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凶宅

怪谈百物语·事始  作者:宫部美雪

松田屋的藤兵卫过世后,阿近留下先前与他交谈时的回忆,恢复原本平稳的生活。

不过三岛屋的主人伊兵卫身边,自接获藤兵卫的死讯后便起了些变化,不久即演变成令家人和伙计面面相觑、深感纳闷的情况。

要说究竟有什么改变,那就是访客频频上门。

由于家中经商,原本便时常有人进出,若只是这样根本不足为奇,可是新访客明显不同于以往。

首先,他们大多数是人力中介商,登门时都会自报名号,表明是应三岛屋老板之邀而来,然后毕恭毕敬地随伙计前往内间。得知这些中介商都是老爷主动邀约,伙计纷纷感到疑惑,因为三岛屋一向只与熟识的中介商往来。

不过,几名客人来访后,那熟识的人力中介商终于也上门。他是个在神田神社下开店的光头老翁,和伊兵卫热络地商谈约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为两个小时。]后,便准备告辞。三岛屋的掌柜八十助在脱鞋处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灯庵老板。”

八十助以老翁的店名称呼他。

“都老交情了,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你今天到底是来和我们家老爷谈些什么啊?”

说白一点,人力中介商做的便是活人的买卖。只要从事这行业多年,便会累积一身其他行业所没有的污垢,甚至是脏油。灯庵老人皱纹密布但仍满面油光,身形精悍,背却有点驼,举止虽谦恭客气,可看女人和小孩时不像这年纪该有的眼神,看男人的目光则似在打量芋头的分量,带有一股冷峻之气。总而言之,他是个叫伙计很不舒服的人物。

灯庵老人此刻犹如潜伏于沼泽的巨鲤,转动骨碌碌的大眼回了一句:“哦,原来你们什么也没听说啊。”

“光这话声就让人觉得心里一阵纠结。”资深女侍阿岛曾皱着眉,以独门大嗓这么说道。

“既然三岛屋老板没透露,我也不能告诉你们。”

八十助缠住他不放:“不过最近老爷找来许多你的同行呢。老爷在打什么算盘,难道你不在意?”

“不会啊。”灯庵老人笑道,“因为就是我安排那些人到这里来的。”

八十助及躲在暗处偷听两人对话的阿岛、阿近、童工新太,一听他这么说,纷纷竖起耳朵。

“什么?”

“顺便给个忠告吧,八十助先生。你若是再不锻炼辨识客人品格的眼力,日后三岛屋越来越有规模,你恐怕就当不了这个大掌柜喽。”

灯庵老人受伊兵卫之托找来的那些访客,并非全是人力中介商。当中有读卖头子,也有小厮。读卖是指印报业者,小厮则是替捕快跑腿的小弟。

八十助听得目瞪口呆:“老爷到底想通过那些人做什么啊?”

“我说……”灯庵老人露出贫瘠的牙龈冷笑,“你就好好看着吧。放心,别慌,伊兵卫先生不会亏待自家伙计的。”

“这个……我明白。”

灯庵老人丢下困惑的八十助,套上扁鞋啪嗒作响地跨过大门门槛时,隔着八十助落下一句:

“偷听时得留意影子,藏住身体却没藏住影子。”

他朗声大笑,缓步离去。阿岛与阿近互望一眼,同时望向脚下,原来如此。

“啊,被发现了。”新太稚声惊呼,阿岛敲他一记脑袋。

“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老头。”

阿岛凌厉地望着灯庵老人消失的方向,噘起嘴。

“不过老爷也真是的,到底有何阴谋?”

“以阴谋形容太过分啦。”

阿近应完,扑哧一笑。新太很疼似的按着挨揍的地方,表情和动作既可爱又好笑。阿岛的手劲十足,就算只是轻敲一下也非常痛,这是经验老到使然。

“店里会发生什么事?老爷会要我们卷铺盖走人吗?”

唯独八十助打从心里感到不安。

之后又过了四五天,来路不明的陌生客人仍不断上门。接着,这种现象突然中断。

某日,一整天都没访客,阿近再次被唤至黑白之间。

“看来,一切已安排妥当。”

伊兵卫开口便这么说。阿近想到先前八十助的愁容,及刚强的阿岛着急的模样,眼前伊兵卫的泰然自若,实在让人生气。

“安排什么?”

阿近不由自主地噘起嘴,伊兵卫则气定神闲地双臂交抱。

“有项工作要交给你去办。”

伊兵卫透露他一直在为这事做准备。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属于你的‘黑白之间’。”

阿近听得莫名其妙,不禁双目圆睁。伊兵卫微笑以对。

“我与棋友对弈时,确实是黑白胜负的争夺,但以你的情况来说,则意味着细看世上事物的黑与白。未必白就是白,黑就是黑,只要换个想法,颜色便会改变,也有所谓的中间色……嗯,没错。”

他开心地低语,自顾自地点头。

“叔叔,您在讲什么啊?我怎么听得一头雾水。”

伊兵卫依旧面带微笑,却倏地从叔叔对侄女的神情,转为主人对伙计的态度。眉间皱纹、两颊弹性、嘴角线条,明明看似无异,但气氛却不知不觉紧张起来。

阿近不由得重新坐好,惊诧之余,她领略了一件事。她之所以看得出叔叔的转变,是因体内有部分已成为真正的伙计。身为伙计,她养成观察伊兵卫颜色的眼力。

“从今天起,约莫五天就会有一名客人造访这里。对方会讲故事给你听,至于内容如何,我也不清楚。”

“请……请等一等。”

伊兵卫不予理会,径自继续道:“听众只有你一个,由于是在这个前提下找来的客人,不能违反约定。听完后,你要仔细回味对方的故事,在下一位客人上门前,换你向我转述。到时候,也希望你聊聊感想。你的听众只有我,不过要是你愿意,也可找阿民或其他人一起聆听。”

伊兵卫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阿近心中一慌。

“叔叔,这是怎么回事?您一会儿说约定,一会儿说找人来,是什么意思?”

阿近惊呼一声,手捂着嘴。

“难不成最近上门的那些古怪客人,是您找来人力中介商、印报商及捕快的手下?”

“哦,你知道啊?”

“从灯庵先生那里听来的。”

伊兵卫故意摆出“我正在奸笑”的模样。

“你偷听而且被他发现了,对不对?大家都做过同样的事。这下阿岛也学到了教训吧。”伊兵卫低语,“我一再警告她,不可能斗得过灯庵老人,但越是这样说,她就越发认真起来。”

的确,当时阿岛轻杵阿近侧腹,邀她一起听两人对话。可是之前阿岛也都这样偷听吗?阿近内心颇为惊讶,不愿正视这个问题。

“她是个可靠的女侍,怎么会……”

“每个人都有一两样坏习惯,我并非指责阿岛品行不端。”伊兵卫轻拍手掌说,“看吧,这也是个例子。什么是白,什么是黑,其实模糊难辨。”

眼看再这样下去,便会被叔叔给蒙混过去。为挽回劣势,阿近移膝靠向伊兵卫。

“叔叔,我还有女侍的工作,没办法像您说的那样,每五天一次在这里优哉地听客人讲故事啊。”

“所以啊,这也是你的工作之一。我会交代阿岛,她心里应该很明白,绝不会拒绝。”

从一开始,阿近就没有退路。

“您究竟打算要我做什么?”

“只是要你听故事而已。全江户——不,或许也包含附近的居民,人们由四面八方带来不可思议的逸事。你就像先前接待松田屋老板那样,仔细倾听便行。”

“为什么您找来那么多人?三岛屋可是间提袋店哪。”

伊兵卫得意扬扬地露出微笑:“这就是我的精心安排。我通过众多人力中介商、印报业者、捕快手下四处宣传,筋违桥的三岛屋在收集各种奇闻逸事,有此经历者请前往接洽,将奉上薄礼。”

原来如此,阿近终于弄明白,但仍不能接受。

“叔叔,这是为什么?难道是您的新嗜好?”

耗费这么多金钱和时间,一时好奇也该有个限度。

“没错,是我的新嗜好。”

“既然这样,请您自己来吧。”

“才不要。”伊兵卫顽童般地吐舌扮鬼脸。什么嘛!连新太也不会这么做,阿近暗忖。

“我很忙,没办法花一整天逐一接见访客,可是又想听他们的故事,所以你得代替我。当店里休息,我也得空时,你再重新归纳,转述给我听。”

再怎么任性也该适可而止,阿近不禁傻眼,伊兵卫趁势站起身。

“没问题吧。第一位客人未时会来,还有半个时辰,你快去换件衣服。我会命人张罗茶水及甜点,你就不用操这个心了。”

“叔叔,请等一下!”

由于不便拉着叔叔的袖子挽留,阿近只好朗声道:

“既然是您的吩咐,阿近明白,会照做的。”

“嗯,有这心思很好。”

伊兵卫装蒜回应。阿近很想像之前阿岛对新太那样,啪的一声,用力赏叔叔额头一掌。

“可是初次见面就要引对方侃侃而谈,实在太困难。我既非捕快,也不是房屋管理人,不懂如何套话,才能巧妙让对方吐露故事。”

“只要像先前你对松田屋老板那样便行。”

“那是顺其自然的结果。”

“这次同样顺其自然不就得了。”

伊兵卫轻浮的口吻仿佛在戏弄阿近。

“叔叔,您到处宣传只要对方带来奇闻逸事就给赏金,是吗?”

“没错。”

阿近朝榻榻米上一拍,以代替伊兵卫的额头。

“您未免太过大意,搞不好会有为获得赏金而捏造故事的人。”

伊兵卫丝毫不为所动:“只要不知道是假的,还不都一样?”

“可是……”

“你分得出对方故事的真伪吗?”

阿近顿时无言以对,伊兵卫又露出奸笑。

“若听得出,便是你的功劳。不过阿近,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有其他任务。为什么这名客人要编故事?只是想捞赏金吗?要是你没能看穿这点,这项工作就不能结束。”

“这太强人所难了!”

伊兵卫对阿近的抗议置若罔闻。

“此外,故事如果明显是杜撰的,倒还简单。有时是故事中的某个部分与实情有出入,或遭省略,甚至是添油加醋。在这种情况下,在看出谎言与真实后,你得进一步思考对方这举动背后的原因,并告诉我你的想法。”

任务越来越难,此事谈何容易。伊兵卫留下无言以对的阿近,迅速起身。

“对了,我会派人送来你喜欢的茶点。”

伊兵卫以逗她开心般的口吻说着,悄声关上拉门。阿近望着拉门半晌,使劲吐舌,扮了个鬼脸。

随着未时的钟声响起,一位身材苗条,约莫大阿近十岁的美女,在八十助的引领下来到黑白之间。搭着她那引人注目的雪白粉颈,粗格子图案的和服与深色衬领显得分外好看。

果真如伊兵卫所言,在阿近换装打扮的这段时间,黑白之间已备妥小火盆、铁壶、一组茶具及放着两种茶点的漆器。庭院里的曼珠沙华凋谢后,秋天突然加快脚步,早晚都觉得脚尖发冷,所以火盆虽小,但对背后吹着晚秋寒风,专程前来三岛屋的访客而言,这温热或许算是贴心的款待之一。

带领客人进屋的八十助,摸不着头绪的心情全写在脸上,而跟在他身后的美丽访客也一副局促的模样,惴惴不安地不断朝屋内打量,一会儿摸摸发髻,一会儿整理衣襟。

近距离与阿近会面后,她立刻道出来意:“我是人力中介商灯庵先生介绍的。”

阿近应声“是”,请她继续说下去。就近看见对方容貌,细听其嗓音后,阿近这才发现原先推测对方长自己十岁似乎有误,她和婶婶阿民年龄相仿。

阿近想起,母亲常说人的话音会透露年纪。一思及此,顿觉无比怀念。

当然,对方确实是个美女。秀发浓密、乌黑柔亮,不见一丝白发;柔美的双眸、挺直的鼻梁、美丽的唇形,仿佛由人偶师精雕细琢而成。加上一袭格子图案的漂亮和服、岛田髻[日本旧时流行的发型,多见于年轻女性或艺伎。]及雕工华丽的龟甲发簪,散发着一股妩媚风情。

“听闻店主是位风雅之人,要举办一种别出心裁的活动,是真的吗?”

这种询问方式,与其说是不安,不如说是在评估、衡量些什么。

阿近连忙思索该如何回复,伊兵卫并未多交代细节。换言之,与初次见面的客人妥善应答,正是伊兵卫交付阿近的工作。

“灯庵先生可曾告诉您是哪种活动吗?”

在阿近的客气反问下,女子柳眉轻挑,露出两排皓齿,微微一笑。她眉毛未拔除,牙齿也未涂黑,可见她尚未嫁作人妇。

“据说是要收集现代版的百物语。”

提到“百物语”三个字时,对方咬字缓慢而清楚,几乎从唇形便看得出语意。

“以前很流行这种活动呢。一百个人聚在一起,各说一则逸闻。每讲完一则,便从一百根蜡烛中熄去一根,待轮过所有人后,妖怪就会现身。小姐应该也知道吧?”

女子趋身向前,像要仔细端详阿近的表情。

“是的。”

“以前的人可真有闲情逸致。时至今日,大伙都鲜有这般空暇。富裕的大爷多是商贾,尽管成为有钱人还是一样忙碌。看来,世上每个人都得劳碌一生啊!”

那是打一开始便敞怀畅谈、爽朗豪迈的口吻。她双臂交抱,犹如身处酒店或茶店。

“三岛屋老板似乎无法优哉地一次召集上百人,但认为一次找一个人来也不错。他想收集奇闻逸事,而负责聆听的,则是三岛屋的一位大小姐。”

她朝阿近嫣然一笑,阿近微笑颔首。

“若这是出嫁前的学习课程,实在有点古怪,辛苦您了。”

女子低头行礼,阿近这才真正展露笑颜。

“谢谢您的关心。因为我家老爷生性吝啬,难以忍受一晚便耗用百根蜡烛,让蜡烛商大赚一笔。”

美女闻言一笑:“哎呀,好一个风趣的小姐。”

“那我就不客气了。”女子以阿近奉上的茶水润口,眼神突然一阵飘忽,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带来的故事,是这全新百物语的开端吧。虽不晓得适不适合,但这故事不会太突兀,或许挺恰当的。

“因为这是则关于鬼屋的故事。”美女说道。

女子名叫阿贵。不过她有话在先:“请容我以这名字自称。”和松田屋的藤兵卫自称为藤吉情形相同。

“接下来要说的,是我年轻时发生的事,但一切要从我儿时讲起。”

她停顿一阵,似乎思索着如何开头。阿近端正坐好,注视着她那别具风韵的侧脸。

阿贵出生于六人家庭,家中有父母及四个孩子。上有哥哥蓑吉、姐姐阿密,下有弟弟春吉,阿贵排行老三。

父亲辰二郎以修锁为业,没有自己的店面,而是扛着工具箱四处做生意。工作内容主要是门锁的安装、拆卸及修理,有时也会帮遗失钥匙的客人开锁或重打钥匙。

这工作不仅需要精细的技艺,在走进别人家中时,还必须观察客户的经济状况,揣度对方是否有不愿曝光的隐私,因此不够细心的人没办法捧这个饭碗,守不住秘密的人也不成。辰二郎个性忠厚,手艺又好,近邻都说“辰先生连嘴巴都上了锁”。他就是这般寡言少语,才适合从事这行。

阿贵一家人住在日本桥北边小舟町的长屋。那里有不少批发商,所以妻子阿三帮人做伞、包装线香、缝制白布袜,各种副业都做。几个孩子也常帮忙,姐姐阿密自懂事起,便到附近店家帮着带小孩。温柔的阿密总将婴儿照顾得无微不至,风评旋即传遍左邻右舍。多亏如此,只要哪家店生孩子,一些机灵的热心邻居总会叫阿密过去照料。虽只是等同于跑腿的一点小钱,也不无小补。

另外,哥哥蓑吉未满十岁便开始学习父亲的工作,他也很有天分。尽管生活不丰裕,却没饿过肚子或因火灾而无家可归,也没受过病痛之苦。

度过一段幸福日子后,事情发生在某年初冬。

辰二郎个性脚踏实地,太阳下山前都会长途跋涉,四处做生意。晚归的父亲向来总扒着茶泡饭,若无其事地聊起今天走过哪些地方。那全是一时猜不出位于何方的遥远市街,孩子则听得啧啧称奇——这在家里是常见的光景。

不过那天阿三和孩子却因别的事大为吃惊。辰二郎一直忙到三更半夜,将要点灯的时刻才回来。一进屋,他便说有话告诉大家,连早入睡的幺子春吉都被唤醒。

“到底是什么事?你这么晚回来就够让人担心了。”

阿三略感不悦。辰二郎叫阿三不必替他准备晚饭,只管在狭长的房里端正坐好,神情若有所思。

阿三和孩子见状自然也严肃起来。睡眼惺忪的春吉坐在母亲膝上,阿密和阿贵则紧偎在母亲身侧。姐妹俩只差一岁,分别是十三岁与十二岁。大哥蓑吉今年十五岁,最近学会不少锁匠的本事,打算过年后便跟着辰二郎四处做生意。或许是已有身为长男的自觉,蓑吉见父亲神色不同于平时、母亲一脸不安,急忙坐在两人中间加以安抚。

而后,辰二郎道出事情始末。

“你们应该记得吧,之前不是有天万里无云,一早便风和日丽,让人心旷神怡吗?就是我从‘升屋’糕饼店带大福回来的那天。”

以长屋的生活而言,香甜的糕饼算是奢侈品。辰二郎这么一提,马上唤起大家的记忆。

“哦,那个很好吃呢。”

阿密很感兴趣地应着,阿三也颔首道:“原想你怎么突然慷慨起来,竟然买礼物回家,你说是小赚一笔的缘故。”

“其实并非如此。”辰二郎正襟危坐,“‘升屋’是大有来头的御用糕饼店,店头广告牌上当然没写,但看外观便知,我这般沿街做买卖的生意人根本买不起。那大福是别人送的。”

“别人送的?”

“嗯。对方说带回去给孩子吃吧,我便收下了。”

升屋就位于小石川的安藤坂附近。

“那一带有不少豪宅,我之前也在那边兜转过。只是从来没人开口叫我,一桩生意都没做成。我还以为就此无缘……”

那天未时刚过,我信步走在街上,瞥见昌林院前方的树篱上挂着一件和服。那是件艳红色长袖和服,绣上的银丝熠熠生辉。

我深受吸引,不由自主地走近一看,篱内有座气派的大宅。由于不见木板围墙,也没大门,推测不是武士住所,但宅邸和庭院皆占地辽阔,得转头才能环视全景。齐整的新屋瓦,半掩于繁茂松枝间,透过树林缝隙隐约可见白墙仓库。

“对方在庭院里晒衣服。”

庭院树木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和服与腰带。篱笆上那件长袖和服是被风吹跑的。

“一眼便可看出那些都是值钱的上等好货,我心想,这户人家也太随便了吧。”

路旁和庭院里都不见人影。辰二郎往宅邸朗声叫唤:“请问有人在吗?我是一名锁匠,需不需要替您服务?”

沿街做生意的锁匠绝不能放过晒衣服的人家,这是做生意的法则。因为像这种需要晒衣服的有钱人家,不论仓库或金库大多需要加锁。

辰二郎呼喊几次后,仓库的白墙边似乎有人影晃动。不久,一名绑着红束衣带的女侍从树后露脸,朝他走近。

辰二郎向她行一礼,小心翼翼地拿起树篱上那件长袖和服。

“我告诉女侍,这好像是从树上掉落的。对方和你差不多年纪。”辰二郎对妻子说道。

“没想到那女侍说,你若是锁匠,来得正好。坦白讲,我当时喜不自胜。先前在这条路上一直没做成生意,眼下头一次有生意上门,还是个大户。从这女侍举止看得出这并非武士之家,而是商人之家。一介商人住这种豪宅,屋主肯定家财万贯。”

辰二郎在女侍的引领下,由宅邸旁走进庭院。仓库旁有扇木门,似乎是供下人出入用。

仓库旁站着数名女侍和一个有点年纪的男子。此人负责指挥这群女侍,也许是管家或掌柜吧。

果然不出所料,绑红束衣带的女侍称呼他为掌柜,并指着弯腰问候的辰二郎介绍:

“这位是锁匠,果真是受召唤而来。”

仓库双门敞开,门扉厚度几乎与辰二郎的手掌同宽。雪白泥墙直映眼中。

那名掌柜就站在门边。在泥墙颜色的映照下,此人显得脸色苍白,不带一丝血色。加上顶着宛如撒上黑芝麻的花白银发,这种感觉更为强烈。

掌柜微微皱眉,感觉在责备女侍刚才的多嘴。

那句话确实古怪。受召唤而来,是谁唤来辰二郎?

不管怎样,辰二郎没细想,只重新调整肩上的工具箱说“需要服务的话,请尽管吩咐”,客气地自荐,并顺口问“是这座仓库的锁吗?如有其他要修理的也请吩咐”。那掌柜绑着暗色系的束衣带(应该是裁剩的捻线绸制成),露出干瘦的手臂。他防卫似的交抱双臂,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而周遭的女侍也神色怪异。刚才那名系着红束衣带的女侍最为年长,其余皆是年轻姑娘,但都忐忑地面面相觑。辰二郎若无其事地以笑脸相迎,她们却纷纷别过脸。

既然从事这行,辰二郎也多次处理过令他不安的门锁。最让他觉得不自在的,非监牢的锁莫属。为什么需要这种东西?为何非得做得这般牢固不可?当然,辰二郎在这类场所安装或修理门锁时,囚犯不是已移往他处,便是等着被关进里面,总之都不在锁匠的视线范围内。

不过辰二郎察觉,决定要牢房和门锁的人家,总带着一股郁闷和歉疚的情绪。为掩饰这样的尴尬,有些顾主对锁匠说话极不客气,更过分的是提出各种复杂的要求,以致锁匠得不断重做,且常啰唆地反复确认“这样绝对无法打开吧?里头的人逃不出来吧?”讨价还价之余,还撂下一句“谁要花那么多钱买这种不吉利的东西”,吐痰似的把钱扔给辰二郎,就连辰二郎也禁不住发火。那是两年前发生的事,地点在江户某知名布庄老板的外宅,辰二郎终究无从得知牢房里关的是谁。

总之,正因辰二郎见识过各种场面,所以嗅出掌柜和女侍心神不宁的阴郁气氛时,并未大惊小怪。

事有蹊跷,看来这晒衣服的举动并不单纯,或许是清出仓库里堆放的物品,改为监禁某人。此外,也有连翻修改建的步骤都省略,直接使用现成仓库的情况。

果真如此就太悲惨了,但这是做生意,若老将“无法忍受”“可怜啊”挂在嘴边,挑三拣四地肯定无法糊口,因而辰二郎始终挂着笑脸。

掌柜松开双臂、垂落双肩,长叹一声,望着地面低语“没办法”。辰二郎仍旧一头雾水。

掌柜从怀中取出一个紫绢包袱,毕恭毕敬地打开后,出现一把老旧门锁。那锁宽八寸、长四寸,是两边较宽的长方形,四角设有金属套环,其余部分全是木造,通体黝黑。

“这可真罕见。”

辰二郎不禁惊呼。金属门锁俯拾即是,木制门锁却仅止于听说,辰二郎未在江户市目睹过。

“能借我看一下吗?”

掌柜将门锁连同包巾一起递向辰二郎。辰二郎像捧着贵重物品般,谨慎的模样不亚于拿刚才那件华丽和服。

这锁相当沉重。

此种设计是以上方像把手的部位钩住门,再将其插入母锁,开锁时则是在底部锁孔插进钥匙,这便是所谓的西洋锁。

辰二郎在掌柜与众女侍的包围下,仔细端详门锁。这把锁造得十分牢固,且没半点瑕疵,颇为美观。金属套环由青铜制成,微微泛着青绿,更添几分古味。

“钥匙也是木制的吧?”

若不一同比对钥匙,无法了解这把锁的构造,辰二郎自然如此询问。

但掌柜缓缓摇着银丝白头:“没有钥匙。”

“什么?”辰二郎发出一声憨傻的惊呼,“没有钥匙?”

女侍们纷纷低头望着鞋尖,唯独那位绑着红束衣带的年长女侍注视着敞开的仓库深处。仓库里一片漆黑,从辰二郎所在方位无法一窥究竟。

“那么,门是怎么开的?这不是仓库的锁吗?”

“不,确实属于这仓库的锁。门一直是锁着的。”

“这么说……”

为取出仓库内的衣服和衣带,势必得打开门锁。

辰二郎再次检视那把门锁,他想到也许有人以破坏锁的方式开门。然而,钥匙孔完好无缺,没有切断或撬开的痕迹。

“锁匠先生,想和你商量一下,可否帮忙重打一把钥匙?”

辰二郎瞪大双眼,这次他没再愣住,随即应声“是”。假如只是开锁,就算缺少钥匙也能另想法子,可是下次上锁时希望有钥匙在手,这便是对方的委托。

“谢谢,请务必给小的这个机会。木制锁是金属锁问世前的旧时代产物,时至今日已成为极为贵重的物品。”

辰二郎原以为对方多少会感到讶异或佩服,至少会随声附和“哦,这样啊”,但掌柜和女侍依然面带歉疚,神情笼罩着黑雾。

“所以……”

以生意人态度应对的辰二郎,弄不清现场的情况,有种遭到孤立的感觉。

“小的也从未处理过这种锁,有点担心回复得太快,反倒显得过于随便。”

掌柜简短地应声“嗯”,随后单手关上仓库大门,仿佛要阻挡那绑着红束衣带的女侍凝望的视线。

门旁一位年轻女侍连忙往后跃开,掌柜欲关上另一扇门时,那绑着红束衣带的女侍才急忙走向前帮忙。仓库的大门紧紧合上。

“真对不起。”

女侍细微的道歉声传来。

“这么说,得花些时间吧?”

面对掌柜的询问,辰二郎颔首回道:“小的会代为保管。不过多方调查后也可能无法处理,到时只好跟您说声抱歉。”

掌柜马上驱走辰二郎的担忧,随意挥挥手,有礼地说:“没关系,尽力就好,锁就交由你保管吧。今天你路过此地,也算是种缘分,你可愿意接下这份工作?”

不论是掌柜或管家,身为这座大宅院的管理者,实在没必要对区区一名生意人如此客气。

但辰二郎感觉得到,在这般和善的态度背后,隐藏着某个无法明说的幽冷缘由。掌柜只在必要时正视辰二郎,这令辰二郎颇为在意,当掌柜有这样的举动时,女侍们便都面露古怪之色,像在害怕什么一样。

最好拒绝这笔生意,辰二郎的直觉苏醒,激起他心中一阵动荡。事实上,“不,小的还是觉得过意不去”的话已来到他嘴边。

不料,辰二郎的双手不由自主地以紫包巾重新裹好门锁。

“这样啊,那小的就接下这份工作。”

舌头也不听使唤地动起来。

“是吗?谢谢。你帮了个大忙呢。”

掌柜说着,首次浮现微笑般的放松神情。那名系红束衣带的女侍也嘘口气,众年轻女侍则始终望向别处。

外墙雪白刺目的仓库宛如俯瞰着辰二郎等人。辰二郎猛然回神,发现一行人全站在仓库的落地黑影中。

“那小的先开张借据,锁今天就能带走吗?”

“无妨。”

辰二郎放下工具箱,掀开盖子,掌柜则命女侍继续整理衣物。女侍像等候此刻已很久般,一哄而散。

唯独那系红束衣带的女侍在快步返回庭院时,还回望辰二郎。辰二郎没转头,但知道她停下脚步。

“小的保管这把门锁期间,需要其他门锁代替吗?”

“不,不需要。”掌柜毫不犹豫地应道,“不必担心。锁匠先生,我另有件事要拜托你。”

掌柜问辰二郎是否有妻儿。辰二郎一答“有”,掌柜便朝他走近半步。

“那么千万别让老婆和孩子看这把锁,你一定要遵守约定。”

“那不就是指我们吗?”

阿三瞪着眼反问,坐在她膝上的春吉也是同样的表情。

“没错,不然还有谁。”辰二郎苦笑。

千万别让老婆和孩子看这把锁,辰二郎将这请托——毋宁说是命令,解释为这把锁很贵重的缘故。由于太过珍视,不许别人随意把玩。

“所以我回答,身为一名工匠,不会将客人托付的重要物品交给不清楚情况的老婆和孩子把玩。老实讲,当时我有点恼火,偏偏又不能显露在脸上。”

不过那掌柜依旧不断叮嘱“绝不能让他们看”。

“于是那天我收下门锁,交给对方一张借据便回来了。”

辰二郎正要离开,那系红束衣带的女侍一路追至大门口,说着“这给孩子吃”,递给他一包大福。辰二郎不好意思收,女侍便将热乎乎的包袱塞进他怀里。

“真抱歉,提出那么多古怪的要求。”

她歉疚地低语,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频频注意背后的情况。庭院里,那名掌柜和底下的女侍四处走动,边检查晒过的衣服和腰带边窃窃私语。

辰二郎见女侍似乎难以启齿,便向她套话:“这座宅邸平时没人吗?”

这种情况在有钱人家并不稀奇,然而女侍却沉痛地皱起眉头,冷冷回道:“当然有,劝你别乱打听。”

辰二郎只好捧着怀中的大福及满腹的纳闷离去。

辰二郎决定步行至堀江町,他师父锁匠清六就住在一丁目租屋。清六的独生女嫁到附近一家大型草鞋店,托男方很疼爱这媳妇的福,年过花甲的清六如今过着悠然自得的退休生活。清六的老伴几年前早走一步,上了年纪的他也罹患眼疾,不过孝顺的女儿和女婿安排一名机灵的下女从旁照顾,生活上倒没什么不便。

每回遇上难题,辰二郎就会来找师父商量,这习惯直到他独当一面后都未曾改变。从前严厉如恶鬼的清六,退休后处事也圆滑许多。辰二郎上门求教时,清六虽会碎碎念着“连这么点小事都没办法自己解决”,脸上却带着笑意。

清六视力不佳,每天都像身处于昏暗中,但身为一名锁匠,他依旧宝刀未老,只要摸过一遍便可明白锁的构造。若是门锁故障,他一下就知道是哪里出的问题,还能教人如何修理。辰二郎总觉得师父手指上长了眼睛。

“师父一切可好?”阿三突然插嘴,“我们很久没去问候他老人家了。”

“嗯,”辰二郎颔首,接着应了句奇怪的话,“他那时还很硬朗。”

多亏清六的女儿和女婿特别定做了一套可触摸分辨的将棋,清六的日子并不无聊,而可爱的外孙也不时会来找他玩。

“假如以后我嫁给有钱的商人,也要让爹过这种生活。”

阿密意气风发地说道。看到她那认真的模样,辰二郎夫妇忍俊不禁,但一直在一旁静静聆听的蓑吉却训斥她:“别随便打岔。爹,师父怎么讲?你给他看那锁了吧?”

辰二郎转身面向神情严肃的长子,点点头。

“我马上拿出来请他过目。”

木锁是吧,我年轻时处理过不少,真怀念——清六低语着翻转手中的门锁,来回抚摩,确认其重量和形状。辰二郎趁这段时间快速交代了事情经过。

清六听着突然侧头:“喂,辰二郎,这锁是不是出故障了?”

“故障?您是指锁内的机关吗?”

辰二郎不明白哪里有问题,心想或许清六一目了然,才如此反问。

“不……”清六频频眨眼,望向辰二郎。大概是眼珠容易干涩,清六变得比罹患眼疾前更常眨眼。

“摸起来不太对劲。”

“难道你没感觉吗?”清六反问。

“哪里不对劲?”

“这锁湿湿滑滑的。”

就像腐朽了一样。

辰二郎大吃一惊。这把门锁确实又黑又旧,但外表干燥,边角也十分方正,没有按压后会凹陷的地方。

“你再摸一遍。”

清六将锁还给他,辰二郎仔细检查,完全没有湿滑的触感。

“是吗?这就怪了。把我的工具箱拿来。”清六说。

虽然已退休,但他仍将工具箱留在身边,且勤于保养。

清六挑选工具,多方尝试,频频更换前端弯曲的细凿,或前端附有小圆圈的工具,插进钥匙孔内试探。

“构造相当简单呢。这真的是仓库用的门锁吗?”

清六如此询问,左手拿着门锁,右手握着工具,眯起视力模糊的双眼。

“是的,没错。”

“你说那户人家晾的衣服很奢华?”

“上面都是闪闪发亮的金丝银线。”

这时,清六“啊”地惊叫一声,门锁就此脱手,右手的工具也转一圈掉在膝上。

他右手食指鲜血直流。

“师父!”

辰二郎急忙取出手巾想帮清六擦血,老师傅却一把推开他,将伤处举至眼前,接着拾起掉落的门锁,搁在一旁的紫包巾上。

他的动作慎重得像在处理某种有利刃的东西。

“并不是我不小心。”

清六吸吮手指上的血,而后伸向辰二郎。

“你看,这伤口不是工具刺伤的。”

辰二郎恭敬地握住师父的手,凑近细察。只见手指上有道小小的锯齿状伤口,像是咬伤。

“是这东西咬的。”清六望向包巾上的门锁,“它不喜欢别人碰。”

辰二郎一时感到汗毛直竖,但仍挤出笑脸:“师父,这怎么可能,锁又不是活的东西。”

“不,它是活的。”

辰二郎并非头一遭听清六这么说。从前清六就常告诫辰二郎——锁是活的、有生命,蕴含人类思想的物品中栖宿着灵魂。

“可是咬人的手……它又不是狗或猫。”

“偶尔也会有如此凶恶的门锁,只是你没遇到过罢了。”

你是首度见识,对吧——清六一副干劲十足的表情。

“这东西在我这里暂放一晚……不,放两晚吧。”清六提议。

辰二郎无法拒绝。他原本就是遇上这缺钥匙的罕见木锁,不知该如何处理,才来找师父商量。

“求之不得。可是师父,您打算怎么做?”

“也没什么,只是要稍微调教一下。”

又是这种当锁是生物的挑战口吻。

“还有,这事你别跟任何人提起,也别告诉阿三和孩子们。要是害他们瞎操心,就太可怜了。”

由于这层缘故,辰二郎对家人一句话也没提。唯有那升屋的大福,让一家人欢天喜地地祭了五脏庙。

“两天后,我依约前往师父的住处。”

清六正严肃地研究着那把门锁,仅冷冷丢下一句“再给我两天”。之后,不管辰二郎问什么,清六都只随口应付,似乎不想花时间搭理他。

辰二郎自然心知肚明。此时他发现师父右手食指仍缠着白棉布,且上面微微渗着血。

“师父,您又被咬伤了吗?”

他悄声询问,但清六连头也不抬。没办法,辰二郎只好向负责打理家务的女婢打听。

“这两天,师父一直在研究那把门锁吗?”

平时总是朝气蓬勃、忙进忙出的女婢,似乎老早就等着辰二郎开口似的点点头。

“是啊。我照顾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他这样。连饭也不吃,彻夜耗在那把门锁上。”

视力模糊的清六,不眠不休地钻研锁中奥秘。尽管没有灯光,他照样能工作,不过这情形实在有点夸张。

“昨天有人邀他对弈,他却推辞了。”

清六有几名棋友,乐于接受他以手摸棋盘和棋子的方式下棋。只要他们来访,清六总是欢喜不已,从未拒绝过。据说有次他感冒发烧,卧病在床,仍想起身对弈,反倒是来客劝他别逞强。

“他指头的伤势如何?还在流血呢。”

“是啊,似乎伤得比表面看起来深。”

开锁的工具前端尖细,即便只轻刺一下也会受创。

“可是师父就像忘记此事般地全神贯注。”

那女婢仿佛在看小孩耍淘气,呵呵一笑,不过她随即补上一句让人有点担心的话:

“辰二郎先生,你没闻到吗?”

辰二郎试着撑大鼻孔嗅闻。

“什么?”

“这么说来,是我神经过敏喽。从前天起,我便不时闻到某种既像铁锈味,又像鱼腥味……反正就是一股难闻的气味。”

辰二郎再次努力嗅闻,依然什么也感觉不到。

在三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里,清六背对辰二郎,低着头、弓着背,不断研究那把门锁,时而发出轻微声响。

“当家的,别再说啦。”阿三大声道,“很可怕耶,太阳都下山了,不要讲这种故事吓我们。”

在她的责备下,辰二郎猛然回神,只见孩子个个目瞪口呆地聆听。坐在阿三膝上的春吉,转身环抱住她。阿密和阿贵则紧紧相依,握着彼此的手。

唯有蓑吉仍坐得挺直,惊诧地半眯着眼。

“啊,抱歉。我没有吓你们的意思,只是觉得既然要决定今后的路,也让你们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比较妥当。”

辰二郎摩挲着后颈。

“看来,这事还是我和你商量就好,孩子们先去睡吧。”

“我不要。”阿密嘟起小嘴。“我也是,我也是。”阿贵也在一旁附和。

“都听到这里,不知道结局反而更恐怖。”

春吉睁大眼睛,频频摇头。

“可是……”

“爹,好啦,你就继续讲下去吧。”蓑吉央求着,这会儿才移膝靠近父亲。

“我很好奇故事的发展。我不怕,你们应该也不怕吧?反正爹娘都在,没什么好怕的吧?”

“嗯!”弟妹异口同声应道。

“这样啊。嗯……”辰二郎深吸口气,“两天过后,我去找师父,师父却不在家。”

那名女婢急忙走来,说师父去了越后屋。越后屋是他女婿家。

“上次您到访的当天傍晚,小姐带着小少爷过来。”

她说的是师父的女儿和外孙。

“那天天气晴朗,小姐带孩子外出游玩,买了许多礼物。只是师父忙着研究那把门锁,起初小姐叫他,他还不理。”

不过女婢也帮着将清六拉离那把锁,加上可爱外孙“外公,外公”地不断叫唤,清六终于改变心意,与女儿、外孙共进晚餐。

“小姐想必很担心,因为师父这几天两颊消瘦不少。”

清六似乎废寝忘食地探究那把锁。此外,另有一事颇令人挂怀。

“辰二郎先生,您记得师父手指的伤吧?”

当然记得,就是遭门锁反噬,经过两天仍血流不止的那道伤。

“伤口已肿胀起来……”

清六食指前端肿了将近一倍大。清六的女儿非常担心,劝父亲看大夫,清六却一笑置之,称这点小伤用酒清洗一下就没问题了。

“小姐只好就这么回去,可是……”

隔天一早,越后屋便派人来通报,小少爷发高烧、昏睡不醒。

“听说小少爷半夜号泣着惊醒,烧得跟暖炉一样烫,不停大吵大闹。”越后屋立刻安排大夫来诊察他昨晚是否吃下不该吃的食物,同时也通知清六一声。

“那师父赶到越后屋去喽?”

“是的,出门后还没回来。”

下女双手搓着身子,满脸担忧。辰二郎请她好好看家,旋即直奔越后屋。

抵达后,伙计告诉辰二郎,不巧清六刚走。折返前,辰二郎顺口关切小少爷的病况。

“仍旧高烧不退,直说梦话。”

这名身材高大的伙计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少爷嚷着‘好可怕、好可怕,别过来’,伸手在空中乱挥,像要驱赶什么似的,真不晓得是染上何种病。”

辰二郎背后一阵寒意游走,顿时想起先前宅邸那个不知是管家还是掌柜的男子,曾严正叮嘱他——千万别让夫人和孩子看这把锁。

“我不知道越后屋的小少爷是否见过那把门锁。”

辰二郎在妻子和孩子面前说着,额头冷汗直冒。

“不过小少爷和师父共进晚餐时,肯定与那把门锁同处一室,也许是那时看到的。”

“不是裹在包巾里吗?”

面对蓑吉的发问,阿三答道:“小孩什么都会想触摸或把玩,这就不得而知了。”

辰二郎奔回清六家时,女婢正搀扶着清六。他刚上完厕所。

“师父身子也不舒服吗?”

辰二郎才问完,便不由得惊呼。

“师父的右手肿得好大。”

伤口想必接受过治疗,手上紧缠着的白棉布下露出油纸。

清六面无血色,双颊浮肿,脸色泛青。

女婢铺床时,辰二郎撑着清六,想让清六躺下,但清六百般不愿地推开他。

“去点燃陶炉。动作快点,火要烧旺一点。”

辰二郎明白师父想做什么,立即依言而行。他顺势欲拿那紫色包袱,清六却说:“你别碰,由我来。”

辰二郎与女婢合力扶持清六。清六取出那把门锁,放入陶炉。

“门锁冒出黑烟,就此烧毁。”

辰二郎对听得全身僵硬的妻儿说道。

“师父以火筷戳刺焦黑的门锁,直到捣成碎屑为止,目光始终未曾离开。”

而后清六总算松口气,昏厥过去。

“我守在一旁,半个时辰后,师父才悠然醒转,紧抓着我的手说……

“‘很抱歉,那门锁没了。其实我该亲自上门谢罪,但如你所见,我行动不便,所以要麻烦你到那家委托的宅邸,好好向对方解释、磕头赔不是。’

“不用您交代,我也会去的。”

位于安藤坂的那座宅邸,只有之前那名不知是管家还是掌柜的男子,及系红束衣带的女侍在家。男子带着一本像是账册的东西,女侍则在庭院打扫。

“我刚开口,那男子便打断我的话。”

他告诉我,已大致猜出是怎么回事,接着提出一项莫名其妙的请求。

“锁匠先生,你烧毁客人托管的东西,心里很过意不去吧,所以能否接受我另一项委托?”

他要求我住进宅邸。

辰二郎逐一环视妻子和孩子,所幸春吉太疲倦以至于睡着。

“一年就好,待到明年的这个时节。对了,就是细雪飘降的时候。”

倘若你答应,我就送给你一百两当谢礼。

阿贵宛如细细反刍般地道出“一百两”后,抬头望向阿近。

她嫣然一笑。那情景好似美人图突然动起来,并带着微笑。

“小姐,想问您一句话,不知会不会太唐突?”

阿近应声:“什么事?”微微坐正。

“您是三岛屋老板的养女吗?”

她已看出阿近并非店主亲生。

“是的,其实我是当家伊兵卫的侄女。”

由于某个缘故离开老家,目前在此栖身——阿近原想这么说,但来不及开口,阿贵便打断她的话:

“果然如此。不,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抱歉哪!”

阿贵表明无意深究,不过阿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我并不在意。只是您是如何得知的呢?是因我没喊伊兵卫老板为爹吗?”

阿贵开心得眼角浮现笑纹。

“一般能干的店家小姐,就算称呼父母,也大多会对外人说是我家主人、我家夫人。”

既是如此,阿近更希望她能揭开这个谜。

“其实是由于我提到‘一百两’时,您的神情相当惊讶。”

阿近“啊”地捂着嘴。阿贵见状,越发笑逐颜开。

“您这样的神情真可爱,就像一尊会动的洋娃娃,着实让人羡慕。”

她似乎不是在捉弄阿近。阿近虽羞红脸,却仍坦率地向她道谢。

“从小生长在三岛屋这种家境的千金小姐,不会为区区一百两大惊小怪,所以我猜您来三岛屋不久。”

这就是洞悉世情的眼力吗?

“不过一百两对三岛屋而言也不是小数目。我叔叔和婶婶要是突然听人提到一百两,应该也会和我刚才一样瞪大眼睛。因为他们夫妇俩当初是沿街叫卖起家的。”

“哦,那您不妨试试看。”

三岛屋老板绝不会为此感到诧异——阿贵语调柔和,却说得十分笃定。

“商人衡量金钱的标准,并非取决于店家的规模,与老店、新店也没多大关系。”

“那是取决于什么呢?”

“气势。”

三岛屋的生意蒸蒸日上,这股气势至今未歇,因此——

“以前情况如何我不清楚,但以您叔父目前的态势来看,他在生意上运作的金额,应该高出您所想象的两三倍。”

阿贵说完,补上一句“这算是我多嘴吧”,手便伸向那杯冷茶。阿近连忙取过茶壶,她一时听得入迷,疏忽了招待。

“聊这么久,您想必渴了,先歇会儿吧。”

“那就趁这段休息时间,让小姐服务一下。那座在阴森仓库外装上不祥门锁的宅邸,开出一百两的条件,要我们一家进住,您认为我们会去吗?”

阿近毫不犹豫地点头:“面对这样的条件,很难不心动吧?”

“那可是座透着古怪气息的宅邸,您觉得我父母愿意带着年纪尚幼的孩子搬入吗?”

“这个嘛……起先或许会有诸多犹豫……”

不过报酬有一百两,这也是故事中最诡异之处。

阿贵突然低头望着双手。

“家父打一开始便有此意。”

那神秘门锁引发的怪事,只有辰二郎亲身经历过,而他的兴致也最高昂。

“那是一百两的威力。”阿贵接着说,“一年,只要能忍过一年,就有一百两入袋,大家都能过更好的日子。”

最重要的是,辰二郎夫妇便能拥有梦寐以求的店面。

“家母当场反对。”

阿三劝丈夫:“当家的,关键在于那一百两的分量。那不是我们眼中的一百两,而是对方眼中的一百两啊。”

“这话是说,那同时也是对方对我们一家大小的性命所开的价。”

从清六和他孙子的遭遇来看,那宅邸里一定有什么会危害居住者的东西。那掌柜心知肚明,才开出一百两的价钱。

“‘一旦住进那里,肯定会发生恐怖的事。对方想必是看我们可怜,才给出一百两,反正在他们眼中也不算什么大钱。或者,一百两虽贵,但对方宁可花钱也要找人当替死鬼。不管怎样,你都得想清楚。’家母如此告诫。”

阿近由衷佩服:“令堂真是位聪明人。”

“谢谢您的夸奖。”

阿贵优雅地低头行礼。

“不过小姐,女人——特别是妻子的智慧,根本派不上用场。因为是要加以活用或抹杀,全得看丈夫是否贤明。”

辰二郎不懂阿三话的含义。一百两左瞧右瞧都是一百两,分量岂会不同?难道阿三不想要这一百两?

“刚才我冒昧问过小姐,也谈到普通人听见一百两会不会惊讶的事,原因便在于此。”

这对夫妇当中,真正的商人是阿三,辰二郎从头到尾都只是名工匠。真正的商人进行交易时,会先摸清对方的意图才展开谈判。至于自身有何想法、能获得多少利益,反倒是其次,然而辰二郎不懂这个权衡之术。

“我父母讨论再三,始终没有交集。家母不由得焦急起来,便要家父去探望师父,顺便问他对此事有何看法。”

辰二郎挨了妻子一顿骂,意兴阑珊地出门。那是清六烧毁那把门锁四天后的事。

清六的右手几乎已完全消肿,他越后屋的外孙业已退烧,奇迹似的恢复原本的活蹦乱跳。辰二郎如同放下心中大石,这才敢和师父谈论此事。

清六没给辰二郎好脸色,直斥他荒唐。

“劝也没用,我看你早准备好要这么做。”

清六明白多说无益,叹口气道:“不过孩子我替你照料,不能一起搬进那里。”

“内心深感不安的家父,立刻答应这项提议,而后奔往安藤坂那座宅邸。”

当天只有掌柜留守,女侍都不见踪影。掌柜似乎无事可做,闲得发慌。

宅邸看起来并无任何古怪之处,不过辰二郎那天并未靠近仓库。这座像空屋般给人荒凉凄清之感的宅邸和走廊,全擦拭得一尘不染,遮雨门皆大大敞开,四处洒落初冬和煦的阳光。

辰二郎告诉掌柜,只有我们夫妇进住,掌柜闻言微蹙眉头,面带不悦。

“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

辰二郎大感困惑,因这名不知是管家还是掌柜的男子,不像是个冷酷坏心的人。事实上,他先前将门锁交给辰二郎时,还忠告他别让老婆和孩子靠近那把锁。然而如今辰二郎提议要孩子远离这座内幕重重的宅邸时,他却一脸怒容,极力反对。

“请带上孩子,否则无法支付你一百两。”

此时辰二郎也不禁心生疑窦,于是他一五一十地道出清六与其外孙的遭遇,并质问对方——这和之前谈的不同,这座宅邸究竟有何隐情?

掌柜回答,什么问题也没有。

“真正作祟的是那把锁,宅邸和仓库都很正常。既然门锁已烧毁,此处便不存在任何古怪之物。”

那么,为何不惜花费一百两,请辰二郎一家进住一年?

“这是要确认是否真的没问题,为谨慎起见,才付你们工钱。一百两应该不算少。

“无所谓,假如你不能接受,我就另外找人。”男子的语气,仿佛拿着一百两在辰二郎的鼻尖前摇晃。

辰二郎终于上钩。当人们仅觉得“这提案不错”时,还有回转的可能,一旦心生“再不把握,机会马上就会飞走”的想法,缓冲的空间便随之消散。

辰二郎意志坚定地返回长屋。

“家母万分沮丧。只不过家父已被一百两蒙蔽双眼,非要一家老小都搬进安藤坂的宅邸不可,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最后,辰二郎一家迅速打包行李,前往安藤坂的宅邸。

“全家老小挤在人力车上,路途非常漫长。”

说到此处,阿贵缓缓叹口气,轻皱眉头,但并未浮现令阿近全身紧绷的神色,所以阿近没有“不知接下来会有什么可怕的事等着他们”的联想。

阿近心头微讶,于是开口询问。出声,是为了帮助思考。

“辰二郎先生当初造访安藤坂宅邸时,那女侍不是提到‘锁匠受召唤而来’吗?”

阿贵颔首,眯起眼睛。

“那掌柜还责怪她失言。”

“是不想让人知道吧。”

正因如此,关键显然可能就在这里。

“那把古怪的锁,原本设在仓库门上。”

仓库里存放着华丽衣服。

“话说回来,没有钥匙的门锁,为什么是开着的?掌柜他们究竟如何解锁?”

那门锁并未损坏。

“我不知道,家父大概也没从掌柜口中得到答案。假如问出个蛛丝马迹,应该会告诉我们才对。”

阿近点点头,接着问:“那把门锁不会是自己打开的吧?”而后喃喃道,“暂且不谈背后的隐情,那把门锁该不会是看准时候,或兴致使然,就会自行开启吧?”

阿贵眼睛眯得更细,很感兴趣地半身倾向阿近。

“不过居住在宅邸的人可愉快不起来。他们想尽早恢复原状,也就是牢牢锁上门,所以才请辰二郎先生重打钥匙。”

“真是如此,‘锁匠受召唤而来’这话不是很怪吗?要是‘叫来锁匠’倒还能理解。”

比起反驳,阿贵的质疑更像是催促阿近深谈下去。在她的鼓励下,阿近继续道:

“当然,掌柜他们应该也很想请锁匠过来,只是在此之前,辰二郎先生却主动上门。若称这是‘受召唤而来’,只有一种含义。”

是门锁唤来锁匠。

“为什么呢?”

犹如鼓舞阿近般,阿贵提出疑问。

“门锁不是凭自身意愿打开的吗?既然这样,门锁应该不希望别人违背它的意志强行上锁,那又为何要呼唤锁匠重打钥匙?”

“可是终究没能打出钥匙。”

清六单是碰触,手便受伤肿胀。他认为那把锁摸着湿湿滑滑的,很不舒服。

阿贵说:“打不出钥匙的话,就算唤来锁匠也没用吧?”

“抱歉,我的推论确实不合逻辑。”

阿近转为沉默,努力思索,和刚才阿贵一样微微皱起眉头。

不久,她猛然抬头:“清六先生烧毁那把锁后,仓库是否受影响?那名不知是管家还是掌柜的男子,没请辰二郎先生另外加装门锁吗?”

不知为何,阿贵露出满意的笑容,差点没笑出声。

“他确实没这般要求。”

辰二郎全家住在宅邸的那年,仓库从未上锁。

“掌柜告诉我们,不上锁也没关系。”

始终在意那座仓库的阿三,率先前往一探究竟。她发现仓库没上锁,便对掌柜说,这样未免过于大意。因为里头满是价格不菲的衣物。

“掌柜却表示不需要门锁,放着就行。”

那天是阿三和孩子与掌柜初次见面。他外表没什么特别之处,像随处可见的店家伙计,也感觉不出丝毫心术不正或是态度冷漠。

“尽管如此,住进宅邸后,我们仍尝试过许多次。”

辰二郎想替仓库上锁。毕竟他从事这行,门锁要做多少就有多少,且已准备妥当。

阿贵面带苦笑,摇着头道:“但完全行不通,不管用什么门锁都锁不住。”

我就说吧。这时候或许不该有这种态度,阿近仍暗暗心喜,不自觉地提高音调:

“答案这不明摆着!”

阿贵略略侧头问:“这样便解释得通吗?”

“是的。仓库维持开着的状态,是因唯一锁得住它的门锁已烧毁。”

那把“作祟”的可疑木锁,就期盼着此种结果。

“而唯有锁消失才是最好的方法,于是锁召唤锁匠,危害碰触自己的人。”

讲得更清楚一点,掌柜和女侍都深知这事,所以女侍不小心说漏嘴“锁匠受召唤而来”,掌柜才会忠告辰二郎“别让老婆和孩子靠近锁”。要是让脆弱的女人和幼童受害,掌柜于心不忍。

“那么,这座宅邸从以前就重复发生同样的事?”

“没错。”

在辰二郎之前“受召唤而来”的锁匠,虽遭遇门锁带来的灾祸,心知此乃不祥之物,却没破坏门锁。辰二郎的情况也相同,真正动手销毁的是他师父清六。由于清六经验老到、眼力过人,马上看出这门锁不该留在世上,尽管是客人委托保管的东西,他仍能痛下决定,认定其非烧毁不可。

“真正的魔头并非那把诡异的门锁,而是仓库。门锁希望遭毁损的想法不够正确,其实是仓库欲破坏门锁。这推论没错吧?”

一阵掌声令专注说明的阿近猛然回神,原来是阿贵在拍手。

“小姐的头脑真好。”

阿贵眼中流露出赞赏之情,阿近不禁脸泛红晕。

“抱歉,一时多说了不该说的话。”阿近伏地道歉。

“哪里。正因为小姐是这样的人,三岛屋老板才会请您担任百物语的聆听者。”

一切如小姐所料——阿贵应着又叹口气,望向远方。

“搬入那座宅邸后,掌柜每隔半个月会来看我们一次。遇上这种时候,由于脑中尽是不明白的事而不满的我,抵不过好奇心,总会多方向他刺探。他往往只透露些许内情,但有时也会告诉我原因。”

是啊,所以他不算坏人。阿贵怀念地说道。

“将他的话拼凑起来,大致就像小姐刚才推测的那样。”

掌柜提过,仓库的门锁经常自动脱落,似乎当仓库的力量胜过关住它的门锁时,便会发生这种情况。

“至于何时会发生,宅邸里的人也不清楚,所以他们住得战战兢兢。”

不过总在他们惶然不安地观望时,不知不觉间门锁又自动锁上。至少在清六烧毁门锁前,相同的事不断上演。

“那你们进住后,宅邸内有什么异样吗?”

不论其真面目为何,门锁封在仓库内的东西已获得自由,而辰二郎一家却被丢进里头。

这时,阿贵突然凝视着阿近,阿近也像与心上人对视般,回望阿贵。

阿贵忍不住如小姑娘似的扑哧一笑。

“到最后……”她单手频频挥动说道,“什么事也没发生。是啊,什么事也没有。”

阿贵还记得搬进安藤坂宅邸后,看见初雪的日子。虽然雪下了不到半个时辰,且只是掺在雨中落下的白色碎片,但母亲一注意到这天气,随即在日历上做记号。

这是阿贵一家与掌柜的约定——住到明年冬天小雪飘降,也就是明年此刻。换言之,期限是从现在算起的一年。

当时他们已离开小舟町的长屋半个月,早已完全习惯宅邸里的生活。

然而什么事也没发生,没有怪声,也没有可疑的人影,静得出奇。

不过迁居后辰二郎整整五天未外出,第六天上工后也早早返回家中,得知老婆和孩子都平安无事,第七天起才同先前在长屋般全力投入到生意中。家中无人责怪他。

宽敞的宅邸里,房间多得数不清,但连厨房在内,阿贵一家使用的只有三处。半数以上的房间,只有一开始在掌柜的带领下逛过一遍,之后便未曾踏入,遮雨窗也始终紧闭。掌柜对此从不置喙。

“你们尽管使用中意的房间,其余的搁着就好。”

阿三生性爱干净,她担心这样对宅邸会有不良的影响。

“最起码每隔三天让房间通通风吧?”

掌柜闻言笑道:“你担心的话就这么办。可是接下来的季节若随意打开遮雨窗和拉门,会冷得让人吃不消,等天气晴朗时再做吧。”

他的口吻相当亲切。

要说神秘,当属这名掌柜的态度最为神秘,在宅邸生活了不短的时日,仍无法揭开这个谜团。他拿着一百两在阿贵父母面前晃荡,令两人不知如何是好,还威胁不带孩子一起入住,先前的约定便不算数,让人头疼不已。可是阿贵一家进住后,他却高兴地迎接,周到地带大伙参观,告诉他们只管尽情使用。不仅没显露半点担心或害怕,也没满意地笑着说“你们来得真是时候”。讲得更直白些,他丝毫未将灾难推给辰二郎家中老小,就此松口气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掌柜没禁止阿贵等人接近那间仓库。

“屋里每一处都能随意进出,只是有些地方你们或许会觉得可怕。”

他仅如此吩咐。不论怎么追问,得到的都是相同回答——你们可以尽情使用这屋子,没任何限制。

掌柜每回来探望阿贵一家,一定是过午,且都会带甜点给孩子当礼物,然后向阿三叨扰一杯茶,聊上一个时辰。他总会询问,有没有缺什么东西?有没有哪里不一样?孩子可好?负责接待的阿三也渐渐与他熟稔起来,甚至会和他闲话家常。正确来说,是只能和他这样闲聊。

这座安藤坂的宅邸,之后什么事也没发生,所以三个月后,除终日待在土间[日式房子入门处,没有铺木板的黄土地,称为土间。]一隅工房里的蓑吉外,他底下的弟妹,包括阿贵,都毫无忌惮地在屋里东奔西跑,四处游玩。尽管起初老是心惊胆战,但因毫无异状,于是他们很快便适应了。不,倒不如说,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名孩童逐渐觉得,位于安藤坂的这座来历不明、屋主不明的宅邸十分适合居住。

宽敞、暖和又美观,这住处简直无从挑剔,更远非先前那挤在巷弄中,狭小、松垮且老会透风的四张半榻榻米长屋空间所能相比。

不久,孩子们也踏进仓库,阿密和阿贵姐妹俩偷偷取出华丽衣服披在肩上。当然,阿三发现(大多是春吉告密)后,狠狠训了她们一顿。

就这样,寒冬过去,新年到来。入春后,庭院里梅花飘香,樱花灿放。紧接着梅雨纷至,偶尔放晴的日子蝉声震耳,盛夏的艳阳与浓密的暗影,清楚区分出宅邸内外。

夏蝉寿终落地,传来秋虫的鸣唱,不久,庭院的树木开始落叶。每到季节更替的时刻,阿贵便会重新发觉这座宅邸之美,就像更衣般转换不同的风情,让人百看不厌,如痴如醉。

安藤坂的宅邸,从阿贵一家迁入起便不见荒废。尽管只住过长屋,不懂如何维护,也不懂得如何使用这样的豪宅,但自他们进住后,就没半点荒芜的迹象。

阿贵突然兴起一个念头,这屋子该不会有生命吧?我们虽然什么也没做,房屋却会自行更衣、化妆、绑发髻,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

为何联想到“化妆”?屋子明明没有男女之分啊!

不,这屋子是女人。因为仓库里收藏那么多华服,且屋内总弥漫着一股香甜的气味,犹如衣服上的薰香。

没错,就像仓库里的衣裳。

由在日历上做记号的那天起,恰好度过三百六十天时,冻结的阴霾天空飘下片片雪花。阿贵在庭院收集烧柴用的枯枝,一见白雪飘降,便自然地涌出泪水。

与这座宅邸道别的日子终于来临。她捧着枯枝,温暖的脸颊迎向飘雪,在雪中伫立良久。

隔天傍晚,仿佛是看准辰二郎外出做生意返回的时刻,掌柜上门通知,约定的一年已过,可以搬出宅邸。

“非常感谢,你们帮了大忙。”

掌柜首次向他们深深鞠躬,那一幕阿贵至今仍历历在目。

“就是这么个故事。”

阿贵在胸前轻轻合掌,嫣然一笑。

阿近望着阿贵的笑脸,茫然地坐在原地。她紧盯着阿贵,几乎快将阿贵的面孔看出洞。即使重新正视阿贵,对方依旧保持明艳的微笑,微噘紧闭的双唇,似乎无意多说。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阿近才略带失望地问,“您的故事到此结束了吗?”

“是的。”阿贵没半点歉疚之色。

“可是……当初您说这是关于鬼屋的故事。”

“没错,我是说过。”

阿贵神色泰然,眼底流露些许兴味,难不成在嘲笑阿近?

她确实在嘲笑我。阿近不高兴地想着,仿佛听见自己柳眉直竖的窸窣声。

“无论如何,您未免太过分了。虽然我只是个小姑娘,既没做生意的才干,也没处世的智慧,但我是代替三岛屋主人伊兵卫坐在这里的。要戏弄我是您的自由,然而您若瞧不起三岛屋,我绝不会默不作声。”

她气势十足地抬起头,望着对方的双眸,毫不客气地直言道。可是阿贵完全不为所动,反倒笑得更柔和。

“小姐,您真的很聪明。”阿贵就像配合某段甜美曲调吟唱般低语。

这种客套话听了便有气,根本是在挖苦我,阿近一阵恼怒,越发讲不出话,心头怒火不断闷烧。

“哎,阿近小姐。”

阿贵初次叫唤阿近的名字。

“您在这个家里,总觉得抬不起头,对吧?”

她突然转移话题是何用意?

“不管待您多好,这儿毕竟是叔叔婶婶的家。更何况您背负着痛苦的过去,不愿忆起,却始终忘不了。”

这下阿近真的无言以对。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她说什么?

阿贵移膝凑向双目圆睁的阿近,像轻抚阿近般地上下打量她,并低声道:“您年纪轻轻,却有如此令人同情的遭遇。不过任凭您再怎么后悔,人死终究不能复生。事情一旦发生,便永远无法消失。因此若您能打消出家为尼的念头,是最好不过,否则太糟蹋自己了。”

阿近感到头晕目眩,胃中一阵翻搅,差点喘不过气来。阿贵在说些什么?为何她知道我的过去?

“为……为什么……”

阿近喘息似的问道,阿贵又往她靠近些,单手抬起,姿态优雅地伸指抵向阿近唇间。

“您不必多说,别露出那么畏惧的表情。”阿贵维持同样的姿势,瞄向两旁,察看有无其他人在场,然后才接着道,“您的遭遇,我全明白。不是从三岛屋老板那里听来的,但我就是知道,因为我一直在找寻像您这样的人。”

阿近望着阿贵细长乌黑的眼眸,仿佛被她迷住似的,无法动弹。两人无比贴近,甚至感觉得到彼此的气息。阿贵那魅惑的眼神深入阿近心底,看透她的一切。

连阿近灵魂的模样、内心伤痕的深浅,都一览无余。

“安藤坂的宅邸还在。”阿贵说,“仓库里有许多适合您的衣服,而且您和那屋子十分相配,想必那美丽的庭院也会中意您,阿近小姐。”

一起来吧。

阿贵在她耳边低语,宛如男女情话般轻柔。

“和我一起在那座宅邸里生活,什么也不用怕。我不是都告诉您了?那确实是幢鬼屋,但没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只是对于远离俗世者,人们都习惯以鬼怪称呼罢了……”

阿近哑声问“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去……

“哎呀,这还不简单。”阿贵大笑,“阿近小姐应该不需要一百两,可是您想获得心灵的平静,对吧?”

只要来安藤坂的宅邸,就能得到……阿贵如此低语时,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姐!阿近小姐!”

是八十助的叫声。纸门霍然开启,开门的力道之猛,几欲将纸门弹回。紧接着,两名男子飞扑似的冲进黑白之间。

其中一人确实是八十助,另一人身穿色调简朴的衣服,脚踩纯白布袜,是位个头儿矮小的年轻人,不知是商人还是伙计,阿近从未见过。

那位年轻人张嘴发出无声的惊呼,一脸错愕,朝阿近身旁的阿贵喊道:“阿贵姐!”

阿近像被弹开似的,转头望向阿贵。阿贵仍坐在一旁,保持着美艳的笑容,方才抵在阿近唇前的手指依旧竖立不动。

“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年轻人奔向前环抱住阿贵,阿贵顿时全身瘫软。她双目紧闭,双手垂落榻榻米上,似乎已昏厥过去。

八十助快步走向阿近。这生性严谨的掌柜,不敢随便碰触阿近,只见他跳舞般地忙乱挥动双手,讲起话来结结巴巴。

“小……小姐,您没事吧?”

阿近诧异地望着八十助惨白的脸,一时说不出话。直到阿近主动抓住八十助的手臂,他才停止舞动,稳稳撑住阿近,并拖着阿近远离年轻人和阿贵。

那年轻人抱着阿贵,看向两人。阿近没多想,便整理衣襟,重新端正坐好。

“您是三岛屋老板的千金吧?真是非常抱歉。”

年轻人干脆地说道。虽然语调略微激动,眼神却相当沉稳,口吻也很客气。他有一双浓眉大眼,五官鲜明。

“她是我的亲人,名叫阿贵。其实她是个病人。”

阿近复述着“病人”一词。八十助从旁焦急地附和:“没错,是真的。”

“受今日的‘怪谈百物语’之邀,原本讲好是我前来拜访。但我临出门时,突然有事耽误了,没料到她趁机前往三岛屋,真的很抱歉。”

阿近胸闷的情况逐渐好转,呼吸顺畅许多。之前阿贵说故事时,黑白之间宛如时间暂停般,此时年轻人利落的话语,为室内注入一阵清新的凉风。

“请问要叫大夫来吗?”昏厥的阿贵面如白纸。

阿近担忧地低头望着她,年轻人却摇头应道:“谢谢您的关心。不过我店里的人就等在外头,我打算马上带她回去。”

“可是……”

年轻人霎时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这情形并非头一次发生,只要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儿就能复原,您不必担心。”

“那么,我去请您随行的人进来。”

八十助弹起,或许该说是迅速逃离。此时阿近已差不多恢复镇定。

她走近观察阿贵的气色,阿贵仿佛灵魂出窍,睡得极沉,眼皮不时像抵御寒气的小鸟般颤动。她的睡脸一样迷人,但已不见先前的艳丽,反倒像个小女孩,令人顿觉不可思议。

“您刚提到她有病……”

阿近望着阿贵,悄声问年轻人。

他沉默片刻。阿近抬眼看向他,他复又凝视着阿贵的睡颜。

“应该算精神方面的疾病吧。”

感觉上,他这样回答并非难以启齿,而是苦恼着不知该如何形容。

“方才您唤她‘阿贵姐’?”

年轻人再度脸红。这次他似乎很羞愧,直说“对不起”。

“莫非您就是春吉,她的弟弟?”

年轻人紧绷的表情蓦然放松。他保持些许距离,面向阿近。

“不,我不是春吉。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堀江町草鞋店越后屋的清太郎。”

堀江町,草鞋店越后屋。这店名好熟,阿近惊呼一声。

“阿贵提过,是她父亲辰二郎的……”

是他师父,锁匠清六的女婿家。

这位自称清太郎的年轻人展露笑容。

“那么,关于我外祖父的事,姐姐也都告诉您了?”

“是的,她说安藤坂那座宅邸的门锁,咬了他的手……”

清太郎第三次露出难为情的神色,眨眨眼,对阿近说道:“那个遭遇门锁作祟而发高烧的孩子,就是我。”

这下,阿近连“哎呀”或“哦”的回应都发不出,因为故事中的人物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姐姐到底透露多少?不,该问……她可有邀您到安藤坂那座宅邸?”

阿近缓缓点头。清太郎痛苦地皱起脸,深深嘘口气。

“您一定觉得很可怕吧?不论再怎么道歉,都无法表达我的歉意。要是我能看紧姐姐就好了。”

越后屋的清太郎与阿贵并无血缘关系,却称呼她为“姐姐”。这叫法充满亲近感,而“要是我能看紧姐姐就好了”,则代表他平时一直陪在阿贵身旁。阿近感觉此事更加迷雾重重,她正想继续追问时,多人纷沓的脚步声接近。他们是来搬运阿贵的。

阿近随即低声问:“阿贵小姐一家收取一百两,住进安藤坂的宅邸一年,这是真的吗?”

清太郎颔首,直视阿近的双眸,眼中透露出怯色。

“姐姐一家六口住进宅邸,一年后,只回来一人。

“就是她!”清太郎语毕,轻轻摇晃倒在他臂弯中的阿贵。阿贵眼皮微微颤动。

三天后,堀江町草鞋店越后屋的清太郎再度来访。

这次不是阿近单独会客,伊兵卫也一同接见。这几天,阿近大致将故事原委告诉过叔叔。

“安藤坂那座空屋的怪事尚未结束吧?”

伊兵卫说着皱起眉,心系故事的后续。

“哎呀,叔叔,‘怪谈百物语’不是我的工作吗?”阿近语带嘲弄。

“听说清太郎是个模样俊俏的小伙子,不能让你这黄花大闺女和他独处。不过你若坚持要和他独处,我可以回避。”伊兵卫反击道。

清太郎带着一名侍童随行,还拎着许多礼物。他鞠躬道:“这是一点小意思,为这次的事赔罪,请笑纳。”

“令姐情况如何?”

阿近直接问道,这是她最关心的事。清太郎称阿贵为“姐姐”,所以阿近也学他这样称呼。

“劳您如此操心,感激不尽。”

清太郎再度深深鞠躬,接着依序看向伊兵卫和阿近,才开口:

“倘若不嫌弃,之前没说完的故事,我想接着说下去,关于姐姐一家的遭遇……”

“哦,我等的就是这个。”伊兵卫放松紧绷的脸颊,移膝向前。

清太郎一脸严肃地继续道:“您能和我到安藤坂一趟吗?”

阿近惊诧地望着叔叔,似乎连伊兵卫也有些措手不及。

“去那座古怪的无人宅邸吗?”

“宅邸早不复存在。”清太郎咬牙缓缓说着,“已遭烧毁。”

就算前往,也没什么可看的。

“我只是希望两位能目睹宅邸确实已消失,比较能理解后续的故事。”

“我明白了,那就去吧。”

伊兵卫擅自答应下来。

清太郎事先周到地雇好三顶轿子等在外头。侍童跟在轿子旁,坐在轿中的阿近,随着“嘿咻、嘿咻”的吆喝声摇晃,心中感到阵阵不安。若光听故事倒还好,此刻前往那怪事发生的场所,不知道有什么后果,会不会太过深入呢……

姑且不谈叔叔伊兵卫那孩子气的好奇心,阿近实在猜不透清太郎的用意。他究竟有何打算?

抵达安藤坂后,清太郎命侍童和轿子候在坡道下,三人决定步行而上。时值晴朗秋日,天空宛如水彩染成的无垠蔚蓝。由于这里有不少寺院和武家宅邸,附近寂静无声,只听见环绕四周的树木发出悦耳的窸窣声。再过些时日,叶子便会逐渐枯黄凋落,紧接着吹起渗透肌骨的萧瑟冷风。

“我们已到坡道半途。”

走在前头的清太郎低着头。

就算他没指明是“这里”,也一目了然,因为坡道左侧有块空地。那是片端正的长方形占地,正面开阔,纵深颇长。

眼前的景象十分怪异,仿佛理应存在的建筑遭到连根拔除。地面外露,有道雨水汇流而成的沟渠。

“这里是空屋的遗迹。”

清太郎朝空地双手合十。

“姐姐向小姐提到的那件事,发生于十五年前。”

清太郎的外公锁匠清六,在徒弟辰二郎决定举家迁往此地时,当然没什么好脸色。提议辰二郎留下孩子遭驳回后,他仍极力反对。只是,面对一百两这一大笔钱的诱惑,辰二郎不肯听劝。不得已,清六便告诉辰二郎:“我会时时到安藤坂探望,要是你和老婆孩子中有谁状况不佳,不论如何,我都会抓着你们的后颈,将你们拖到屋外。

然而,实际上事情并不顺利。每当清六想到安藤坂探望时,之前遭门锁咬伤,理应痊愈的伤口,便犹如突然想起似的隐隐作痛,令他发烧畏寒,躺在床上无法起身。

清六觉得此事透着诡异,更加担心辰二郎一家。于是他雇人代跑一趟安藤坂,请辰二郎到他这里。

辰二郎赶来,只见他外表没异状,且脸色红润,充满朝气,似乎还变胖了些。

他说阿三和孩子过得很幸福。那座宅邸相当适合居住,他们宛如置身于天堂,甚至对那一年的期限感到可惜,很想永远长住——辰二郎滔滔不绝,无须清六开口,他便神情陶醉地直夸安藤坂的宅邸。

今后每隔半个月,你都要来这里露个脸。辰二郎爽快地答应了清六的要求,每隔半个月一定会来一趟,每次都笑容满面地描述了在宅邸里的快乐生活后才离去。

就这样过了十个多月。

“外公告诉我,那天像今天一样,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清太郎仰望蓝天,继续道:“辰二郎先生第一次没在约定的日子前来。”

清六等了一整天,隔天也耐心等候,接着又多等一天,便再也按捺不住。

清六想前往安藤坂,偏偏闪了腰,但这回他意志坚定,绝不罢休,于是请工匠朋友及邻居以门板抬他过去。

他隔着宅邸外的树篱朗声呼唤辰二郎,然后呼唤阿三和孩子。

但无人回应。舒爽的秋风吹得点缀庭院的树木不住摇曳,果真如辰二郎所言,美不胜收。

清六说服抬他前来的男子,进屋找寻辰二郎。屋内打扫得一尘不染,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打开像刚换的新的雪白拉门,拉开绘有华丽图案的纸门,穿过雕工精细的门楣窗下,众人四处搜寻。

最后发现阿贵独自坐在锁着的仓库前。

“大家都怎么了?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们上哪儿去了?”清六哑声询问,阿贵却不答话。只睁着眼睛,嘴巴微张。其中一名男子抱起阿贵,才惊觉少女的身体松软无力,犹如一尊木偶。

先将她带离此地吧。清六躺在门板上发号施令,男子尽管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从眼前古怪的状况中感觉到阴森的气氛,便急着离开。

这时,阿贵突然大哭大闹起来。

“我要待在这里,哪儿都不去!我要待在这里,我要待在这里!”

那是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所发出的叫声,然而她却接着以讨男人欢心的口吻央求“让我留在这里嘛”,嗓音和表情竟带有一股女人的媚态。

“快轮到这女孩了,请稍等一会儿。”

阿贵以成熟女人的嗓音说道,不久,又恢复成少女的声音,号啕大哭起来。“不行!还没轮到我!我要待在这里!”

一行人皆震慑于眼前可怕的情景。一人向后退,撒腿便跑,其他人也争先恐后地逃出去。清六则在门板上吓出一身冷汗。

“阿贵姐从此在我外公家生活。”清太郎继续说。

阿近猛然回神,察觉天气并不冷,自己却以衣袖包住全身。

“外公担心那来路不明的掌柜会为阿贵姐闯入家中,还特地请人在屋外把守。”

不仅如此,清六决定委托当地的捕快,调查安藤坂宅邸和屋主的来历。捕快有感这或许是复杂的绑架案,于是全力展开搜索。

“过了好几天,阿贵姐还是不肯开口,像在仓库前发现她的时候一样,睁大着双眼,表情恍惚。

“我只见过当时的阿贵姐一面。”

她仿佛一个长有女孩形体和眼鼻的空袋子。

伊兵卫润润干涸的喉咙,开口依旧沙哑:“捕快已查出哪些线索?”

清太郎颔首。他低下头,脸庞蒙上一层暗影。

“有,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我的话并无恶意,劝你最好别和那座宅邸有任何瓜葛。这是为你着想。

捕快板着脸对清六说道。

——那原本是座武家宅邸,许多内情不是我们这些町人[日本江户时代一种人民的称呼,即城市居民之意,主要是商人、手艺人和工匠等。]所能知道的。不过确实发生过一些怪事。

捕快告诉清六,那座宅邸兴建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

——可是房屋始终完好无缺。虽从未聘用园丁或植树工人维护庭院,却依然保有如此美丽的景致。

一百五十年来,不曾有任何变化。

——有件事我也非常好奇,就是那座宅邸的仓库。

那间仓库往昔似乎曾当作牢房使用。

“不晓得是谁、为何被关在里头。不过原屋主的武士一家后来断了香火,宅邸也因此易主。”

尽管换过新主人,仍陆续有人遭到囚禁。同样的事重复上演数次后,房屋终于空下。

——然而那里未曾荒废,美得一如往昔。

清六心想,那是有那名以一百两引诱辰二郎的男子守着的缘故。虽不晓得他是管家还是掌柜,但他拥有这座宅邸,并打算维护。

只是,捕快在清六面前缓缓摇头。

没有你提到的那个人。

——不过听那一带的人力中介商说,大约每隔五年就会冒出一名来路不明、穿着体面、外表像掌柜的男子。对方总以想取出仓库的物品晾晒几天为由,请中介商帮忙准备几名女侍。

据闻受雇的女侍皆获得高额赏金。男子不会找同样的中介商,也不会雇用同样的女侍。

——辰二郎一家遇见的大概就是这名掌柜。

不管他的真实身份如何,肯定不是普通人。

他绝非人类,也许他就是宅邸的化身。

别和那里有所瓜葛,捕快叮嘱完便要离开,临走前还补上一句——我不想再蹚这趟浑水。

清六半信半疑地留在原地,实在不愿就此罢手。虽知安藤坂的宅邸过去有段错综复杂的因缘,却仍不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

说要给一百两赏金的掌柜果然不是普通人,莫非真是宅邸的化身?

究竟用什么方法,宅邸才会长出手脚、四处游荡,才会以大笔钱财操纵别人的行动?

没错,清六拍向膝盖。世上怪事俯拾即是,但牵扯上钱就另当别论了。

那掌柜每隔五年会通过人力中介商雇用女侍,并给出高额报酬。既是如此,理应有出资者才对,而那应该就是安藤坂宅邸真正的主人。

不论是妖怪或怪物,都没办法筹出世间通用的金钱。更何况,那也非狸猫用的假金币,几天后便还原为树叶。因此掌柜背后一定有个金主,且是活生生的人类。捕快疏忽了这点。

清六渐感怒火中烧。当他暗自生气时,隔壁房间的阿贵沐浴在风和日丽的阳光下,睁着双眼,犹如木偶般呆滞、茫然。到底是哪个家伙将这孩子弄成这副模样?若不逮住那家伙,狠狠给他一顿苦头吃,难消心头之愤。

清六决定前往安藤坂那座宅邸。他起身准备,一面在脑中设想可能出现的状况,一面穿上最好的衣服,将短外褂拿在手上,穿了鞋子就往外走。

这次他可没闪着腰。清六的双脚稳稳支撑着身子,步伐也沉着有力。他心想,这样就没问题了,我要进宅邸一探究竟。

说到这里,清太郎停下喘口气,此时站在阿近身旁的伊兵卫猛然打个喷嚏。

“这……这地方可真冷。”

他擤把鼻涕,难为情地悄声道。

“抱歉打断你的话,那么清六先生是独自前来?”

清太郎未望向伊兵卫,只是背对阿近,紧盯着红土外露的宽敞地面,点点头。

“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公,是在那天半夜。”

清六前来越后屋。

“他向我父母道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我去过那座宅邸,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绝不能靠近那里。千万去不得,捕快的话一点都没错。

清六像发烧胡言乱语般,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全身簌簌发抖。

“双亲非常担心,决定让外公在越后屋住下。外公当时就是那般慌乱。”

清太郎打心底里感到害怕,因为门锁曾对他作祟。每当周遭的大人谈起安藤坂宅邸,便会唤醒那件往事,令他胆战心惊。不过也正因如此,孩子的内心反而更在意事情的发展。一听见父母的谈话声,他旋即偷偷跟着起床,躲在拉门后偷看。

清六的叙述杂乱无章,加上牙齿直打战,越发难听懂。不过他不断反复的话语,直传入年幼的清太郎耳中。

——大家全在那里。

——那座宅邸确实会吃人。

——辰二郎、阿三、孩子,还有阿贵,全被它给吞了。阿贵那孩子如今只剩空壳。

——大伙儿全在那座仓库里,全部都在,而且从小窗朝我挥手。

过来吧、过来吧。

“外公双目圆睁,口沫横飞地说个没完,我父母极力安抚,让他在房内躺下休息。”

可是清六却在黎明前消失无踪。

直到当天中午,越后屋众人才得知安藤坂宅邸失火的事。为什么消息会传到越后屋?

“因为我外公的尸体就躺在火场余烬中。”

清六朝宅邸放火,自己也一并葬身于火窟。连骨头都烧成黑炭的清六,不知为何,只有脸部没烧焦,且睁大着双眼。

“整理完火灾残骸,这里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清太郎迈步向前,朝荒废的空地摊开双手,“寸草不生。”

或许是心理作用,阿近感觉吹过空地的风,掺杂着一股焦臭味。

“不过如此一来,这魔物应该不会再作祟害人。因为会生吞活人的鬼屋,已从这世上消失。”

伊兵卫颔首赞同阿近的话,清太郎却摇摇头。

“外公死后,阿贵姐便搬入越后屋。家母苦苦央求家父收留她。”

住进越后屋后,阿贵的情况仍不见好转。她终日像缺少人偶师操纵的人偶般,愣坐在原地。

“某天,一名女侍在通往阿贵姐房间的走廊上发现一道人影。由于不可能有人会来拜访阿贵姐,女侍觉得奇怪,趋前察看,结果……”

呆坐在地的阿贵膝上,搁着一个紫色包袱。打开一看,里头有四份用纸裹好的银两。

总共一百两。

清太郎抬起阴郁的双眼,望着阿近:“从那之后,阿贵姐终于能讲话,也开始有表情,乍看之下像是痊愈了。”

其实不然。

“邀小姐到安藤坂宅邸的,并非阿贵姐。宅邸烧毁后,住在里头的东西势必得找寻新住处不可。”

灵魂遭吞噬,只剩空壳的阿贵,是再适合不过的居所。

“安藤坂那座宅邸如今就在阿贵姐体内,想必阿贵姐接下了这项工作。”那一百两即是报酬。

而来越后屋拜访阿贵的,便是那名掌柜。

他守护宅邸,打点一切。为避免宅邸饥饿,他四处找寻全新的灵魂,引进宅邸。

伊兵卫悄悄走近,搂住阿近的肩膀。阿近也把手放在叔叔手上。

“请到安藤坂的宅邸吧。那里有许多适合您的衣服,您和那座宅邸十分相配。”以那迷人嗓音向阿近提出邀约的,不是真正的阿贵。

“之前阿贵姐也曾有如此奇怪的举动,但范围仅限于越后屋四周,所以没酿成什么大事。像这次的情况,可不能坐视不管。”

清太郎昂然而立,合上双眼。

“看来,越后屋也该为阿贵姐造一座牢房了。”

一阵几欲将三人吹倒的强风拂过,旋即呼啸而去。此刻,阿近仿佛听见少女阿贵由衷喜爱的那座美丽庭院里,树木随风摇曳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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