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葬礼

关键词是谋杀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我对布朗普顿公墓非常熟悉。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在附近的一栋公寓里租了一个房间,去公墓只要步行五分钟,炎热的夏日午后,我会散着步,来公墓写作。那是一处安静的所在,远离尘嚣和熙熙攘攘的人流,自成一派天地。事实上,它是伦敦最引人瞩目的墓地之一,所谓的“壮丽七公墓”中的一员。壮观的哥特式陵墓和柱廊,天使和圣徒石像伫立其中,全都是维多利亚时期建造而成,既是为了祭奠亡者,也是为了给他们一个归宿。一条笔直的大道,从起点通向尽头,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恍若在古罗马徜徉。我会找一条长凳,带着笔记本坐下,看着松鼠和偶尔窜出的狐狸,在星期六的下午,听着远处人群的喧哗声,树林另一头是斯坦福桥足球俱乐部。一想到伦敦不同的地点在我的作品中扮演着如此重要的角色,就感觉很奇妙。泰晤士河是一个,布朗普顿公墓无疑是另一个。

我和霍桑上午十点五十抵达墓地,正门两侧分别矗立着一座红色电话亭,像是在守卫这片墓地。我们从中间穿过,沿一条立着拦柱的狭窄而曲折的小路进入墓地。拦柱可以降下来,想必是为了方便灵车进入。我们前面走着几位送葬者。墓地的这一角比我想象中更加压抑破败。我注意到某个雕塑基座上有一尊无头雕像。还有一座断臂的雕像在向我们致意。我举起苹果手机给它们拍了几张照片,草地上有几只鸽子在啄食。

我们绕过拐角,一座蜂巢色的石制教堂出现在面前,整座建筑形成一个完美的圆环,带着两翼。如果从上方俯瞰,它应该会和伦敦地铁标志的形状一样吧。仔细一想,还真有七八分相像。我们先来到教堂后方,混凝土广场上停着一辆灵车,车门敞开,里面放着戴安娜·考珀要求的环保棺材,像一只柳藤编成的大篮子,我的胃抽搐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戴安娜·考珀就在里面。四名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男人站在一旁,等着时间一到就把棺材抬进去。

小路转了一道弯,把我们带到了正门处。门廊处朝北立着四根柱子,人们三五成群地往里走。没有人交头接耳,他们低着头,仿佛来这里是件很尴尬的事。直到一周以前,我才听说戴安娜·考珀这个名字。按说,我不会参加这类葬礼。我觉得葬礼很可怕,还令人沮丧。当然,年纪越大,请我出席葬礼的邀请就越多。就当为我的朋友做件好事,我会确保他们不会被告知我葬礼的日期。

来参加葬礼的人中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孔。安德莉亚·卡卢瓦涅克决心前来和她的老雇主告别,我们在转弯时看到她穿过大门,身影消失在视野中。雷蒙德·克鲁尼斯也在,他穿着崭新的黑色羊绒大衣,也许是为出席这一场合特意买的。和他一道来的还有一位更加年轻、蓄着胡子的男人,很可能是他的伴侣。我紧张地瞥了一眼霍桑,只见他眯着眼睛,警惕地看着他们。所幸,至少此刻,他什么也没说。

还有一个人也在观察克鲁尼斯,那人举止优雅,可能是香港人,黑色鬈发垂在肩头。他衣着光鲜,穿着笔挺的西装,内搭白色真丝衬衫,用诺博士的标志性领结固定,黑色皮鞋擦得锃亮。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我以前见过他。他叫布鲁诺·王,和克鲁尼斯一样,他也是一名戏剧制片人。同时,他还是一位知名慈善家,和众多王室成员私交甚笃,他为艺术花了不少钱,经常去老维克剧院看戏剧首演,我刚好是那家剧院的董事会成员。从他看克鲁尼斯的眼神,我立刻就发现两人的关系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

我们来到门口,他就在一旁。“你认识戴安娜·考珀吗?”我问他。

“她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王回答说。他语气轻柔,话说出口前总是会先斟酌一下,就像要背诵一首诗。“她是一个非常善良、有灵性的女人。听到她去世我很震惊,今天来这里,我的心都快碎了。”

“她是您的投资人吗?”我问道。

“可惜不是。我曾多次邀请过她,她有绝佳的品位。遗憾的是,有时候她可能缺乏一些判断力。如果硬要说出她一个缺点,那就是她太善良了,太容易轻信别人。就在几周前,我确实和她联系过。我试图警告她——”

“你警告过她什么?”霍桑抢过话茬儿。他轻而易举就加入了我们的对话,把我挤到了一边。

王四下张望,房间里只剩下我们。其他人都已经赶在我们之前进入了教堂。“我不想说不合时宜的话。”

“试试又有何妨?”

“我不认为我们之前见过!”王警惕起来。坦率地说,我并不感到惊讶。霍桑浑身上下含而不露的压迫感——苍白的肤色,焦虑的目光——不由得令人心生抗拒。在公墓里,就显得不怀好意。如果吸血鬼决定在一场葬礼上露面,它也许都不会像霍桑这样让人紧张。

“这位是丹尼尔·霍桑,”我忙解释道,“他是警方的侦查员,负责调查这起案件。”

“你认识雷蒙德·克鲁尼斯吗?”霍桑问道。他也注意到王之前在打量另一个男人。

“不算认识,但是我们见过面。”

“然后……?”

“我不喜欢说别人的坏话,”王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说,“尤其是在这种场合。在我看来,世界上已经有太多恶意了。但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想,你会发现当局正在调查雷蒙德·克鲁尼斯。他在最后一部作品中发表了一些言论,至少可以说,是夸大其词。”

“你是说《摩洛哥之夜》吗?”我问道。

“就在悲剧发生之前,我和戴安娜说过这件事。她决意采取行动,在我看来,她完全有权利这么做。”

“但是后来她被人勒死了。”霍桑毫不避讳地说道。

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第一次与他四目相对。“据我了解,那是一起入室盗窃案。”

“我不认为那是入室盗窃。”

“如果是这样,我可能讲太多了。我不认为戴安娜投资了一大笔钱。当然我不是有意在暗示有什么……蹊跷。”他伸出双手,“抱歉,我不想错过仪式。”然后步伐匆匆地向里面赶去。

我们两个留在原地。

“这么看来,有点意思。”霍桑说,既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发现克鲁尼斯一直在欺骗她,打算跟他摊牌。可没等人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变成了一具死尸。”

“你的说法很俏皮。”

“这是我的荣幸,你可以借鉴。”

不远处有几个男人拿着相机在四处徘徊。其中一个男人按下快门,我这才注意到他们。

霍桑咕哝道:“该死的记者。”

没错,他们一定是来这里跟拍达米安·考珀的。

“你对记者有什么意见吗?”我问他,心想要把这一点补充进我的写作素材里。

“没有。我们都已经习惯他们在犯罪现场四处窥探了,他们从来都没弄对过什么。”

我们进入教堂。

那是一处圆形的场地,柱子支撑着圆形的屋顶,窗户的位置很高,除了天空一角外看不到其他风景。棺材对面摆着大概四十把椅子,在我们快要落座的时候才陆续搬进来。凑近去看,那口棺材颇为怪异,不幸的是,它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野餐篮,盖子用两条皮带固定。顶端放着一个黄白相间的花环。扬声器里播放着耶利米·克拉克的《小号即兴前奏曲》。当然,这颇为古怪,这支曲子通常是婚礼上的曲目。不知道戴安娜·考珀结婚的时候是否也曾伴着这支曲子走过红毯。

棺材被小心地放在两个支架上,这期间,我趁机打量了一番在场的其他人,出席葬礼的人不多,这让我有些惊讶。房间里只有三十几个人。布鲁诺·王和雷蒙德·克鲁尼斯都坐在前排,相隔一段距离。安德莉亚穿着一身廉价的黑色皮夹克,坐在靠边的位置。“杰克”·梅多斯警督也露面了。我看见他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局促地坐在一张相对他的体形而言太过狭小的椅子上。

我猜达米安·考珀在这部作品中担当着主演的戏份,他似乎也心领神会。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服、灰色衬衫,戴着黑丝绸领带。格蕾丝·洛威尔坐在他旁边,身着黑色连衣裙,但是他们周围没有人,仿佛处于教堂的VIP区,其他送葬者可以看到他们,但是拜托不要靠得太近。我没有夸张:他身后那排座位只坐着两个人。后来我才发现其中一位是达米安伦敦的经纪人派来的,另一位是他的私人教练,是个肌肉发达的黑人,似乎在充当他的保镖。

除此以外,在场的人要么是戴安娜·考珀的朋友,要么是她的同事,所有人的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上。环顾四周,令我震惊的是,尽管教堂里各种情绪汇聚一堂——无聊、好奇、严肃——但似乎没有人特别难过。唯一流露出些许失落的是个高个子男人,头发乱糟糟的,与我隔着几把椅子的距离。当牧师站起来,靠近棺材时,他掏出一块白色的手帕,轻轻揩了揩眼角。

牧师是一位矮个子女人,身材丰满,脸上带着苦笑。那表情似乎在说,我知道这是一个悲伤的场合,但我很高兴你们来到这里。我可以料想,她的主持风格会更加现代。她等到音乐结束才走上前来,搓着双手,开始致辞。

“大家好,很高兴见到你们,欢迎来到这座非常美丽的教堂,它始建于一八三九年,设计灵感源自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我觉得,这是一处非常特别、非常美丽的地方。今天大家齐聚一堂,为我们这位非常非常可爱的女士送行。死亡对于我们这些尚在人世的人来说总是难熬的。正如我们向戴安娜·考珀道别一样。她在人生之路上被如此突然、毫无缘由地夺走了生命,这残酷的一切很难让人接受。”

我暗暗祈祷她不要再一直说“非常”这个词了。我不知道戴安娜·考珀是否会喜欢被形容成“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的女士”。这让她听起来就像是一档综艺节目的特邀嘉宾。

“戴安娜总是乐于助人。她为慈善事业付出了很多心血。她是莎士比亚环形剧院的董事,当然,她还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儿子。达米安不远万里从美国飞回来,出席今天的葬礼,达米安,我们明白你内心的悲痛,我们非常非常高兴见到你。”

我转过身,发现罗伯特·康沃利斯,那位丧葬承办人,站在门口。他正和艾琳·劳斯窃窃私语,他们都穿了正装。她点了点头,他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我忽然想到了史蒂芬·斯皮尔伯格和彼得·杰克逊,也许他们还在Soho酒店。也许他们会去楼下的重燃餐厅,打算一起吃早午餐。我本该和他们待在一起!一想到被拖到了这里,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愤怒。

“戴安娜·考珀是对死亡有敬畏的人。”牧师还在滔滔不绝,“今天的葬礼仪式,是她提前安排好的,事无巨细,包括你们刚才听到的音乐。她希望葬礼简短一些,所以我就说这么多!接下来,我们以《诗篇》第三十四章作为开头。我希望当戴安娜选择这首诗的时候,她已经明白,死亡不总是令人恐惧的事。‘义人多有苦难,但耶和华救他脱离这一切。’死亡也可以是一种慰藉。”

牧师朗读过《诗篇》。接着格蕾丝·洛威尔站起来,走上前,开始朗诵西尔维娅·普拉斯的《爱丽儿》。

黑暗中停滞。

接着是无形的蓝,

突岩滚滚而下,距离倏然遥远。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这首诗她牢记于心——无疑是花了心思。达米安英俊的眼眸里泛着奇怪的寒意。霍桑在我身旁打了一个哈欠。

终于,轮到达米安了。他起身,缓步上前,然后转过身,背对着母亲的棺材。他的致辞简短,没有情绪波动。

“父亲去世时,我才二十一岁,现在我也失去了母亲。她的遭遇令人难以接受,因为父亲是生病去世,而母亲是在自己家中遭人袭击,事情发生时,我远在美国。没能和她道别是我永远的遗憾,但我知道,我正在做的事让她感到骄傲,我觉得她要是尚在人世,也会喜欢看我的新剧,这部剧下周就要开拍了。剧名叫《家园》,今年晚些时候应该会上映。妈妈总是很支持我的演艺事业。她鼓励我,坚信我会成为明星。我在斯特拉福德的时候,我的每部作品她都会看——无论是在《暴风雨》中出演爱丽儿,在《亨利五世》中挑大梁,还是在《浮士德》中饰演梅菲斯特。她最喜欢这部剧,总说我是她的小魔鬼。”人群中出现了几声同情的笑声。“我觉得,当我上台表演的时候,我还是会习惯性地在观众中寻找她的身影,而我永远只能看到一个空荡荡的座位。我希望他们把那张票转卖掉……”大家对最后这句话有些迟疑。这其实是个玩笑吗?

他说的话我全都录下来了,但听到这里,我就没再听下去。达米安·考珀的葬礼致辞再次印证了我对他的印象。他又说了几分钟,扬声器中开始放《埃莉诺·里格比》,门再次打开,人们三五成群地向墓地走去。那个头发凌乱的男人就走在我们前面。他再次轻拭了一下眼泪。

我们漫步到墓地的西侧,柱廊后面。杂乱无章的草地上有一个长条状的墓穴,旁边是一堵矮墙。墙的另一头是一道铁轨。虽然目不能及,但我们走向前时,我听到有火车经过。我们来到了一块墓碑旁,上面刻着:劳伦斯·考珀,一九五〇年四月三日至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二日。与病魔不屈不挠地抗争。我记得他住在肯特郡,想必也是在那里病逝,不知道他为何被埋葬在这里。阳光照在几棵法桐上,投下斑驳的树影。这是一个温暖宜人的下午。达米安·考珀、格蕾丝·洛威尔和牧师一直在队伍的最后,护送戴安娜走完最后一程。等他们的工夫,梅多斯警督笨拙地走过来。他穿着一套西装,很可能是从慈善商店买的——要么就是在去慈善商店的路上买的。

“调查得怎么样了,霍桑?”他问道。

“还不错,杰克。”

“查出什么成果了吗?”梅多斯嗤之以鼻,“要我看,你是不想太快破案吧。如果按天计酬的话。”

“我在等你先破案,”霍桑说,“那样一来,我就能发财了。”

“真的吗?”我惊讶道。如果梅多斯赶在霍桑前把案子破了,那对这本书来说将是灾难性的局面。

“是的。你们很快就会在报纸上读到,我也不妨现在就告诉你们。近期在不列颠尼亚路附近发生了三起入室盗窃案,作案手法相同。入侵者打扮成邮递员,上门送包裹。摩托车头盔遮住了他的脸。他的作案目标是独居的单身女性。”

“他杀了她们所有人,是吗?”

“没有。他袭击了前两个受害人,并将她们锁在橱柜中,然后趁机将屋里值钱的物品洗劫一空。第三个受害人很聪明,没有让他进门。她打了电话报警,盗贼滚蛋了。但我们现在锁定了嫌疑人,正在调取监控视频。应该不用太费劲就能追踪到那辆自行车的下落,顺藤摸瓜找到他。”

“那你如何推测戴安娜·考珀的死亡经过?他为什么不只是揍她一顿,就像对待其他两名受害人一样?”

梅多斯耸了耸他如橄榄球运动员一样的肩膀:“失手了呗。”

法桐的另一头传来一阵动静。一行人护送着戴安娜来到她最终的安息之处,其中包括四名殡仪员——他们抬着那个“大篮子”。随行的还有牧师、达米安·考珀和格蕾丝·洛威尔。艾琳·劳斯殿后,她谨慎地保持着一段距离,双手交叉背在身后,确保一切进行得井然有序。没看见罗伯特·康沃利斯的影子。

“你知道吗?我认为你的推测狗屁不通。”霍桑毫不遮掩地说。他的用词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明媚的阳光、历史悠久的墓地,还有被花环装饰、缓缓靠近的棺材。“你办案一向是一团糟,老兄。等你最终找到那位戴头盔的邮递员,你可以替我转达一下问候,因为我可以和你打赌,你想赌多少都行,他从未去过不列颠尼亚路附近的任何地方。”

“而你,还在伦敦警察厅时就是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浑蛋,”梅多斯压低声音咆哮道,“你不知道我们有多高兴看到你离开。”

“为你的目标感到遗憾。”霍桑回应道,他的目光闪烁,“我听说我一走他们更无法无天了,既然说到这里,你现在单身啊,太遗憾了。”

“谁告诉你的?”梅多斯猛地后退了一步。

“老兄,你从头到脚都写着这两个字。”

霍桑说得没错,梅多斯看上去疏于照料。西装皱巴巴的,衬衫没有熨烫过,还缺了一粒纽扣,脚上的鞋磨损破旧,无一不透露出家里出了变故。不过他手上还戴着结婚戒指,所以要么是他的妻子过世了,要么就是她离开了他。无论哪种情况,霍桑的话都是一语中的。事实上,我几乎希望他俩能打上一架,就像哈姆雷特和雷欧提斯在墓地边上剑拔弩张的情形一样。但就在这时,棺材到了,我看着它被缓缓地放在草地上,柳藤筐吱吱作响。两条绳子滑到了下面,四名抬棺人又花了一点时间把绳子末端穿过手柄,将棺材固定好,而艾琳·劳斯就在一旁满意地看着他们忙碌。

我瞥了一眼达米安·考珀。他正凝视着不远处,没有注意身边的任何人。格蕾丝就站在他旁边,但两人之间没有交流。她没有挽着他的胳膊。我之前注意到的几名摄影师和我们隔着一段距离,但他们的相机有变焦镜头,我猜他们可以拍到任何需要的素材。

“是时候下葬了,”牧师庄重地宣布,“我们所有人都站在一起,让我们最后为考珀太太的离去悼念,你们愿意的话,可以牵着手。”

棺材被再次抬起,挪到了等候多时的墓穴旁。人群围了上来。那个带手帕的男人擦了擦眼睛。雷蒙德·克鲁尼斯发现自己就站在布鲁诺·王的旁边,我注意到他们轻声交流了几句。四名抬棺人缓缓放下棺材,那条黑魆魆的狭长裂口正等着吞噬它。

这时,突如其来,一阵音乐声响起。是一首歌。

公交车的轮子转啊转,

转啊转,

转啊转,

公交车的轮子转啊转,

从早转到晚。

声音缥缈而清脆,我的第一反应是谁的手机响了。送葬的人群左顾右盼,纷纷好奇是谁的手机铃声响了,不知道是谁会为此感到尴尬。艾琳·劳斯机警地走上前来。达米安·考珀站得离墓穴最近。我看见他看着墓穴的边缘,表情似是惊恐又像是害怕。他指着下面,对格蕾丝·洛威尔说了些什么。这时我才恍然大悟。

音乐是从墓穴里传出来的。

是从棺材里发出的。

儿歌已经进入了第二段。

公交车的雨刮器嗖嗖嗖,

嗖嗖嗖,

嗖嗖嗖……

四名抬棺人僵在原地,不知道是该继续把棺材放下去,寄希望于深深的墓穴将那声音掩盖,还是把棺材拉起来,想办法处理一下。难道他们真打算让这个过世的女人伴随着这滑稽可笑且不合时宜的乐声长眠于此?很明显这声音是从棺材里的某种数码录音机或收音机里发出的,要是戴安娜·考珀选择了更传统的棺材,比如红木,我们很有可能都听不到这声音。这个死去的女人可能也早已入土为安了……至少,等电池没电了也能安息了。歌声源源不断地从扭曲的柳藤中钻出来。避无可避。

公交司机在倒车。

墓地远远的那头,摄影师们纷纷举起了相机,他们察觉出了有什么不对劲,凑近了一些。就在这时,达米安·考珀冲着牧师大发雷霆,虽然没有肢体接触,但是气势汹汹。他需要有个人来怪罪,而她首当其冲。“怎么回事?”他咆哮道,“谁干的?”

艾琳·劳斯迈着粗短的小腿,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墓穴边上。“考珀先生……”她气喘吁吁地开口道。

“这是个玩笑吗?”达米安面色不善,“他们为什么要放那首儿歌?”

“抬起棺材。”艾琳出面收拾局面,“把它再抬出来。”

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我告诉你们,我要起诉你们这家该死的公司,一分钱都——”

“非常非常抱歉!”艾琳忙不迭地解释,“我不知道……”

四个男人风驰电掣般把棺材拉了上来,速度比下葬的时候快得多。一转眼,棺材整个升到了墓穴上面,重重地落在草地上,差点倒向一侧。我都能想象戴安娜·考珀在里面来回颠簸。我仔细打量其他来送殡的人,暗暗揣测其中哪位是始作俑者,想必这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这是个恶心人的恶作剧?还是有人在传递某种信号?

雷蒙德·克鲁尼斯紧紧拽着他的伴侣。布鲁诺·王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手捂在嘴上。安德莉亚·卡卢瓦涅克——我可能眼花了,但她似乎在微笑。她旁边,那个手帕男士死死盯着棺材,脸上的表情让我琢磨不透。他的手抬到嘴边,好像下一秒就要吐出来,或是忍不住笑出声,接着他转过身,匆匆离去。我看着他穿过墓地,沿着通往布朗普顿路的那条路一直向前。

公交司机在倒车,

从早开到晚。

儿歌一遍一遍地循环。这是最折磨人的一点。音乐是那么老套,声音欢快雀跃,是成年人给孩子唱儿歌时刻意装出的那种可怕的欢快语调。

“我受够了。”达米安宣布道。从他的表情来看,他非常震惊。这是他从葬礼开始到现在第一次真情流露。

“达米安……”格蕾丝伸出手去拉他的胳膊。

他甩开她的手。“我要回家了。你去酒吧,我在公寓等你。”

摄像师的闪光灯此起彼伏,照相机的远摄镜头从墓碑上方猥琐地探出来。当他气冲冲地离开时,他的私人教练兼保镖拼尽全力阻挡镜头拍到他,但是镜头灵活地跟着他旋转,对他穷追不舍。

牧师无助地转头看着艾琳。“我们该怎么办?”她问道。

“把棺材抬回教堂。”艾琳努力保持镇定,“快。”她压低声音催促道。

抬棺人抬起戴安娜·考珀的棺材,抬着它穿过草地,远离墓穴。他们健步如飞,尽可能快速移动,就差没有跑起来了,只是仍然顾及仪态,竭力展示出某种程度上的礼貌。可他们没有成功。我觉得他们看起来很荒谬,步调不一致,不时撞在一起,仓促间差点绊倒。轻快的音乐声渐渐远去。

公交车上的喇叭……

霍桑望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我仿佛可以看到各种想法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

“哔,哔,哔。”他喃喃自语地哼着,几乎跑调了,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跟着棺材,向教堂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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