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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 吼佛怪谈百物语·暗兽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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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屋的夏天在忙碌中度过。 采买换季服装时,顺便采买饰品配件的客人越来越多。由于每年流行的色调和设计不断改变,且时节更替,所以追求新产品及适合该年搭配的顾客,纷纷到三岛屋光顾。 因着这个缘故,阿近也忙得不可开交。经历绣球花宅邸与黑助的事情后,她原本郁闷的心情,也在忙碌的日子中逐渐被治愈。 不过,似乎也非全然是靠时间治愈,还有其他良药。 一是直太郎变得活泼开朗,当他头发长到足以绑发髻时,静香老师也解除禁令,他又能到“安静处”就学。每天早上他都和新太一起上学,中午一起返家,也会和阿近闲话家常。虽只是简短的交谈,但听孩子活灵活现地描述今天学到什么,发生什么有趣的插曲,让人心情愉快。 二是“深考塾”的调皮三人组,在直太郎恢复朝气后,还是固定到八百浓找他,也不时会到三岛屋露面。良介那句“后会有期”,并非只是客套话。 以孩子的脚程,从本所龟泽町到神田三岛町是很长的一段路。因此,他们虽然不常来,但出现时总会转述些有意思的事。一被阿岛发现,便会挨骂,拔腿就跑,也不时会偷偷向阿胜吵着要点心吃,好不热闹。 简言之,阿近在三岛屋外结交了一群小朋友。 其实,五人中最有规矩的就属直太郎。金太调皮,舍松爱说话,良介可爱逗趣。至于三岛屋的新太,则充当他们的联络人。有时也得负责替调皮三人组闯的祸擦屁股。啊,真是对不起,大小姐(掌柜先生、阿胜小姐、阿岛姐)——这已成为他的固定台词。而他本人亦乐此不疲,显得干劲十足。 提到掌柜,八十助不知何时与三人组混熟,偶尔会吩咐他们去办些小事,付他们跑腿费。一开始听闻此事时,阿近还担心新太(因自己的工作被抢走)会嫉妒,但根本是杞人忧天。八十助做事懂得分寸,新太也很清楚。 “他们家境穷困,还有许多兄弟姐妹。” 平时都得辛苦帮忙父母工作,连到三岛町来的时候也一样,回去的路上可不是边走边发呆,而是沿途捡拾干柴,找寻人们丢弃的旧器具,或看有无孩童能帮忙的工作,赚点外快,且动作敏捷利落。 “原以为我提早外出工作,是家里穷的缘故,但实在大错特错。家中少一个人吃饭就能度日,根本算不上贫穷。真正的贫穷,是全家都得拼命工作,才有办法糊口。” 有感而发的小新,似乎因结交店外的朋友,变得更成熟。 “掌柜先生与小直交谈的用语,和对小金他们不一样。毕竟小直是八百浓的继承人。” 八十助当然也不会请直太郎帮忙办事,给他跑腿费。他在教导直太郎日后当一名商人应有的态度和举止。 “掌柜先生说,现下我们之间还没那层关系,不必顾虑太多。不过要记住,将来有一天,得明白分际。” 伊兵卫常言八十助拥有“掌柜”这个职务和家庭。一点都没错,八十助全心投入工作中,一直是个光棍,没有家庭。像他这样的掌柜,竟然懂得对待孩子,真是不可思议。 “我能纯粹当你的朋友吗?” “嗯。不过在我心中,您永远都是大小姐,我不会忘记这点。” 今年夏天时,黑白之间又接待了两名新客。第一名客人上门时,阿近心中的抑郁仍挥之不去,而当第二名客人前来时,她已完全挥别心中的郁闷。 不过,那两人的故事都没纳入百物语。 第一名说故事者,是某商家的小老板娘,刚失去第一个孩子。孩子在不足月的情况下诞生,加上她产后的恢复状况不佳,所以孩子早夭怪不得别人,真是命运坎坷。 虽然很残酷,但也只能这么想(事后阿民如此安慰阿近)。 小老板娘说,那早夭的孩子每晚回来找她,所以她都会喂孩子喝奶。如今孩子已两个月大,成长不少,绝不是鬼魂。她会把孩子放在膝上,抱在怀里,甚至感觉得到孩子的重量和气味。 小老板娘面露温柔的微笑,热衷地形容孩子多么可爱,身上甘甜的气味多么香。她只担心一点,就是丈夫和公婆似乎看不见这孩子。 阿近始终平静地听小老板娘倾诉。小老板娘语毕,和随行女侍一起带着开朗的表情离去。紧接着,她的丈夫悄悄造访三岛屋,阿近与阿民一同与他会面,当时并未使用黑白之间。 阿近向他转述从小老板娘那里听来的故事。面容憔悴的小老板,沮丧地垂落双肩。 “她也告诉我们同样的话。” 原来,小老板娘和婆婆处不好。她身怀六甲时,遭受婆婆百般欺侮,婆婆却坚称自己是在“管教媳妇”。 “我猜她认为会早产是家母害的,心怀怨恨,才在家里胡言乱语。” 为确认此事,他才让妻子到专门“收集百物语”的三岛屋。 “得请灯庵先生严格筛选说故事的人。” 目送那名颓然垂首的小老板离去,阿民板起脸道。 “不过,那名小老板娘能尽情倾诉旁人看不见的孩子有多可爱,真是太好了。” “希望能对她有些许帮助。” 至于第二位客人,是一名年近四旬,身材矮小,服装讲究的男子。他自称是某家店的伙计,没透露实际身份。这倒无妨,毕竟他确实是灯庵老人介绍的,阿近没存任何戒心,与他迎面而坐。 但此人始终没讲出最重要的故事,拉拉杂杂扯了一串开场白,连阿近也看出不对劲。尽管阿近努力想导入正题,但他仍极力闪躲,甚至反过来打探阿近的事。 最后他留下一句:“今天我实在没心情,明天再上门拜访。” 隔天,他依旧不提自己的事,在言不及义的闲谈中,净吐出一些充满刺探性的话。 “我已逐渐了解大小姐的人品,明天可能就有兴致说给您听。” 第三天,商人还是顾左右而言他,这次则是想打听三岛屋的生意和店里的情况。 由于事前讨论过应对之策,阿近朝进来换茶的阿岛使个暗号,阿岛立刻派小新到灯庵老人的店里跑一趟。那名长得像蛤蟆的人力中介商,马上搭轿赶至三岛屋,出现在黑白之间。 灯庵老人一把将男子从黑白之间拖出,在伊兵卫的见证下,逼他招供。此人似乎是被三岛屋的生意对手雇用,目的是打探三岛屋内情。 “真是惭愧。” 灯庵老人鼓起黝黑的蛤蟆脸,频频赔不是。 “没想到我也会着人家的道。” 雇用那名男子的饰品店,是灯庵老人的老主顾。由于有该店主代为说项,加以男子谈吐不俗,他便不慎上对方的当。 “连老练的灯庵先生,也会阴沟里翻船啊。” 伊兵卫笑道,丝毫没将此事放在心上,阿民却很不客气。 “先有个令人同情的小老板娘,接着又发生这种事,灯庵先生得重新磨炼看人的眼光才行。” 灯庵老人可不只会挨打。 “那个关于婴儿的鬼故事,是很棒的怪谈,所以不算第二次。况且,之前贵宝号不也没透过我,自行邀请客人吗?这次我捅的娄子正好扯平。” 他指的是“深考塾”青野利一郎的事。 “啊,灯庵先生,您怎么知道?” “顾客的事,我一向很清楚。” 然后,他瞪阿近一眼。 “今后您若想做那种事,务必谨慎。竟然把素昧平生的人请进店里,幸亏没大事发生,下次不见得能如此好运。” 阿近毕恭毕敬地应声“是”,却在内心朝他扮鬼脸。嘴上发着牢骚,但灯庵先生应该对这次捅的娄子很懊恼,才会拿阿近出气。 “话说,我们现在可出名了,连生意对手都派间谍来。” 伊兵卫语气一派轻松,被阿民训了一顿。 “可是,大小姐,那蛤蟆老头的话不无道理。” 有此发言的是阿岛。 “即使有人假借提供怪谈的名义,其实是想打探三岛屋的情况,或想和大小姐见面,都不足为奇。” 令人惊讶的是,阿胜也同意阿岛的看法,认为灯庵老人的忠告没错。 “虽然我们会小心地在一旁监视,不过……” 阿胜露出担忧之色。 阿近颇感惊讶。“若是打探我们店里的生意倒有可能,但怎会有人想见我,见了我又能怎样?” “大小姐真是的,因为您整天关在家里,才不晓得外头的传闻。现下您是‘神秘的三岛屋西施’,名气可响亮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谁散播这样的传闻?不会是阿岛姐吧?” 她斜眼望向一旁,如此问道,两名女侍皆一本正经地摇头否认。 “大小姐没完全和俗世断绝关系啊,您不是还和越后屋的人有往来嘛。” “与清太郎先生的婚事也是。”连阿胜都从旁帮腔,“不管您是否有意,对方都志在必得,才会有那样的传闻。” 由于阿近都在三岛屋内深居不出,更显神秘。 “您稍微到外头透透气,学一两样才艺吧,比较不会有烦心事。” 这确实令她有点心动。神秘的三岛屋西施,称号好听,但总觉得像在供人看热闹。 蓦地,她脑中浮现搬离绣球花宅邸后开设习字所的加登新左卫门,不由得暗暗思索,人是能改变的。 不过,有些事得多花些时间慢慢来。 可能是老想这些事,给人情绪低落之感吧。像平时一样到三岛屋玩的直太郎,问阿近是不是感冒。 “大小姐似乎没什么精神。” 阿近以微笑敷衍带过,转换话题。“小直,我之前就在想,你们都叫我‘大小姐’,不会很奇怪吗?” “不然要怎么叫呢?” 直太郎想了一会儿,露出沉稳的笑容。 没等多久就知道他的答案。隔天,调皮三人组在三岛屋露面。 “阿近姐姐,你感冒好了吗?”他们突然问道。 “三岛屋大小姐”的称呼已改掉。 “假如想吃滋补的东西,我们可以张罗蒲烧泥鳅。” “你们会烹煮?” “会啊,只要抓泥鳅烤一烤就行。” 不是用竹筛捞,而是空手抓泥鳅——三人指手画脚地解释。此时,阿近突然想到,青野利一郎也提过抓泥鳅之类的事。 “好奇怪的抓法,是跟谁学的?” “行然坊大叔。” 这名字也从小师傅口中听过,似乎是个四处流浪的假和尚。 “那和尚是怎样的人?” “他是个假和尚。” “你想见他吗?” 舍松和良介刚问完,身材高大的金太马上举起粗壮的手臂打断他们,大喊一声“等一下”。这孩子是他们的头目。“你们两个,小师傅不是吩咐过吗?行然坊大叔怎么瞧都怪,不能让他靠近三岛屋的人。” 原来隐瞒这么一件事啊。既然如此,阿近就更好奇了。 “不过,小师傅也向我透露过行然坊先生的事。” 三人夸张地长叹一声:“小师傅竟然自己泄底。” “明明不该说的。” “他未免太守不住秘密。” 小师傅又被狠狠刮一顿,但他们讲得没错。 不过,小师傅曾说,那名叫行然坊的假和尚会保护他们三人。当时,他是在叙述故事时顺口提及的,所以,就算真是怪人,小师傅对他应该也没戒心。 阿近很想见行然坊一面。灯庵老人或许会狠狠瞪着她,抱怨“你又没透过我,私自找客人来”。不过,管他呢。两次都抽中烂签,她想换个做法。 “我叔叔四处搜集奇异的故事,而我的工作,就是负责当听故事的人。行然坊先生总是四处游历吧?或许他知道什么有趣的故事。” “阿近姐姐,你这工作真少见。” “是啊,因为我叔叔是个怪人。” 金太头转向一旁,舍松像丑角面具般噘着嘴,一旁的良介凑近。 “大叔刚好回到这儿,带他过来没问题。可是,你不怕吗?” “他很可怕吗?” “他外表很可怕,我当你的保镖吧。” 笨蛋,太奸诈了,怎么只有你当。其他两人一阵焦急。 “小良,别自作主张。”金太生气道,“这是阿近小姐很重要的工作,行然坊大叔不行啦。” “为什么不行?” 舍松压低嗓音:“他的话都是瞎掰的。” 哦,原来是这样的假和尚。小师傅为何会和此人走得近? “我知道,但听听他怎么说总行吧?” 调皮三人组以眼神交谈。阿近向他们三人招手,悄声吩咐: “不能告诉小师傅,明白吗?” 真拿你没办法,金太一脸不情愿地勉强让步,眼眸却闪闪发亮。 “我们也在一旁见证。”舍松双手叉腰,摆出一副大人样。 “我说过,是当保镖。”良介挺胸昂然重申道。 “就这么讲定。” 阿近和三人钩指头约定。 数天后,秋意渐浓的早晨,蔚蓝天空高挂着美丽的卷积云。 “大小姐。” 阿岛唤道,表情像嘴里塞着莫名其妙的东西。 “又有熊来了。” 不,比起熊,更像恶鬼。虽然他穿着袈裟,头上没长角……阿岛的语气,仿佛嚼着古怪的食物。 “他就是您口中的和尚吗?” 阿近曾告诉阿岛,下一位黑白之间的访客是个和尚。 “应该吧。他在哪边?” “店门前。他昂然站在路中央,直盯着我们的招牌。” 那样的确很奇怪。 阿近急忙步出后门,沿围墙赶至转角处,往三岛屋正门前窥望。 今天一样有许多顾客上门,秋阳亮晃晃地照在店面门帘上。 确实有个可疑人物。 僧侣打扮的大汉巍然而立,仿佛在环视三岛屋的招牌和客群。他扎稳脚步,气势汹汹,尽管身旁人来人往,也不为所动。倒不如说,从他身旁通过的人觉得可怕,纷纷避让。 他高逾六尺(约一百八十公分),身躯厚实,腰围足足有阿近的三倍之多。一身宽松的袈裟,仍遮掩不了肩膀和手臂高高隆起的肌肉。 小师傅和调皮三人组都称他为假和尚。阿近或许对他也有先入为主的想法,不过以皈依佛门的人来说,他的模样过于精悍。讲好听点,是精气十足;讲难听点,是精力过盛。挂在他脖子上的一大串佛珠,不像佛具,倒像武器。 ——是修行者或山伏[伏于山野之中修习法力的咒术师。]吗? 不,是假和尚。 阿近环顾四周。约定要带大叔来,并担任阿近保镖的调皮三人组,应该会在旁陪同,却遍寻不着。 不管了,既然这样,也没办法。阿近理理衣襟,快步走向大汉,客气地唤道: “这位大师。” 僧人打扮的男子仍望着三岛屋,纹风不动。就近一看,他的光头和嘴巴四周,都留有头发和胡须刮除过的青皮,更让人觉得他六根不净。 “这位大师。” 阿近再往前一步,仰头叫唤。就像要清除天花板的煤灰般,得踮脚才行。 “您是行然坊大师,对吧?” 店门前的客人纷纷转头望向阿近。隔着众多人头,看得见八十助嘴巴微张,面若白蜡。 大汉转动西瓜般大、足以双手环抱的脑袋,低头俯视阿近,如鸡蛋的双眼顿时圆睁,一对似鹌鹑蛋的乌瞳灿然生辉。 他的皮肤粗糙,晒成古铜色。浓眉上方、左颊、下巴,分别有几处伤疤。左右两片大又厚实的耳朵,左耳垂缺一小块,仿佛遭扯断。 阿近心头猛然一跳。 “没错,贫僧正是行然坊。看来,您就是三岛屋的阿近小姐……” 语毕,大汉露出微笑。 “也就是孩子们口中那位三岛屋的阿近姐姐。” 阿近松口气,紧绷的脸颊和缓。大汉的嗓音虽粗犷,但如鼓声般充满活力,颇为悦耳。 “是的,小女子便是阿近。今天大师是来找我的吗?” 嗯,行然坊低吟一声。 “这么晚才上门拜访,真是抱歉。金太一再叮嘱贫僧,说贫僧形状可疑、容貌怪异,绝不能直闯店面,务必绕往后院木门。” 阿近颔首,悄悄挥手向八十助比暗号,意思是“放心,没事”。八十助张着嘴,一开一合。 “但贫僧还是很在意,不由得驻足于此。” 行然坊在厚实的胸前盘起双臂,接着挪动双脚,像往地下扎根般,矗立在大路上。手臂触碰到脖子上的大佛珠,发出唰的一声。从色泽和磨损的情况来看,这串佛珠似乎年代久远。 “贵宝号上方,笼罩着一团诡异的光晕。”行然坊说。 阿近抬头朝大汉紧盯的方向望去。秋日晴空下,三岛屋的招牌和瓦片屋顶并无任何异状,自然也没什么光晕和乌云。 “这阵子店内可曾发生怪事?例如,有行径怪异的人士造访,或收到莫名其妙的书信。” 提到怪异,就属现下站在眼前的你最怪异——虽然很想这么回答,阿近还是强忍下来。 “不,没特别怪异之处。” “是吗?” 行然坊蹙起眉头,嘴角微歪,始终没要离开的意思。 此时,从刚才阿近藏身的围墙转角处,突然冒出几颗小脑袋,是金太、舍松、良介。见他们出现,阿近没太惊讶,只是阿胜竟也露脸,且笑得相当开怀。 “大叔。” 三人双手靠在嘴巴前,拱成圆筒状叫唤。 “大叔,别闹了。” “快过来。” “快点、快点。” 阿胜一面偷笑,一面向阿近招手。 “噢,你们这些小鬼头。” 行然坊也发现他们,不停眨着一双大眼。 “你们脚程真快,已经追上我啦。” 看样子,行然坊似乎在途中甩开了这三名保镖。 “不嫌弃的话,请到屋内一坐。” 阿胜频频招手,所以阿近向行然坊催促道。这名大汉终于移动脚步。他展现出的气势,不像一般人在行走,倒像石佛或大树长脚动起来。 “听说孩子们被他放鸽子。” 阿胜觉得好笑,在阿近耳边低语后,领众人到后院木门口。一路上,调皮三人组一再对行然坊发牢骚,行然坊频频应道: “抱歉,抱歉。喂,别拉我嘛。” 仿若巨树上聚集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 阿胜在后门替行然坊洗脚时,三人组已迅速绕进庭院。那名僧人打扮的大汉,就算坐在厨房入口台阶处,巨大的身躯一样醒目,平时用惯的厨房道具和家具,瞬间变小许多。 “奴家名唤阿胜,是这里的女侍。” 阿胜冲洗完行然坊双脚的尘土,递上一条干手巾。 “大师,您之前曾多次行经小店,对吧?奴家见过您呢。” 噢,行然坊虽略微瞠目,却无惊诧之色。他低语一声“果然没错”,令阿近颇感讶异。 “您说‘果然没错’,是什么意思?” 面对跪坐一旁的阿近提出的问题,行然坊威仪十足地回答:“贫僧很早以前便听小鬼头们提过,三岛屋的阿胜小姐,担任阿近小姐的守护者。” 替怪谈百物语的聆听者避邪——他补上这么一句。 阿胜腼腆地低下头。 “抱歉,大小姐。因为孩子们说要当您的保镖,所以我告诉他们,既然这样,也让专门替大小姐避邪的我加入吧。” 阿近的小小朋友,旋即与阿胜打成一片。 “那么,容贫僧请教担任守护者的您。”行然坊转向阿胜,“最近三岛屋内外有没有任何诡异的动静?” 和刚才相同的问话,阿胜的回答与阿近如出一辙,两人互望一眼。 “这样啊。” 行然坊又发出粗犷的低吟,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那可能是我多虑……不,请两位不必放在心上。” 行然坊起身步向黑白之间,走廊上发出挤压地板的嘎吱声。 踏进黑白之间,调皮三人组已趴在缘廊上等候,新太也在里头。新太当然没趴在缘廊上,只见他双手揉搓着围裙,一脸为难。 “真对不起,大小姐。你们几个,大小姐和客人在黑白之间时,你们不能从旁干扰。” 行然坊踩在榻榻米上,发出阵阵嘎吱声。他昂然而立,低头俯视缘廊,重重点头。 “没错。小鬼头们,快走吧。” 那声音低沉到几乎连纸门都为之震动,三人组却完全不当回事。 “又讲那种话。” “大叔,你使出那招啦?” “阿近姐姐,刚才那个是大叔的拿手绝活。” “哪个?” 阿近反问,定睛一望,行然坊露出“糟糕”的神情,大脸顿显焦急。 “他都是站在别人的店面或屋子前,瞪视不动,嘴里叨念着‘不妙,这里飘散一股诡异之气’,然后走进屋内表示要替人驱除邪气,借此诈财。” “说诈财太过分。” “不然怎么说?诈骗吗?” “骗钱?” “诈欺?” “这样反而更让人误会!” 阿近与阿胜听得咯咯轻笑,行然坊尴尬地以粗大的手掌频频摸头。 “真是颜面无光啊,不过这些孩子说得没错,以前我这假和尚确实是靠三寸不烂之舌闯荡世间,但现下不同。” 我已洗心革面——他弓起巨大的身躯强调。 “促成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青野小师傅。从那之后,我们便成为好友。应该说,我相当景仰小师傅。” 阿近请行然坊就座,背对壁龛而坐的行然坊宛如一方巨岩。 今天插的花,是以仍结有刺球的栗枝当装饰。挂在行然坊脖子上的那一颗颗大佛珠,都比刺球硕大。行然坊一有动作,大佛珠摇晃,开口紧闭的绿色刺球也随着微微摇晃。 “您这里收集各种奇怪、诡异的故事……” 阿近颔首,正准备开口时,大汉张开手掌制止。 “不必向我解释收集百物语的缘由,因为我就是来倾吐自己的故事。”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他厚实的双颊略为放松。 “我也想趁这个机会,看看那些小鬼头推崇备至的三岛屋大小姐究竟是何尊容。” 由于阿胜也在黑白之间陪同,细心的阿岛送来茶点。她优雅地走进黑白之间,看到坐在上座的行然坊那巨大身躯,旋即瞪大眼,接着瞥见趴在缘廊的调皮三人组,又马上瞋目怒视。 “你们几个!” 三人组一哄而散,新太追出去,大声喊道: “阿岛姐,对不起。” “来得正好,阿岛姐。” 阿近移膝面向她,安抚似的开口。“这位行然坊先生,是今天黑白之间的客人。” 行然坊恭敬地行礼。“贫僧长得像熊,更像恶鬼,不过没长角就是。” 阿岛的双眼瞪得不能再大,诧异得身体往后仰。 “您……您听见了?” “不,我胡乱猜的,常有人这么说。” 对您实在太失礼,阿岛急忙端正坐好。 “您是阿岛小姐吗?能否拜托您一件事?” 阿岛的目光并未投向行然坊,而是投向阿近。阿胜问他要拜托何事。 “贫僧在这里说故事的期间,能打发那些小鬼头去跑腿吗?” “这……没问题。” “感激不尽。”行然坊恭敬地答谢。 “可是,大小姐,”阿岛露出怀疑的眼神,“真的不要紧吗?” 阿岛似乎很担心这名来路不明的和尚与阿近独处。 行然坊马上察觉这点,抢先出声:“恕贫僧提出如此任性的要求。贫僧的故事,希望阿胜小姐也能一起聆听。因此,借用阿胜小姐的时间,希望您好好差遣那群小鬼,当作补偿。” “只要大小姐同意就行。” 阿近颔首认可,阿岛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关上纸门后,她猛然转为干劲十足的神情,调皮三人组恐怕得做好心理准备。 阿胜柔声问道: “奴家陪在一旁聆听故事,恰当吗?还是奴家像先前一样,在走廊或隔壁房间等候?” “没关系,阿胜。” “黑白之间的聆听者,向来只有小姐一人,这是规矩。” “今天破例,把规矩摆一旁吧。” 语毕,阿近望向行然坊。这名假和尚的乌黑双瞳,和他的脸一样又大又圆,散发炯炯精光。但不可思议的是,完全不带压迫感,就如同那些孩子。 “行然坊先生这么要求,肯定有相当的理由。” 行然坊脸上泛着笑意:“感谢您的体谅。” “刻意支开那几个孩子,也是考虑到有些话不希望他们听见吧。” “这是原因之一,不过,让小鬼头们看到我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会不好意思。” 看得出行然坊和调皮三人组的感情深厚。 “而且,刚才贫僧也说过,贵宝号上方有奇妙的光晕,绝不是在故弄玄虚。 “这并非在演戏,更不是欺诈。 “在我看来确实是这样,所以十分介意。但一时要您相信,应该很困难。不,您不相信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我是个假和尚。” 因此——行然坊双膝并拢,重新坐正,那一大串佛珠和刺球又摇摇晃晃。 “我认为,最好先请您听我的故事。而担任守护者的阿胜小姐若能陪同,自然是更好。” 行然坊的意思,是要她们透过故事了解他的为人,再决定要不要相信他。 “我明白了。” 阿近与阿胜一齐低头行礼。阿胜的侧脸略显僵硬,也许是从守护者的身份往前迈进一步,令她有点紧张。 行然坊语气温和地唤道。“阿胜小姐,您似乎当过疱疮神的新娘,对吧?” 好个开门见山的问题。 阿胜应声“是的”。她并未垂下麻脸,而是直视行然坊。 “您真是美女。”行然坊深有所感,“疱疮神喜欢美女,被他看上的人,会面临可怕的灾厄。不过,神明有时就是会做出平凡众生认为不合理的选择。为了忍受这样的不合理,并加以克服,人们才会需要佛的庇佑。神与佛很相似,又有所不同,不过,他们都一样拥有超越人类智慧的能力。就像右手和左手一样,两者能合而为一。” 他那声音响亮的说教,令阿近和阿胜听得目瞪口呆。 “不小心讲起大道理。” 行然坊咧嘴一笑。 “我当假和尚已有二十多年。” 行然坊出生于遥远的北方山村。当地气候严峻,山势险恶,土地贫瘠,村民生活贫困。 “我出身贫穷人家,且家中孩子又多,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于是,行然坊离家投靠寺院。他满心以为待在寺院好歹有饭可吃。 “不过,和尚的修行,远比一个没多大智慧的孩子想象得严苛。像我这样只盼混口饭而前来投靠的孩子,实在无法潜心修行。” 行然坊受尽打骂,历经严格管教,依旧没能成为一名小沙弥。之后,他以杂役见习生的身份在寺里混饭吃,对寺内的生活逐渐生厌,某天便偷走和尚的袈裟、佛珠及佛经,偷偷溜出寺外。 “噢,我还偷了化缘用的钵,藏在怀里。” 真是惭愧啊,他朗声大笑。 “当时我十五岁,行然坊这个名字,也是自己取的。” 从此抛却父母替我取的名字,现下已想不起来——他说。 阿近暗忖,应该不可能忘记,是他不愿忆起。 “接着,我云游四海。” 身穿袈裟,手捻佛珠,敲着钲向人化缘,模仿诵经的模样,至于究竟有多少人相信眼前这名瘦弱的少年真的是修行僧,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看他穿着破草鞋,满身尘土,外加顶着青皮的秃头,依然有人向他合掌行礼。不管走到哪里都一样,且从未间断。 “我心想,什么嘛,抛弃那块再辛苦耕种也没收获,只会让我们饿肚子的家乡土地后,要糊口其实也没那么难。尽管当时我还只是个孩子,却不禁产生这样的念头,对父母兄弟没半点依恋。倒不如说,我替紧抓着村子不放的他们感到可怜。 “我是个流浪客,要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采用修行僧的装扮,就是图个方便。方便在这难以生存的人世间糊口。 “我根本没将神佛看在眼里,以前神佛从未对饥饿的我们施舍慈悲。 “不过,假扮成修行僧,倒是可以轻松地过活。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佛派上用场,如今回想,当时真是狂妄得可笑。 “流浪所到之处,我一直都小心翼翼,不让假和尚的身份穿帮。但过一两年,我对这种流浪的生活驾轻就熟,已有十足的和尚派头。 “连以往敬而远之的寺庙,我也敢登门求宿。只要报上旅行僧的名号,每家寺院都会让我留宿。这令我相当惊讶,没想到和尚完全不懂得怀疑人。” 每寄宿一处寺院,他就配合该寺的规矩和宗派,四处仔细查看,并翻阅经书,聆听诵经说法,等行至下一座寺院,便吹嘘自己的所见所闻,让自己越来越有和尚的样子。 “寺院的确是个很方便的地方。” 阿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阿胜倒是笑得坦然。 “不过,能学得惟妙惟肖,也是您智慧和胆识兼具的缘故。” “噢,”行然坊目光一亮,“智慧和胆识是吧。” “是的。在不同的寺院,配合不同的宗派,此事听来简单,但应该不易实行。” “因为我深谙其中诀窍,且我记性好,再加上……” 说到这里,行然坊露出一口白牙笑道。 “我有满脑子鬼主意。” “当中有的寺院可能早看出您的鬼主意,但心想日后这名年轻人或许会真心向佛,所以仍供您吃住。” 行然坊似乎相当欣赏阿胜。 “您不仅长得美,内心更是善良。” 阿近缩起脖子偷笑,阿胜则低头说声“谢谢夸奖”。 “我就这样继续假扮修行僧。” 行然坊目光投向远方。 “那是第四年初秋发生的事。” 头顶青皮逐渐转淡的行然坊,在流浪途中遭遇一起意想不到的事件,而在某个山村里逗留。 “我在翻越山巅时滑了一跤,跌落山谷。” 那是深山里一条处处都得抓着铁链攀登的险路,教人不禁担心何时会迷失方向。 “之后,我从村民口中得知,那条路仅有春、秋期间才能通行。此事唯有当地人知晓,实在不是一般旅人该走的路。若非我一身僧侣打扮,他们肯定会以为我想硬闯关隘。” 在那险峻的山路,行然坊也走得又累又饿。 “突然间,我滑了一跤,还来不及出声叫喊,已一路滚下山。” 清醒时,耳边传来山谷的水声。他身体一半遭落叶和石头掩埋,双脚无法动弹。想强行移动,就会痛得不住哀号,全身嘎吱作响。放在怀中的经书和佛珠都完好无缺,其他行囊则不知散落何方。 “当我惊慌失措,痛苦得不住呻吟时,夕阳缓缓西沉。在深山里伤成这副德行,恐怕会被野兽生吞活剥,我蓦地心头一凉。” 天黑之际,终于有个下山返回村庄的樵夫路过,发现倒地的行然坊,赶紧找来多名男丁帮忙救起他。 “那是只有约莫二十幢小屋聚集的小山村,村名叫……” 行然坊略显踌躇,于是阿近从旁插话:“不讲名字没关系。” “不,不要紧。”行然坊莞尔一笑,“就算说出也无妨,因为那山村已消亡。” 它叫馆形。 “原本叫‘馆无’,意即没有领主,人少而冷清的村里。” 这种山村也有寺院,是座叫合心寺的念佛寺。行然坊被送往该寺,接受照料。 “那里的方丈……” 话语至此,行然坊又露出“不妙”的表情。 “长相威仪十足,不知该说是目光炯炯,还是拥有能看穿他人心思的犀利眼神。” 他当下暗叫“糟糕”。 “要是对上他,只需简短几句话,恐怕我马上会被识破是假和尚。” 先前也曾在旅途中遇见这种目光犀利的人,有过几次差点被拆穿身份,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脱的经验。 于是,行然坊心生一计。 “我决定假装不仅跌落山谷,伤了脚,脑部也受到重击,不幸将自己的身份、修行僧应有的举止、佛门知识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暂时停止假扮成和尚,开始佯装失忆。 “情况顺利吗?” 实际上,他说撞伤头并非全然是谎言,头上确实肿了个大包,所以要演得煞有介事并不难。 “而且,我装傻比装和尚厉害。因为小时候偷懒,没干田里的活,或是没去捡柴挨父母责骂时,我常装傻蒙混。” 这样啊,阿胜一脸佩服。一旁的阿近不禁感到好笑,行然坊的行径明明不值得嘉许,阿胜却说“真不简单”。 不过,他仍继续采用行然坊这个名字。因为怀里的经书写着名字,就算假装忘记,周遭人还是会告诉他。 ——原来我叫行然坊。这样啊,我都不记得了。 ——我顶着光头,身穿袈裟,还带着经书,应该是名僧人,但我毫无印象。 ——身为佛门人士,真是惭愧。 “那名方丈约莫也为我的演技蒙蔽,识人的眼光变钝。他没刁难我,只吩咐我待在寺内好好休养,直到完全康复,能再次踏上旅程为止。” 可能是坏人特别走运吧,他受伤的左脚踝并未骨折,贴上膏药休息数天后,已能沿墙在平坦的地面上慢慢行走。这膏药对全身多处的跌打损伤也颇有疗效。 于是,行然坊小心翼翼地佯装失忆,在合心寺里度日。 “这位方丈叫觉念坊,年约五十。” 身形奇伟。 “当时我只是个瘦弱的小伙子,所以觉念方丈在我眼中犹如得抬头仰望的大汉。” 觉念坊的声音也很响亮。合心寺里有一口大小足以容纳一名小孩的大钟,摆在相当于正殿的钟楼上,方丈早晚都会敲钟。 “方丈的诵经声相当洪亮,不输钟声。第一次听他诵经时,我心想,真是令人尊敬的和尚,对他更加敬畏。” “可是,方丈会亲自敲钟吗?” 阿近侧头感到纳闷,行然坊见状,用力点点头。 “因为合心寺里只有觉念方丈一人。” 不过,并不是座破旧的寺院。建筑虽然古老,但维修得颇为周到。 “每个月村里会派人进住寺里,负责膳食的准备及打理杂务。觉念方丈身边的大小事宜,大家都照料得很周全。我也沾他的光,受人照顾,没丝毫马虎。” 寺里供应的伙食,当然全是斋菜,不过一点都不寒碜。虽然掺有杂谷,但好歹有饭可吃,山里的食材也丰富了菜品。 “那不是一处冷清的村落吗?” 面对阿近的询问,行然坊正色答道。 “确实很冷清,但并不穷困。” 倒不如说,在行然坊到过的山村中,算是特别丰饶。 “仔细观察后,我发现不仅方丈体格魁梧,连平常出入寺内的村民,也个个健壮肥硕。因为食物并不匮乏。” 起初,行然坊以为是正值秋收的缘故,但逐渐和村民们亲近熟络后,才明白个中缘由。 “馆形受惠于村外环绕的高山。” “可是,那不是连领主也没有的小乡村吗?” 阿胜纳闷地低语,阿近也觉得奇怪。望着一脸认真的两人,行然坊略微压低嗓音。 “应该说,当中藏有玄机。” “藏有玄机?” “虽然掺有我个人的推测,不过应当没错。馆形乃是先前战争的难民一手建造的村庄,是一处世外桃源。” 居民对外装穷,不让外人靠近,内部则是相当团结,保护村庄不受各时代的执政者施压侵扰。 “一旦让人知道那是座丰饶的乡村,马上会遭到掠夺。” 不过,只要世道太平,纵然位处深山,仍会有道路相通,不可能永远是世外桃源。村名由“馆无”改成“馆形”,也是此一缘故。 而与统治这块土地的执政者达成协议,持续保有和平生活的办法,就在合心寺内。 “觉念坊是寺院的方丈,同时也扮演领主——也就是村长的角色。” 在山村和村落里,寺院的地位原本就很重要,方丈的权限也很大。以往生者名册来监视人员的进出,对一切纷争主持仲裁,指挥重要决策。只要再负责管理年贡,便与村长没什么不同。 “村里有个名叫半藏的村长,不过他也是觉念方丈忠心的左右手。重要的事情全由方丈决定。” 治理村庄的不是有藩主权威当后盾的村长或衙门,而是自古便在这块土地上扎根,备受村民敬重的寺院。这正是馆形村的生活形态。 “从其他乡村或市镇娶妻纳婿,或是村里的女孩要嫁往他处时,都需要觉念方丈的同意。连村里诞生的孩子,也是由觉念方丈命名。” 也许他比一些三流的村长还要伟大。 “若在一般市井中,多的是不守清规的花和尚。” 行然坊一本正经地说道,阿胜和阿近听了不禁发噱。行然坊发现后,伸手摩挲着光头。 “这实在轮不到我说。” 觉念方丈不是那种假道学,他为人清廉,值得村民如此爱戴。 “方丈对医术颇有心得,治疗我脚伤的膏药,便是他亲自调配的。此外,他还有几种独门秘方,要是拿到镇上卖,可以卖出很好的价钱,且人们往往会争相抢购。” 那是馆形珍贵的现金收入,既能充当献给藩主的贡金,也是村民共有的积蓄。 “平日生活所需的物品,只要透过村民间的交易即可取得。” 在馆形过一般的生活,根本没必要用钱。所以,村民对钱财相当淡泊,个个乐天知命。 阿胜发出“噢”的一声,摸着脸颊叹道: “每个人都丰衣足食,简直像传说里的桃花源。” 但行然坊那僵硬的表情,令阿近颇为在意。 “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因为我深深感受到村民的温情。” 为避免破坏阿胜纯真的感慨,行然坊语气柔和地应道,再次咧嘴一笑。 “别提不守清规,我根本是个假和尚,但连我都想在那座寺院跟着方丈修行,与馆形的村民一起生活。” 干脆抛却过去诈骗和流浪的生活,在这里落地生根吧。为此,他得继续假装忘了过去的一切,将昔日的记忆全封藏心中,才能展开全新的人生。 阿胜眨着眼望向行然坊。 “可是您没那么做。” 行然坊既没点头,也没回答。或许是想歇息片刻,他停下喝口冷茶。 “伤势痊愈后,我常在村里走动。” 故事继续,他的口吻比刚刚沉重。 “当时,我还只能单脚跳着走,不过,多亏合心寺的伙食,我浑身充满力气。我在村里四处游晃,一看到有工作就上前帮忙。” 由于学会那项技巧,行然坊至今仍可在单脚站立的情况下,身手利落地劈柴,相当有趣。 “只要能力所及,我什么忙都肯帮。不懂的地方,村民也都会很用心教我。” 不久,馆形的收获季节到来,稻田染成一片金黄。 “由于地处深山,水田几乎全是梯田,面积都小得可怜。但那是村民开山辟地,引水灌溉,辛苦耕垦出的重要水田。” 馆形虽然受惠于四周的山地,但白米不足,得搭配杂谷一起食用,也是水田数量不多的缘故。 “不过稻米收获颇丰,秋阳下,乡村四周的稻穗如波浪般随风起伏。那景象真是美不胜收。” 然而,行然坊发现一件怪事。 “有几块梯田一直空着。” 应该是原本就没种田吧。也没引水灌溉,地面干涸,出现龟裂。 “村民巴不得能多一块可耕种的水田,怎会有这种情形?我百思不解。当时我还年轻,且已和村民混熟,便若无其事地向他们打听。” 那些田为什么空着? 阿近微微倾身向前。她发现阿胜也听得很专心。 “怪的是,一向率直爽朗的村民,不知为何皆显得吞吞吐吐。” 他们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明讲。非但如此,若有人想要回答,旁人就会以眼神警告或制止。 “连我也看出这个问题涉及村里的禁忌。” 依过往的旅行经验,行然坊明白不少村里有特殊的禁忌或风俗。 “从那之后,我便不敢再多问。我是村民好意收留的外地人,得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待收割完成,上山制作木炭和打猎的村民也都下山时,村里开始准备过冬。 此时,发生一起怪事。 “当时我的脚伤已痊愈,早晚都与觉念方丈一起诵经修习。” 由于行然坊一直假装失忆,所以诵经、敲木鱼等一切规矩,全都从头学起。 “早上的修习从黎明时分展开。方丈和我换好衣服前往正殿时,突然有一名年轻人脸色大变地冲进来。” 真要说的话,“脸色大变”只是一种形容,其实那名男子脸上根本毫无血色可言。他一脸苍白,如稻草人般枯瘦。 “那是一处小山村,寺院与村落相隔不远。但男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口吐白沫,还没抵达正殿的外廊,便昏倒在地。” 行然坊快步奔向前,一把扶起男子后,大吃一惊。 “我不认识那名男子,当下是第一次见面。馆形是个不过二十户人家的小村落,且我到处打工帮忙,连村里小孩的绰号都一清二楚。” 行然坊马上猜想,大概是在山里遇难的旅人跑来求救。可是,对方的模样有点奇怪。 “男子打着赤脚,身披粗糙的棉袄,里头只穿一件白色单衣。” 因磨损而起毛边的棉袄上,沾着几片枯叶。男子双腿满是擦伤,还微微渗血。 “他不是村里的人,不管他是哪儿来的,想必是遭遇相当危急的情况,才会冲进寺内。我心想‘大事不妙’,抬头仰望方丈。” 接着,行然坊又大吃一惊。只见觉念方丈昂然站在缘廊上,瞪视男子。 “那时我虽年轻气盛,但他那可怕的神情,连什么都不当回事的我看了也差点吓得尿裤子。” 方丈原本犀利的目光,此刻显得更凶狠,简直犹如恶鬼。 行然坊仍处于惊讶中。当月到寺里轮值的村人踏进正殿一看,大叫一声,吓得腿软。觉念方丈头也不回,厉声呵斥“别大声嚷嚷”。 行然坊呆立原地之际,几个村民穿过合心寺的山门,直奔正殿。由村长半藏带头,这群平时工作认真、个性和善的男人,一早便怒气腾腾。瞧见昂然而立的觉念方丈,及扶着那男子的行然坊,他们顿显怯缩,一同伏倒,前额贴地,张口喊道: “方丈大人,真对不起!” “我们一直都很小心看守,可是……” “这家伙拉开门闩,自行逃脱。” 半藏他们似乎也刚起床,只在睡衣外披上棉袄或棉坎肩便出门。但看他们面无血色,缩成一团的模样,似乎不是清晨受寒的缘故,而是害怕方丈生气。 觉念方丈紧盯着瘫倒在行然坊怀中的年轻人,开口道: “把他带回去。今后要派人看守,以防他再次逃脱。” 是,半藏等村民应道。他们走向瞠目结舌的行然坊,不发一语地打算带走那名年轻人。 行然坊猛然回神:“等……等一下,请等一下。” 和方丈一样,面目丕变的半藏一行,以病牛般的目光望着行然坊。尽管背后汗毛直竖,行然坊仍紧护臂弯里的年轻人,转向觉念方丈。 “方丈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人有罪吗?就算有罪,这样对待他未免太残酷。” 方丈没答话,半藏一行人也保持缄默。 此时,那名面无血色的年轻人微微一动,张开干裂的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行然坊把耳朵贴近。 “请……请……原谅。” 虽是几欲被痛苦呼气声掩盖的微弱话声,但那迫切的乞求,不仅传向行然坊耳中,甚至传进他的内心。 “请……请您原谅,方……丈大人。” 行然坊几乎要扑上前抱住方丈,向他叫唤: “方丈大人,他在请求您的原谅!虽然他已如此虚弱,却仍在乞求您的原谅。您为何还要人把他带走呢?” 觉念方丈缓缓前行,直接赤脚走下缘廊。面对他那慑人的高大身躯和气势,行然坊不禁倒抽一口气,半藏等人又害怕得后退一步。 “行然坊。”方丈神情坚决,“你只是旅途中恰巧行经馆形的过路人。村里有村里的规矩,你该慎言才对。” 尽管被他的气势压制,但行然坊仍鞭策自己朗声回应。“可是方丈大人,不论是什么规矩,如果不符我佛慈悲的原则,那……” “你要怎样?” 方丈回了这么一句,嘴角泛起清楚的冷笑。 “你的意思是,知道何谓我佛慈悲吗?” 行然坊赫然发现自己穿帮,觉念方丈早看出他是个假和尚。 “我……我……” 行然坊答不出话,力量从全身泄去。半藏马上踏步向前,抢过那名男子。 “之后,他们三人便合力把人拖走。” 行然坊暂时歇口气,阿胜紧张地吞口唾沫,望向阿近。多年来一直担任吉祥物,在三岛屋里以阿近守护者自居的阿胜,还是第一次亲耳听闻这种故事。 “你不要紧吧?”阿近问。 阿胜怯怯地微笑,应声“不要紧”。接着她转向行然坊那张大脸,搓揉着双手,仿佛那名可怜的男子就在眼前,却束手无策般,问道:“那个人后来怎样?他到底犯什么错,得受那种惩罚?” 行然坊缩起厚实的双肩,好似在赔罪。 “关于这点……我也搞不清楚。” 半藏一行离去后,方丈一脸若无其事,不想搭理行然坊。离开寺院来到村里,原本对他无比亲切的村民,可能是受过半藏他们的吩咐,突然变得极为冷淡,纷纷避开他的目光,窃窃私语。行然坊只能极力修补关系,像以前那样生活。 “觉念方丈并未赶我走,我也没打算离开。老实讲,我觉得有点恐怖,甚至很想逃离,但就像阿胜小姐刚才说的,同样的疑问也束缚着我,令我无法动弹。” 行然坊始终带着牵挂与不安,胸中郁塞难受。 “五天后,半藏邀方丈到家里享用晚餐。事后回想,那应该是他们商量对策的一场聚会。当时我留守合心寺。” 行然坊待在正殿,与老旧的主佛如来像对望发呆时,轮值的村人突然走到行然坊身旁,低语“我有话告诉你,到厨房来”。 “发生那场风波时,当场吓得腿软的村人,名叫猪之介,是村里最长寿的老爷爷,已年过七十。他以前当过猎人,且是用枪高手。不仅百发百中,甚至一枪就能射下两只鸟。” 不过,眼前他只是个干瘪枯瘦的老头,活像地下掘出的树根。他在厨房角落铺好草席,与行然坊迎面而坐。席上摆着不知从哪里拿出的破酒瓶,他朝缺了一角的茶碗里倒酒,向行然坊劝酒。 “你是个假和尚吧?” 猪之介突然问道。那不是责备的口吻,但脸上也没一丝笑意。 行然坊并不慌张。他反问,你是从觉念方丈那里听来的吗?猪之介喝一口酒,摇摇头。 “方丈大人不会背后说人坏话,我当初一看到你的脸就知道。村里的人怎么想,我不清楚,不过,假的东西都逃不过我的法眼。” 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行然坊也端起酒。 “现在我的酒量很好,但当时我还不懂酒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照做比较好。” 两人默默对饮,下酒菜仅有装在小碟子里的咸味噌。不久,猪之介喝得满面通红,行然坊也微感天旋地转。 “方丈大人要我们别管你,说你只是个流浪汉。” 尽管喝得双眼及两颊泛红,猪之介的眼神却显得无比阴暗。他低声道: “既然你是假和尚,情况就更严重。想到日后你可能会到各地乱讲这个村子的坏话,我就一肚子火,所以我告诉你真相吧。不过,你一定要把此事藏在心中,否则我会死不瞑目,夜夜在枕边诅咒你。” 行然坊不禁莞尔一笑。 “老爷子,你说得好像快死了一样。” 没错,猪之介手执茶碗颔首道。 “我肚子里有硬块,已不久人世,所以才想在临终之前,向你这个外人解释清楚。” 受罚的年轻人名叫富一,今年二十五岁,妻子则叫阿初。阿初怀有夫妻俩的第一个孩子,应该快满六个月。 “他们都不是罪犯,只是抽中签而已。” “抽中签?” 那是村里的规矩,猪之介接着道。“是从这个村庄仍被称为‘馆无’时,就存在的古老规矩。” 那规矩名为“返作”。 “你应该知道,这个村庄是靠山吃饭。飞鸟、走兽、树果、山菜、药草,都能在山中获得,一切皆是山神所赐。” 不过,山里唯独没有稻米,村里的人于是垦山造田。 “明明是靠山神的庇荫才有办法糊口,现下却一直在削减山神的势力范围,将坡地改为水田,所以得答谢山神才行。” 大约每十年一次,村子里的收成会比往年多出一倍。像这种惊人的丰收,就是应该“返作”的时期。 “丰收的隔年,得让水田休耕一年。停止耕种,将土地归还山神。” 因而称为“返作”。 “不过,要是水田全部休耕,将会连一粒米也没得吃。所以大伙会聚在一起抽签,决定让哪块田休耕。” 抽签大多在春天插秧时,于合心寺里举行,这次则是富一抽中。 “抽中‘返作’的人,那一年绝不能耕田,且必须与亲人一起关在深山里,直到隔年春天为止。” 猪之介随手指向寺院北侧的一座高山。 “山中小屋里备有各种家具,生活不会有任何不便。关在里头的期间,当然不能摘采食物,得静静地过日子,就像变成山里的草木一样。” 等一下,行然坊打断他的话。反正身份已败露,加上几杯黄汤下肚,他不再顾忌。 “人才没办法变成草木呢。人需要食物,那个叫富一的男子明明饿得和皮包骨没两样。” 猪之介弓着背,望向茶碗低语: “‘返作’期间,村民会送粮食去。我们就算少吃一些,也会送食物到山中小屋。” “既然这样,富一怎会那么瘦?” 猪之介愠怒地瞪视行然坊。 “那家伙不满这个规矩,对村民充满憎恨,坚持就算不提供他食物也没关系,他要种自己的田。村里准备的饮食,他完全不吃,任凭腐烂,然后丢弃,才会那么瘦,真是任性。” 见猪之介愤愤不平地反驳,行然坊有点吃惊。 “那么……富一频频向方丈大人道歉,意思是他愿意悔改,希望方丈大人原谅吗?” “大概吧。”猪之介应道,冷哼一声。 行然坊十分困惑。要是情况真如猪之介所言,明显是不遵守村里规矩的富一不对,的确不容他这个外人置喙。 不过……行然坊总觉得不对劲。 “半藏村长提过门闩的事,方丈大人也交代不能再让他逃走。富一和他妻子是不是被囚禁在山中小屋?” “没办法,谁教他想逃走。” “不能逃走吗?” “当然不行!要是不遵守规矩,山神会弃我们的村子于不顾。” 猪之介话中的怒意已消,声音掺杂着急迫的恐惧。 “万一惹山神生气,像我们这种小村庄,转眼就会毁于一旦。” 行然坊陷入沉思。这样听来,似乎是村民较有道理。 “老爷子,连我这外人也知道规矩的重要性。但富一是个年轻人,要他一整年不工作,混在没有生命的木石当中,未免太残酷了吧?而且他老婆肚里还有孩子,不是吗?山间应该比村子更冷,想必他内心很不安吧。” 猪之介默不作声,背弯得更深。 “这个抽签的规矩,不能采用对大伙较方便的方法吗?例如,像老爷子这样的人,抽中签不就能优哉地休息一整年吗?难道不能通融一下?” “外人是不会懂的。”猪之介答道,“我也不指望你懂。不过,你要是从旁阻挠,会造成我们的困扰。” “我才不会出面阻挠。” 这是行然坊的由衷之言。眼前的情况,不是他这种年轻小伙子能够介入改变的。 “之后,方丈大人原谅富一了吗?” 猪之介挺出下巴,冷冷点头。 “是嘛。那就好,这件事我就装作不知道吧。” 正巧酒也见底,这场小型的酒宴自然散席。 “现下回想……” 行然坊缓缓开口,抬头望向阿近与阿胜。 “猪之介爷爷似乎仍有话想说,而我也还没听够。不过,当时我年纪轻,思虑尚浅,对这种古怪的规矩感到有些害怕,不敢进一步追问。” 行然坊在合心寺的生活,又恢复原样。由于他表现得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与村民之间的尴尬也逐渐化解。 另外,他想离开此地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我打算在冬天到来,道路被大雪封闭前离开村庄。每天早上睡醒,我便这么想,但迟迟不能下定决心,太阳就转眼下山。如此周而复始。” 他内心依然牵挂着富一和阿初那对年轻夫妇,希望能确认他俩明年春天平安走出山中小屋,回到村里。 “就在我犹豫不决间,初雪飘降,猪之介爷爷也病倒了。” 他肚里的硬块越发肿胀,已回天乏术。 “老爷子透露众人绝口不提的‘返作’时,那昏暗的眼神,我永生难忘。” 虽然我是个假和尚,仍希望能在猪之介身旁照顾他,死后替他诵完经再离开。行然坊下定决心,于是留在馆形过年。 然而,村里简素的过年装饰刚拆下不久,又发生怪事。 “我已猜出是怎么回事,并未太过惊讶。” 半藏等人穿上雪地用鞋具,行色匆匆地前往山中小屋所在的北山。回来时,门板上载着某人。 “直接运往合心寺。” 那是富一的妻子阿初,她腹中的孩子同样不保。 “觉念方丈不让我靠近,所以我没看到尸体。不过,我心里很明白。” 为了挡雪,门板上的尸体覆上蓑衣。但在行然坊眼中,只觉得像是门板盖着一件蓑衣,看不到临盆将近的女人圆挺的肚子。 行然坊忆起那天富一枯瘦的模样。 “我再也无法旁观。阿初和她肚里的孩子,一定是被活活饿死的。山中小屋里的年轻夫妇,在那之后仍遭囚禁,没吃没喝。村里的人明明知情,却见死不救。不,他们让这对夫妇活活饿死。我心里这么想。” 没时间优哉地找人问个清楚,行然坊下定决心,悄悄前往北山查探。 “此刻前去,还看得出半藏他们的足迹。我的脚伤早已痊愈,且原本就走惯险峻的路,应该没问题。” 寺院和村庄都忙着替阿初和她肚里的孩子善后,所幸没被其他人发现。再加上天气晴朗,行然坊吐着白烟,沿雪道往山上而去,没费多大工夫,便寻得那幢山中小屋。 “那原是制炭小屋,建得相当简陋,但窗户和门口都从外头装设坚固的窗格和门闩。” 怎么看都不像供人闭居之所,倒像是囚禁人的牢房。 “现场没有方丈指派的看守人,也许是因为阿初身亡,和半藏等人一起下山。不管怎样,我出奇走运。” 行然坊取下门闩,打开松垮的木门,呼唤富一的名字。钉着好几层木板而失去作用的窗户,连一丝光也透不进屋内,明明是白天,眼前却一片漆黑。行然坊背对着门口的阳光,茫然呆立。 “富一背朝土间,蹲坐在小屋深处的木板地上。” 他身形瘦小,乍看就像个小孩。 “不管怎么叫唤,他都不声不响。待我走近摇晃他的肩膀,他才抬起头。” 富一瘦得如一缕幽魂,只有头发又长又乱。 “他以带有微光的双眼望向我。” ——你是谁? “他询问的话声,像老头子般沙哑。” 行然坊的手掌,感觉到富一肩膀的骨头几乎要往外刺出。 “简直跟饿鬼没两样。” 富一大概连站立或行走都没办法,但仍被套上脚镣。 “我看得火冒三丈。” 隔着纸门照进明亮秋阳,微微传来焚烧落叶香气的黑白之间里,行然坊的话声和表情如同冷山般凝固冻结。 “我对他大吼。你在干什么?快逃啊。我背着你逃,再这样下去,你也会被活活饿死。” 可是,富一纹风不动。他那略透微光的眼眸并未望向行然坊,而是注视着远方的天际。 ——我要在这里凭吊阿初和我的孩子。 “即使我扯开嗓门呼喊,他依旧摇头晃脑地重复同样的话。我心中焦急,便扛着他走出屋外。此时,村里的男人涌进屋内。” 村人发现行然坊离开寺院,连忙追赶而来。他们个个手持柴刀,甚至带着火枪。 “看来,是猪之介爷爷说出先前向我泄密的事,真拿他没办法。” 富一被送回小屋,行然坊则像罪犯般,遭五花大绑押下山,带回合心寺。 “我满心以为自己死定了。” 返抵寺院后,觉念方丈命村人替行然坊松绑。接着,两人在正殿的如来佛像前迎面而坐。 你这个蠢蛋,觉念方丈开口。 “我不是说过,村里有村里的规矩。你为什么还要插手?” 我岂能见死不救,行然坊呐喊道。 “说什么‘返作’和山神,根本全是信口胡诌,你们干的可是杀人的勾当啊!” 觉念方丈双眉动也不动,行然坊越是激动,他越是平静。 “你不是人,是刽子手。我不断厉声怒吼,吼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才缓缓出声。” 仿若庄严微笑的如来佛,方丈神情柔和地解释: “‘返作’的规矩,在馆形确实行之有年,但绝非信口胡诌。此次的情况,只是借由往例,行其他目的。” 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 “富一从以前就是村里的麻烦人物。” 他常向城下或其他村庄的人吹嘘馆形的丰饶,还自行配药,学商人四处叫卖,赚到的钱全放进自己口袋。 “最后,他甚至提议把阿初的父母兄弟接到馆形同住。阿初的娘家位于对面山头的一处村庄。” 方丈不同意。倘若找来一个家族,迟早会涌进其他家族。一旦馆形是丰饶山村的消息传出,便会有大批贪婪的人蜂拥而至。 “如今馆形能自给自足,乃是奠基于过去众人流血流汗的成果,及懂得舍弃私欲、公平分享山林恩泽的正向心态。然而,要是有外地人闯入村里,导致人口增加……行然坊,虽然你是个假和尚,但也猜得出会发生什么事吧?” 不懂昔日艰苦的外地人,眼中只看到现有的丰足,想必会放纵私欲,恣意争夺,如此将改变村庄的原貌。 可是,富一不懂这个道理。 “扰乱村庄和平的人,就得加以惩戒。” 行然坊一怔。若要惩戒,应该有惩戒的办法吧?只要严厉训斥,晓以大义,矫正错误不就行了? “所以我才说你是个蠢蛋。你以为我们没试过吗?” 不管再怎么苦口婆心地劝导,富一依旧充耳不闻。他想让自己过好日子,也想让妻子过好日子。一心对外夸耀优渥生活的年轻人,眼中没有村子的存在。厉声训斥,他便口沫横飞地辩驳;晓以大义,他便嗤之以鼻,净主张自个儿的道理。 ——这村里的人全是笨蛋。为什么不多赚点钱,让村子变得更有规模?今后的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算是我们这样的山村也一样,并非只要能吃饱就行。 “于是,我们不得不使出狠手段。” 单凭一句“不能接受富一的狡辩”,便逮捕他,恐怕难收杀一儆百之效。制裁需要理由,也就是借口。这时候搬出的,即是“返作”的规矩。 “那么,是真的抽过签喽?反正一定是动了什么手脚,让富一抽中。” “没错。”方丈承认,“是我下的指示,这是为了村子着想。” 撤收屋子和水田,将富一和阿初囚禁在北山一年。提供他们的食物,虽然不够吃饱,但也不至于饿死。希望经过一年,富一的头脑能冷静下来,并诚心悔改。 “可是,富一一直在饿肚子。”行然坊说,“阿初和她肚里的孩子,也是被饿死的吧。食物根本不够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方丈默然,目光从行然坊脸上移开。行然坊紧咬不放,早已将假和尚的自卑抛向一旁。 “村里的人不认为只要富一冷静下来就好。他们看富一不顺眼,巴不得他就此一命呜呼。一开始虽没这个意思,但把富一和阿初关进小屋后,想到能随意处置他们,大伙便逐渐脱缰失控。” 控制人的缰绳,即为良心。当地位凌驾别人之上,握有生杀大权时,我们往往会脱缰失序,特别是在恃宠而骄的情况下。 “不过,要是马上杀了他,未免太无趣。于是,村里的人仗着‘返作’的规矩和你的威仪,虐待富一和阿初。” 饥饿瘦弱,乞求看守人怜悯的富一,正因之前是个狂妄、惹人厌的小伙子,那副惨样瞧在村民眼中,想必非常痛快。 “村民根本是让富一和阿初饿肚子,整得他们半死不活,以观赏两人日渐衰弱为乐!” 觉念方丈直视行然坊,锐利的目光射向他。 “这就是制裁。” 扰乱村里和平的人,合该如此处置。 “为给富一深刻的教训,便得汇聚村民的憎恨。同时,也得平息村民对富一的愤怒才行。” 行然坊朗声应道: “憎恨他人、虐待他人,你敢说这是佛祖的训示吗?” 方丈不为所动。 “你这个假和尚,讲得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行然坊浑身都感受得到方丈的愤怒。 “这村里的佛相当柔弱,非由我们加以守护不可。我们亲手开垦山林,建造寺院,祭祀模仿他形象的佛像。若只是坐着阐述佛法,根本无法在深山里生活。馆形的佛,只存在村里。站在佛祖面前,我问心无愧!” 抛却故乡,四处流浪的行然坊,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不过,害死阿初,我深感遗憾。从今天起,我早晚都会替阿初和她的孩子祈求冥福,祈求富一洗心革面。” 觉念方丈态度坚决地说道。正殿的如来佛像,脸上静静挂着微笑。 “行然坊先生,后来您是怎么做的?” 阿近听得目瞪口呆时,阿胜一边换茶,一边静静地问道。 “仍是继续留在馆形吗?” 行然坊颔首。“毕竟我一个人无法越过覆满冰雪的山,而且我也放心不下猪之介爷爷。” 所幸,猪之介并未因向行然坊泄露秘密而受罚。他卧病在床,行然坊去探望他时,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哭泣。 行然坊在老人枕边询问。以前是否真有“返作”的规矩?这会是捏造的吗? “老爷子泪眼涟涟地告诉我,在他小时候真的有此惯例,方丈没撒谎。” ——不过,以前的做法不同。抽中签的人家,会待在山里成为山神的神子。村民会合力供养他们。 “换句话说,原本的‘返作’,抽中签的人会成为灵媒,让看不见的山神附身。在他担任山神代理人的这一年间,将备受村民敬重,可以尽情吃大伙呈上的贡品,自然不会遭监禁或饿肚子。” “所以‘返作’是在丰收后进行喽?”阿近问。 “没错。方丈大概是从寺里记载那条规矩的文件中得知,但长寿的老爷子则是亲身体验过。” 因此,他才会感到内疚,忍不住向行然坊吐实。 “老爷子哭着说,他应该早点死才对。” 他不愿看村子变成这副模样。 “于是,我下定决心待到春天,仔细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不让富一遭到杀害。” 行然坊在猪之介耳边低语: ——老爷子,你那把火枪借我一用。 “我之前听说,老爷子的儿子没当猎人,他的火枪被视为名人的火枪,受到妥善珍藏。” 阿近和阿胜闻言直眨眼,行然坊露出苦笑。 “没什么啦,我当时和现在一样,对火枪一窍不通,只是心想,必要时或许能拿来威胁众人。毕竟村里的男丁个个孔武有力,我势单力薄,多一样武器防身总是好的。” 向猪之介借来的火枪、火药、子弹,行然坊以草席包好带进寺内。藏在寝室的地板下后,他心里踏实许多。 “之后的日子,村民和我都戴着假面具,像狸和狐一样互相欺瞒。不过……” 这种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事情最早是发生在那个月月底。” 一名负责看守富一的村人来到合心寺。他说富一最近都在小屋里做东西,接着解开包袱,让方丈看一尊粗糙的佛像。 “虽称为佛像,但乍见只是一块普通的木头。然而,定睛细瞧,表面会逐渐浮现佛的模样。” 木材的纹路,加上零散的木节,俨然呈现佛的宝相,富一再以笔墨勾勒轮廓。 “富一指着火炉里将燃的一块木柴,声称上头有佛,便取了出来。” ——你看,在这里。 “富一比出佛的身躯及法相。凝神注视,确实有那么点像,但若他不说,根本不会发现。” 看守的村人不忍心放入火中,暂且搁置一旁。于是,富一拿起那块木柴不断抚摩,左觑右瞧。 “过了一晚,富一仍反复轻抚木柴,似乎相当爱惜。他向村人磕头,拜托对方出借沾墨的毛笔,他想描绘佛的模样。” ——这样便能替阿初和我的孩子祈福。 “经富一这么一说,对两人的死心存几分愧疚的村人,也无法置之不理。他带来毛笔和砚墨后,富一欢欣不已地在木柴上画出佛的形体。” 隔没几天,富一又发现一块类似的木柴,并加以勾勒,这次佛像的模样更为清楚。见富一态度恭顺,且画的是佛像…… “看守人带了一个回去,让方丈过目。” 觉念方丈既没夸赞,也没训斥。 “然而,当看守人道出富一希望能将这尊佛像放在合心寺时,方丈旋即悍然拒绝。” ——不能放在寺里。木柴就是木柴,拿去烧毁。 “我十分在意,于是借来一瞧,确实像佛的模样。而且,笔墨巧妙地描绘出形体。” 于是,行然坊向看守人讨了那块木头。 “我说要送给猪之介爷爷,对方便答应我的请求。” 猪之介开心地摆在枕边,行然坊在那尊佛像前为猪之介诵经。 “我当时想尽各种方法,只是希望让老爷子的心情放松一些。” 数天后,传来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 “原本卧病在床的猪之介老爷爷,竟然能起身了。” 行然坊火速赶去探望。只见猪之介已折好棉被,换妥衣服,坐在火炉旁。他盘着腿,怀中抱着孙儿,气色好得教人不敢相信。 “这都得感谢富一画的木柴佛像。我肚里的硬块变小,不再疼痛。吃得下饭,烧也退去。” ——多亏佛祖的力量,我终于痊愈! “他确实奇迹地痊愈。” 行然坊的话声和阿岛刚才一样,像口中嚼着什么奇怪东西。 “因为那是个小山村,事情马上就传开。有人心怀崇敬地膜拜富一的木佛像,有人则是半信半疑。有人说想要那个木佛,也有人认为怎么可能,那木佛像一定是狐狸变的,大概是富一关在山里的期间遭狐狸附身。” 众人意见相左,争论不休。 “当村民间引发纠纷时,觉念方丈大为不悦,狠狠训斥半藏村长一顿,并命他马上拿走猪之介爷爷那块木柴,丢进火炉烧毁。” 半藏目睹如风中残烛的猪之介恢复健康,对富一的木佛有点动心。另外,他又害怕觉念方丈,不敢违抗他的权威。 不得已,虽然百般不愿,半藏仍前往猪之介的住处。 “他极力说服老爷子,想拿走木佛。老爷子也没抵抗,乖乖递出那块浮现佛像形体的木柴,喃喃低语……” ——半藏,你想丢进火里对吧?木佛像早已看出。不过,你是办不到的。一旦碰触木佛像,你那只手就会抬不起来。 “事实也的确如此。” 半藏一触及木佛像,马上汗如雨下,别说抬起手,连动根手指都没办法。 “这么一来,连半藏也认输,成为木佛像的信徒。” 半藏亲自前往富一的小屋。后来富一又从木柴堆中找出两尊佛像,加以描绘。于是半藏捧着三尊木佛像返回村里。 “他瞒着觉念方丈,将木佛像送给深受病痛折磨的村民,让他们膜拜。最后你们猜怎样?” 行然坊摊开双手,两只大眼骨碌碌地转动。 “这些人也都马上康复。” 膝盖的酸痛消失、牙疼痊愈、小孩的久咳立即止歇,甚至有天生的胎记转瞬除去的案例。 “木佛像灵验的消息传开后,连原本不以为然的人亦心生期待,欲望远胜信仰。果真那么有效,便会想亲自试试,这也是人之常情。” 半藏不到三天就会去一趟富一的小屋。富一态度沉稳,俨然成为活菩萨,不断找出木佛像,加以描绘。而半藏则不断带回村里,木佛像持续展现神迹。 “时值冬天,要找出身体没半点疼痛不适的人,反倒不容易,而他们都陆续不药而愈。对了……” 行然坊苦笑道。 “女孩子中,甚至有人因困扰多年的黑痣脱落而欣喜若狂。” 不到半个月,富一的木佛像已传遍这小山村的每一户人家。 “在那之前,方丈大人都怎么处理?他不会完全没发现吧?” 一听阿近询问,行然坊收起苦笑,像要放松紧绷的双颊般以粗指搔抓下巴。 “应该已看出情况不太对劲,但半藏村长巧妙地要村民保持低调,小心翼翼不让此事传进觉念方丈耳中,所以不太容易抓到众人的狐狸尾巴。假如不是当场逮个正着,多的是借口。只要若无其事地坚称是平日虔诚信佛才恢复健康,一切都是方丈大人的功劳,觉念方丈便无法追究。” 唯独合心寺被蒙在鼓里。若不是和猪之介爷爷有这层关系,行然坊对富一的木佛像引发的“灵验神迹”不会知道得如此详尽。 “馆形的村民相当团结,且十分小心谨慎,无论何种情况都一样。” 即使是违背村里最具权威的觉念方丈也一样。 “何况,那些受木佛像的信仰影响的村民,并未失去对觉念方丈的敬重。方丈大人的威信仍在,只是木佛像的事一直瞒着没让他知道罢了。” “毕竟馆形的寺院,地位如同衙门。” “没错。合心寺很重要,木佛像赐予的恩惠也很重要。” 行然坊的口吻虽然有点开玩笑,眼神却越发阴沉。 “不过,人心还真是善变。” 多亏木佛像,人们对富一的憎恨烟消雾散。 “非但如此,甚至有人说,发现木佛像并加以描绘的富一也是活菩萨,想当面膜拜他。之前明明那么憎恨、轻蔑,并百般虐待他。” 尽管村民的态度丕变,富一依旧恭顺。 “虽然他一样瘦骨嶙峋,但现下三餐无虞,已略微恢复元气。但他似乎不打算逃离小屋,仍每天摸着木柴,从中找寻佛像。” 在半藏的命令下,富一的脚镣卸除。因为富一表示,若能在这一带自由行走,便能从森林中寻获更尊贵的佛像。 ——我一定会找出更好的佛像,守护馆形不受任何灾厄侵扰,日益繁荣富贵。 “山里的某处有这样的佛像,富一听得到佛在呼唤他。” 于是,富一白天都在大雪覆盖的北山中徘徊,且身边有一名男子随行。不是为了监视他,而是不让他迷路受冻。 随行的人与日俱增。大伙都想助富一一臂之力,自愿进入北山。 ——佛像不是那么容易找到,不知得花多少时间。各位,这样你们也不介意吗?还是愿意帮我吗? 面对恭敬提问的富一,村民紧握他的手,誓言鼎力相助,纷纷跟随他。 “过了一个月,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村里只留下看守的老年人和孩童,其他人全随富一入山。若是平时,村民会像熊冬眠般窝在家里过冬,但最近每天都相当热闹,犹如出发前往山中打猎。” 这么一来,总会露出马脚。事情肇始于合心寺的轮值人员,由于他也想到山里寻找佛像,便擅自离开寺院,导致一切穿帮。 觉念方丈勃然大怒。 “村民慌得手足无措,一个个排坐在正殿的主佛前磕头谢罪。” 觉念方丈不只痛骂众人一顿,还命令他们将家中的富一木佛像全交到合心寺,他要亲手烧毁。 “我站在众人身后,惊恐地望着这一幕。” 之所以感到惊恐,当然是因为现场的气氛恐怖又紧张。 “不久前……” 说到这里,行然坊的前额浮现粗大的皱纹。 “对了,恰在富一的木佛像博得村民信赖的那时起,我常听见奇怪的声音。” 夜深人静时,就会从不知名的地方传来。 “我原以为是还未适应山村的冬天,一时错听了风声。但次数一频繁,我逐渐感到不对劲。” 阿胜眯起眼睛,轻声问:“那是怎样的声音?” 行然坊紧盯着阿胜,嗓音压得更低。 “微弱的笑声。” 村里到处飘荡着人们的笑声。 “刚开始,像是有一两个人在笑,似乎是从那个方向响起,竖耳细听时,便戛然而止,改由其他方向发出。我当是自己多心,正准备入睡,又听见笑声。于是,我再也无法忍受,一从被窝里起身,笑声便跟着停歇。” 阿近与阿胜面面相觑。 “每天晚上都这样吗?” “很诡异吧?” “那不就无法安心睡觉?” “这个嘛……”行然坊摸着下巴,“打从富一提议要去‘找寻更尊贵的佛像’,村民全跟随他入山后,便没听到那些笑声。连在下雪的寂静夜晚也完全没听见。 “因此,我以为是自己想太多,然而…… “当时我又听到那诡异的笑声。” 觉念方丈一声令下,连同婴儿,所有村民聚集在合心寺。 “村中理应空无一人,每一间屋子里,即合心寺外头,却传来熟悉的笑声。” “呵呵呵”“嘿嘿嘿”“哈哈哈”的窃笑声此起彼伏,绝不是行然坊听错。 “更诡异的是,现场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听见。” 要是听得见,按理会发话的觉念方丈、村长半藏、坐在半藏身后低头鞠躬的猪之介爷爷,都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是谁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发笑? 为什么没人发现? “那是个好天气,虽然积雪,但阳光暖和,可是我直冒冷汗。方丈不断说教,最后似乎气消了,就在他结束聚会,命众人回家把富一的木佛像拿来时……” 原本前额紧贴地面的猪之介,突然挺起身,瞪视着方丈。 “你其实是要烧毁我们的木佛像吧?” 行然坊认识的猪之介爷爷仿佛变了个人,发出骇人的声音。 “被直呼‘你’,觉念方丈也吓一跳。接着,老爷子昂然而立。” 他指着方丈,朗声道: “你会遭天谴的!” “没错,会遭天谴。”一名男子起身附和。“你会遭天谴的。”一名女子接着喊道。然后,仿若受丝线牵引般,村民纷纷站起,指着觉念方丈,齐声叫喊: “他是佛的敌人!站在眼前的是佛的敌人!” 人们将觉念方丈团团包围,围成的圆圈逐渐缩小。 行然坊颓然垂首。“说来惭愧,当下我吓得腿软。” 那场骚动,他没有能耐介入平息,只能窝囊跌坐在地。 “觉念方丈顿时被这股气势震慑。但不愧是村里的最高权威,他在步步进逼的村民面前举起手,怒喝一声——住口,你们这群蠢蛋!” 接着,他忽然昏厥倒地。 “应该是太过激动,气血直冲脑门吧。” 村民一拥而上,霎时,行然坊以为他们要围殴觉念方丈。 “没想到,大伙扶起方丈,直嚷‘不好了、不好了’,忙着照顾他。” 可是,之后的情况一样诡异。 “半藏村长命众人拿木佛像过来,要聚集所有木佛像替方丈治疗。” 村民一阵哗然,但旋即井然有序地展开行动。行然坊仍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我还发现一件事。” 猪之介爷爷大叫时,那诡异的笑声马上消失。 昏倒的觉念方丈,躺在正殿主佛前,即他平时坐着诵经的地方,四周被每户人家收集来的富一木佛像团团包围。忙进忙出的人们,只在有事时交谈,其余时间都专心地诵念南无阿弥陀佛。 “没人注意我。” 行然坊逃出正殿。他决定先潜伏在寺院后方的竹林里,观察情况发展。 “半藏村长不用提,连猪之介爷爷也成为众人的首领,指挥村民行动,有如举办庆典般热闹。” 不久,人们嫌合心寺的主佛碍事,便着手搬动,想将它赶出正殿。 “他们说那是假佛,不能和木佛像摆在一起。” 这尊主佛不是木佛像,大小也比人高出许多,不是轻易就能搬动。于是,人们以白棉布覆盖主佛,接着打开经书盒,随意拿出经书,在主殿外焚烧。觉念方丈的袈裟也被丢进火焰中,主殿的装饰品和供品,逐一被焚毁。 “觉念方丈嘴巴微张,脸色苍白,完全失去意识,众人当着他的面,疯狂地进行破坏。” 我害怕得躲在竹林里,太阳逐渐西沉。 “我悄悄回到寝室,拿走随身物品和猪之介爷爷那把火枪。由于妇女已开始在僧房里升火煮饭,我趁她们不注意时,偷了几个饭团。” 行然坊躲在合心寺的地板下,头上不断传来村民的脚步声、寺内的东西遭破坏和拆除的声响,及持续诵念南无阿弥陀佛的祈祷声。 “我牙齿簌簌打战,并不是寒冷的缘故。我盖着随手拖进地板下的草席,捂住两耳,双眼紧闭,希望众人赶快恢复正常。” 这名高大的假和尚,难为情地苦笑。 “我也很努力在心里诵念南无阿弥陀佛。” 夜幕降临,且恰好是满月。月光下,村民的疯狂行径仍旧持续。尽情破坏后,大伙聚集于正殿,似乎在热闹地大吃大喝。他们已停止诵念南无阿弥陀佛,展开交谈,话声相当开朗,动不动就提到木佛像,如唱歌般不断反复。 行然坊缩着身子躲在底下。 “觉念方丈恐怕是没救了,可能早已断气。我六神无主,打算等天一亮就离开,又不知道有没有办法下山。” 行然坊边发抖边思索,意识不时远去,其间,夜色逐渐变浓。 “之后再也听不到脚步声和人们的说话声。我心想,终于安静下来了,这才从地板下爬出。” 月光映照在白雪上,明亮如昼,正殿里却亮着无数根蜡烛。 “我悄悄往内窥望,发现觉念方丈仍仰躺在地上。半藏村长、猪之介爷爷,还有其他几名男子,就坐在他脚边打盹儿。其他人应该已先回家,僧房也没传出任何动静。” 行然坊屏息敛气,蹑脚爬过正殿角落。他想观察觉念方丈的气色,确认他是否还有呼吸。他一边偷觑那些坐着打盹儿的男子,一边缓缓前进。 “觉念方丈四周,有许多木佛像坐镇。” 因为心里害怕,行然坊不敢正眼多瞧。 “这时我听到了。” 呵呵呵。 “我猛然停止动作,旋即又听见那声音。” 呵呵呵、嘻嘻嘻。 “是之前的笑声。” 行然坊揉着眼睛,不禁伸手塞住耳朵,感到难以置信。 “我终于明白究竟是谁在笑。” 是富一的那些木佛像。包围觉念方丈的那些木佛像在笑。 “虽只是在木柴的表皮纹路上以墨水画出的佛像,却都确实睁开眼睛,咧嘴而笑。” 呵呵呵、嘿嘿嘿、哈哈哈。 “一个在笑,旁边的在笑,更旁边的也跟着笑。我四肢撑地,浑身一僵,木佛像就在我面前大笑,声音越来越响亮。” 总数超过二十个的木佛像齐声发笑,半藏接着笑了起来,猪之介爷爷也不住地笑。“那情景实在很诡异,他们全都在睡梦中,却仿如维持坐着打盹儿的姿势,贴上笑脸般,笑得东倒西歪。” 行然坊无法前进半步,木佛像和男人们的笑声响彻正殿的天花板。 “我连忙起身,逃往屋外。” 他从缘廊跃出,钻进地板下取出重要的行李,快步冲出山门,但未能甩开笑声。尽管离合心寺越来越远,笑声却越来越响。 “村里每一户人家,都传出人们的笑声。” 不分男女老幼。 “大概都和猪之介爷爷一样,明明睡得正熟,脸却在笑。一想到这里,我便吓得魂不附体,根本不想进一步确认。” 月光下,散发银光的雪中山村,唯有行然坊因恐惧而颤抖。 “换成是现在的我,”高大的假和尚搔着头说,“一定会头也不回地逃离。当时我还不太懂事,相对地,我有的是勇气,或许该称为匹夫之勇吧。” 而且,行然坊带着猪之介爷爷的火枪。 “要是我头也不回地逃走,不知这村庄会怎样。归根结底,一切皆因富一而起。富一的木佛像是所有灾祸的源头,我心里这么想。” 既然如此,我得收拾富一才行。 “这村子对我有恩,我不能弃之不顾。正因年轻,所以热情冲动,我想会一会富一。不,说要收拾他,其实是在讲大话,我只是想见他一面,拿枪抵着他,威胁他别再利用木佛像诓骗村民。” 满月帮了行然坊一个大忙。他没在冰天雪地的山中迷路,顺利抵达富一所在的小屋。 “小屋的门敞开。” 我弯着腰紧握火枪,往小屋内窥望,发现火炉里烧着柴,但没看到富一。火炉旁摆着木柴,月光从窗口照进屋内。 ——那家伙逃走了吗? 行然坊转身嘘口气,背后突然响起话声。 “到这里有何贵干?” 行然坊举着火枪,回身一望。没人,仅有枯枝上挂着白雪的树木罗列眼前。 “哦,假和尚,你没膜拜我的木佛吗?” 是富一,行然坊吞了口唾沫。 “富一,你在哪里?” 快出来,行然坊朗声唤道。他原想借丹田之力叫唤,却出乎意料地只发出尖细的声音。 富一放声大笑:“你怕我吗?假和尚。” 这次的回话从另一方向传来,行然坊再度转身。 “那东西对我不管用。” “喏,我在这里。”又从不同方向传出话声,富一在林间迅速移动。 “你对村民做了什么?你的木佛像才是假的,大伙都变得很不正常。” 行然坊竭力怒吼。富一语带嘲笑地应道: “没错,他们活该。” 此刻,行然坊终于确定,一切果然都是富一的报复。 “妻儿被害死,你会生气是理所当然。但村里的妇孺没任何罪过,你就别再诓骗他们。即使成功复仇,阿初和你的孩子也无法复生啊。” “这我知道,用不着你说。” 富一大叫,再次移往别处。这次不仅仅是气息,行然坊清楚瞥见他的身影。因为树枝沙沙作响,树上的积雪掉落。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富一犹如猿猴,在树枝间荡来荡去。 “阿初和我的孩子无法复生,所以,我要让村里那些人也遭遇同样的下场。” 你看着吧,假和尚。富一夸耀似的大笑。 “往下瞧瞧,那已是我的村庄。” 只要天气晴朗,从小屋所在处俯瞰,可望见馆形。行然坊依言走到斜坡边缘,朝黑暗中凝视。 在满月和星光的照耀下,理应静静沉眠的人家,全亮着灯光。那原该是一幅清晰美丽的画面,但总觉得不太对劲。 眼前既没云,也没雾。趁着如此清澈的夜气,应当看得见立在家门外的手推车,甚至连晒衣竿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但真的很奇怪,村子的景象显得很模糊,只有灯光闪耀。如同下雨前,围绕在月亮周遭的光晕般,馆形被不是云也不是雾的混浊之物包覆,沉陷其中。 合心寺也一样。 显然,那团光晕是富一的愤怒,是富一的恨意。 行然坊紧握火枪的手垂落。 “住手,这样一点帮助也没有。” 行然坊的口吻几近哀求。他抬起头,环视小屋四周的树林。 “我的确是个假和尚,但你呢?第一次从木柴上看出佛的形体时,是什么感觉?你也不是一开始便充满恨意和怒火吗?为了阿初和孩子,你也曾虔心祈求佛祖庇佑吧?” 暗夜中,积雪的树林间毫无动静。 “喂,富一!” 行然坊仰望明月,吐出雪白的气息,朝深夜冰冻的山林呼喊。 “你要相信我佛慈悲!你当初发现的佛,现在也还存在你心中。” 蓦地,夜气一阵剧烈摇晃,行然坊不禁感到怯缩。有个黝黑之物迅速飞越空中,跳向这幢囚禁小屋的木板屋顶。在那股冲势下,屋顶上的圆石纷纷滚落。 富一在月光下露面。 噢,那不是人。他何时变成这副德行?蓬头垢面,身躯枯瘦,肌肤像烟熏般乌黑,全身不蔽一物。他弓着背,臂膀的骨头浮凸,肋骨清晰可见,模样惊悚。 唯独两只眼珠发出斑斓精光。他紧盯着行然坊,一张大嘴咧至耳际,曾是富一的异形怪物放声大吼: “世上根本没有佛!” 尖叫与大笑一齐涌来,行然坊马上举起火枪,但轻轻松松便遭弹开。行然坊被压倒在地,脸颊感觉到野兽般急促又腥臭的气息。 异形怪物踢起白雪,跃向高空,冲进树丛。行然坊挣扎着坐起身,以目光追寻他的去向。那怪物逐渐远离,直往山下而去,速度犹如风驰电掣! “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躺在雪地里。不久……” 底下的山村发出一声枪响。一声、两声……人们的尖叫此起彼伏,捣毁东西的可怕声响,也顺着覆满皑皑白雪的山坡传来。 行然坊在雪地上爬行,用那把没时间点火、完全派不上用场的火枪当拐杖,勉强站起身。 合心寺冒出火舌。 他望着这一幕,惊讶得说不出话。此时,村里到处起火,接连不断的爆裂声中掺杂着惨叫。 人们全发了狂,丧失理智,朝寺院和屋舍纵火,互相争执。那些边睡边笑的人们,这次又是怎么回事?是看到富一那转变过大的真面目,而陷入恐慌吗?还是妖怪富一操控众人,让他们彼此争斗? 不管是何者,都一样可怕。但行然坊希望是众人看到富一心生害怕,顿时恢复理智,进而想逮捕已变成妖怪的富一,或为了逃离富一的迫害才大声叫喊。若是受富一操控,相互残杀,就算想救也无能为力。 定睛一看,眼前是不知该往哪儿逃窜的人影,及追赶他们的人影。行然坊口中低吼着“住手、住手……”但双唇颤抖,发不出声。 周围景象逐渐模糊,变得混浊不清,再也看不见。富一那憎恨的光晕,淹没整个村庄,让众人疯狂。 风在耳边呼号。奇怪,今晚应该没风才对。 那不是风声,是人的声音。行然坊仿佛突然挨了一记重击,恍然大悟。 那是笑声,富一的声音。富一操控的木佛像发出的声音。 它们正在笑。一面笑,一面大吼。 富一和木佛像的叫声。 在掩盖村庄的昏暗光晕及随火海四处扩散,冉冉而升的黑烟中,行然坊隐约看见硕大的眼、鼻子,还有嘴巴。 是刚才富一那张脸,那群木佛像的脸。他们朗声大笑,纵声号叫。 活该,世上根本就没有佛。 ——我得去救大家。 行然坊跨出一步,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往前扑倒。 他旋即被黑暗吞没,不记得后来发生何事。 这名高大的假和尚紧抿双唇,悄悄拨着挂在脖子上的一大串佛珠。 阿近和阿胜也陷入沉默,不知怎么接口。 “隔天,直到日上三竿,猪之介爷爷的儿子才找到我。” 行然坊差点活活冻死,幸好在危急之际捡回一命。 “我完全没发现胸前有道像被野兽抓伤的痕迹。原来会感到天旋地转,当场昏厥,是伤口流血的缘故。” 想必是被富一所伤。 “合心寺被烧毁,村里的房子泰半惨遭祝融。” 觉念方丈和半藏命丧火窟,猪之介爷爷也撒手人寰。伤者难以估算,孩子们个个吓得无法说话。 “待天亮后,纷乱平息,众人都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也不懂为何村子会变成这副模样,不明白究竟发生何事。” 猪之介爷爷的儿子发现行然坊,想来实在幸运。村民们早忘记行然坊的事。他们只是到山里来找寻,看有无其他村民在火灾发生时逃进山里,冻倒在路上。 “历经一晚,一切全乱了,但至少人们已恢复最基本的理智。” 那些木佛像和合心寺同时付之一炬,一具也没留下。 “富一也消失无踪。” 似乎只有行然坊目睹他那怪异的形体。村民没人见过,也没人记得。 仅有几个村民表示,火灾发生时隐约听到不像人的粗野嗓音,不断朗声大笑。 “失去家园,无法再待在馆形的人们,下山时带着我一起走。” 抵达最近的村庄后,行然坊又到附近的寺院叨扰,静养疗伤。那也是座念佛寺,但方丈相当年轻,可能不满三十岁。他一点都没怀疑行然坊的身份,待他十分亲切。 “倒不如说,他是看我一副茫然若失、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忍心见死不救吧。” 行然坊持续逗留寺中,等雪融后,为解开心底的结,他向年轻方丈道出此事的经过。 ——你真是吃足苦头。 方丈安慰行然坊,并告诉他馆形后续的情况。 ——火灾后,幸存者全离开那座村庄。不论是山上或河边,都看不到春天来临的迹象,处处为大雪冰封。一入夜,北山便会吹送阵阵不祥的怪风,早就不是人们能居住的地方。 那已是我的村庄,富一这样说过。看来他所言不假。 馆形完全归富一所有。 “所以,之后我未曾靠近那里半步。” 富一现下仍在馆形。他一定仍在放声咆哮,嘲笑人们的罪业,以一身漆黑的怪异姿态,尽情奔驰在山林间。 “他的怒意至今依旧无法平息。” 阿胜仿佛明白了什么,缓缓颔首。 行然坊突然感到害臊,连忙要求再来一杯茶。 “哎呀,讲述以前的故事真不轻松,还是撒谎骗人简单得多。” 阿近和阿胜不禁一笑。 “骗人容易,是只需肆意胡扯自己不相信的事来取信于人。说真话不易,则是因为要如实传达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 行然坊咕嘟咕嘟地喝茶,眨着厚厚的眼皮。 “虽然我在馆形的经验很诡异,不过…… “倒不全然是坏事。 “其中一项,就是我从此能看出如同那晚覆盖村庄的奇怪光晕。” 若有人心存恶念,或即将发生灾厄,种种前兆便会化为光晕,显现在我眼前。 “所以我真的很担心府上的情况。不,我并没有要吓唬你们的意思。” 还有另外一项,他竖起粗指继续道。 “我那浮萍般漂泊的旅程,终于有了目标,或许该说是目的吧。” 讲到这里,行然坊像在注视自己内心般低下头。 “就像一开始我招认的,以前的我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假和尚,对佛门教义嗤之以鼻。但经历富一的事件,重返往日的流浪生活后,我不禁思索起一个问题。 “世上,真的没有佛吗? “对于富一那样的人、在馆形发生的不幸,及我们凡人的愚昧,世上真的没有肯垂怜拯救一切的佛吗?” 当时,馆形并没有佛。 “然而,当我以这身僧人的打扮,依样画葫芦地四处旅行诵经时,仍有人向我合十膜拜。我去过的各个寺院都有佛像,大批信众皆虔诚参拜。” 行然坊心想,正因之前我没见过,富一和馆形村的人们也没见过,所以佛应该存在于某个地方才对。 “没错,我想找寻佛。” 佛啊,您究竟在哪儿? “我要不断寻找,走遍天涯海角。总有一天,我一定能听到佛的声音。” 行然坊,我就在这儿。 “到时候,我将再次造访馆形,亲口告诉富一。” 世上真的有佛,你千万不能放弃。 那天三岛屋的晚膳,由阿岛独自张罗。她一面伺候用餐,一面利落地指手画脚,细述自己是如何指挥调皮三人组做事,如何与他们斗法,逗得伊兵卫和阿民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再怎么说,他们也不是讨人厌的孩子。” 阿岛最后以此结尾离去,阿近便向叔叔和婶婶提起行然坊的故事。 “阿岛逗得我笑岔了气,刚吃的饭差点吐出来。” 阿民抚着胸口道。 “可是,这个故事又把差点吐出的饭卡在喉咙里。” 难得伊兵卫没马上接话。他沉思片刻,目光突然转为柔和,问道: “行然坊先生离开馆形后,仍边四处旅行边当假和尚谋生,对吧?” “是的,但他已没这么做。” 阿近急忙补充,想替他圆场。伊兵卫笑答: “我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倒很钦佩他。” “钦佩?” “没错。若假冒和尚谋生,真正的佛看见,也许会生气吧。行然坊打的应该是这个主意。” 我这副模样,佛不会骂我吗?这次不会,下次呢?总有一天会现身骂我吧? “啊……原来如此。” “可是,骗人终究是不对的行为。” 阿民清楚地将善恶一分为二。 “真意外,你也太善良了吧,还替对方解释。” “没想到你会觉得意外,我原本就是大好人啊。” 阿民睨他一眼,带有揶揄之色。“我看是滥好人吧?” “对了,叔叔、婶婶。”阿近忽然插话,“行然坊先生说,他发现我们屋顶笼罩着一团诡异的光……” “这倒是颇令人在意。” 伊兵卫旋即恢复正经。 “吩咐大家,要小心门户和火烛。” “我们一直都十分注意。”阿民毫不客气地回道,“拜托,你真信啊……你和阿近不要紧吧?阿近会信他不难理解,可是……” 见阿民瞄向自己,阿近急忙敛起下巴。 “啊,您的意思是?” “行然坊先生是来过黑白之间的习字所小师傅介绍的吧?两人交谊匪浅,而行然坊先生也很敬重小师傅,对不对?” “好像是这样。” 难道其中有什么关联吗? “由于这个缘故,行然坊先生再可疑,你仍会相信他。” 您的意思是?阿近又问一遍。阿民呵呵轻笑。 “那么不识趣的话,我才不会说呢。” “婶婶,您这……” “我没见过那姓青野的小师傅,也不晓得他的为人,只能自行猜测他是怎样的人。” “您从阿岛姐那里听到了什么吧。” “他外号似乎叫青葫芦,想必是个长得很好的青葫芦。” 语气虽带着调侃,但阿民眼中散发喜悦的光辉,仿佛心情颇佳。 阿近逃进厨房。从炉灶烟囱射进耀眼的月光,阿近不自觉地打开门仰望,发现一轮圆月高挂。她心想,搭配这故事的结尾,眼前的圆月再适合不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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