密吵架的经过,并将母亲曾说阿密身世可怜,要我多让她一点的事,一并告诉他。”

春一点点头。

——那么,你们和好了吗?

我们始终没和好。

“我也有我的固执。明明是阿密不对,只要她一天不主动向我道歉,我就不原谅她,所以一直避着她。”

这样怎么行——春一训斥道。

——阿密的父母是怎么去世的?

——死于火灾。阿密在姑姑收留她之前,原本住在两国桥对面。听说她爹拉着二八荞麦面[一说是指以两成面粉配八成荞麦粉制成的荞麦面,或是八成面粉配两成荞麦粉制成的下等荞麦面。另一说是指一碗十六文钱(二乘八等于十六)的便宜荞麦面。]的面摊叫卖。

——离这里不远嘛。春一说。

——他们夫妇归西,就留下这孩子一个人,想必十分思念她。

“接着,伯父问了我许多问题,比方阿密长什么样子、她觉得自己长得像爹还是像娘、阿密记不记得父母的声音之类,全是一些我不清楚的事。”

——伤脑筋,年纪应该和三藏差不多。

春一盘起双臂说道。如果是阿密她娘,就没办法。但如果是她爹,或许脸可以附在我身上。

——下次要是有和三藏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脸上身,你安排我和阿密见面。阿密应该认得出她爹的脸。

阿近听得入神,心底涌起一股暖意。

“真是好主意。”

阿末点点头,莞尔一笑。

“是的,当时我也觉得,要是能顺利进行就好了。”

见到父亲的脸,阿密心中的落寞或许能稍稍获得安慰。

接下来的“雨水”以及“惊蛰”,出现的都是老人的脸,不像阿密她爹,反倒像是她爷爷。“春分”过后,终于等到一张中年男子的脸,年纪与阿密她爹相近。

那对树果般的瞳眸,与阿密如出一辙。

阿末与春一事先讲好,中午一到,便牵着春一的手,躲在路旁的消防水桶后,等候从习字所返回的阿密。

“阿密与我闹翻后,一直没交到好朋友,所以她一个人无精打采地走来。”

尽管在春天柔和的阳光照耀下,阿密的表情依然阴沉。

——阿密。

听到春一的叫唤,阿密诧异地抬起头。阿末以为这张脸真的是她爹,与春一互望一眼,十分开心。

不料,阿密露出孩童不该有的凶恶眼神,噘起嘴问:

——阿末,你在那里做什么?

阿密朝换了张脸的春一喊道:

——你不是“丸天”的人,该不会是想带阿末去哪里吧?

阿末一阵惊慌,急忙松开春一的手。

“我猜错了。阿密个性强悍,看我和一名陌生男子牵着手,以为他是诱拐孩童的坏蛋。”

我要大叫喽,你快走!阿末,来我这边!震慑于阿密的凶悍,春一落荒而逃。

阿末讲述来龙去脉时,忍不住咯咯笑,接着突然拿衣袖按向眉间。

“伯父逃走后,阿密狠狠训了我一顿。她说:‘阿末,你真是的,怎么在发呆?这世上有许多可怕的人,你不知道吗?’”

——嗯,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

——阿密。

——什么事?

——对不起。

——干吗对不起?

阿密摆出生气的表情,故意转向一旁,悄声道:

——对不起。

两人手牵着手回家。

“我们虽然还只是孩子,但心中的芥蒂化解,我真的非常高兴。”

回家的路上,阿密提到一件令人在意的事。

——刚才那个奇怪的男人影子好淡。

阿末顿时一怔。自从与伯父敞开心房后,阿末总觉得伯父很教人担忧,那模样像风一吹就会被吹跑。如今阿密这句话,用来形容他再贴切不过。

阿密只看一眼就有这种感觉。

——像绘本上画的妖怪一样,感觉好单薄。

阿密又不客气地补上一句。

——起初我还以为你是被亡灵抓住。

实在太可怕了——阿密说。

半晌,阿近静静出声:

“您跟春一先生说过此事吗?”

阿末没马上回答。不久,当她重新开口时,声音略显小了点。

“当时我试着思索,那天伯父确实有亡灵……有死者的脸附在他身上,看在不知情的阿密眼中,才会有那种感觉吧。”

之前不曾从春一口中听闻这样的事,阿末心神不宁,回家后马上直奔春一所在的仓库。

——今天不太顺利。

没关系,还有下次。春一想安慰阿末,但阿末打断他,告诉他阿密的话。

春一闻言,那张别人的脸蒙上一层阴影。

——这样啊。

他如此低语,落寞地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今天这张脸不方便详谈,而且待会儿我想去找认得这张脸的人,所以明天再说吧。

阿末,不好意思,我有重要的事想和你爹娘商量。明天吃完晚饭,请他们到仓库来一趟好吗?

——你可以不用来。

——为什么?如果是要谈重要的事,人家也想听。

——可是我不想说给你听。

这是他不愿让好不容易敞开心房的可爱侄女知道的事。

“隔天吃完晚饭,我们三人来到仓库时,伯父早端坐在被垫上。”

他从前一天发生的事谈起,和第一次提到这诡异的“工作”时一样,语气平静。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坦白说,我似乎来日无多。

春一告诉阿末,阿密见过他后,会说他“影子好淡”是理所当然。她是机灵又早熟的孩子。

——我最近影子真的很淡。

春一抬手挡在瓦灯前,挥一挥手。

——三藏,你也试试。你会发现,你的影子和我的完全不同。

的确,阿末父亲的手遮住瓦灯的亮光,在地上留下浓浓暗影。春一的影子却薄得像淡墨。

——最近我的脸,甚至无法映照在水潭或洗手钵的水面。

约莫从三个月前起,这种情况愈来愈明显。不过,春一更早以前便发现自己的影子愈来愈淡薄。

——那是我与那名男子达成约定、经过约五个节气后的事。当时发生了许多令我惊讶的情况。

春一的身体变得莫名轻盈,脑中不时一片茫然,视线模糊。

阿末的父母一阵惊慌,直问那是什么病,紧张万分。春一笑着安慰他们:

——用不着担心,那不是病。坦白讲,我觉得这并不表示会死。

只是春一在人世的身体逐渐稀薄。

——每个节气日到来,亡者的脸就会附在我身上,我得奉陪一整天。这样的情形一再反复,会有此结果,也是无可奈何。

——该不会是附在你脸上的亡者,吸走你的生气吧?

——不不不,不是这样。春一冷静应道。

——应该说,是我被带走了。

带往另一个世界。

——之前一直没告诉你们,是我不对,其实把脸借给死者期间,我的脸去了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阴间。彼岸。

——我目睹难得一见的景象。

所谓的忘川,是看不到对岸的大河。

——那地方并不可怕,只是有点冷清。

我益发习惯那样的景色,甚至有些着迷,等不及节气日的到来。

——我已明白是怎么回事,暗忖留在人世的时间大概只剩一年,才回老家来。

不论是总店或分店,想回到当初亲手舍弃,同时也被放弃的家人身边。

——最重要的是,我能静心投入“工作”,搞不好哪天爹的脸会附在我身上。三藏,到时我就能让爹和你见面,也能从你口中听到,我不曾从爹娘那里听过的话。即使是对我的怨言,或者挨骂,都没关系。

但他们兄弟的父亲,上一代“丸天”店主的脸,始终没上他的身。

——爹并未在人间徘徊。他没有回到这里的遗愿。这样也好,我反倒松了一口气。

自从得知春一离奇的“工作”,阿末和她爹娘自然地接受一切,所以没发现这一点。但阿密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一眼就看出每经历一次节气,春一与另一个世界的联系更紧密,甚至产生变化。

——不管变胖或变瘦,每天待在身边的人往往不会察觉。这是相同的道理。

阿末很想说,其实她也发现了,却没机会表明。

即将曲终人散了。春一有些感慨。就像之前他为欠债所苦,走投无路,四处找寻命终之所时一样。

——纵使那个时刻到来,我一点都不害怕,也不会难过。

毕竟就是这样的约定。这是“工作”,不是惩罚。

——之前给你的三两钱,后来你怎么处理的?春一询问。

三藏回答,那笔钱其实完全没动。之前在听过缘由后,他便觉得不能用那笔钱,因此小心包好,收藏起来。

春一笑着说,真像是三藏的作风。

——既然如此,就用那笔钱替我安葬吧。

要是能撑到下次“霜降”到来就好了。春一显得一派轻松,仿佛在说“明天是晴天就好了”,眼神清明开朗。

他的影子确实变得很淡薄,不是一时眼花看错。

“一切如同伯父的期待,他的身体一直撑到‘霜降’那天。”

那是他最后的日子。当天早上,春一没起床。阿末前去探望他,发现他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我的身体终于挺不住了。

春一没变脸,仍是本来的面目,表示他已无法胜任这项“工作”。

三藏急忙唤来店内伙计,将春一移往屋内房间,悉心看顾。

“这不是病。伯父不觉得痛苦,没发烧,也没哪里疼痛,只是昏昏欲睡。”

阿末习字所的课暂停一天,陪在春一床畔。她担心一移开视线,春一就会像枯叶被风卷走般,消失无踪。

看顾一整天,待秋日落向西山时,阿末起身如厕,回来时大吃一惊。她发不出声音,当场腿软。

春一的脸不见了。

眼、鼻、口,全不见了,变成了无脸男。

半晌后,阿末才回过神,但仍发不出声,无法站立。她只好匍匐前去叫双亲,三个人一起来看春一。

“当时,伯父又恢复到本来的面目。”

春一从睡眠中醒来,睁开双眼,望见阿末他们后,露出开朗的笑容。

——刚刚那名男子来过。

两人之间的约定结束,春一工期届满。

——一直到刚才为止,他都坐在我脚边。

这么一提,阿末他们纷纷从春一脚下的位置跳开。

“我发现榻榻米微湿。”

——今天一样穿得很气派,但不知为何,他竟然光着脚。

春一的口吻平静祥和。

——他说,这工资的尾款,即使付你钱,你也不需要了吧。你想要什么?

春一回答,他想借别人的脸一用。

——我人没去,只派这张脸去。去见我觉得相处尴尬的人,向对方道歉。

——啊,舒坦多了。

春一说着,不禁深呼吸。

然后咽了气。

尽管对这样的结果感到错愕,三藏仍依照大哥的吩咐安葬。阿末哭着为春一送终。

春一入殓用的桶棺,轻得令扛棺的人都吃惊。

“故事就到此为止。”

阿末静静吁一口气,向阿近行一礼。

“伯父逝世后,我父母一直惦记着他临死前的话。伯父想借别人的脸,和某人见面,那个人究竟是谁?”

“令尊、令堂怎么想?”

“母亲说,对方应该是女人吧。曾经和他交往,后来冷淡地与他分手的女人。他在临终前,去见对方最后一面。”

三藏有不同见解。如果对方是女人,春哥在身体状况还好时,应该会找个借口,亲自去见对方一面。

“父亲认为,男人就是会对女人撒娇。不管女方再怎么无情,还是能厚着脸皮去找她。”

所以,对方不是女人,恐怕是春哥觉得亏欠的男人。除了为他难过流泪的父母外,还有一个这样的人,春哥心里肯定很痛苦。

“父亲说,春哥最后能弥补心头的遗憾,真是太好了。”

充分感受到这句话中的温情后,阿近重新端坐,注视着阿末。

“老板娘,其实我也知道那名自称商人的男子。

“穿着气派,嗓音洪亮的男子。”

阿末发出“哎呀”一声,双目圆睁。

“在这里聆听的故事中,出现过这个人物。”

阿近格外谨慎措辞。我曾当面和那个人交谈——这件事最好别告诉对方。不,其实是不想说。

“那故事和我伯父的情况类似吗?”

“不,故事内容完全不同,发生的事也不一样。

“不过,共同点是那名男子。

“在我听闻的故事里,那名男子像是管理人,或颇有身份地位的商人。奇怪的是,他身上的衣服和腰带明明都价格不菲,唯独那双脚连白布袜也没穿,打着赤脚,模样既诡异又可怕。”

这样啊,打着赤脚——阿末低喃,侧着头寻思,接着眼睛一亮。

“父亲也提过此事。”

当时春一说“直到刚才为止,他都坐在那里”,而他脚下床边的位置,确实微带湿气,十分不可思议。

“交给伯父这项‘工作’的男子,虽然自称是商人,但做的事比较像中介商。

“在亡者与生者之间往来,给予彼此追求的事物。

“父亲认为,像他那样的人,或许可在彼岸与现世之间自由来去。”

“是的,我也有同感。”

“果真如此,那名男子应该不需要渡船人的帮忙,也能凭自己的双脚渡过忘川吧。所以,他才会打赤脚,而且双脚濡湿。”

“咚”的一声,这个解释落入阿近心中。脱去屐鞋和白布袜,今天到此岸,明天去彼岸。

形容那个人是“中介商”,果然很贴切。

“阿近小姐。”

仔细一瞧,阿末眸中再度泛泪。

“我没有一天忘记春一伯父的事。原本我不认为那样的结局算是幸福,甚至觉得他被不幸之物附身,深深同情,每次想到他内心就隐隐作痛。

“几年前,送丈夫走完人生最后一程,我的想法逐渐改变。”

“这世上……”阿末的目光在空中游移,神色悲戚,“还有其他像伯父那样的人。”

会与那名“商人”订下约定。

“把脸借给亡者,现今可能还有这种事。不,如果有就好了。”

这么一来,或许哪天阿末也能与思念的丈夫面容不期而遇。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悉心款待拥有丈夫那张脸的人,告诉他丈夫以前的事。”

虽然这样有点任性。

“这么一想,我便觉得春一伯父确实是在做‘善事’。”

他为阿文带来惊喜,还让早双亲一步离世的儿子,再次尝到母亲做的红豆麻糬。

“既然如此,伯父或许十分满足。那名‘商人’行迹诡异,但可能不是邪恶之人。”

要是他还在就好了……

阿末的表情没有一丝歉疚,只浮现出深深的思念。

当天晚上,三岛屋的饭桌上有些安静。

分享从阿末那里听到的故事后,阿近若有所思。伊兵卫和阿民没多说什么,但夫妇俩频频交谈。

“那名自称‘商人’的男子,曾对春一先生说‘你发心了’吧?”

“嗯,好像是的。”

“提到发心,不就表示皈依佛道吗?意思是起了菩提心。若是这样,他不等于是佛祖的使者吗?”

阿民瞪大双眼:“你在说些什么啊?慈悲的佛祖使者,怎么可能做出那种诡异的行为?况且,佛祖不会像在换棋子,让亡者回到阳世。”

“哦,你提到换棋子。所以我才说,不懂围棋的人真的很伤脑筋。这可没那么简单。”

伊兵卫喜欢围棋,并沉溺此道。“黑白之间”原本是为了邀棋友对弈设置的房间。

夫妇俩你一言我一语,一旁的阿近陷入沉思。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阿近仍怀着相同的思绪,久久无法成眠。不光是睡不着,甚至觉得独处无比难受,不禁想念起那些留有人气的地方,即使是些许残存的气息也好。于是,她走到寂静的厨房,孤零零地跪坐。炉灶已不再温热,不过无妨。

不久,可能是注意到厨房有亮光,阿胜蹑着脚走来。

“大小姐。”

这样会感冒——阿胜替她披上半缠,静静地坐在她身旁。

“阿岛姐说今天客人回去后,您一直愁眉不展,十分担心。”

对不起——阿近悄声道。

“喝茶更不容易入眠,来杯白开水如何?”

阿胜拿来没烧完的木炭,动手烧开水。

“阿胜姐……”

阿近注视着土间,唤道。

“什么事?”

“你怎么想?”

“今天那个故事吗?”

担任守护者的阿胜,也在拉门外聆听故事。

“我原本……”没等阿胜回答,阿近接着道,“一直以为那名自称‘商人’的男子是恶人。”

在连接阴阳两地的路上,针对双方的需求进行采买与贩售。

“我一直以为那是很邪恶、很不应该的事。

“现在我愈来愈糊涂。

“要是擅自将那名男子当恶人,人们在心中许下的愿望,便都成为坏事。”

希望再次和死去的人见面。希望再度重返人世。

“如同阿末夫人说的,或许和春一先生一样,现在也有借脸给亡者的人。”

只要能成为交易,那名“商人”就不会放弃这样的生意。

“那么,我也可能会遇见良助的脸吧。”

良助是阿近已故的未婚夫。

阿近这番话,既像在发问,又像自言自语,阿胜迟迟没答话。

“大小姐,您会害怕吗?”

是想见良助,还是不想见?

今天阿末问阿近时,她没能答复。

“我不知道。”

阿近如此回答。小小的油灯下,阿胜修长的倩影微微颔首。

“我认为不知道也无妨。不过,大小姐,我倒是知道一件事。”

阿近抬起脸,望向阿胜。阿胜犹如柔和的灯火,微微一笑。

“总有一天,您会再遇见那名‘商人’。对方想必会主动来找您。”

他不是说找就找得到的人,往往飘然出现在望着彼岸与现世之间的人面前。

“也对。”阿近颔首。

“不过,没什么好怕的。”

阿胜的语气难得有些粗鲁。

“一旦遇见,就仔细问清楚。你到底是善是恶?你要的是什么?”

“我办得到吗?”

阿胜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没问题。”

她的眼神非常坚定。

“因为大小姐已不是去年的您了。

“您不会输的。”

走廊上似乎有人,原来是阿岛。这个性情善良的女侍不若阿胜优雅,这么晚了,还踩着重重的步伐过来。

“在这种地方讲悄悄话啊?”

“是啊。看在阿岛姐的面子上,可以让你加入哟。”

阿胜笑着说,阿岛也笑了。三人之间飘过白色的热气。

“我正想吃甜食。”

“哎呀,不行。小心蛀牙。”

三岛屋的厨房,包围着三个亲昵悄声交谈的女人。春分的夜晚,夜色渐浓。

上一章:玛古鲁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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