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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 邪恋怪谈百物语·事始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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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越后屋阿贵那件事超乎阿近的想象,在她心中留下了极深的阴影。 阿近常做梦,内容不固定,出现的人影皆很模糊。不论是男是女,都具有人的形体,但五官不清,也听不见声音。 只不过,在这些梦境中,阿近往往十分害怕。她满心愧疚,频频道歉。每从梦中醒来,总是泪湿双颊。 凡事机灵的叔叔伊兵卫察觉到阿近的异状,打那之后便不再邀客人到黑白之间。不仅如此,阿近不止一次发现他和婶婶为这事争吵。虽说是争吵,在夫妻俩间却非大呼小叫地起冲突,而是叔叔挨婶婶臭骂。这次阿民为何训斥伊兵卫,理由相当明确。 没事想出“怪谈百物语”这种古怪的点子,还把阿近扯进去,肯定是丈夫此等轻率的行径,惹来阿民的雷霆之怒。 伊兵卫犹如调皮过火、惊慌失措的小孩,神情既尴尬又担心,不时偷瞄阿近。阿近想安慰叔叔,打算若无其事地给他一个微笑,却笑不出来。 连阿近都对自己这般情况感到焦急。入夜后,她又梦见哭着向某人道歉却猛然惊觉不认识对方,如此令人不安的梦。 在清太郎的带领下前往安藤坂,已是十天前的事。 结束清早的打扫,阿近不知不觉间发起呆,坐在黑白之间的缘廊,望着曼珠沙华谢尽后的枯萎模样。此时,纸门对面传来话音,女管家阿岛探出头。 “大小姐,原来您在这儿啊。” 阿近大吃一惊,自己虽是店主夫妇的侄女,却是以学习礼仪的女侍身份住进三岛屋。此事伊兵卫和阿民亲口向伙计说明过,阿近也曾拜托阿岛别把她当客人对待。事实上,阿岛从未以“大小姐”称呼阿近。 看见阿近诧异的神情,阿岛咧嘴一笑,轻轻关上纸门,端正坐好。 “老爷吩咐,今天可以称呼您为大小姐。” “叔叔的吩咐?” “是的。女侍阿近小姐休息一天,恢复成阿近大小姐的身份。老爷还交代我陪伴大小姐呢。” 阿岛单手拍着胸脯。 “有什么事,请尽管交代。好在今儿风和日丽,我们到户外走走吧。大小姐来江户后不曾去参拜浅草的观音大士吧?还是您想到通町做件新衣裳?” 果真如阿岛所言,万里晴空。尽管秋风冷冽,只消来到外头,温暖的阳光便会包覆全身。不论是购物、散步还是游山玩水,都是绝佳的好天气。 “叔叔怎么又一时兴起,想出这种点子?”阿近轻声发着牢骚,“明明离休假返乡的时间还早。” 阿岛望着阿近,微微侧头。 “大小姐应该也明白,老爷和夫人都很担心您。” “其实我也……”阿岛说到一半,神情苦恼地低头不语。 虽然脸蛋和身材丰腴,但细看后不难发现,以女人来说,阿岛的五官过于鲜明,甚至略显刚硬。可是阿近知道她有副好心肠。只要一同生活、一同工作,经过一个月,任谁都会了解这点。 “抱歉。”阿近说。她不仅口头道歉,还端正坐好、双手摆在膝上,低头鞠躬。 “这样我怎么受得起。” 阿岛急忙趋前搂住阿近的肩。这十足是女侍间亲近的举动,阿岛察觉后急忙缩手,羞赧一笑。 “真糟糕,说要把您当大小姐,却只是挂在嘴边而已。” 其实一点也不糟。阿岛粗大手臂传来的温热,暖透阿近的心。这比费尽唇舌告诉她有多“担心”,都要让阿近感激。 阿近眼眶一红,蓄积已久的泪水涌出,滑落脸颊。 “大小姐……” 阿岛不再顾忌,温柔地将阿近拥入怀中。 “有人不喜欢一早就哭,认为是触霉头。没错,要是换成凡事讲求吉利的八十助先生肯定会这么说,但我一点都不在乎。因为难过的时候,不管早上或晚上,都一样会难过。” 由于有如此体贴的阿岛在,阿近仅落下一滴泪,就不再哭泣。只一滴泪,她郁积胸中的情绪便得到宣泄。 “既然难得有一天假……” “对啊,对啊。” “我想整天都待在这里,行吗?” “您不出门走走?” “去晒晒太阳不是很好?”阿岛深感遗憾地反问。 “我明白,但优哉地待在房里比外出散心更惬意。” 这房间是阿近的安身之所。 “阿岛姐,您听叔叔提过邀请客人来这里的新点子吗?” 阿岛稍稍与阿近拉开距离端正坐好,摇摇头:“不,我没听说。不过我获得老爷的同意,要是大小姐愿意讲,我尽可洗耳恭听。” 能不能听,都得经主人同意。这就是主人与伙计之间的关系。 “当然,我绝不会泄露此事。就算对八十助先生,我也会守口如瓶。” 阿岛神情严肃地做出缝起嘴巴的动作,阿近不禁莞尔一笑。阿岛马上举八十助为例,足见她虽偶尔会讲八十助坏话,仍与他相处和睦,十分信赖这位忠心不二的掌柜。 “啊,大小姐,您笑啦。” “咦?我好像想起该怎么笑了。” “太好了。既然这样,请稍等我一下。” 阿岛快步走出房外,没多久便返回。她端来一个装有茶具的托盘,后头跟着同样手捧托盘的阿民。 “啊,婶婶。” 阿民制止想站起身的阿近,接着摆上茶点。 “两个女人要聊天,绝不能缺少美食。” 阿民还说,午餐会叫餐馆外送。 “婶婶,我……” “没关系,你放宽心休息一天吧。” 阿近希望有个像这样的假日——阿民仿佛早察觉似的利落安排妥当。不,该说阿民确实看出了她的心思。阿民训斥伊兵卫的同时,也仔细询问他的想法,并以她的方式思考该怎么做对阿近比较好。 阿岛双手扶在榻榻米上恭送老板娘,阿民面带微笑地离去。 而后,阿近娓娓道出伊兵卫委托的内容,及在此处听到的两个故事。 说完“曼珠沙华”的故事后,阿岛像在模仿阿近方才的动作,凝望着原先红花绽放的地方。 “一直开着感觉有点冷,还是关上吧。” 阿岛突然回神似的眨眨眼,猛然起身,将敞开足足有一只手长的雪见障子[下半部嵌有透明玻璃,可往上推开欣赏户外风景的拉门。]关上。房内霎时盈满穿透白纸门的阳光,反而更添明亮。 比起人脸从曼珠沙华中露出的故事,讲述安藤坂宅邸的故事更为困难。因为这故事尚未完结,那座“凶宅”如今仍栖宿在越后屋阿贵小姐体内,四处找寻新住户。 阿岛听完,表情仿佛口中含了硬物,咬不碎又吞不下。 “真恐怖。” 只见她宛如真的被缝起嘴巴——且缝得弯曲不平,歪着口低语: “听了两个这样的故事,难怪您会心情沉重。加上藤兵卫先生从这里回去后便骤然消逝,而越后屋的阿贵小姐也将被关进家牢。” “真不明白老爷在想什么。”阿岛说。 “让小姐接待这种古怪的客人有何益处?” “起初我也不明白。”阿近坦率道,“原以为是叔叔看我坚持当女侍,才特地要我见识些稀奇古怪的事,开开眼界。” “倒也不无可能。”阿岛眼珠骨碌碌地转着,“老爷啊,老爱吓我们,不过都是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没想到白手起家,全力投入生意闯出三岛屋今日名号的伊兵卫,也有这一面。阿近直觉想笑,脸上泛起笑意。 “可是现在,我似乎懂了……” 恐怖的事和难以接受的事,在这世上俯拾即是。有些找不出答案,有些找不出解决之道。 “叔叔大概想告诉我,阿近,不光你有这种遭遇。” 阿岛以和刚才凝视庭院里枯萎的曼珠沙华一样的眼神,望向阿近。 “不光大小姐有这种遭遇?” 阿近颔首:“对了,这么办吧。就当我是受邀前来黑白之间的客人,阿岛姐代替我当聆听者。” 惧怕曼珠沙华之花的松田屋老板藤兵卫过世后,伊兵卫曾说:“假如你也能敞开心胸向人倾诉,一扫心中阴霾就好了。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只是不晓得那天何时会到来。” 没错,阿近当时也这样认为,真能如此便再好不过。但不知那是几时,或许是很久以后吧。 岂料来得这么快,眼前不正是时候?阿近很想道出一切,一吐埋藏已久的心事。阿近会有此念头,全是由于阿岛毫无矫饰的拥抱,令她感到既可靠又温暖。 而且,黑白之间是最适合阿近吐露过往的场所。 日常生活中的秘密谈话都在此进行。 “请答应,拜托。” “这……我能胜任的话……” 阿岛略显怯缩,似乎颇为意外,阿近见状摇摇头。 “不是什么长篇大论,也没多复杂,只是个我犯下严重错误的故事。” 那确实是严重的错误,尽管阿近没恶意,却引发造成两人丧命的惨剧。 “我家是川崎驿站的一家旅馆,您应该也知道。” “是的,听说是家大旅馆。” “屋号叫‘丸千’。” 阿近心中浮现老家熟悉的景象。许多客人在宽敞的入口土间卸货,请女侍帮忙洗脚。墙上挂着一排印有“丸千”的灯笼箱,走廊颇长,接待旅客的客厅大得足以玩捉迷藏。 “丸千”不仅提供住宿,还另外供应一汤一菜的简餐,所以厨房里摆着整排二斗饭锅,一到冬天便常准备地瓜汤。这是阿近的祖父向庄内商人所学,大量采用咸味精调味为其卖点。 庭院里有座圆石围成的小池塘,装饰着各式大小不一的青蛙摆饰。青蛙是旅人的守护神,隐含外出平安归来的寓意。有些是店主买的,有些是住宿的客人赠送的。长期下来,收集的数量惊人,岁末大扫除时,单清洗这些青蛙就得花不少工夫。 回想往日情景时,阿近自然地眯起双眼,心生一股既怀念又遥远的感觉。这是决定不再重回老家的缘故,还是极力想远离那件事的阿近,心中对生长之地的记忆也日渐淡薄? 阿近试着想起父母、兄长及众伙计,却像雾里看花般,看不清他们的面貌。 “虽然忙碌,但过得十分快乐。”她强作开朗,继续道,“我有个名叫喜一的哥哥,大我七岁。” “您大哥日后会成为‘丸千’的店主吧。”阿岛从旁附和,“大小姐想必和喜一先生感情很好。” “由于年纪相差许多,他总说我是个爱撒娇的小鬼。” “我还真想见识见识爱撒娇的阿近小姐。” 阿岛特别强调“阿近小姐”四个字,语带揶揄地笑道。 “他是家中的继承人,且将满二十四岁,所以得娶媳妇进门才行。” 阿近歇口气。 “然而半年前我却比大哥早一步敲定婚事。” 阿近提到同是驿站旅馆的波之家之子良助。 阿岛“哎呀”地捂着嘴。 “良助先生是怎样的人?温不温柔?看起来感觉如何?” 他多高?生得什么模样?阿岛趋身向前,举出阿近和她都认识的男伙计,问良助长得像哪个,相当投入。这不纯粹是想让阿近的故事更容易说下去,而是她确实感兴趣。 阿岛一直是单身。虽总觉得她与这家店形影不离,但她来这儿前,或许曾嫁作人妇,也可能始终没机会嫁人。阿近第一次思考此事。 “阿岛姐,您有丈夫吗?” 突然遭到反问,阿岛有些惊讶地缩缩下巴,耸肩笑道: “很久以前,我年轻的时候有过。 “但很快就离异了。”阿岛轻描淡写地回答。 “他老爱和人打架,像没煮熟的毛豆一样,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的意思是,这个人不够成熟,内心却刚硬如石。 “他既未沉迷玩乐,也不是酒鬼,且工作认真,可惜和我无缘。” 阿岛带着温柔的眼神说道。 “阿岛姐,您很喜欢他吧?”阿近进一步问。阿岛像小姑娘似的笑得腼腆。 “毕竟曾是夫妻,算喜欢吧。” “我也是。”阿近轻轻握住她的手,移向胸前,放在自己的心窝上,“我很喜欢良助先生,所以……” 阿岛听得起劲,旋即回神,笑容也倏地消失。 “他过世了吗?” 阿近握紧她的手:“他遭人杀害,因为我。” 阿岛眼神飘忽,动着嘴角,思索该如何接话,但阿近抢先开口: “没关系,您别放在心上。” “大小姐,我真是个大笨蛋,还一直问良助先生长什么样子。” “别在意,托您的福,我很久没试着回想良助先生的长相了。” 虽然他曾是无药可救的纨绔子弟,恶名远扬,却不是什么俊男,也算不上风流倜傥。 “因为是青梅竹马,我从小就认识他。他小我哥两岁,常在一起玩。” 他在驿站外的森林里,和喜一比赛过谁爬树爬得高,结果不慎坠落、跌断鼻梁。那时良助大约十岁,所幸后来鼻梁接上了,只不过有点弯曲。良助常说,这害我减少三分帅气,但总算能和喜一哥好好较量一番。 当良助到“丸千”向阿近父母磕头,要求迎娶阿近时,从脖子到鼻梁涨得通红。阿近有生以来,头一遭见识良助那样的表情。 理应早看惯的良助,也第一次显得那般耀眼。 二 这时传来一阵抽噎声,阿近眨眨眼,猛然回神。定睛一看,只见阿岛红着眼,手指按住鼻子。 “真抱歉哪,大小姐。” 心中实在不舍,忍不住就哭了出来,阿岛低语。 “您刚才的神情……”阿岛拼命揉眼说道,“是那么美丽,那么幸福洋溢,我之前从未见过。” 原来是这个意思。阿近忆起无法重拾的过往时,看上去比任何时刻都开心,阿岛不禁心生怜惜。 “这才是真正的阿近大小姐。” 阿岛以衣袖使劲地擤着鼻涕。 “大小姐……今后也会……遇到很多好事,届时再好好把握吧。” 阿近一脸歉疚地低着头。 明明是自己提议要说给阿岛听的,但随着良助的模样从脑海中消失,阿近仿佛也失去了什么。阿岛的泪水令她感到心痛。 “姑且不谈越后屋的阿贵小姐,告诉我曼珠沙华故事的藤兵卫先生,实在是个坚强的人。” “因为他坚持说完痛苦的回忆吗?” “是的。他明明能中途停止,隐藏重要的部分,或改变故事内容……”阿近突然怯懦起来,沮丧地垂下头,“我恐怕办不到。” 阿岛蓦地朝缠在胸部下方的衣带使劲一拍。“无妨,到时候我会主动提问。”而后好似要着手进行大扫除般,干劲十足地说,“到底是谁从如此幸福的大小姐身旁夺走良助先生?是谁杀害了良助先生?” 这番话宛如用柴刀劈柴般地直截了当。阿岛虽是女流之辈,却孔武有力,是个劈柴高手。 “夺走?” 这词倒算新鲜,阿近总认为是失去。 “没错,您别再发愣了。” “但那是我造成的。” “方才也听您这样说过。”阿岛抛开身为伙计的矜持,忍不住焦急起来,“可是大小姐,绝不是您下手杀害良助先生。您得振作一点啊,先告诉我凶手是谁吧。” 凶手,阿岛毫不犹豫地断然道出此语。 这撼动了阿近。某个男人的名字一直是可怕的罪恶名词,在阿近心中挥之不去。她张口欲言:“他叫松……” 阿岛像在鼓励她似的,频频点头。 “松太郎。” 阿近六岁那年的正月初一,那男孩来到丸千。初春只是徒具虚名,那天风强雨急,还夹杂着冰雪,天寒地冻。 出川崎驿站顺东海道而下,四公里远的大路旁有个小孩跌落斜坡,不知是岩石还是向外伸出的枯枝钩住了他——一名商人冒着风雨到丸千告知此事,这便是那件事的开端。 此人是丸千的熟客,品行可靠,凭着老练的经商手腕走遍大江南北,见多识广。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店内通报这个消息,绝不会是疏忽看错。丸千立即召集人马,前去搜寻那名男孩。 这商人早已冻僵。由于发现男孩时,他犹豫着能否独力救援,白白浪费了些许时间。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路上没别的行人,说来也算运气不好。 商人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却坚持要带路,丸千众人赶紧阻止他。 “既然如此,好吧。我在男孩掉落处附近的松树上绑了条手巾,你们可以以这为记号展开搜寻。” 不仅丸千的人,其他旅馆的年轻伙计也来帮忙,转眼便已聚集十人左右,大伙分别拿着绳索和梯子冲进冰冷大雨中。屋檐下,阿近站在母亲与大哥喜一之间,目送男人低头紧依彼此,像蓑衣、斗笠塑成的大丸子般前进。 “你爹力大无穷,而马车屋的源先生动作轻盈利落,猴子都自叹不如,不会有问题的。一定很快就能找出那名男孩,救他脱困。” 母亲手搭在阿近头上安慰道。喜一的力气不及大人,却比大人伶牙俐齿。他恼怒地说“就算救上来,也早冻死啦”,惹得母亲重重打他一记屁股。 “你身为丸千的继承人,不可对有缘路过驿站的旅客讲这种冷漠无情的话。一旦有谁遭遇困难,绝不能见死不救。” 正值爱唱反调年纪的喜一,噘嘴应声“知道啦”。 男人们出门后迟迟未归。由于刚过新年,客人不多。此时住店的都是有急事待办,不巧遇上坏天气受困于此地、心有不甘的旅人。这些旅客边担忧着男孩的安危,边闲聊打发时间。不少人认为,要是时间拉长,那男孩肯定没救。 “希望前往救援的大伙别因此受伤才好。” 阿近听见他们的谈话,非常担心父亲的安危。母亲应该也很担心,只是不形于色,不断忙进忙出。这时,母亲吩咐喜一办事,喜一愤愤应道: “我看根本不是什么男孩坠落,而是狐狸或狸猫的恶作剧吧。” “驿站附近哪来的狐狸和狸猫啊?” “那么或许是雪女。” “喜一,这话又是从哪里听来的?首先,外头正下着雪雨,听说雪女也不喜欢淋湿衣袖,岂会在这种天气外出游荡?你别净讲这种没意义的话,快帮客人的火盆添炭。” 阿近贴在二楼走廊窗上,从窗子可望见驿站出入口那扇大木门。由于寒风刺骨,她只将窗户打开一个手掌宽,伸长脖子远眺。 前方浓密的雪雨中,透着摇摇欲坠的灯笼火光。一盏、两盏、三盏,自大路接近大门。 “这孩子还活着,他尚有一口气,快去烧热水啊。”男人们的大呼小叫掺杂在风声中,清楚传来。 “他们回来啦!” 阿近以响彻整栋旅馆的音量大喊,迅速冲下楼梯。 这真可谓是“捡回一条命”。男孩躺在丸千里间床上,徘徊鬼门关外三天后,第四天早上终于清醒。 所幸男孩从路面跌落斜坡时没受重伤,不过或许是寒气直透筋骨,使得手脚前端血路阻滞,他双脚的小趾、右手食指和中指、左手小指皆萎缩泛黑,有腐坏之虞。 不论谁和男孩攀谈问话,他都不开口。他会点头、摇头,所以不算痴呆。喝过米汤后,他的眼中恢复元气和光芒,也会仔细回望身旁的人,但似乎仍无法言语。 因此他的名字、年龄、出生地,欲前往何处,又为什么在那里遭遇事故,以及当时和谁在一起等,详情一概不知。他就在重重迷雾中恢复健康,不到半个月已能下床,虽像老头般踩着蹒跚的步履,至少能扶着墙壁,缓缓在丸千周遭行走。 男孩的手脚终究少了五根指头。他总不说话,旁人也不清楚他是否觉得悲伤。他不时在阳光下望着双手,阿近的母亲每次发现,总会噙着泪安慰他,只是他都未作回应。 虽不知他的岁数,但看来介于喜一与阿近之间,大概有十岁。由于没有称呼相当不便,阿近的父亲替男孩取名为“松太郎”。 “多亏有松树为标记,他才捡回一命。” 正值爱插嘴年纪的喜一说:“这么讲起来,得感谢那条手巾吧。不过其实要算是那位商人的功劳。” 喜一乱插嘴,讨了顿骂。他似乎对这个集丸千及四周旅馆业者的同情与关心于一身的松太郎,怎么都看不顺眼。 在孩子气的好奇心驱使下,松太郎还没能下床,阿近便常去看他。事实上,阿近去了也没帮上忙,毕竟她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而松太郎又不开口。可是每回喜一撞见就会臭骂阿近,还曾抓着她后颈,一把拖出房间。 “那家伙搞不好是妖怪,你别在他身旁鬼混!” “妖怪很可怕吗?” “没错。像你这样的小鬼,小心他从脑袋开始一口吃掉你。” 松太郎能起身行走后,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增多。旅馆众人亲切地和他打招呼,对他多加关照。阿近见状,便忘记了大哥的训斥,逐渐和松太郎亲近起来,最后又挨喜一责骂。 这情形反复上演,尽管小心翼翼不让大人发现,依旧会穿帮。松太郎来丸千一个月后,喜一在后院砍柴处使劲撞向松太郎,路过的母亲恰巧看见。 这回换喜一遭人一把抓住后颈。 喜一被带进父母房里训斥,阿近躲在廊边偷看。只见喜一大声顶嘴,父母朝他咆哮,他便哭泣起来。父亲的骂声响若洪钟,有时可能动手,喜一也不遑躲让,母亲则语带哽咽。 “你不觉得松太郎很可怜吗?难道你没半点男子气概?” “我最讨厌那家伙了!” “这不是喜欢或讨厌的问题吧。你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孩子吗?” “看就知道啦!” 完全不顾脸面的对话一路传至外面。丸千的伙计相视苦笑,装没听见。阿近觉得哥哥很可怜,却有点幸灾乐祸,也想跟着哭、想当场逃离,但不留在这里又过意不去,一个六岁小孩的胸中填满这些难以负荷的情感,阿近不由得缩起身子。 这时,她察觉背后有人。 抬头一看,松太郎就站在她身旁,差点害她跌一跤。 或许是缺少几根脚趾的缘故,松太郎的步伐不太稳,站立时一定要扶着墙壁。但眼前他垂着双手,无精打采地低头望着阿近。 阿近睁大眼睛注视着松太郎。此刻,传来喜一夹杂着哭声的怒吼。 松太郎面颊上的擦伤微微渗血,想必是刚才喜一造成的吧。那为他毫无血色的脸庞染上过去未有的生气。 他原本紧闭的双唇轻启。阿近仿佛着了迷,定定望着他。 “……对不起。” 阿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阿岛轻咳一声,略显踌躇地咽口唾沫后,看着阿近。 “于是那男孩就在丸千住着不走了?” 阿近颔首,莞尔一笑。阿岛这句“住着不走”,表示打一开始她便站在喜一这边。 “阿岛姐应该也明白,我大哥是在嫉妒松太郎先生。” 阿岛顺势接道:“这也难怪,家里捡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父母又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令兄当时才十三岁吧?还处于无法理性思考的年纪,不嫉妒才有问题。” “大哥长大后也曾反省是自己不对。” 那是大哥成年没多久所讲的话,也就是松太郎做出那件可怕的事前。 只不过事情发生后,大哥亦改变说法。 ——我的直觉没错。真后悔,要是早点将那家伙赶出丸千就好了。 “提到松太郎先生啊。” 阿近对阿岛强颜欢笑。 “他和良助不同,有张俊秀的面孔。” 阿近的父母常说,像他这样的美男子,真想让他去当演员。 “因为他长得跟人偶一样。” 刚才聊到良助的长相时,阿岛有如小姑娘般兴奋,此刻却频频后退,仿佛有人将死虫推至鼻尖。 “拜托,这样反而讨厌。”她皱眉不屑道。 “抱歉,我没把故事的顺序弄好,否则您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不过,阿岛姐,其实我不讨厌松太郎先生。” “大小姐,如今您还讲这么善良的话……” 阿近旋即摇头。该如何措辞,才能传达这股心焦? 而后,她体悟到坦然是最好的方法。 “倒不如说,我喜欢他。” 阿岛并不惊讶,只是皱眉。但阿近未因此退缩,又重复一次自己喜欢松太郎。 最早听见他话声的是阿近。一句“对不起”,在年仅六岁的小女孩心中投下别人未曾给予的影子,不过那绝非可怕的阴影。 说是影子,其实更像树荫。自六岁到十七岁,阿近确实常到这树荫下休憩。 如今,她在黑白之间回顾过往,才明了她听到松太郎声音时流露出的眼神,也在松太郎心底投下具有自己形体的树荫。 过去阿近未能领悟这个道理。不,就算明白,也不愿承认。为逃避现实,她不断自责。她始终没察觉松太郎的心意,还对外宣称这完全出乎意料。既然决定好要走的道路,她便不会分心注意歧路,尽管那或许才是正道。 “在驿站町里,一起出外旅行的父母病倒、孩子与父母走失,或被父母抛下的事,一点都不稀奇。这时候,通常会先向孩子问出住处,送回双亲身边。假如住得远,便请人传口信,在对方派人来接前,暂且代为照顾。这种情况下,旅馆工会明文规定,得由各家旅馆轮流照料。” 孩子要是没亲戚,或像松太郎这样身世不明,则会帮他寻觅养父母。 “双亲打一开始就打算收留松太郎。家父还故意带劲地说,这孩子大难不死,运势过人,日后肯定是个大人物,大哥听了又妒又气。” 自与阿近说话后,松太郎渐渐愿意开口,只是除回应和打招呼外,依旧少言寡语。面对喜一父子的争吵,他既无尴尬的表情,也不会劝阿近的父亲别生气。不论喜一怎么殴打、冲撞,他都不还嘴也不还手。 “我明白令尊令堂的心意,他们真的很善良,况且旅馆里多的是工作。” “是啊,但爹娘并不打算拿他当伙计使唤。事实上,我有个出生不久即夭折的二哥,所以是怀着补偿的心情收养他的吧。” 不过另有一人提出领养松太郎的要求。那名商人认为,既然当初自己未能解救的男孩,幸得驿站众人出手相救,就该由他照料这孩子的未来。 “自松太郎先生获救,到得知他保住一命前,商人一直留在丸千,甚至代付医药和住宿费,事后也常来看他。” 商人也有个早夭的孩子。据说他和妻子讨论过,欲将松太郎当成那孩子养育。 松太郎能下床走路后,商人每隔两个月都会到店里谈这件事。双方互不相让,不愿妥协。阿近的父亲相当坚持,他尊敬商人有这份心,但商人常为生意奔波不在家,松太郎便由老板娘抚养,他会备感拘束而过得不快乐。 “那就没办法了,只好由松太郎决定。” 松太郎说想留在丸千。 三 “虽只是个孩子,却是极有影响力的发言。”阿近莞尔一笑,“我父母拊掌大乐。”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日后会对这项决定懊悔神伤。 “于是,我们过起三兄妹般的生活。” 喜一和松太郎的关系始终不见好转,动不动便起无谓的争执。这不是松太郎的错,喜一在心中筑起坚固石墙和护城河,找着机会就朝松太郎放箭。见到松太郎总是默默承受攻击的模样,喜一反倒更生气。 不过三人仍上驿站的同一家私塾,每天一起吃饭、挤在一块儿睡觉,依父母的吩咐,帮忙处理旅馆烦琐的工作或外出跑腿。 松太郎也逐渐习惯如何运用行动不便的手脚,安分地用功念书、认真工作。他似乎天生是个聪明的孩子,自然博得许多称赞,说他令人同情、难能可贵。喜一对此大为不满,多次要求父母把松太郎当伙计看待,但每次都遭驳回。 这种情形令喜一觉得父母老是偏袒松太郎。 约莫是松太郎到丸千一年后,阿近曾目睹父子俩对坐着,父亲语重心长地向大哥谆谆教诲:“将来你会继承爹的衣钵,成为丸千的店主。旅馆这生意,不同于一般买卖。若你认为只是收客人钱、提供食宿这么简单,绝对无法经营下去,这行业便是如此。” “不然还需要什么?不就是做生意吗?”喜一好胜地反驳。父亲注视着他说道:“还需要人情。你娘没告诉过你吗?不能对有困难的人见死不救,助人之心不可忘,这点非常重要。” 你得成为一个恢宏大度的男人,否则当不了丸千的主人。在父亲的训斥下,喜一别过脸。 “那好,给松太郎继承,我离家出走算了。反正我早就不想待在这儿了!” 于是引发一场风波。父亲抓住喜一后颈往仓库拖,并从外头架上门闩。 “没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开门。” 父亲向家人和伙计如此宣布后,随即回头工作。 大概是用了离家出走这张王牌,所以喜一不哭不闹,决心跟父亲赌气。仓库寂静无声,阿近多次靠近,都遭母亲和伙计劝阻。 “这是你爹的吩咐。” “阿近小姐,您不可违背老爷啊。” 喜一应该也听见阿近哭着说“可是大哥太可怜了”,却闷不吭声。 三天后,他才步出仓库。 阿近不清楚喜一离开仓库的缘由,不过听说是松太郎找喜一谈话。伙计瞧见松太郎坐在仓库前、头抵在门上的情景。 “他似乎是第一次吐露身世。” 松太郎为何遭遇那样的灾难,当时又和谁在一起?从他住进丸千的那天起,一切始终成谜。驿站的大老相当看重此事,曾派捕快调查松太郎出现在川崎驿站期间到过此地的旅客,并叮嘱要特别留意那些去时带着松太郎这般年纪的孩子却只身回来,以及神色不定、在恶劣天气下赶路而行经驿站不入等举止可疑的旅客。 但终究查无所获。川崎与江户之间的距离,当天便可来回。只要有心,就算不走大路,也不是什么难事。若是同行的人刻意遗弃松太郎,对方应该会避开驿站,急着离开这里。因此,松太郎究竟有何遭遇,真相只有他自己知道。 之后,喜一的态度明显有了转变。 “他不再对松太郎先生抱持敌意。” 驿站里的玩伴中,要是有人嘲笑松太郎的断指,喜一便会气得涨红脸,狠狠责骂他们。此举发挥了功效,那些淘气的孩子渐渐地再也不敢对松太郎胡来。 “请问……”阿岛战战兢兢地插话,“那样的孩子里,该不会有良助先生吧?您刚说,他是从小与你一起长大的朋友?” 阿近颔首:“每个小孩都有残酷的一面,不过良助先生小时候真的很不听话。” 这又是另一个巧合,喜一开始把松太郎当弟弟看待后,换之前与喜一情同手足的良助吃起醋来。 “此后,大哥与良助先生没能恢复往日情谊。所以当良助先生成年后沉迷于玩乐,他们家上门提亲时,大哥话才讲得那么难听。” 喜一回道:“开什么玩笑。” “可是半年前对方再度来谈婚事时,良助先生已洗心革面,甚至低头认错,你大哥不是也接纳他了吗?” “是的,他很高兴。” 喜一说,这下终于能成为真正的兄弟。 阿岛深深叹口气:“什么嘛,一会儿吃醋,一会儿又不吃了。” “就是啊。” 内心的想法难以阻挡,更无法隐藏。 “连我也猜得出是怎么回事。” 阿岛刻意避开阿近的眼神,低声道。 “大小姐和良助先生的婚事谈定后,换松太郎这个人吃醋。他妒火中烧,将良助先生……” 阿岛紧握拳头,仿佛在说“真没想到”。 “松太郎这个人……” 阿岛虽没直呼“松太郎”,但一定会在后面加上“这个人”。 “他喜欢大小姐。刚刚您也提过,我才会这么想,其实您也喜欢他。这种感情是会传递的,于是松太郎这个人擅自把大小姐视为自己的女人,然而……” 良助却打算横刀夺爱,抢走阿近。那个从小百般欺凌、嘲讽自己的可恨男人。 “所以他杀害了良助先生。啊,真恐怖。”阿岛愤愤低语。 阿近的思绪宛如乱舞的缤纷纸片。有的鲜艳美丽,有的一片漆黑,也有不知如何比喻的颜色。 阿近望着心中那景象,话语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做了很残酷的事。” “没错,那真的太过残忍!” 阿近摇着头:“不是松太郎先生,是我们对松太郎先生做了残酷的事。” 阿岛错愕地想开口回应,阿近却静静摇头。 “我确实喜欢松太郎先生,大哥也与他相处和睦,我爹娘更是疼爱他,就像一家人一样。” 不过终究只是“像一家人”而已。 “心里某个地方还是画出一条界线。” “那是因为……” “然而嘴上仍若无其事地说着温柔的话语。”阿近瞪大双眼,正面望着阿岛,“阿岛姐,您应该也知道,驿站町都会有一些卖春的女子。” 即所谓的饭盛女。她们以替客人服务为名义,应召卖春。 “知……知道……”阿岛羞红脸。 “因为川崎驿站离日本桥很近。倒不如说,这方面的收入,令驿站受惠不少。” “大小姐,您连这方面的事都这么清楚啊。” “既然在旅馆里长大,就算讨厌,也非清楚不可。” 同时也学会明明知道,却又佯装不知。 “那些女人都出身于贫苦人家,由于三餐不继才不得不卖身,所以绝不能妨碍那些人做生意。到了有人上门提亲的年纪,家母告诉我这个道理。” 装作没看见是出于好意,千万不可寄予同情,要摆出若无其事的神情,开朗地和她们打招呼。还有,别和她们牵扯太多。 “同样身为女人,我也会想很多,像她们很可怜、很辛苦之类的,另一方面,也会觉得那是惹人厌的生意,甚至觉得买春玩乐的男人很不是东西。不过令堂那番话的意思,是希望您能将这些想法全隐藏在心里。光靠一个人的力量,就算再努力,也帮不了川崎驿站的每一名饭盛女,因为那是她们的谋生之道。” 人世间就是这么回事。 “如今我才明白,我们家人在内心深处,也许就把松太郎当成来丸千讨生活的饭盛女一样。” 亲切地对待他、有困难给予帮助、彼此笑脸相迎、有事会替他担心,这么做对彼此都有利。 然而当中却存在一条分界线。 “家父常说,做旅馆的生意,人情绝不能少。但他若真那么重人情,对那些为了父母兄弟而卖身的女人,岂会弃之不顾?” 阿近以锐利的眼神望着阿岛。 “大家都说丸千找来的女人水平很高,在当地颇获好评。因为家父挑的都是上等货色。” 那些女人也晓得丸千的老板不会安排奇怪的客人,也不会另外抽成,可以放心信赖。 这些并非阿近的亲身见闻,而是伙计没注意到阿近在一旁于私下谈论的事。只不过现下阿近就像目睹似的,讲得特别用力。 阿岛脸色发白,也许是不敢相信“上等货色”这种粗俗的话语会出自阿近口中,她仿佛怀疑是自己听错,伸手扯了下耳朵。 “抱歉。”阿近向她道歉,“让阿岛姐难堪了,可是我一时找不到其他的比喻方式。” 非但如此,越听她这样描述,越觉得用这样的比喻来形容松太郎与丸千的关系非常贴切。 不过——丸千与饭盛女的往来,和丸千与松太郎之间的关系,有个明显的差异。 那就是彼此是否明白有这条“线”的存在。 “松太郎先生一直待在家中。阿岛姐刚才也提过,旅馆有许多琐碎的工作,能增添一名男丁当帮手,便得谢天谢地。松太郎先生是很重要的人力。” 他跟伙计一样勤奋做事,大家待他犹如家人。长大后,松太郎也很安于这种不好也不坏的生活。 “松太郎先生来到家里五六年后,连需要用到手指的活儿也能灵巧地处理,只要没人提起,根本不会发现他手指的缺陷。家母替他缝制特别的手套,在断指的部位塞进棉花,他平时都会戴着。” 旅馆的工作一有空闲,松太郎经常动手用木片制作花、鸟之类的小木雕玩具。阿近也收过不少,都装饰在房内。丸千也常拿来当礼物,送给有小孩的熟客,大伙都很高兴。 “驿站许多工匠颇为赏识松太郎先生的才能,都主动问他要不要到店里工作。同时也劝他,不想一辈子待在丸千吃闲饭的话,便要拥有足以自立的一技之长。” 但每次丸千都拒绝这样的邀约,并告诉他们,就算松太郎看起来有意愿也不行,他就像喜一的弟弟,老板的儿子。 “令尊想必是把他当亲人看。” “嗯。但继承人是我大哥,说松太郎先生像儿子是很好听,不过换个看法,那根本是要他老死在这儿。松太郎先生工作卖力,我父母相当依赖他,舍不得放手。” 一个不必支薪的伙计。松太郎借着努力工作,来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 “这是他本人期望的吧?” “是我们擅自这么认为。” 然而如今回头仔细思考发生过的每件事,便可发现每当那些上门的邀约告吹时,松太郎似乎都显得有些沮丧。 “那时我什么也没察觉,只晓得要是少了松太郎先生,我会感到寂寞与诸多不便。” 这不能算是站在松太郎的立场替他设想未来。 “我们曾有一次重新检讨这般自私行为的机会。” 那是松太郎在丸千生活第八年发生的事。当初那名发现松太郎而来店里求救的商人,暌违多年后,再度造访丸千。 “自他收养松太郎先生不成后,便没在丸千露面过,真的是许久未见了。” 那名商人见到长大成人的松太郎,不禁眼中泛起泪花,无比欣喜。松太郎认出他,也高兴地说:“终于能好好向您道谢。” “商人住了两晚,准备离去前,”阿近继续道,“他表示有件事想跟我父母商量。” 阿近后来才得知详情。 对方想带松太郎先生去江户。这回不是要收他为养子,而是要代为照顾他。 ——不管是培养他成为独当一面的商人,或让他学习一技之长,我都已安排妥当,请让松太郎到江户去吧。 阿近的双亲始终不肯点头。商人于是步步紧逼,展开谈判。 ——由于丸千不辞辛劳地抚育与温情关照,才有今日的松太郎,这点我也很清楚。但继续这样下去,这孩子太可怜了。往后的人生,他都得背负着无法偿还的恩情。 “爹娘听了勃然大怒。” 我们没有用恩情束缚松太郎的意思。倘若他想到江户去,我们随时都会高高兴兴地送他出门,但请你不要多管闲事。 ——就算松太郎有此意愿也说不出口,所以我才来拜托你们。 商人磕头请求,最后仍遭到驱赶,此后便不曾出现在丸千。 “那个经商的大叔旁观者清,想必已看出我们的心态才如此央求,我们却把他赶出门。” 当时喜一“真是不死心哪”地说那名商人的坏话,连阿近也跟大人一个鼻孔出气,以愤恨不平的口吻附和:“娘,刚才真该撒盐去去晦气。” 丸千和松太郎又恢复原本的生活。关于商人的事,松太郎什么话也没讲。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有何感受,丸千众人完全不懂——或许该说,无人有意去体察。 一个犹如儿子般可靠的伙计。 “后来大哥开始放荡,爹娘为他忙得团团转,要不是有松太郎先生在,丸千恐怕无法维持。他几乎一肩扛下丸千的一切事务。” “大小姐。”阿岛一副疲惫的模样,频频眨眼,向阿近唤道。 “您的话我懂。松太郎这个人感念丸千的恩情,拼命地工作,或许分量越来越重,但杀人凶手就是杀人凶手,没任何借口。” 阿近在阿岛的目光注视下,沉默半晌。最残酷的那句话她一直留着没说,告诉阿岛前,得更坚定内心才行。 “我十四岁那年,就是第一次与良助先生谈及婚事时……” 喜一率先反对这门亲事。而在良助的波之家那方,由于我们拒绝得合情合理,令对方颜面尽失,他们背地里也说了不少坏话。 ——现在就鸡蛋里挑骨头地回绝婚事,阿近一定嫁不出去。到时候就算她终日以泪洗面,整个驿站也没人会理她。 “家里的人听到这样的坏话,都替我讲话。爹娘和喜一大哥,不论在伙计面前,还是与街坊邻居聊天,总是以嬉笑怒骂的口吻宣传此事。” 哼,谁稀罕来着。只要让阿近和松太郎成婚不就行了。 四 “这当然不是真心话。”阿近避开阿岛的目光继续道,“就算真那么想,也不会说出口。我爹娘、大哥,还有伙计都一样。” 可是当时却忍不住脱口而出。因为极欲一吐为快,挫挫波之家的锐气,如此心里便舒畅许多。 “不过大小姐其实很喜欢松太郎先生吧?” 那不就是淡淡的恋情吗?大人有何心思另当别论,难道阿近小姐不曾梦想嫁给松太郎? 这虽是对阿近的提问,却隐含有同情松太郎的意味。阿岛其实没这个意思,听来反倒格外令人心痛,阿近一时答不出话。 她润润嘴唇,以另一种方式回答: “松太郎先生毕竟是外人。” 尽管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感受到如家人般的亲近感,他仍旧不算亲人。当中有条分界线。 “而且他不是普通的外人。不仅来路不明,还曾有段悲惨的遭遇,是个遭遗弃的孤儿。不知带着何种孽缘,也不晓得这孽缘何时会出现。” 所以这分界线无法消除。 那是大人的想法,也可说是收养这名来路不明的孩子,所衍生的“恩人”心态。 “为向波之家还以颜色,丸千利用了松太郎先生。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波之家听闻此事后,难免会想: 丸千竟然认为那个遭恶意遗弃的松太郎,比我家的浪荡子良助好? 于是心里更不是滋味。而丸千又顺势搬出松太郎,向驿站的街坊邻居宣称阿近与松太郎是一对。 “至今我仍记得很清楚,娘曾拉着爹的衣袖低劝‘老爷,你也该适可而止了’。” ——别四处散布这种违心之言。要给波之家颜色看,这样已足够,松太郎太可怜了。 这番话表示她内心相当明白,打一开始丈夫便无意把阿近嫁给松太郎。 “我爹听完后笑了。” ——什么嘛,松太郎不会当真的。他懂得分寸。 ——那你更不该这么做,我心里可是歉疚得很。 当时母亲的神情满是愧疚与担忧。 阿岛眼神黯淡,倾身向前。 “松太郎这个人怎么想?与大小姐的婚事,他当真吗?” “因为他是个懂分寸的人,话还没听完便神情慌张地直呼太离谱,此事万万不可,在下愧不敢当,吓得满头大汗。” 然而他越推辞,阿近的父亲和哥哥喜一越坚持。你顾忌什么,只要和阿近结婚,成为丸千家真正的一分子不就得了? “回想起来,爹和大哥简直是互相煽风点火。” 两人不是在嘲笑松太郎,话虽说得露骨,其实却没把松太郎放在眼里。波之家想将自家的放荡浪子强塞给阿近,丸千只要搬出松太郎,便可给对方难堪。由于此举既有趣又痛快,两人一时过于投入。 “大哥最先对这门婚事有意见,点燃导火线的也是他,所以更是热衷,丝毫没有劝家父收手的意思。” 真要找喜一这么做的原因,应该是小时候良助曾一再欺负松太郎,如今拿两人相比,让良助在驿站内颜面尽失很是畅快。松太郎也很高兴吧——喜一心想。他没恶意,也未将此事当真。 喜一深信松太郎不会放在心上,因为他欠丸千一份情。 “而在这样的局面下,我啊……”阿近势必得回答阿岛刚才的疑问,“一直当个乖孩子。” 起初,听到父亲和大哥那意想不到的提议,阿近颇为吃惊。她正值对婚事敏感的年纪,只要有人讲到这方面的话题,她便羞得转身跑开,或者别开脸。但初长成的小姑娘,有时难免也会仗着傲气,顺着父亲和大哥的话说——就是啊,松太郎先生比良助先生温柔,我也认为松太郎先生比较好。 这时候,阿近总像小兔子一样,全身轻颤,两颊发烫。 没错,我喜欢松太郎,阿近心中确实有着十四岁小姑娘的真情。 “所以偷听到爹娘谈那件事时,我真的很诧异,不禁困惑,这是怎么回事?于是我悄悄地找家母商量。” 母亲当然训了阿近一顿,接着安抚似的告诉她,要拥有一个家,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双方必须门当户对,也得考量世人的目光。 ——松太郎是外人。 原来大人是这么想的,阿近在惊讶中学得此事。 她并未反抗。很不巧,阿近与父母和大哥之间的内心隔阂,并未远到足以针锋相对。 没错,她是个乖孩子。 阿近还不是成熟的女人,不致执着于喜欢松太郎的念头上。 没错,她只是个孩子。 “之后,我极力佯装不知情。家母和我同是女人,彼此有所默契。 “有些玩笑无伤大雅,有些则万万开不得。有的能当真,有的不可。若无法看穿这点,就算不上是大人。 “换言之,我嫁给松太郎的事,只是个玩笑。 “松太郎先生外表看来没什么变化,始终都称呼我为‘大小姐’。” 直到两人最后一次交谈为止。 “半年前,谈定与良助先生的婚事时,我感到非常幸福。” 那天,就在红轮西坠的时刻,良助突然造访丸千,说他昨天有事到江户一趟,买了些礼物要送给阿近。 “这是江户一家有名的梳妆铺所卖的腰带饰品,在年轻女孩间十分流行。” 那饰品极为细致精美,用淡樱色的贝壳制成,层层相叠,构成花的图案。 “传闻戴在身上便能得到幸福。我甚至觉得,更幸福的话,反而会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站在丸千的后院。虽名为庭院,景色却毫无情调,只是一处用来砍柴或晒东西的地方。 暗红色的夕阳余晖射入眼中,阿近微感刺眼。良助先生面带潮红,阿近猜那不是害羞,而是夕照的缘故,没想到他突然冒出一句: ——阿近,你不要脸红嘛。 阿近闻言,这会儿脸真的染上绯红,娇羞地低下头。 那想必是幕让人不由自主泛起微笑的可爱景象。不过才半年前,而今却离阿近如此遥远,感觉就像别人发生的事,所以心中浮现的情景,显得这般温柔美好。一对准备成亲的年轻男女,仿佛在扮家家酒,连两人交谈的一字一句,都清楚地浮现于耳畔。良助因害羞而变得沙哑的话声传来: “喜欢吗?天还没亮我就到店门前排队,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阿近悄声回了句“谢谢”。 此时,松太郎正好出现在旅馆通往后院的门后。 尚未到点灯的时刻,但照不到夕阳的后门内侧相当昏暗。旅馆内外的亮度截然不同。松太郎宛如由荫处渗透而出,缓缓来到几欲融化的夕阳底下,好似黑暗形成的一道人形。 也许是这个缘故,最先发现的良助大吃一惊。阿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松太郎,也吓得差点跳起来。一刹那,与未婚夫私会遭人撞见的羞愧,令阿近一颗心扑通直跳。 “看着松太郎先生的表情,一种异样的感觉令我心头一震。” 松太郎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可怕。 松太郎朝他们深深一鞠躬,客气地说声“打扰两位,真不好意思”。 ——其实我也明白,不该在这种地方和两位打招呼。但我正巧路过,看见大小姐和良助先生在这里。 “事后听说,松太郎先生是来拿木柴的。” 接着,他望了彼此依偎的良助与阿近一眼。 良助和松太郎自这次的婚事谈定后,一直没机会互相正式问候。仔细想想,倘若丸千的人真将松太郎当家人看待,这样未免太奇怪。身为阿近的未婚夫,良助于礼该向松太郎问候一声,而松太郎也理应接受介绍才是。如今回过头来看,当初此事敷衍带过,正显示出松太郎立场的尴尬。 ——我这么说,或许算是越俎代庖,但我一直很想好好向您道谢。恭喜您。 松太郎双手搭在膝上,再度行礼。 ——良助先生,大小姐就请您多多关照了。 站在阿近身旁的良助,一听到这句话,便将阿近藏在身后,像要保护她似的向前跨出一步。 对面传来良助的怒意。良助生气的模样,阿近小时候见过不少次。 ——什么?你有胆再说一遍! 良助扯着嗓子喊道。松太郎抬起头,阴沉紧绷的脸庞陡然浮现其他神色。一种是惊讶,另一种不知怎么形容才好,虽不是愤怒,但他似乎早等着良助出现这样的反应。 那是有所觉悟的神情,他已料到结果会是如此。 良助气得横眉竖目,往松太郎逼近一步。 ——你这家伙有什么资格叫我好好关照阿近。别说是越俎代庖,这根本就是厚颜无耻。你算阿近的什么人啊? 别这样,阿近拉住良助的衣袖。可是良助看也不看阿近一眼,只狠狠瞪着松太郎,仿佛要用双眼喷出的火焰活活烧死他。 真的很对不起,松太郎低头道歉,腰弯到都快站不稳了,仍维持这姿势道: ——不过我是真心希望您能让小姐幸福。丸千众人的恩惠,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所以我才想向您祝贺一声。 这句话深深刺进阿近内心。松太郎选择这样的措辞想传达些什么,阿近十分清楚。 ——松太郎先生,够了,您不必道歉。良助先生也别生气。 阿近紧抓良助的手臂,想将他拉开松太郎身边,不料他竟甩开阿近的手。 ——阿近,你别管,在一旁看着。 简直跟小时候一个样。一脸认真地想爬到树顶的良助;与人斗嘴绝不服输的良助;打架非得打赢才肯罢手的良助。 ——就是对他太好,这家伙才会这么嚣张。丸千的叔叔、婶婶和喜一兄也真奇怪,竟然养这样一条野狗和阿近同住一个屋檐下,我可是一直很不安呢。这家伙的本性如此恶劣,偏偏大家都被他骗得团团转。 接着,良助像真的要驱赶野狗般,当着松太郎的面发出“去、去”的嘘声。 ——阿近成为我的妻子后,喜一哥便是我的大舅子,丸千和波之家合二为一、联手经营,生意蒸蒸日上,早晚将成为驿站首屈一指的旅馆。到时候可就没你的容身之地,因为今后我会好好地监视你。 ——你不过是只碰巧找到人赏饭吃的野狗,竟敢得寸进尺地赖着不走,也不嫌丑。 ——你对我和阿近讲这种话有何居心?马上给我滚!快收拾行李滚蛋! 一方面,松太郎挺起身,任凭良助出言辱骂,他只是伫立原地,愕然失色。另一方面,良助则乘势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不但一一悉数过往发生的事,还说叔叔、婶婶及喜一兄,其实都这样讲你,只有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现,你这种人是大家的累赘。 松太郎半张着嘴注视着良助,接着目光突然移向阿近。两人眼神交会。 别开脸。 良助见状更是激动,猛然扑向前,一把揪住松太郎的衣襟。 ——混账,你刚才看了阿近一眼,对吧?竟然用那恶心的眼神看阿近!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早看透了。敢暗自迷恋阿近,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好不好! 良助大吼一声“以后不准你再看阿近”,便痛殴起松太郎。松太郎扎实地挨了一拳,跌倒在地,良助伸脚就向他踢去。 ——你还一度以为能娶到阿近,想得真美。现在知道了吧,活该! 这么一来,阿近也终于明白。一旦恍然大悟,她心头瞬间冻结。 良助心中一直有疙瘩,难以释怀。先前提亲时,丸千家的人四处对外放话,使他颜面尽失,他是又恨又气。不仅如此,小时候他还和喜一为松太郎争吵而绝交,最欣赏的大哥喜一也被松太郎抢走。 如今重新夺回这两人,站在睥睨松太郎的立场,良助打算将多年来郁积在心中的愤懑一次宣泄够。 别这样!别这样!阿近使劲呐喊,拉着良助的衣袖,全力阻止他踢向松太郎。松太郎则听任他踹打辱骂,脸上沾满尘土,苍白的面颊流下一道血痕。 但良助仍不愿停手,他大吼着,向阿近道歉!请多多关照是什么意思?龌龊!你当自己是阿近的什么人啊?! ——拜托,别再打了! 由于阿近的悲鸣,良助这才停止动粗。他气喘吁吁地噘起嘴,往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的松太郎背后吐口唾沫。 ——看在阿近的面子上,这次饶了你。你真该庆幸。 他撂下这句话后,便搂着阿近的肩绕过后院,转身走向大门。 就在这时。 ——大小姐,您也一样吗? 松太郎趴在地上低语,一阵嘶哑之声从阿近脚底攀爬而来。 ——阿近小姐,您也是这样看我的吗? 良助和阿近僵立当场。阿近是因为恐惧,良助则是愤怒的缘故。 松太郎一脸痛楚地抬起头,凝望着阿近。既像恳求,又像求助,也像在责备。 ——真的吗? 松太郎那热切的目光、悲痛的问话,令良助的耐性瞬间土崩瓦解。他火冒三丈地朝松太郎飞扑而去,之前默默承受他拳打脚踢的松太郎也猛然站起身,两人扭打成一团。阿近不断尖叫,希望有人来劝架。两人对等打起架来,即使松太郎先前遭良助狠狠修理过一顿,实力还是在良助之上,良助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错愕不已,更加失去理智,一味挥拳袭向松太郎。 ——我要宰了你这只野狗!我要亲手杀了你! “都怪当时挑错地方。”阿岛哑然失声,缩着身子呆坐原地,整个人看起来足足小上一圈。阿近缓缓继续道:“一把砍柴用的刀放在旁边。” 率先抓起柴刀挥砍的是良助。松太郎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并利落抢下,推倒良助。 松太郎颤抖着喘息时,阿近将一切全瞧在眼里。 松太郎盯着手中的柴刀,望向倒卧在他脚下的良助,由良助的表情看出那句“我要杀了你”,并非只是恫吓。 接着,松太郎目光移向阿近。 阿近腿一软,坐倒在地,但仍不住后退,想要逃离。 她记得自己还说过“救命”。 松太郎眼中带泪。 阿近看见他重新紧握刀柄,看见他泛白的指甲。 “松太郎先生当着我的面,将良助先生活活砍死。” 他不断挥舞着刀,砍得血花四溅、浑身是血。就算火速赶来的喜一和伙计从身后架住他并抢下柴刀,他仍不断挣扎,想冲向前殴打良助。 ——良助,振作一点!阿近、阿近,你没事吧? 趁喜一愣住的一刹那,松太郎推开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往外冲去。他穿过那些想抓住他的伙计,拨开人墙。 奔过阿近身旁时,他双眸紧盯阿近。那一刻,他甚至停下脚步。众人仿佛看傻了眼,跟着无法动弹。就在那一瞬间,他对阿近下了诅咒: ——要是忘了我,我绝不饶你! 松太郎逃逸无踪,隔天一早,有人找到他的尸骸。他从当初被驿站众人救起的那座悬崖跳下,颈骨断折身亡。 松太郎死后仍双目圆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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