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古鲁笛

怪谈百物语·哭泣童子  作者:宫部美雪

来到三岛屋,迎接第二个新年的到来,转眼间阿近又长一岁,芳龄十八。

过年期间,商家都忙得不可开交。一要出去拜年,二要接待来拜年的客人。初三一早,三岛屋便开门做生意。新年到来,干支改变,有些重门面的客人会配合干支,更换身边的小饰品或提袋。

虽然忙碌,却也开心。多亏这种雀跃的心情,以及从元旦起的连日晴天,阿近的心灵焕然一新。去年有个名叫甚兵卫,原本担任管理人的老翁,突然到“黑白之间”说故事,最后甚至被官府的人带走。阿近好不容易摆脱阴霾,重新振作。

从那之后一直空着的“黑白之间”,也差不多该邀请下一位说故事者。像是看穿阿近的心思,人力中介商灯庵顶着蛤蟆脸,在镜开日[农历正月十一日,会将过年供奉的镜饼取下煮来吃,祈求无病无灾。]造访三岛屋。

蛤蟆仙人板着脸,对阿近的新年问候置若罔闻。

“今天不管去哪里,都避不开这玩意儿。”

蛤蟆仙人面向伊兵卫起居室里的火盆,犹如在自家,稳稳坐着不动。原本满是皱纹的鼻头,此刻更是皱成一团。

阿近环视四周,想着到底是什么惹老先生不高兴。

“您说的‘这玩意儿’,指的是什么呢?”

“就是煮红豆的气味啊。”

用不着特别嗅闻,也闻得到厨房传来的气味。今天是镜开日,正忙着煮汁粉[将年糕或汤圆放进红豆汤里煮成的甜品。镜开日则是放入镜饼。]。连工匠和裁缝女工都算在内,三岛屋称得上是大家族,所以汁粉的用量颇大。从一大早,阿岛便持续和大锅奋战。

“您讨厌汁粉吗?”

蛤蟆仙人瞪大眼:“我喜欢汁粉,我最爱吃甜食了。”

“可是……”

“汁粉的气味,和端出汁粉前煮红豆的气味,是两回事。”

是这样吗?

“这一点也不稀奇。有人喜欢寿司,却讨厌制作寿司饭的气味;有人喜欢荞麦面,却无法接受煮荞麦面散发的气味。”

灯庵老人想说教时,总会故意一本正经,其实带有挖苦的意思。

“伤脑筋哪,开窗又怕太冷。”

“我长话短说吧。大小姐长了一岁,再不好好打算……”

“小心一眨眼,便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婆,对吧?”

蛤蟆仙人板起脸喝茶。先发制人成功,阿近有些得意。

“关于下一位客人……”

“新春的第一位客人是吧,真是期待。”

“对百物语充满期待,恐怕会离姻缘愈来愈远。”

蛤蟆仙人句句带刺。

“我已约定明天。这位客人是带刀武士,大小姐能不失礼地接待对方吧?”

“若是武士,之前我接待过。”

“那是浪人吧?而且不是武士,是习字所的老师。这次的客人是如假包换的武士。”

灯庵老人说对方是勤番者。勤番者指的是参勤交代[日本江户时代的制度,各藩的大名必须前往江户替幕府将军执行政务一段时间,再返回领地。]时,随同藩主前往江户的武士。

“虽然是乡下武士,但绝不能瞧不起他。为了不让江户人瞧扁,那种人往往会故意摆出高姿态,所以要讨对方欢心并不容易。不过,这个人凡事吝啬,连一些小钱的进出都锱铢必较。”

灯庵老人这番话真不客气。

“我也是乡下人,不会在乎客人来自何处。只是,灯庵先生,连江户勤番的武士大人都听闻我们的事,您是不是四处宣传?”

阿近十分在意。不料,蛤蟆仙人露骨地表现出诧异的神情。

“我没四处宣传,是报纸的功效。”

两个月前,三岛屋奇异百物语及担任聆听者的阿近,成为报纸大肆报道的对象。

伤脑筋,那玩意儿至今还有影响力啊!

“我不是喜欢才让他们写的,而是拗不过叔叔的拜托。”

听来像在辩解,连阿近自己都讨厌这么说。

“江户勤番的武士大人,也看过报纸吗?”

“愈是乡下人,愈想了解江户。那种人的好奇心特别重。”

愈说愈不客气,灯庵老人和那位勤番武士有仇吗?

“应该不用我再提醒,这次说故事者的情况特殊,所以身份和名字……”

“我知道,一概不会过问。”

“别轻易打包票,实在太莽撞了。”

蛤蟆仙人凝视着阿近。近看才发现,从事人力中介的老翁,有一对凶恶的三白眼。

“你可不能笑。”

“咦?”

“听客人说故事,你绝对不能笑。这一点我得叮嘱一声,明白吗?”

阿近在“黑白之间”听过的故事,没有一个是好笑的。蛤蟆仙人应该很清楚,时至今日为何又再三叮嘱,实在费解。不过,阿近懒得细究。

“我会特别留意。”

阿近恭顺地低头行一礼。

到了当天。

造访“黑白之间”的说故事者,没想到是个年轻武士,而且是相当年轻。对方矮小清瘦,肤色白皙,脸颊的线条还算柔和。阿近恭敬问候,说着平时惯用的开场白,然后……

——就像小鸟一样。

脑海掠过这个很失礼的想法。此人约莫二十岁,或许年纪还要更大一些,但个头矮小,看上去宛如少年。

年轻武士一身条纹绉绸便服,脚下套着白布袜,搭的却是便服。

阿近认为正月适合摆吉祥物,于是今天在壁龛上挂了七福神的画,并在备前烧的花瓶里插上松枝与南天竹,加上淡淡焚香。灯庵老人口中的“浪人”青野利一郎,先前到“黑白之间”来时,只有一个极度华丽的置刀架,之后便特地准备了一个古色古香的黑漆置刀架。

年轻武士摆好长短刀,坐到说故事者的上座。他架势不错,但有些紧张。

——由于是这样的人,灯庵先生才会叮嘱我不能失礼。

然而,灯庵老人却又说对方是“乡下武士”“好奇心重”,若无其事地贬损,这也是对方还很年轻的缘故。

阿岛送上茶点,随即离去。不过,连接隔壁房间的拉门后方,一如往常,阿胜守在里头。百物语的准备一切妥当。阿近调整呼吸,与年轻武士迎面而坐。

一片沉默。

年轻武士的目光游移,刚剃不久的光滑月代头上隐约冒着汗珠。

“欢迎今日莅临三岛屋,我叫阿近,将在此聆听您的故事。”

不知如何撑场面,阿近只好再度问候,低头行一礼。年轻武士慌忙低头回礼。

打从刚才起,他一直没正视阿近,像在闪躲阿近的凝望。

是不晓得该怎么开头吗,还是他就是所谓的“沉默寡言”?对了,阿岛带他走进“黑白之间”时,他仅仅声若细蚊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这位客人,三岛屋的百物语,是只在‘黑白之间’谈起的故事。听过就忘,说完就忘,是我们的规矩。您不必表明身份和名字,故事中提到的人名也一样。”

这些都已说过,此时又重复一次。身为聆听者的阿近,唯有如此引导对方开口。

可是,年轻武士依然默默不语。

“想必您已从人力中介商灯庵先生那里听闻,我是三岛屋店主伊兵卫的代理人,在此担任百物语的聆听者。”

年轻武士还是没开口。阿近心想“再等一下吧”,跟着沉默。岂料,年轻武士的额头、脸颊、耳垂逐渐泛红。

——他生气了吗?

“原本理应是店主伊兵卫亲自向您问候,失礼之处尚请海涵。”

不得已,阿近再次道歉。只见年轻武士连忙抬起右手制止阿近,接着又不知所措地放下,改为握拳。他低着头,满面通红。

——哎呀,这该如何是好。

年轻武士纤瘦的双肩微微摇晃,冒着汗珠的月代头微微发亮。

“这位客人……”

阿近弯着腰,倾身向前。年轻武士一震,像豁出去般抬起头,开口道:

“朗您奸笑了,尊得很不好意思。”

比刚刚说“不好意思”时有力许多,看来这才是他原本的声音。与那小鸟般的外形十分不协调——或许很失礼,但他的声音就是如此刚劲有力。

接着,阿近露出像是挨了一记痛击般的表情。昨天灯庵老人提到报纸一事时,阿近也是这副表情。不过,此刻的阿近只有惊讶。

呃……刚刚那句话是怎么回事?

年轻武士面红耳赤,宛如煮熟的章鱼。

“啊,不醒。”

他单手掩面,发出一声呻吟,缩起身子。

“这央施宰太糟告了,更本补知道似赖干胜牟,尊补甘心。”[这句是乡音,意思是:这样实在太糟糕了,根本不知道似的,怎么能甘心。]

从他的语调和动作来看,似乎是在责备自己。

阿近坐在原地,目瞪口呆。虽然听不懂年轻武士的话,但终于明白灯庵老人特别叮嘱她的理由。

年轻武士有乡音。

他的乡音极重,听他讲故事绝不能笑。这是蛤蟆仙人话中的含意。

阿近豁然开朗。蛤蟆仙人特别交代不能做的事,她终究还是做了。她露出笑脸。

“这……这位客人……”

她急忙低头行一礼,直说抱歉。

“请不用在意。尽管用您习惯的方言,没关系。”

这种情况下,摆出歉疚的模样或许比较好,但年轻武士一脸懊悔、羞愧,显得十分痛苦,实在叫人同情,阿近无法以严肃的表情应对。

“可是,这央一来……”

像小鸟般的年轻武士,脸皱成一团。如果是孩童,就会用哭哭啼啼来形容。

“故事就灰变得补一央……不不不……”

他握拳往前额擦几下后,调整呼吸,重新开口。

“听不懂我的话吧?”

阿近温柔一笑。

“要是听不懂,我会请教您。继续听下去,我也会慢慢听懂您故乡的方言。”

“是……”

年轻武士长叹一声,眉头深锁,嘴巴僵硬地抽搐着。

“这是我第二次来江户。”

哦,他的乡音不见了。

“不过,自第一次到江户起,我便时常向长年任职江户的上级武士求教,努力学江户话。”

他像是将一句话拆分,逐一确认才说出口。若他是第二次来江户,江户话算是讲得不错。大概是年轻,学得快吧。

“不过,在这种场合,总会脑袋一片空白,说不出话。”

约莫是乡音会不自主地跑出来。

“其实,我也不是土生土长的江户人。我老家在川崎驿站经营旅馆。”阿近应道,“川崎是个大驿站町,有来自各地的客人,使用不同的方言。经过耳濡目染,我并不惊讶。”

“是。”年轻武士叹一口气,“刚刚那句话,意思是——这样不行,根本不知道是来干什么。”

“好的,我懂了。”

阿近回答,望着年轻武士。

“喏,只要这样告诉我,就不会有问题。可以吗?”

年轻武士不安地瞅了阿近一眼,旋即移开目光,拳头抵向冒汗的额头。又是很孩子气的动作。

“我名叫赤城信右卫门。”

年轻武士小声报上名字,阿近开朗地回应:

“赤城大人,欢迎您来。”

在阿近的注视下,年轻武士额头和双颊的羞红逐渐褪去,露出端正的五官。

“赤城这个姓氏,有一说是源自上野,不过奥州也不少。我就是个例子。”

“赤城大人是出生于北国吗?”

“只说打致的放围……不,呃……只说大致的方位可以吗?”

“可以。”

明讲他侍奉的藩国和主君不太妥当,阿近也不想细问。不过,作为故事舞台的当地气候和风土,倒是先得厘清。

“现下这个时节,赤城大人的藩国仍是大雪笼罩吗?”

赤城信右卫门重重颔首。

“嗯,雪下哼打——啊,不,是雪下很大。”

阿近莞尔一笑:“雪积得多深呢?”

“这个嘛,您……”

“我叫阿近。”

“雪积得比阿近小姐还高。大半个月都在下雪。即使是晴天,风一吹,便会引发吹雪。”

这是指地面堆积的白雪遭强风卷向空中,宛如从天而降的景象。信右卫门指手画脚地解释。

“想必很冷吧。”

“冷得连呼气都会结冻。”

信右卫门踌躇片刻,接着道:“偶小时吼,在河滩仿轰整,线都接冻了,虾怀偶喽。”

见他故意用方言,阿近想着:好,如果不猜猜看,有损我身为女人的面子。

“赤城大人是说,小时候……”

信右卫门频频点头。

“在河滩放某个东西,线……结冻了吧?”

“没错没错,‘接冻’就是‘结冻’的意思。”

信右卫门显得十分开心,阿近也乐在其中。

“提到在河滩用线放的东西,应该是风筝?”

“对,是风筝。”

“在河滩放风筝,线都结冻了。”

他刚刚说“虾怀偶喽”,就是……

“吓坏我喽?”

“您真聪明。”

信右卫门一笑,更凸显出他的娃娃脸。

“当时父亲也吓一跳。冷到连风筝线都结冻,即使在我们当地,也是数十年才出现一次的奇景。”

信右卫门的语气突然一沉:“父亲在前年二月与世长辞。”

意即已不在人世。

“请节哀。”

阿近恭顺行一礼,信右卫门颔首回礼。

“不久前,母亲也过世了。就在七天前。”

阿近大为惊诧,不自主地提高音量:“令堂在七天前过世?”

“是的。”

“那么,您不就得回藩国一趟吗?”

根本没空在这里说百物语吧。

“回藩国得花多少时间……”

说到一半,阿近忽然察觉,若是他回答,便能大致猜出是哪个地方。

阿近顿时怯缩,赤城信右卫门眸中泛起笑意,微微摇头。

“我的藩国,非常遥远。”

他讲江户话时,仿佛是初学者照着稿子念,现在看来反倒带有一股悲戚。

“我离开藩国时,母亲已有病在身。当时我便做好心理准备,今生恐怕再也见不到她。”

他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我昨天才收到母亲的死讯,就是这么遥远。”

唯一的母亲在七天前过世,直到昨天才得知。

“在我的故乡,和母亲担任相同职务者过世时,男人一概不能参加丧礼,即使是家人也一样。只有女人能替她送终,所以由妹妹送母亲最后一程。”

阿近微微瞠目。

“令堂担任重要的职务吗?”

赤城信右卫门不发一语,敛起下巴,点点头。

“在我的故乡,这是一个秘密。”

宛如念稿般的口吻,平添一分沉重。

“虽然不能对外透露,不过……”

阿近静静等候。

“腰似每人知道架母的辛烙,失宰太悲矮。”

信右卫门急促地眨着眼,低声道。

“我很想告诉别人母亲的事。”

要是没人知道家母的辛劳,实在太悲哀。

“什么都不能说,感觉像有东西卡在胸口。”

信右卫门强忍悲痛。

“不能向人倾诉,偏偏又很想说。”

“于是,想到我们的奇异百物语,对吧?”

信右卫门颔首:“我听过你们的传闻。”

神田三岛町的提袋店三岛屋,搜集奇闻逸事。在那里说的事,绝不会传出去。

“在江户藩邸的长屋里,定府[江户时代,不会随着参勤交代来往于藩国和江户两地,而是常驻于江户的大名或家臣。]的同僚让我看过报纸。”

没想到报纸也会派上用场。

“之前同僚只告诉我这件事,一直不愿让我看那份报纸,相当珍惜。一再拜托,最后他才肯让偶看。”

真是羞死人了,阿近脸泛红霞。

“赤城大人,我们在‘黑白之间’听闻的事,会封印在这里——我的心底。我向您保证。”

赤城信右卫门停止眨眼,眼中微泛泪光。

“母亲肩负的职责,父亲应该清楚。但母亲卖命工作的模样,父亲不曾目睹。就是如此机密。”

很想向人诉说,偏偏是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仅凭世人的评价,向素昧平生的人坦言,真的恰当吗?不,正因素昧平生才合适。阿近看得出赤城信右卫门内心的不安。

“赤城大人的妹妹,今年贵庚?”

“十八岁。”

阿近嫣然一笑:“我也一样。虽然没什么大不了,您或许会认为我多管闲事,但不妨将我当成妹妹,说出怀念的令堂过往事迹。不知您觉得如何?”

信右卫门微微偏头望着阿近。想必是将留在藩国的妹妹,与阿近的脸庞重叠吧。阿近端坐不动。

信右卫门的目光转为柔和:“也对,实在是好主意。”

“虽失哼惊人的故失,但请仔细听偶说。”

“我……”

话一出口,他就像说错话般摇摇头,清咳一声,娓娓道出。

“偶小时吼,一紫到十睡威止,都施个体肉豆病的害子。”

偶是“我”的意思。

“赤城大人,您到十岁为止……”

“体肉豆病……”信右卫门眉头紧蹙,思索片刻,“应该说是体弱多病。”

信右卫门现在仍很清瘦,想必小时候身骨更孱弱。

“偶是赤城家的长子,一直这样体肉豆病不是办法,所以六岁时,到母亲的远房亲戚家挤住。那是一座叫尼木村的山村。”

“您到令堂的亲戚家寄住是吧?”

由于是随主君前来江户,赤城家应该不是在乡武士,而是在城内为官的武士。既然如此,赤城家应该是住在城下,只有信右卫门一人离家,前往该处静养。

“赤城大人的双亲,约莫是打算让您在食物和水都洁净的地方长大,直到身体变得强健为止。”

“其实不然。”信右卫门有些欲言又止,“前一年的春天,妹妹出生,母亲想专心照顾妹妹,才会把偶这教人费心的孩子送往别处。”

“可是……”阿近顿时语塞,“您明明是家里的继承人。”

为了专心照顾妹妹,以长男身体孱弱、教人费心为由,送往别处。岂有这种本末倒置的道理?武家应该比任何人都重视继承家业的男丁。

约莫是见阿近大吃一惊,信右卫门作势安抚她,详细解释:

“偶所属的藩国,在继承家业上,女人的地位比较崇高。之所以说崇高,是因为女人十分重要——具有很重要的地位。”

重要的地位,指的就是“母亲担任的职务”。

“每年九月朔日,会举行女人的庆典。寺院、神社、市町、村庄,主事者齐聚一堂,只由女人热闹庆祝。”

阿近思索片刻:“这件事和接下来要说的秘密有关吧?”

信右卫门颔首,望着阿近,突然嘴角轻扬。

“话说回来,阿近小姐是江户人吧。那里是北国,山村的生活远比城町来得掩君。”

“掩君?”

“是严峻、严酷。”

阿近也察觉到这件事。

乡下地方的水和食物比城町洁净,很适合孩子成长——这终究是都市人的看法,想得太美好。其实,在自然环境严峻的地方,不论是对成人或孩子,当然都是城町比山村更容易生活。要在乡下静养,才没那么好的事。

之前阿近一本正经地自称不是江户人,而是乡下人,但她对北国的生活一无所知,反倒意外暴露出自身真实的一面。

“我想也是,真是失礼了。”

信右卫门和善一笑。

“偶失个挨哭贵,因为向夹、向娘,经常矮骂。”

我是个爱哭鬼,因为想家又想娘,经常挨骂。信右卫门难为情地继续道。

“不过,偶是重要人物,所以衣食无缺,而且一平阿舅很照顾偶。”

“一平阿舅?”

“位于尼木村的那户人家,是母亲的堂哥庄一平的家。他是樵夫统领,村里的樵夫都听他指挥。”

庄一平,相当罕见的名字。约莫是再度看出阿近的困惑,信右卫门放慢速度重讲一次。

“偶的藩国是桧木产地。进入山中培育桧树,再加以砍伐,从一百年前起,当地人便靠此营生。所以,樵夫可谓山林之宝。”

“在赤城大人的藩国,到山里工作的人都很伟大吧。啊,说伟大不晓得恰不恰当?”

“应该说是重要的一群人。”

“是,我明白了。”

“樵夫统领代代都以〇〇平命名。一旦成为樵夫统领,名为庄一的樵夫,就改叫庄一平。”

原来如此,阿近渐渐理解。

“‘平’有‘开垦山林’的意思,日语中与‘开’字同音。这不是放着不管,就会长出桧树的山林,而是需要植林。计算开垦的山林数目时,会以‘平’为单位。于是,替樵夫统领取名,自然就从‘开’改为‘平’。”

随着樵夫统领的名字不同,有的叫“重五郎平”,有的叫“又三郎平”,相当拗口,村民之间改以樵夫统领从代官所获颁的屋号来称呼。

“庄一平获颁的屋号为‘秤屋’。”

“可是,您还是喊他‘一平阿舅’。”

“是的,‘阿舅’是对年长男子的称呼,意思同‘舅舅’,但感觉较亲近。”

就像叫“小舅”一样。

位于江户中心的三岛屋,阿近虽然置身在宁静的“黑白之间”,感受火盆的温热,却仿佛可望见远方的北国景致。

赤城信右卫门生长的藩国,位于冬天大雪纷飞、寒风飕飕的北地。支撑藩内财政的,是丰沛的桧树林。那并非一朝一夕能取得,而是百年来居住此地的人们努力开垦才有的结果。

维持领民生活的男人,想必个个肤色黝黑,孔武有力,工作勤奋,熟知山林的一切。村里的家家户户搭有厚实的茅草屋顶,烟囱早晚都会升起袅袅白烟。在深山的环抱下,女人守护家庭,养育孩子。

“以前我在这里听过一名孩童的故事。那孩子是在盛产松树和杉树的山村长大,他们村里称呼负责掌管山林一切事务的人为‘山老大’。”

“哦,那会是在哪一带呢?北国每个地方都样来良木的买卖。”

由于四周山多,田地稀少,外加天气严寒,收成不佳,大伙儿都将良木当成产物,努力想借此改善藩内财政。“样来”应该是“仰赖”的意思。

“赤城家代代受命担任西番方马回役[日本战国时代创设的武家职务。战时骑马担任主君护卫,平常则在主君身旁护卫,处理公务。]。”

可能是谈到家世的缘故,信右卫门恢复正经八百的用语,阿近跟着端正坐好。

“啊,是。”

“我们藩国向来将番方分成东西两边。东番方由与主君家关系密切的世家担任,西番方则由与地方上渊源深厚的世家担任。”

所谓的“番方”,是负责主君家和城下护卫的职务。与负责文书工作的“役方”相比,番方的工作单纯,而且深具“武士风格”。

“母亲与父亲结为连理,也是因为赤城家属于西番方。尼木是领地内最古老的村庄之一,与地方上关系紧密。母亲的娘家原本位于尼木村。换句话说,尼木村是母亲的故乡。”

她的堂哥庄一也居住在此地。

“不过,当初父亲提议将在下送往尼木村时,母亲相当排斥。在下依稀记得,一向温顺的母亲极力反对,说把一郎太送往别处,虽然是情非得已,但绝不能送去尼木村。”

“一郎太”应该是信右卫门的乳名。

他沉默片刻。

“母亲为何那央康居……”

信右卫门又变回原本的乡音,像在询问自己般低喃。“康居”应该是“抗拒”的意思。

他望向远方。望着远方的某个景物,遥想过去,定睛凝视,准备说出故事。

“是。”阿近在一旁附和。

信右卫门坚定地注视阿近。

“偶是那年盛夏,才得知其中缘由。”

那是异常酷热的夏天。

来到尼木村才两个月的一郎太,无从与去年比较。不过,连一平阿舅的家人及宗愿寺的住持都这么说。实际上,白天阳光的毒辣与刺眼,连身为孩子的他都颇感惊讶。几乎每天地上都会升起蒸腾的热气,完全包覆村庄四周的桧木山。那景象十分震撼,他在城下町从没见过这样蒸腾的热气。

尼木村的孩童一早起来,便开始帮忙做家务,接着在宗愿寺的大殿里向住持和寺僧学习读书写字直到中午,就像私塾一样。城下设有藩内学问所,供赤城家这种一般武士的孩子求学。一郎太过年后刚去上学,但常发烧、腹泻,频频请假,还不认得几个大字,便来到尼木村。于是,他和其他孩童一起从头学习。

宗愿寺是古老的山寺,流派属于净土宗。村庄四周的山林陆续遭砍伐,同时进行桧树的植林,在这整齐划一的景象中,唯独宗愿寺保有杂树林恣意生长的风貌。从高度不一、枝叶疏密不均的树丛缝隙间,日夜传来住持“南无阿弥陀佛”的诵经声,不时夹杂孩童的声音。

寺院内撞钟堂的钟,是尼木村唯一的钟,由寺内长工小吉负责撞钟。小吉是个糊涂虫,经常忘记撞钟,村民虽然被平日的工作追着跑,却没被时间追着跑,所以没人感到困扰。然而,这样不能给孩子当好榜样。每次他忘记撞钟,住持总会厉声训斥,成为宗愿寺的“名胜”之一。

一郎太来到尼木村后,一平阿舅最先带他前往宗愿寺。

“得向住持问候一声。”

阿舅牵着一郎太的手,踏上陡峭的山路,穿过山门,抵达布满青苔、宛如融入山壁颜色中的寺院。身穿草木染衣服的住持,年纪远比一平阿舅大,浑圆的脑袋闪闪生辉。

莫名其妙被赶出家中,与母亲分离,落寞又悲伤的一郎太,虽然来向住持问候,却始终低着头。不过,住持仔细端详着一郎太。

“是光惠大人的儿子吧。”

“没错。这孩子会回到村子,恐怕是冥冥中有所指引。”

当时阿舅他们的对话,至今仍萦绕耳际。

光惠是一郎太母亲的名字。在故乡,他母亲被尊称为“大人”。一郎太以小孩子的想法思考,认为母亲出生于山村,却嫁入赤城家这样的番方武士家,所以特别受到敬重。于是,他益发思念母亲,在回程路上又忍不住哭泣。

“别哭了。在这村子里,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孩子。如果一直哭,施宰抬丢黏(实在太丢脸)。”

一平阿舅说着,轻抚一郎太的头。

阿舅的妻子早就去世,但家中有许多仆佣和女侍。他的两个儿子已能独当一面,所以家中全是大人。一郎太是秤屋里唯一的孩童,得自己到宗愿寺的私塾上学。由于路线单纯,不会迷路,大人放他自行前往。头几天走得胆战心惊,不过他很快明白,一个人比较轻松。

只要是孩童聚集的地方,不论是市町或村庄,一定会有孩子王。尼木村的孩子王,是个九岁大的男孩藤吉。他长得肥胖高大,一身蛮力。虽然有张大脸,但五官全挤在脸部中央。而且他有两个怪癖:动不动便扯自己耳朵;一遇上看不顺眼的事,就会拼命蹬地。

藤吉立刻盯上一郎太。最主要的应该是一郎太看起来瘦弱,即使不是这样,藤吉也不会放过他。

藤吉家拥有屋号,名叫铊屋。村里还有另一户人家拥有屋号,名为藏屋。包括秤屋,樵夫统领由这三户人家轮流担任。

尼木村的村长,同时是宗愿寺的施主总代表,掌管一切内政,但对山林的事一概不插手。原本村长家就没人当樵夫。在山林方面,拥有屋号的三户人家,比村长还要伟大。

樵夫统领就是拥有这等权威。因此,为了避免这等权威完全落入某一户人家之手,采用轮流的方式。而且樵夫统领拥有屋号,只限于当事人那一代。举例来说,日后一平阿舅不当樵夫统领,他的长子也不能继承这项职务。接替阿舅的下一任樵夫统领,一定要从铊屋或藏屋里选出。轮替的原因,不限于樵夫统领上了年纪、受伤,或是生病。如果遇上森林大火、洪水、干旱、村里引发流行病,也会更换樵夫统领。在这层含义下,樵夫统领不单是工匠统领,地位还很接近神职。

由于是依序轮流,这三户拥有屋号的人家,并不会争夺地位。尽管如此,基于人性,难免会相互较劲。尤其是三户人家的妻小与仆佣,因为不是当事者,只要他们的当家成为樵夫统领,就显得趾高气扬;一旦别家当上樵夫统领,便会十分不甘心。

藤吉也是如此。他是个坦率的孩子,毫不掩饰他的不甘心。

铊屋在他祖父那一代担任樵夫统领,是秤屋的一平阿舅前一任的樵夫统领。五年前上山砍伐桧木时,藤吉的祖父判断失当,造成一名樵夫遭树木压死的惨剧,于是他辞去樵夫统领的职务。

发生这起不幸事故后,马上更换樵夫统领。这不是在怪罪那名樵夫统领,只是为了消灾解厄。虽然藤吉身材高大,拥有比他年长的男孩都敬畏三分的蛮力,但脑袋里仍仅有九岁孩童的智慧,不明白这一层道理。他只觉得,爷爷明明没错,却被秤屋的人抢走樵夫统领的头衔。藤吉的祖母和母亲在发牢骚时,似乎传进他耳里,更加加深他的误解。

尽管如此,但秤屋的儿子皆已成年,藤吉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无法找他们算账。就在此时,一郎太这个受秤屋照顾的外地人出现,简直是自投罗网。明明是个外地人,但不知为何,一郎太整天哭哭啼啼,一副窝囊样。藤吉乐透了,动不动就找一郎太麻烦,导致这种结果也不无道理。

每天早上,一郎太前往宗愿寺时,藤吉和他的同伙——孩子王的跟班,都会等在半路上拦截。他们欺负一郎太,嘲笑他,抢走他午餐要吃的蒸地瓜和稗饼,弄得他浑身泥巴。最后能抵达宗愿寺还算好,有一次一郎太被打得眼冒金星,被拖到水肥坑里。

宗愿寺坐落的这座山林里,寺院前方是一道陡坡。顺着陡坡往上走,可来到村民们口中的“大岭”,不过这段路平常封闭。一郎太从大人那里得知,大岭地势险峻,不分四季都有强风吹过。大伙儿都遵守规矩,没人会从宗愿寺爬上陡坡。

想打破既有规矩,是孩童常会做的事,村里的孩子王当然不例外。但藤吉(与他的跟班)非常坏心,他不是要亲身冒险,而是想逼一郎太破坏规矩。他趁住持和寺僧不注意,剥光一郎太的衣服,威胁如果想要回衣服,就得爬上大岭,摘一朵夏天才会开在山上、名为红七重的花。

寺内的长工小吉撞见一郎太全身光溜溜,躲在后院的草丛里啜泣。小吉虽然是个糊涂虫,但秉性善良。他已看惯宗愿寺里的孩童,一眼便猜出是怎么回事。他将一郎太藏在日常起居的简陋小屋,四处帮他找衣服。藤吉他们得知小吉发现一郎太,便逃之夭夭。最后,小吉在茅厕里找到一郎太被丢弃的衣服,并洗净晾干。

据说小吉曾是樵夫,因饮酒过量,技术每况愈下,连脑子都变傻。一郎太也知道此事。实际上,小吉在孩童眼中,是无可救药的糊涂蛋。然而,此刻他摩挲着昔日酗酒造成的酒糟鼻,一脸腼腆,少言寡语。他没对一郎太说教,只是在一旁照顾他,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送他回秤屋。一郎太非常感激小吉的温情,最后小吉没向任何人提及此一插曲。

不过,一郎太不断遭到欺凌,其他大人不可能完全没察觉。秤屋的女侍几次上铊屋理论,但藤吉不会轻易罢手。

此外,一郎太觉得最不合理的,就是住持与一平阿舅都袖手旁观。

“你就还以颜色啊。”

“你是光惠大人的儿子,补能认叔(不能认输)。”

虽然住持恭敬地提到“光惠大人的儿子”,但是一郎太完全感受不到自己有什么威仪。

“偶是赤城家的继承人。”

是武士之子,是武士。每当我这样哭诉,他们便会向我说教,要我展现出武士应有的样子。

“光是出生于侍奉主君的世家,没什么了不起。”

正因如此,每天来回私塾的这段路,一郎太宛若置身地狱。只有进入宗愿寺的大殿,在习字期间姑且平安无事。藤吉也怕挨住持骂,但住持稍不注意,藤吉就会拿墨汁朝一郎太头顶倒下。

为何我得受这种折磨?为何我会被赶到这座村庄,困在寺里?为何不能回位于城下的赤城家?

爱哭又窝囊的六岁小孩苦思后,想到一个办法。他打算独自悄悄返回城下。

一郎太试着离家出走,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年中白天最长的日子——夏至。

他在腰间系上水筒,从厨房偷来昨晚的剩饭,做成饭团塞进怀中。以他的小手绑好草鞋的鞋带后,凭借山巅微微转白的朝阳亮光,离开秤屋。只要爬上村庄南方的山岭,再从那里下山就行,不可能迷路。虽然百般嫌弃,但毕竟在村里生活过几个月,大致已习惯这片山林。他心想,不会有问题的。

可惜,他太天真了。宗愿寺的晨钟,小吉又忘记敲。以太阳的高度来看,小吉延误许久,当时一郎太已完全迷路。

脚下是一条窄细的小路,显然是人们常走的路。走着走着,却一直往桧木林深处而去。明明想下山,他顺着这条路,却一直往山上走去。一郎太直觉不妙,转身往下走,没多久又碰到上坡路。怎么会这样?这是在山中迷路的人常见的情况,在相同的地方绕圈,圈子愈兜愈大,失去方向。一个不懂得如何在山中行走的六岁孩童,万万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

一郎太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全身颤抖,眼泪直流。跌倒再爬起来,他抹去脸上脏污,驱策着发软的双膝,坚定前行,一切只因思念城下的老家。不过,环绕尼木村的群山没那么善解人意,会被他的诚心打动,为他开出一条路。

不久,传来潺潺水声。在大热天边哭边走,满身大汗的一郎太,水筒里的水早已喝光。为了喝水,他几乎是爬向水声传来的方向。

井然林立的桧木林对面,一道平缓的下坡路前方,是一片开阔的河谷。四周仍留有杂木林,长有浓密硬叶和小红花的草丛,覆满通往河谷的整面斜坡。

这种地方走起来尤为湿滑。不明就里的一郎太重重滑了一跤,一路滑落河谷。幸好没撞到脑袋,但裙裤下摆、脚绊、草鞋,全沾满泥水。他撑地坐起,忍不住放声大哭。

蓦地,他停止哭泣。

眼前的红花丛里,突然出现一只手。

那是自手肘到掌心完好的胳臂,看起来十分健壮,略显黝黑。掌心朝上,仿佛原本握着什么东西。五指弯曲如钩,指甲里塞满泥巴。

胳臂内侧有一道血痕。

全身沾满泥水,坐在地上的一郎太,缓缓张口想说些什么——他隐约觉得该对那只手臂说些什么才行。

这种地方出现一只胳臂,表示此处有人。应该是倒卧在这里吧,不晓得会是谁?

然而,这里是斜坡,长满浓密的叶子与小红花。地面布满低矮的枝叶,托此之福,一郎太才没受重伤。

这种地方出现一只胳臂,但这只胳臂的主人隐身在草丛中吗?

忽然,不明之物滴落在一郎太头顶,沿着额头流向鼻梁。传来令人发痒的触感,一郎太不经意伸指揩去。

岂料,手指染成暗红色。

一郎太维持单手抬至面前的姿势,抬头仰望。

顺着河谷而下的斜坡旁,有一棵足以供大人双手环抱的大树。长满木节的树干,处处变色泛白,虽然正值夏季,但叶子已凋零大半。不知是生病,或是寿命即将终结的老树。

一只胳臂紧紧抓住往河谷伸出的一根树枝。

只有胳臂。一样是手肘到掌心这一截,此外什么也没有。

从手肘处切断。

——那边是右臂。

从手指生长的方向看得出这一点。

——这么一来,底下那是左臂。

从头上那只右臂遭砍断处,又滴下暗红色的水珠。这次直接落向仰头的一郎太前额中央。

一郎太不顾一切,放声大叫。

赤城信右卫门取出怀纸,擦拭额头的汗水。

听得入迷的阿近趁机喘口气,放松紧绷的双肩。

阿岛送上的热茶,信右卫门完全没碰,已成冷茶。阿近想帮他重倒一杯,一时手滑,铁壶盖子掉落地面。

“真是抱歉,我平常很少会犯这种错……”

信右卫门端起冷茶,一饮而尽。想必是接连说这么久,喉咙十分干渴。

“偶也一样,想这央了捉忘时——不,像这样聊着往事,也是从未有过的经验。阿近小姐,您一定觉得这种故事补猪喂漆吧?”

他似乎是在问阿近,这种故事是否不足为奇。

“不,这是我第一次听闻。那胳臂的主人究竟是……”

信右卫门摇摇头:“没找到,因为被吃了。”

那两只胳臂并非被人斩断,而是啃咬吃剩后留下。

“是山里的野兽所为吗?像是熊或山犬之类的?据说山犬会成群袭击人类。”

在经营旅馆的老家,阿近听过几个类似的惨事。

信右卫门眯着眼,望向阿近重沏新茶冒出的腾腾热气。

“野兽啊……”

他重重吐息,回到原本的话题。

“偶吓得魂飞魄散,忍不住放声大叫。”

一平阿舅得知一郎太离家出走,推测不熟悉山林地形的孩子若想前往城下,却在半途迷路,应该会困在这一带,于是入山找寻。果然没错,一郎太放声尖叫时,一平阿舅已来到附近。

“阿舅他们马上赶过来救偶。”

一平阿舅身后,跟着两名秤屋的樵夫。找到一郎太后,他们松了一口气。不久,他们发现头上和草丛里的两只胳臂,大吃一惊。

“阿舅他们脸色骤变。”

其中一名樵夫还是个年轻人,当场吓得腿软。

“不久,另一名樵夫唤阿舅过去,指着那只胳臂紧抓的树旁,要他看一样东西。”

一平阿舅一瞧,脸色益发惨白。

——是玛古鲁。

阿舅低声沉吟。

——不妙,得先带孩子回去。

“偶只剩呼吸的力气,于是紧抓阿舅,让阿舅背回村里。”

樵夫的脚程飞快。他们没仔细检查模样凄惨的两只胳臂,急忙带他离开。

“回到村里,引起一阵骚动。偶是外地人,什么都不懂,那是……”

信右卫门突然打住,向阿近发问:

“把人吃进肚里,只剩下胳臂的,会是怎样的野兽?”

阿近无从猜测。

“两只断臂都紧抓树枝。遭到野兽追赶时,往往会逃到树上,用力抱住。”

原来如此,应该没错。

“整副身躯被吃掉,只留下手臂。”

信右卫门双手比画大嘴由下往上啃咬的动作。

“这样啊……吃剩的胳臂,一只掉落地面。”

“是的。”信右卫门颔首,“您想想看,能这样吃人的野兽,会有多巨大。尼木村位处山中,都没碰过那么大的熊。即使有成群的山犬,也不可能办到。”

阿近感到背脊一凉:“那么,究竟是何种野兽?”

信右卫门眨了眨眼,回答:

“玛古鲁。”

这是一平阿舅在找到一郎太的河谷里说过的话。

“玛古鲁这个称呼源自方言,是‘吃’的意思,也有大吃特吃的含意。”

这就是那只野兽的名字。

“不光是阿舅,每个村民都认为是玛古鲁下的毒手,玛古鲁出现了……”

藏屋有三名樵夫,昨天前往隔两座山的木小屋,至今仍未返回。现在全村只缺他们三人。

带一郎太返回秤屋后,一平阿舅马上召集樵夫,准备上山狩猎。妇女开始炊饭,孩子则全送往宗愿寺。

一郎太变得像一尊小地藏王似的,紧紧抱着自己的身躯,一动也不动,什么话都不说。没人有空搭理他,自然把他晾在一旁,于是他独自留在秤屋里。男丁匆忙地进进出出,妇女忙着张罗,只有他独自蜷缩在土间的角落。

一郎太听见村民频频提到“玛古鲁”。他们的口吻、表情,都与刚才在河谷里看到的一平阿舅一模一样,飘散着一股不寻常的鬼气。

“玛古鲁会在这种炎热的夏天出现,我爹常这么说。”

“今年明明山桃花都开了,却没看到半只熊,都是玛古鲁的关系。它们知道玛古鲁会出现。”

有人一脸惊恐地窃窃私语,也有人对他们夸张的模样感到好笑,出声安抚。

“还没确定是玛古鲁呢。玛古鲁才不会那么轻易出现。”

“可是我爹说……”

“你爹见过玛古鲁吗?村子里有人见过玛古鲁吗?”

“话虽如此……”

“之前玛古鲁出没的那场骚动,是发生在足引河谷,与我们相隔三个山头。”

“对喔,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不,是二十年没听说过。所以,那不是玛古鲁,只是谣传。因为本村庄曾闹出过大笑话。”

“尽管是这样,还是得上山狩猎。藏屋的人回来前,我们都不能大意。”

上山狩猎的男丁中,有人带着火枪,一郎太得知后十分惊讶。在极为尊重樵夫的这一带,向来严格禁止使用射击武器,连孩童用自制的弹弓射飞鸟也不准许。万一射中在桧树山上工作的樵夫,会有危险。

现在竟然打破禁令,携带火枪前往,足见玛古鲁是难以对付的野兽,连一郎太这样的孩童都猜得出来。他益发缩起身子,愈是害怕,愈是拼命竖起耳朵。

一平阿舅仍是面色如土。虽然举止和平常一样利落,平静地向妇女吩咐事情,但眸光冷若寒冰。阿舅目睹那只胳臂遭咬断的伤口,以及奋力抓紧树枝的弯曲手指。河谷留有被啃食者的恐惧。

一郎太还目击了另一幕景象。当时,同伴唤阿舅去瞧瞧遗留在树木旁泥泞里的东西,阿舅变得面无血色。当阿舅背着他离开时,他曾转头往后看,想着或许泥泞里埋着人体的某个部位。然而,映入眼中的却是另一种东西,他既诧异又害怕。

是个脚印,足足有小酒桶那么大。很像人的手印,但模样难看许多,指尖处在地上刨出了个深邃的洞。

回到村庄后,阿舅完全没提到“玛古鲁”,同行的两个樵夫也一样。不过,不同于那些笑着安抚大伙儿的男人,阿舅他们三人似乎深信那是“玛古鲁”所为。

留下几个人在村里看守,其他男丁全上山狩猎后,村里安静不少。妇女投入平日的工作,或到宗愿寺去关心孩子的情况。

在人们的声音和炊饭的气味包围下,一郎太逐渐恢复内心的平静。此时,这窝囊的孩子动起脑筋。

再继续待下去,迟早会被送往宗愿寺。如果在大人结束狩猎前都待在寺里,恐怕得一直和藤吉及他的跟班相处,我才不要。找地方躲起来吧。躲在哪里比较好?

一郎太想到秤屋的阁楼。二楼房间的天花板上有个掀盖,可放下梯子,爬上阁楼。阁楼用来当置物间,一郎太见女侍出入过几次,觉得蛮有趣。

一郎太悄悄离开土间。考虑到有一段时间会待在阁楼不出来,他想先去上茅厕。绕往后院,转过屋内的转角时,他发现一名留在村里看守的男子走近。一郎太急忙藏身在柴房后方。

秤屋位于村庄东侧角落,主屋后院外头紧贴着一座山。这座山长满茂密的竹林,地面遍布山白竹。那是个高瘦的年轻人,肩上扛着砍树用的斧头,漫步接近山白竹。远望可看见他沉着一张脸,脚利落地拨开山白竹,踏进竹林。

年轻人的筒袖衣服背后,印着铊屋的屋号。他不光身材清瘦,肩膀和胳臂也没长肉。不久,他挥动那把斧头,明明没必要,却胡乱砍四周的竹子,还拉扯山白竹,一个劲砍碎。

一郎太看出年轻人的不悦。大概是无法上山狩猎,被迫留在村里,他心生不满。因为看守的工作非常无趣。

真是笨蛋。躲在柴房后方的一郎太,想起之前的遭遇,不禁打了个冷战。如果看到那只胳臂、泥泞里的脚印,你就不会是这种表情。亲眼看到后,你会庆幸自己能留在村里。

想到这里,一郎太在河谷目击的景象再次浮现在他脑海中。他拼命揉着双眼。

——阿舅不害怕吗?

刚才在河谷时,阿舅很害怕。他的瞳眸四周及鼻头,都不带半点血色。

尽管如此,阿舅仍带头上山狩猎。三名樵夫不是对手,但人多就能对付“玛古鲁”吗?只要有火枪就能打败它吗?

顺着竹林往前走,地势愈来愈陡峭。光从后院仰望也看得出,竹林几乎是笼罩在主屋上方。那名留下看守的年轻人不愧是樵夫,走起来如履平地。一郎太望着他蓝染的筒袖淹没在山白竹中,随即翻身冲出柴房后方,返回主屋。他打消上茅厕的念头,总之在还没被人发现前,先得躲好。

屋内传来几个女侍的声音,有人在笑。对了,待在村里就不用担心。阿舅他们会收服“玛古鲁”,只要忍耐一下。虽然“玛古鲁”很可怕,但藤吉一样可怕。一郎太满脑子都是这些事。

他走上二楼,进入房内,正在掀盖放下梯子时,屋外隐约传来一阵声音。之前一平阿舅带他去山里时(一郎太脚痛,是阿舅背着他回来),他听过樵夫在山中工作,以吹指哨来告知彼此的位置,与刚刚的声音有几分相似。感觉都是用力呼气,让嘴唇发出声音。会是那名留下看守的年轻人吗?

一郎太爬上阁楼,扬起了尘埃。虽说是置物间,但并未存放重要物品。只有老旧的木箱、毁坏的道具和旧衣包袱。阁楼的天花板低矮,要是一郎太不弯腰,头会抵到天花板。由于没隔间,只有屋柱,所以四处相通。设有多扇百叶窗,即使无法打开,稍稍移动就能引进外头的光线。

一郎太趴在地上,透过屋子正面的百叶窗往外窥望,发现一个女侍拆开身上的束衣带,快步走向大门,但没有先前慌张。

他趴着移向后院。竹林发出啪嚓啪嚓的声响,刚刚那名负责看守的年轻人下山了吗?

一郎太顺利躲进阁楼,心情平复许多。他忽然想起,那名年轻人不悦的脸有点像藤吉。那个孩子王是家中四兄弟的老幺,或许此人就是藤吉的哥哥。若是这样,无法上山狩猎,只能在这里生闷气,是他自己活该。

啪嚓啪嚓。

一郎太调整百叶窗,从缝隙往下望。竹林发出声响,枝叶弯折。某个东西从后山下来,一路拨开竹枝,或者该说是压倒竹枝,竹林一阵摇晃。

最先映入一郎太眼中的,是蓝染的筒袖。这名称的由来,就是指筒状外形的衣袖。此时,竹林间高高浮起一只筒袖,好似刚刚的年轻人爬上竹林中央一带,伸出胳臂。注视着那怪异的景象,一郎太直眨眼。

接着,一郎太看到那东西。那东西的颜色融入竹林与山白竹浓淡混杂的翠绿中,旋即无从分辨。

那东西从竹林里挺出上半身,粗大的前脚踩向后院。“啪嗒”一声,一种黏稠的声响传进一郎太耳中。

那东西无比巨大。身体的厚度与形状宛如一艘翻覆的钓船,但又比钓船足足大上一圈。头细体粗,愈靠近臀部愈细。身体呈锯齿状的草色,喉咙到腹部一带为蓝白色,鼓胀下垂,拖地而行。

像要抬起肚子般,那东西抖动躯体,从后山完全现身。附带一提,原本悬挂在嘴角的那只蓝染衣袖,那东西似乎嫌累赘,将其甩向一旁。

鲜血四散,衣袖里装着那名年轻人的胳臂。

手臂以外的身体在哪里?

就在那东西的肚子里。刚刚那宛如吹指哨的声音,是年轻人被生吞时发出的哀叫。由于被一口吃下,仅能发出那样的声音。

竹枝弯折,发出嘎吱声响,又倏然恢复原状。而后,不明之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打向秤屋的主屋墙上。“砰”一声,一股震动传向一郎太腹部。

是尾巴。那东西有很长的尾巴。

那东西的身体像一条矮短的蛇,腹部像癞蛤蟆,四只脚与尾巴则像蜥蜴,但体形远非它们所能比拟。

一郎太听见屋里几个女人的声音。先是一片哗然,没隔多久,尖叫声四起。

那东西注意到尖叫声,旋即压低头,沉身转向那些女人所在的屋子。此时,那东西的头有部分反射阳光,是眼睛。

那东西的前脚——

形状与人的手相似,但模样难看。一郎太想起河谷的脚印,指尖处在地上刨出深邃的洞。两者的形状一样。在地上刨出洞的,恐怕是从高处都看得一清二楚的粗大利爪。

那东西张开血盆大口,看起来活像是身体分成两半。那东西的嘴就是这么大。森森利牙沾满血,上头还挂着肉片。

那东西一吼,肥大的喉咙白色外皮颤动。吼声比上百只野狗齐吠还嘹亮,淹没一切声响。那是粗野、混浊,连人们在噩梦中也不会出现的咆哮。

这只怪物就是“玛古鲁”。

发出号叫声的同时,玛古鲁粗大的四脚猛然蹬地,往女人尖叫的方向冲去。

“野兽造成危害……”

阿近满脑子都在描绘玛古鲁模样,听到赤城信右卫门的话声,她连忙抬头。

“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不过,大多是鸟类破坏农作物,熊或猴子啃食山上的嫩芽和树果,不然就是野猪破坏栅栏之类,吃人的野兽倒是不曾听闻。熊和山犬,要不是真的太过饥饿,不会靠近人类的村落。”

玛古鲁不同——信右卫门强调。

“它打一开始就吃人,以人为猎物,对山里的动物不感兴趣。”

阿近颔首,蓦地望向自己的手,发现手指颤抖着。她轻轻握住自己的手,避免信右卫门发现。

“闯进村里的玛古鲁,生吞了几名来不及逃命的女人,还将跑来营救的男子一脚踩死。”

它追杀四处逃窜的人们,冲撞屋舍,将拖车、堆积的木材撞飞,朝怕得鸣叫的牛马咆哮,踩扁行经路上的所有东西,并用尾巴四处横扫,大肆破坏。

柴刀和斧头对玛古鲁完全不管用。那腐烂般的绿色皮肤,虽然与蜥蜴、青蛙相似,但覆有坚硬的鳞片。即使将人们有办法挥动的大刀,铆足全力掷去,或是朝它身上砍落,都会被弹开。

后来不知是谁想到的点子,用力甩动火把。玛古鲁对火光有些怯缩,吼叫声起了变化。它只怕火,得到此一激励,众人纷纷拿出火把和木柴,鼓起勇气对抗,火却不小心烧向村里放道具的仓库。

“一平阿舅他们兵分四路进入山中,听到村里的喧闹声,马上掉头。深入山中,听不到村里喧闹声的男丁,则是在见到火光后,随即折返。”

跌跌撞撞赶回村内的男丁,目睹在夏日晴空下,火势熊熊的道具仓库冒出的黑烟对面,玛古鲁正冲过村庄北侧的十字路口,往山里逃窜。传来它蹬地发出的巨响。

“见玛古鲁离去,偶才从阁楼爬下来,吓得魂不附体。”

尼木村的村民和他一样受惊害怕,再也没人会笑着说“那不见得是玛古鲁”。连那些平时很强悍的男人,全都如同之前在河谷救一郎太回来时的一平阿舅,变得面无血色。

待灭完火,确认过损害情形后,尼木村加强防守。由一平阿舅和铊屋、藏屋一起指挥。这么一来,将孩童集中在宗愿寺反倒危险。他们决定赶紧带回孩童,藏在村长和拥有屋号的三户人家中。

“玛古鲁非常能吃……尤其喜欢女人和孩童柔软的鲜肉,它会闻气味找出目标。”

听起来更骇人了。

村子四周设置火把和篝火,维持燃烧不灭。这样光靠木柴不够,村民将刚刚玛古鲁袭击破坏的屋子和仓库拆卸当柴烧。无法上山狩猎的老人和年轻人,则手持响器,四处巡视。每户住家的屋顶都有人负责瞭望监视。此情此景如同开战一般。

入夜后,接到一个坏消息。从尼木村南方五里(二十千米)的小泽村,来了一名村民。他衰弱得步履虚浮,仿佛只剩最后一口气。

“那只玛古鲁不仅仅出现在尼木村。早在五天前,它便出现在小泽村附近。”

一开始只在南边山上吞食樵夫的玛古鲁,逐渐往带有浓浓人味的村庄靠近,终于在前天黎明前袭击小泽村。小泽村许多人丧命,几乎惨遭灭村。两个村民奉村长之命向尼木村通报此事。区区五里路,而且是平常走惯的山路,却因遇上玛古鲁,一人惨遭生吞,另一名幸存的人害怕得迷路。途中发现玛古鲁的脚印,又吓得拔腿就跑,才会耗费这么长的时间。

一郎太发现的那两只胳臂,应该就是玛古鲁从小泽村移往此地,沿途袭击的人。玛古鲁可能也在小泽村居民的行动和反击中学到经验,在尼木村一直等到持有武器的壮丁上山狩猎,村里只留下老弱妇孺后才下手。

——玛古鲁相当狡猾。

它习惯袭击人类。

如今在此忆起当时的情景,想必依然惊心动魄。信右卫门目光游移,失去原本的冷静,欲言又止。于是,阿近主动开口询问:

“赤城大人,玛古鲁这种生物究竟是怎么来的?”

听到这么直接的提问,信右卫门赫然回神,望向阿近。

“其他地方没有关于这种怪物的传闻吗?”

“没有,至少我从未听过。”

信右卫门像在沉思,点了点头。

“那天入夜后,一平阿舅找偶过去,清楚地告诉偶这件事。”

玛古鲁是当地的生物。以尼木村为中心,往东南西北各跨越三到五座山头,都是活动范围。它极少出现,平均数十年才出现一次,而且一定是在夏天。玛古鲁出现的夏天,通常都相当炎热。

“一平阿舅说,很久以前,早在人们迁居这一带的山中,建立村落之前,玛古鲁便已存在。这里是玛古鲁的住处,偶们是外来者。”

——那么,玛古鲁是这一带的山神喽?

年幼的信右卫门一问,一平阿舅摇摇头。

——不,它不是山神。玛古鲁只是会吃人的卑鄙野兽。不过,它比偶们更早住在这座山中。偶们要住在这里,就得收服玛古鲁。

一平阿舅安慰一郎太,收服并不容易,但不是没有办法,要他乖乖等待。

——所以啊,小少爷。

一平阿舅搭着赤城家嫡长子的肩膀,认真地继续道。

——为此会请光惠大人前来。如果你娘出马,就能收服玛古鲁。

村长已派人过去。明天中午,光惠大人就会抵达村里。

一郎太惊讶得说不出话。

为什么娘会……

那天夜里,一郎太和聚在秤屋里的孩子们挤着一起睡,脑袋转个不停。为何会请离村嫁往外地、在城下生活的娘来收服玛古鲁呢?

光惠是武家的妻子,但她不擅长武术。不,或许光惠真的擅长弓箭,只是一郎太不知道。那么多强悍的樵夫联手都无法战胜,一个女流之辈要如何打败玛古鲁?

一夜过去,到了隔天早晨,玛古鲁再次来袭。不同于第一次来袭,这次是从另一侧通往宗愿寺的小路下山,眼尖的守卫发现,大声通报。持火把的几个男丁迅速赶至,将它赶跑。

此时,出现几名持火枪的人,但一平阿舅朗声制止他们。

“别开枪别开枪!这样伤不了玛古鲁!”

然而,还是有人开了一两枪。之后,一平阿舅在秤屋里生气地训斥他们,一郎太躲在一旁偷听。自从得知母亲光惠的事,只要与玛古鲁有关,再琐碎的细节他都想知道。

“玛古鲁不是我们应付得来的,你们怎么就是不懂!”

持枪的男子回嘴:

“统领,借助女人的力量就能收服玛古鲁吗?玛古鲁是野兽,用火枪可以打倒它。”

一些男丁甚至还说,古老的传闻可不可靠还是个问题。一平阿舅严厉反驳:

“谁敢在光惠大人面前讲这种话,我就扭断他的脖子。”

铊屋和藏屋的当家也在场,他们似乎与一平阿舅站在同一阵线,极力安抚聒噪的男丁。

——古老的传闻?

真是愈来愈神秘了。

当天烈日略微西沉时,光惠背着小包袱,在两名随从的陪伴下来到尼木村。同行的两人穿野袴和阵羽织[“野袴”是武士旅行或救火时穿的裤子。“阵羽织”是战时可穿在铠甲外御寒的短外罩。],腰间插着佩刀,并带着弓和箭筒,是番方的武士。

光惠等人抵达秤屋后,马上在里头的房间与一平阿舅进行讨论。一郎太只能远远窥望日夜思念的母亲,不敢靠近。约莫半个时辰后,才叫他过去。一郎太不安地踏进房内,当时讨论已结束,在座众人散去,只剩带着随行武士的光惠与一平阿舅。

一郎太紧紧抱住思念的母亲,好多事想向她哭诉,但危急时刻,不容许他这么做。光惠温柔的目光与坚毅的态度,驱退了一郎太的撒娇和懦弱。

“正因可能发生这种情况,我才不想送你到这个村子。”当着一郎太的面,光惠解释道,“听一平舅舅说,你见过玛古鲁?”

一郎太确实看见过玛古鲁,亲眼见识它的恐怖。

“由于潜伏着那种怪物,山林才可怕。这里的山林是藩国的宝藏,不可能向玛古鲁投降,抛下山林逃往别处。经过漫长的岁月,山里的居民发现对付玛古鲁的绝技。”

光惠的手贴向胸前。

“我已继承那项绝技,你们可以放心。”

然而,一郎太无法看见光惠施展这项绝技。依照规定,即使是母子,也不能让一郎太观看。收服玛古鲁的绝技,只能由女人传给女人,唯独女人能使用。不论是大人或小孩,仅有极少数的男人得以在场。

“娘……”

一郎太按捺不住,差点儿叫出声。娘,不要去。你怎么可能一个人打败那种怪物?你会被吃掉的。一郎太瑟瑟发抖,热泪盈眶。尽管他不停眨眼,想赶走流泪的冲动,却徒劳无功。泪水溢出眼眶,沿着他的脸颊滑落。

“我们会保护光惠大人。”

一平阿舅挨近一郎太,粗糙的手握住他的肩膀。

“玛古鲁有夜盲症,晚上动作迟钝,今晚就能收拾它。等天一亮,一切就会结束。”

泪珠从一郎太眼中滴落。

“娘,你要怎么收服玛古鲁?”

一郎太抽抽噎噎地问。他想和母亲多待一会儿,想多听听母亲的声音,总觉得两人将要永别。

光惠没回答,只是默默微笑。

“就这样……”

赤城信右卫门吸着鼻子,猛然回神,急忙捏住鼻子。看来,在描述当时担心、悲伤、害怕的过程中,他不由得热泪盈眶。

基于对武士的敬重,阿近佯装没看见。然而,信右卫门明白她的用意。可能是觉得这样反倒没面子,信右卫门的表情转为严肃。

“母亲前往收服玛古鲁。如果一切顺利,在下不会知道更多秘密,他们也不会告诉我。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待在秤屋等母亲归来。”

他正经地继续讲述故事。

“但事情没那么顺利,在下才会得知其中的秘密。”

孩子王藤吉是一切的祸端。

“藤吉不晓得从何处得知,玛古鲁袭击村庄时,在下藏身秤屋的阁楼,目睹了整个经过。”

当时那名留下的看守,最后在竹林里被玛古鲁吃掉的年轻人,果然是铊屋的儿子。他是四兄弟中的次男。

“藤吉想必十分不甘心,于是把气都出在我身上。”

他的心情不难理解,信右卫门有感而发。

“铊屋的兄弟感情深厚……”

在这种情况下失去哥哥,藤吉将不平与悲伤一股脑儿向一郎太发泄。

“依照阿舅的安排,那天晚上,在下与其他孩子分开,独自睡在储藏室。”

明知母亲前往收服玛古鲁,却还和其他孩子待在一起,一郎太心里恐怕不是滋味,所以,阿舅才会做出如此体恤的安排。

“在下当然无法入眠,只能盖着棉被暗自流泪。”

此时,藤吉与铊屋的三男悄悄潜入。

“他们突然按着棉被,捂住在下的嘴,拿布袋一套。在下无力反抗,被他们五花大绑,带出储藏室。”

铊屋的长男担任村里的守卫,两名弟弟才会来掳走一郎太。铊屋的三男十三岁,犹如放大版的藤吉,一样力大无穷。他将瘦小的一郎太夹在腋下,轻轻松松带出去。

——要是敢乱叫,我就割断你的喉咙。

铊屋的三男拿小刀抵着一郎太的咽喉,放话威胁。

——你是我哥的仇人。

藤吉的说话声低沉得可怕,像喊破喉咙般沙哑。

两人将一郎太放上停在铊屋后院的拖车上。罩上草席后,拖车立刻动了起来。

“后来才知道,藤吉兄弟欺骗守卫村庄的男丁,自愿送木柴和火把去宗愿寺。住持仍留在寺院,为了不让玛古鲁靠近,得彻夜生火,需要许多木柴。”

拖车一路前行,将吓得全身蜷缩的一郎太送往宗愿寺。拖车里堆着许多酒瓶之类的小陶器,车身一摇晃,便哐啷作响。

孔武有力的铊屋兄弟拉着拖车,气喘吁吁地步向宗愿寺。

“如今回想,他们应该也很害怕。”

或许是恐惧复苏,信右卫门瞪大双眼。

“不过,将您带往寺院,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阿近的语调不自觉变得尖锐。九岁的藤吉失去哥哥,心中的愤怒和悲伤不难理解。可是,这并非一郎太造成,是玛古鲁的错。他哥哥的仇人不是一郎太,而是玛古鲁。

“藤吉是听不进去这番道理的。他们打算以我当诱饵,引玛古鲁上钩,然后亲手收服它。”

顺利抵达宗愿寺后,铊屋兄弟从拖车上抱下一郎太,重新捆绑他的手脚,并在一郎太口中塞进布条,像狗一般系在撞钟堂的柱子旁。

接着,铊屋的三男拿出小刀,往一郎太柔弱的上臂划了一刀,鲜血渗出,流向手肘。

——玛古鲁虽然有夜盲症,但闻得出气味。

它闻到血的气味,一定会过来。从昨晚起,它遭到村民追赶,一直没吃人,想必是饥肠辘辘。

——等玛古鲁一口咬向你,我们就用这个活活烧死它。

铊屋兄弟捧着拖车上的陶器。

——里头装满油。

陶器里装着鱼油。铊屋兄弟打算趁玛古鲁袭击一郎太时,丢出陶器,让它全身沾满油,再点火烧死它。

“年仅十三岁和九岁的孩子想出这样的主意,真不简单。”

听到信右卫门的话,阿近颇为错愕。

“赤城大人,您未免人太好了吧?”

信右卫门腼腆一笑:“确实,由于在下保住一命,才能如此悠哉。”

不过,当时极为心惊胆战——这也是理所当然。

“自从下午与家母分别,他们去哪里追玛古鲁,还是和藤吉兄弟一样,设陷阱或诱饵等玛古鲁上钩,在下一概不知,也一直没见到一平阿舅的身影。”

一郎太孤立无援,陷入九死一生的险境。

连不忍心抛下佛像、让寺院唱空城计的住持,夜里也停止诵经。四周一片寂静。

这是一个无风的闷热的夜晚,厚厚的云层低垂,星月尽掩其中。正殿四周亮晃晃,燃烧着火把,却照不到撞钟堂。围绕寺院的山林,落下的沉重黑暗笼罩着一郎太。

将一郎太系在撞钟堂的绳索,长约三尺(约一米)。即使他挣扎着想逃,也只是在柱子四周绕圈。由于嘴里塞着布条,乱动只会呼吸困难。

“偶多次恶心作呕,玛古鲁还没来袭,差点儿活活闷死。不过,偶暗暗想着,或许被玛古鲁吃掉还比较好。”

胳臂伤口的血终于停止,但气味挥之不去。即使没有血腥味,玛古鲁在夜气中一嗅,也会闻出孩童软嫩可口的肉香吧。

“一旦哭起来,会变得更难以呼吸,但偶就是管不住眼泪和汗水。”

铊屋兄弟离开撞钟堂,藏身暗处。一郎太凝神观察,仍看不出他们躲在哪里。不过,拖车就弃置在山门旁。

“出来检查火把燃烧状况的小吉,注意到那辆拖车。”

虽然老被住持骂是糊涂虫,也常成为村民的笑柄,但小吉当过樵夫,不完全是个傻蛋。他察觉有些不对劲。

小吉从火把中取出一根木柴,举着走向拖车。一郎太扭着身躯,用力拉扯系在身上的绳索,在地上翻滚。

一片黑暗中,小吉终于发现了他。

——小少爷!

小吉差点儿腿软,弯着腰,像游泳般飞奔过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吉准备松开绳子,却发现一郎太痛苦得扭动身躯,仿佛有话要告诉他,于是想先取出塞在一郎太嘴里的布条。

就在这时——

一郎太感觉到,包围宗愿寺的黑暗蠢蠢欲动。

在风平云静的夏夜里,俯瞰撞钟堂的山林突然动了起来。树木弯折,发出鸣响。

噗噜噜,一郎太听到不明之物的鼻息。

一步步逼近。

黑暗中,仍看得出小吉双目圆睁,手指不断颤抖。他急着解开绑缚一郎太的布条和绳索,反倒迟迟解不开。

从撞钟堂后方出现一个比夜晚更黑暗的东西,不断散发腥臭及比夏日的夜气更湿黏的热气。

玛古鲁推倒的树木,缓缓倒向撞钟堂。

玛古鲁巨大的身躯足以环绕撞钟堂底部半圈。它鼻尖朝向一郎太和小吉,慢慢低下头。

夜晚的森林再度弯折。玛古鲁的尾巴在浮云遍布的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宛如拥有生命,滑溜地缠住撞钟堂的一根柱子。

一郎太不敢动弹,小吉也不敢妄动。火把的亮光微微摇曳,看得见映在玛古鲁眼中的火光。

玛古鲁的眼睛有动静。不是眨眼,而是瞳眸一转,露出眼白。

玛古鲁发现食物。

它张开大口,朝一郎太和小吉呼出熏人的臭气,放声咆哮。

当时小吉想逃还来得及,但他没逃,覆在一郎太身上保护他。

抱紧一郎太的小吉,那双枯木般的胳臂,被一股惊人的力量扯开,瞬间消失。

由于嘴里塞着布条,一郎太只能发出“唔唔”声。视野因泪水和汗水模糊,但一郎太仍看见玛古鲁叼着小吉,高高举向空中。倒栽葱的小吉,双脚不断乱踢。

玛古鲁一抖,再度张开口,喉咙一阵起伏,将小吉吞进腹中。吃下猎物,玛古鲁高兴得浑身颤动,松开缠着柱子的尾巴往旁边一挥,打中撞钟堂后再度弯起,猛力打向撞钟。在这不恰当的时刻和地点,发出清亮的钟响。

铊屋兄弟放声大叫。小小的黑色物体飞来,没碰到玛古鲁,直接掉到它的脚下,当场碎裂。一股油臭扑鼻。

“你这个怪物!你这个可恶的怪物!”

“我要为哥哥报仇!”

铊屋兄弟陆续丢出陶器,但没有一个掷中玛古鲁。玛古鲁像醉汉打酒嗝,喉咙发出一声怪响,接着抬起鼓胀的腹部,迈向兄弟俩。它张开口,再度咆哮。藤吉在守护正殿的火把旁抛掷陶器,玛古鲁迎面一吼,他吓得跌坐在地。

住持冲出正殿,扶起藤吉。但藤吉紧抓着他,害他跟着跌倒。两人撞向火把,只见火把翻倒,星火四散。玛古鲁讨厌火光,发出凄厉的叫声。

其中掺杂着其他声音。

一郎太心想,是鸟鸣。森林里惧怕玛古鲁的鸟发出的鸣叫。

不,不对。与此起彼落的鸟鸣不一样,那是尖细冷冽、箭一般笔直飞来的声音。

很像樵夫吹的指哨。

玛古鲁一顿,微微抬头,仿佛在竖耳细听。接着,它稍稍侧头,犹如在环视四周。

又听见那个声音。这次清楚听出是指哨。不过,这与樵夫的指哨不同,更悠长,也更富色彩。

宛如在歌唱。

一群人穿过山门,出现在眼前。举止不疾不徐,像在查探脚下的情况。

带头的是一身白衣、缠白色头巾的光惠。一平阿舅高举火把,紧跟在后。随同光惠的两名武士,一人持刀,一人箭搭在弦上。背后是铊屋与藏屋的当家,以及另外两名男子。人人拿着火把。

吹指哨的是光惠。

从没见过这种吹法。她不断改变音调,虽然不是在说话,但其中微妙的差异,听起来像语言,又像咒文。

光惠没带武器,只有左手端着状似小香炉的容器,走向玛古鲁。她紧盯着玛古鲁,目不稍瞬。然后,她宛如在横渡浅滩,一步步逼近玛古鲁。

玛古鲁停下动作,望着光惠,瞳眸一转,恢复白眼。

光惠持续吹着指哨,旋律忽高忽低。像是有人轻抚耳垂,实在是说不出的舒服。有时陡然拔尖,仿佛一剑刺出,紧接着又转为低沉,如同在地上爬行。

一郎太被绑在撞钟堂的柱子上,全身颤抖。他不是感到恐惧,但就是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手指发抖,膝盖颤动,像是有人由下而上抚摸背脊,五脏六腑缓缓移位。

玛古鲁前脚弯曲,后脚跟着弯曲。它巨大的身躯趴在地上,形成一座小山,然后尾巴随即缠向身躯。

光惠继续靠近,指哨声中掺杂着玛古鲁喉咙发出的声响。

一平阿舅和身旁的男子,在离玛古鲁和光惠不远处围成半圆,火把不时发出爆裂声。

指哨声突然停止。光惠的手指移开唇边,改从喉咙发声。

与指哨声类似,但更温柔,犹如摇篮曲。同样不是语言,只是一连串音节,但听得出带有含意。

玛古鲁闭上眼,变得无比乖巧。

光惠将左手的容器举至齐眉,喉中不断发出声音,缓缓掀开盖子。她的手指伸进容器内,慢慢接近玛古鲁。她踩着一贯的步伐,不急促也不畏怯。

光惠伸出手,碰触玛古鲁的右前脚,相当于人类手肘的部位。

然后,她在上头画了起来。像在画图案,也像在写汉字。

——娘在玛古鲁身上写字。

那个容器里装着墨水吗?不,那不是黑色。在火把亮光的映照下,看得出是红色。像血般鲜红,或者该说,像胭脂一样红。

处理完右前脚,光惠直接移往玛古鲁的右后脚。然后,她移往尾巴中央一带,陆续又在左后脚及左前脚上写字。

光惠绕一圈后回到正面。玛古鲁趴在地上,头却与站着的光惠一样高。光惠在玛古鲁相当于人类额头的部位,大大写下既像图案又像汉字的文字。

而后,光惠停止歌唱。

她盖上容器,注视着玛古鲁,保持距离缓缓后退。

玛古鲁静止不动,双目紧闭。

光惠面朝前方,将容器递给身后的一平阿舅。阿舅接过,紧紧握住,压在胸前。

光惠向玛古鲁行一礼,双手合十。接着,她竖起食指抵着唇,吹起指哨。

与一开始的音调不同,更为急促,像在追赶似的,颇为刺耳。一郎太被绑在撞钟堂旁,躺在地上扭动身躯,听到指哨声,全身仿佛遭跳蚤啃咬,非常不舒服。他鸡皮疙瘩直冒,要是双手自由,实在想搔抓一番。

仔细一瞧,守在光惠背后的一众男子,露出同样痛苦的表情。铊屋的当家像是腹痛难耐,弓着身子。随行的武士无法忍受,不禁捂住耳朵。

倏地,玛古鲁睁开眼站起,尾巴打向地面,发出一声巨响。

接着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往后仍常出现在一郎太梦中。那是深深烙印在他心底,留下伤痕的光景。

玛古鲁张开血盆大口,啃咬起自己的右脚。

和之前吃人一样。如同它的名字,发出“玛古鲁、玛古鲁”(大口吃东西的声音)的声音,从长着钩爪的脚趾一直到趾根处,一口吞进嘴里。玛古鲁鲜血直流,黝黑的血液散发出腐臭,渗入地面,染黑一大片。

吃完右脚,改吃左脚。由于无法支撑身躯,玛古鲁倒卧在地。接着,它抬起右后脚,将大嘴够得着的部位全咬碎吞进肚里。然后是啃食尾巴,它笨拙地躺着,咬住左脚。

玛古鲁愈来愈虚弱,抬不起剩下的脚。此时,它的大嘴吃起鼓胀的蓝白色肚皮。这只生物不断啃噬自己的身躯。肠子原是用来容纳吞进肚里的东西,却被扯出来,黏稠的血液直流。它的鼻息急促,吃个不停。

如果玛古鲁继续咬破肚子,刚刚被吞下的小吉是不是就能重见天日?会不会小吉还有救?

有人伸手碰触一郎太。不知何时,一平阿舅来到他身旁。

——快结束了。

松开绳索后,一平阿舅遮住一郎太的双眼,让他背对玛古鲁。

——你不能再看。

真是可怜啊——一平阿舅似乎如此低语。他的嘴角流出一道血痕,身体一阵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

尽管背对着玛古鲁,仍断断续续听到它的呼吸声。光惠的指哨并未停歇。玛古鲁啃食自己的声响,以及因啃食自己发出的痛苦呻吟。

终于停止。

光惠的指哨声随之停止。

接着,传来一阵哭声——是藤吉,他不顾一切地呜咽啜泣着。

在夏日滞闷的夜气与鲜血的腐臭中,响起宗愿寺住持“南无阿弥陀佛”的诵经声。

让玛古鲁啃食自己。

这是唯一收服它的方法,也是代代传承的绝技。

“只有女人吹得出那样的指哨。”

赤城信右卫门如此说道,抬起头来。见阿近不发一语坐在原地,他流露出担心的神色。

“一定要是女人的声音才行,听说从来没有哪个男人成功过。”

阿近这才缓过气,惊骇的情绪转为平静。

“所以,在您的藩国里非常重视女性吧。”

“正是如此。”

“不过,究竟是谁想出那项绝技……”

信右卫门摇摇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在偶的故乡,那绝技被视为一种智慧,代代传承。要平息玛古鲁造成的灾祸,绝对不可或缺。”

一郎太和铊屋兄弟在现场目睹了一切,算是破坏了规矩。所以,除了他们亲眼所见的事,不得过问进一步的详情。

“母亲马上便离开村子,偶询问一平阿舅,只换来一顿骂。”

“想必您十分难过吧。”

“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信右卫门应道,“况且,偶一直很窝囊。”

所以才会抱着这个谜团长大成人。

“刚刚提过,这次在下到江户任职时,母亲已有病在身。”

“是的。”

“可能是长久隐瞒,于心不忍,母亲暗中向在下和盘托出。话虽如此,母亲也只晓得前一任玛古鲁笛使者告知的事。”

玛古鲁笛使者是吧。

“一平阿舅曾谈起,玛古鲁是卑鄙的野兽。其实是他认为这么想比较好。”

实际上,还有一种说法。

“据说,玛古鲁是由恨意形成。”

该藩国大肆开垦山林前,人们靠打猎和制炭勤俭生活。那时,山民苦于领主的苛政,不是被赶上战场,就是饥渴而死。他们的怨念化为玛古鲁,出现在人世间。

“既是这样,就不能杀害玛古鲁。仇恨杀不尽,再怎么斩杀,都无法根绝。”

倒不如说,愈是杀害它,恨意愈浓。

“因此,玛古鲁的仇恨,要让它用啃食自己的方式消除。”

不过,恨意还是无法根除,所以玛古鲁仍会复生。经过一段岁月后,卷土重来,一再反复。

“母亲是将当时领主的旗印,颠倒写在玛古鲁身上。”

阿近颔首,胸口的翻腾终于回归平静。

“担任玛古鲁笛使者的女子,都是诞生在固定的人家或村庄吗?”

“的确,她们大多是诞生在玛古鲁会出没肆虐的地方,但和家世、血缘毫无关系。担任玛古鲁笛使者的母亲,不见得会生出吹玛古鲁笛的女儿。”

阿近一惊。

约莫是看出阿近的心思,信右卫门微微一笑。

“如您猜测,偶很担心日后妹妹会不会继承母亲的职务。母亲体恤偶,坦白告知此事。”

“那么,令妹……”

“她当不了玛古鲁笛使者。”

当不了。话中有另一层含意,他的妹妹逃过一劫。

“要怎么判定?”

“一开始提过,藩国里会热闹地举办女人才能参加的庆典。”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

“女孩一到六岁,就会教她们吹指哨,并要她们吹来听。听过马上就能明白。”

“可是,终究只能在没有玛古鲁的地方测试吧?”

阿近十分诧异,信右卫门回答:

“没错。选中的女孩是否能收服玛古鲁,届时才能见真章。我娘虽然学会玛古鲁笛的绝技,但那是她第一次亲眼见识玛古鲁肆虐。”

那么,信右卫门的母亲是冒着生命危险,仅仅仰赖继承的智慧和绝技,与玛古鲁对峙。

这是何等过人的勇气啊。

“赤城大人,令堂真是……”

阿近一顿,不禁打了个哆嗦。看到她的神情,信右卫门慌忙倾身向前,补充道:

“不过,选中的女孩吹的玛古鲁笛是否管用,在没有玛古鲁的地方也能测试。”

因为对人也管用。

“听到母亲吹的玛古鲁笛,偶会全身扭曲,直冒鸡皮疙瘩,一平阿舅则是呕血。当时在场的男人都一样,有的流鼻血,有的头昏眼花。在那之后,铊屋的当家足足卧床半个月。玛古鲁笛的威力,就是这么强大。”

若依某个女人教导的方式吹指哨、以喉音唱歌,周遭的人会出现这些反应,表示这女孩是玛古鲁笛使者。反过来看,除此之外,在正式与玛古鲁对峙前,也没其他辨识方法。

这是何等煎熬、何等可怕的事啊。经年累月的恨意,并非只凝聚成玛古鲁。这项绝技,以及代代传承下来的秘密,不也是吗?阿近不禁思索着。

然而,如同一平阿舅说的,开垦山林、在此生活的人们,无法舍弃山林,得想办法活下去。

“母亲携带的那个像香炉的容器,其实是胭脂盒,装的也是胭脂。只是,在收服玛古鲁时,掺进玛古鲁笛使者的血。”

那血的气味,会让玛古鲁变得安分。

“一旦玛古鲁啃食起自己后,往往还没啃完就死了。至于剩下的身体……”

“嗯,会怎么处理呢?”

“在尼木村一带,按照规矩,会埋在宗愿寺那座山的山顶。所以,平常禁止上去。”

山顶确实不时会刮起强风,但不仅仅是此一缘故,那里也看不到鸟和兔子的踪影。

阿近重新端详赤城信右卫门细致端正的五官。

“令堂过世时,只能由女人送终,这也是规矩吧。”

“是的。玛古鲁笛使者不止一位,但真正收服过玛古鲁的使者,尤其受人尊崇。”

肩负相同职责,面对相同恐惧的女人,一起为收服过玛古鲁的女人送终。

“不过,您还是希望能送令堂最后一程吧。”

话一出口,阿近自觉说了不该说的话,不由得低下头。

信右卫门又吸起鼻涕,伸手轻抚便服的衣领。

“母亲嘱咐我,不要忘记到小吉坟前上香。”

她的意思是,那名糊涂的寺内长工是一郎太的救命恩人,绝不能忘记他。赤城家的光惠大人,是有善心的女中豪杰。

阿近替信右卫门换过热茶。信右卫门倾听着寒风轻敲“黑白之间”纸门的声响。

“其他藩国的人想必会纳闷,为什么偶们要住在这样的山林中。”

当时,一平阿舅曾告诉一郎太:

——玛古鲁肉眼看得到,用火赶得走,还能以玛古鲁笛收服。远比肉眼看不到,来路不明,又不知该怎么避免的灾厄要好多了。

“大致就是这样的故事。阿近小姐,老实说句很惨兮的话。”

“惨兮”的意思是“惭愧”。

“请说。”

“妹妹当不成玛古鲁笛使者,偶松了一大口气,也曾告诉母亲心里的感受。但是……”信右卫门放轻话声,“当不成玛古鲁笛使者的女人,只是普通的女人。若不是这样,当初母亲就无法与番方的武家结亲,可能也不会有足以匹敌赤城家的人家来提亲。”

不会吹玛古鲁笛,就不是了不起的女人。

“不过,这样就不必对上玛古鲁了,不是吗?”

“很难讲。要是嫁入乡士[江户时代,居住在农村的武士。]家中,在山里生活,万一遇见玛古鲁……”

阿近停下手,望着信右卫门。在他脸上,已找不到那个怯懦又爱哭的孩童影子。然而,即使不是爱哭鬼,也不是窝囊废,还是会害怕。人不可能天不怕地不怕,他脸上清楚地这么写着。

“妹妹搞不好会被玛古鲁吃掉。”

玛古鲁喜欢袭击妇女和孩童。

“既然如此,成为玛古鲁笛使者就比较好。当时没跟母亲这么说,后来偶忍不住这么想。”

信右卫门的眼神中,蕴含着殷切的光芒。

“偶错了吗?”

阿近无言以对。

当天晚上,阿近在三岛屋里铺着床,突然兴起调皮的念头,试着吹指哨,发出古怪的声响。走廊对面随即传来阿民的斥责声。

“谁啊,这么晚了还吹口哨?小心把鬼引来!”

阿近缩起肩膀。婶婶,这才不是口哨。

——我吹得太不像样了。

即使出生在奥州曾有玛古鲁出没的山村里,一样当不成玛古鲁笛使者。

阿近脑海里有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她无法以“还好当不成”的想法自我解嘲。

阿近的玛古鲁存在于某处,三岛屋的玛古鲁应该也存在于某处。

一旦它出现,阿近拥有玛古鲁笛这样的法宝吗?三岛屋呢?

只要没遇上玛古鲁,就是幸运吗,还是即便遇上也有能力收服的人,才真的是幸运?

我不知道。

临走前,赤城信右卫门露出笑容:

“说出母亲的故事,心情舒畅许多。”

今晚就在他的笑容守护下,安稳入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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