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血腥味

关键词是谋杀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我们跟在棺材后,任由其他哀悼者困惑地围在空荡荡的墓穴边,它让我想起了一只在波涛汹涌的海面颠簸的小船。

我怀疑霍桑被刚才那一幕逗乐了。也许是那个报复性的、没有人情味的玩笑迎合了他本性阴暗的一面。更有可能的是,他心知梅多斯之前提出的推论这下被彻底推翻了。就在几分钟前,他还一直言之凿凿地说是入室盗窃失控了。这下毫无疑问,葬礼上的童谣将案件推至了警方常规的办案经验之外,并让霍桑有更多机会掌握办案的主动权。

我回头一看,只见梅多斯缓缓跟在我们身后,眼下只有我和霍桑两个人,我们朝教堂的方向走去,教堂就在前面不远处。

“刚才发生的事你怎么看?”我问他。

霍桑说:“那是一条信息。”

“一条信息……给谁的?”

“嗯,达米安·考珀算一个。你看到他的表情了。”

“他心烦意乱。”

“这么形容太委婉了。他的脸跟纸一样白,我还以为他要晕倒了!”

“这件事一定和杰里米·戈德温脱不了关系。”

“他不是被公交车撞倒的。”

“是。但也许他被撞的时候手里拿着一辆玩具公交车,也许他喜欢乘公交车……”

“有件事你没说错,老兄。那是一首儿歌,所以有可能和死去的小孩有关。”霍桑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处墓穴。“达米安回家了,”他继续说道,“但我们很快就会去找他。我想知道他这下会怎么说。”

“迪尔那场事故已经过去十年了。”我大声说出内心的想法,“先是戴安娜·考珀遭人杀害,接着发生了这件事。肯定有人在试图表明态度。”

我们来到教堂门口,棺材已经抬进去了。我们停下脚步,等梅多斯赶上来。

“我就知道有你掺和事情就会搞砸。”他嘀咕了一句。他体力很差,走了短短的一段路就上气不接下气。如果他不注意节制饮食,不戒烟,不运动,用不了多久就会再次重访公墓,永远长眠于此。

“我很想听你讲讲你的入室盗窃理论如何解释今天发生的事,”霍桑说,“我不能违心地说,看见有人打扮成邮递员的样子。”

“这里发生的事情也许与这桩谋杀案无关,你也知道。”梅多斯回答,“事关好莱坞明星。这就是一场恶作剧……某个心理扭曲的人干的,仅此而已。”

“你说的也许没错。”霍桑的语气却表明他一句都不相信。

我们走进教堂。棺材已经放回支架上,艾琳·劳斯忙着解开皮带,牧师在一旁看着,惊讶地瞪大眼睛,一旁还有康沃利斯父子殡仪馆的四名殡葬员。我们进来时,她抬头看着我们。

“我在这行干了二十七年了,”她说,“之前从来没有——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至少那首儿歌停止了。当艾琳解开皮带,掀起盖子时,我听见柳藤筐吱呀作响。我退缩了。我无意在戴安娜·考珀去世一周后再次见到她。所幸,她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棉质裹尸布,虽然我可以辨别她身体的轮廓,却不用看她瞪着的双眼或缝合的嘴唇。艾琳俯下身,从戴安娜·考珀的双手间拿出一个板球状的橙黄色的东西,把它交给了梅多斯。

他嫌弃地检查了一下。“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他说。

“这是一个闹钟。”霍桑伸出手,梅多斯把它递给他,似乎很高兴脱手。

那确实是一个数字闹钟,正确的时间显示在一侧的圆形表盘上。上面还有一串孔眼和两个开关,就像老式的收音机,霍桑把其中的一个开关推上去,音乐声再次响起。

公交车的轮子转啊转……

“把它关掉!”艾琳·劳斯颤抖着说。

他照做了。“这是一个MP3式的录音闹钟,”他解释说,“网上有很多。你可以下载孩子喜欢的歌曲,早上叫醒他们。我给我儿子也买了一个,只是我把自己的声音录进去了。‘醒醒,你这个小浑蛋,快起床啦。’他觉得很有趣。”

“它是怎么响的?”我疑惑道。

霍桑把它拿在手里把玩。“闹钟设定在上午十一点半,把它放进棺材里的那个人提前定好时间,让它在葬礼过程中响起。他的计划很完美。”他转过头看着艾琳·劳斯。“你能解释一下它是怎么出现在那里的吗?”他问道。

“不知道!”她大吃一惊,仿佛受到了责怪。

“棺材是否单独停放过一段时间?”

“这你得问康沃利斯先生。”

霍桑稍作停顿:“康沃利斯在哪里?”

“他提前离开了,今天下午他儿子的学校有演出。”她盯着那只橙色的闹钟,“我们殡仪馆不可能有人做出这种事。”

“那这么说,一定是外面的人干的。那么我的问题是:棺材单独停放过吗?”

“是的。”艾琳嗫嚅道,似乎不想承认,“死者先前停放在我们位于富勒姆宫路的停尸房,今天才从那里运来。可惜我们南肯辛顿的办事处没有足够的空间。我们在汉默史密斯环岛附近有一间教堂,丧亲之地。如果考珀太太的亲朋好友希望去看她的话,可以前往吊唁。”

“那有多少人去看过她呢?”

“我现在不清楚。但我们有一份访客名单,任何不能出示身份证明的人都不允许进入。”

“那在公墓里有机会吗?”霍桑追问道。艾琳一言不发,于是他继续说道:“我们到这里时,棺材已经停放在灵车里了,车就停在教堂后面。其间一直有人看着吗?”

艾琳将问题抛给了四名抬棺人中的一个,那人拖着脚步,眼睛望着地面。“我们大部分时候都在,”他嘟囔了一句,“但不是一直在。”

“你是谁?”

“阿尔弗雷德·劳斯。我是这家公司的主管之一。”他吸了一口气,“艾琳是我的妻子。”

霍桑皮笑肉不笑地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们这一家子!那么,你们当时在哪儿?”

“我们到了以后,把车停好,就来这里了。”

“所有人吗?”

“是的。”

“灵车上锁了吗?”

“没有。”

“从以往的经验来看,没人会试图偷走一具尸体。”艾琳冷冰冰地说。

“好吧,也许这是你以后要考虑的事。”霍桑靠近她,语气近乎威胁,“我需要和康沃利斯先生谈谈。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我给你他的地址。”艾琳伸出手,她丈夫递给她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她在第一页草草写了几行,然后撕下来交给霍桑。

“谢谢。”

“等一下!”梅多斯一直站在一旁,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言未发。与此同时——我从他的目光里能看出——他无话可说。“我要把闹钟带走,”他喃喃自语,以显示自己的权威。“不应该用手碰,”他补充了一句,忘记自己就是最先从艾琳手中接过它的人。“法医会不高兴的。”

霍桑说:“我猜法医不会有太多收获。”

“好吧,如果是从网上购买的,我们有很大概率可以查出购买者的身份。”

霍桑把闹钟交给他。梅多斯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着数字闹钟的两侧,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祝你好运。”霍桑说。

这是在送客了。

***

守丧,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是在一家美食酒吧举行的,就在芬伯勒路的拐角处,从公墓到酒吧步行只有几分钟的路程。这就是达米安气冲冲地离开时提到的那个地方。他不是唯一直接回家的人,一半来送葬的人都决定省去这一环节。只剩下格蕾丝·洛威尔和十二位客人,喝着普罗塞克起泡酒,吃着迷你香肠,彼此慰藉,不仅是为失去一位老朋友而感到悲伤,还为她的葬礼演变成一场可怕的闹剧而唏嘘。

霍桑说过他想和达米安·考珀聊聊,而且他已经给罗伯特·康沃利斯打过电话,在他的手机信箱里留了言。但在这之前,他想和其他前来送葬的人聊聊。毕竟,如果他们和戴安娜·考珀不熟的话,也不会来参加葬礼,这也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让他可以趁他们齐聚一堂的时候把他们“一网打尽”。当我们穿过富勒姆街,迈进酒吧时,他的脚步无疑是轻快的。任何形式的谜题都能激发他的活力——越离奇,越有效。

我们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格蕾丝。虽然她穿着一身黑,裙子却很短,披着天鹅绒材质的礼服外套,垫着夸张的垫肩。她靠在吧台旁,比起葬礼,她更像是刚参加完电影首映礼。她没和任何人聊天,当我们走到她身边时,她露出了紧张的笑容。

“霍桑先生!”显然,她很高兴见到他,“真不知道我在这里做什么,我几乎一个人都不认识。”

“他们都是什么人?”霍桑问道。

她环顾四周,然后指着其中一个说:“那是雷蒙德·克鲁尼斯。他是个戏剧制片人,达米安演过他的剧。”

“我们见过。”

“那是戴安娜的私人医生。”她冲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点了点头。男人是鸽形身材,穿着黑色的西装三件套。“我想,他是巴特沃斯医生,身旁的女人是他的妻子。站在角落里的那个人是戴安娜的律师查尔斯·肯沃西。他负责遗嘱的事。其他人我就不认识了。”

“达米安回家了。”

“他非常难过。是有人故意选了那首儿歌,惹他心烦。开这种玩笑真是可怕。”

“你知道那首歌?”

“呃,对!”她犹豫了一下,不确定是否要继续说下去,“这就要说起发生在那两个孩子身上的那件可怕的事,”她说,“那是蒂莫西·戈德温最喜欢的儿歌。他们给他下葬时就放了那首歌……在哈罗威尔德。”

“你是怎么知道的?”霍桑问。

“达米安告诉我的,他经常说起这件事。”出于某种原因,她觉得有必要替他说话,“他不是那种情感外露的人,但是那件事对他影响很大——很多年前发生的那场意外。”她倒了一杯普罗塞克酒,一饮而尽,“天哪,多么可怕的一天。我今天早上醒来,就感觉会有可怕的事发生,但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

霍桑在仔细地观察她。“印象中,你不是很喜欢达米安的母亲吧。”他突然说道。

格蕾丝脸红了,她颧骨上方的那道阴影加深了。“不是的!谁告诉你的?”

“你说她会忽视你。”

“我没说过那种话。她只是对艾什莉更感兴趣,仅此而已。”

“艾什莉呢?”

“在豪恩斯洛,我父母那里。我待会儿离开这里就去接她。”她把酒杯放在吧台上,从路过的服务员的托盘里又取了一杯。

“那这么说,你和她的关系很亲近?”霍桑说。

“我不会这么说。”她沉思了片刻,“我和达米安在一起没多久艾什莉就出生了,她担心成为父亲会耽误他的事业。”她停下来,“我知道这话不中听,但你必须理解,她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劳伦斯去世后,她只有达米安,很溺爱他。他的成功对她来说是天大的事。”

“那孩子是绊脚石喽?”

“她是计划之外的,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但是达米安很爱她,他没有其他想法。”

“那你呢?洛威尔小姐?艾什莉对你的事业可没有帮助。”

“您的话确实不中听,霍桑先生。我今年才三十三岁,停下来休息几年,对我没有任何影响。而且我非常爱她。现在这样我很满意。”

我想,她可能成不了多么出色的演员。她说的我一点也不相信。

“你喜欢洛杉矶吗?”霍桑问她。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那里。我们在好莱坞有一栋房子,每天早上醒来,都不敢相信我竟然在那里。我在戏剧学院上学时,那一直都是我的梦想——早上一睁眼,就能看到好莱坞的标志。”

“可以想象,你交了许多新朋友。”

“我不需要新朋友。我有达米安。”她的视线从霍桑的肩膀上方掠过,“如果你不介意,我得去和其中几位打个招呼。本该由我招待好其他人,我不想在这里逗留太长时间。”

她抽身离开。霍桑目送她,我可以看到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理清思绪。

“现在怎么办?”我问他。

“医生。”他说。

“为什么是他?”

霍桑厌烦地瞥了我一眼。“因为,他对戴安娜·考珀里里外外的事都清楚。因为,如果她有任何问题,也许和他提起过。因为,他也许就是杀害她的凶手。我不知道!”

霍桑一边摇头,一边靠近那个格蕾丝指给我们看的穿着西装三件套的男人。“巴特沃斯医生[由此可知,格蕾丝记错了医生的名字,导致霍桑也跟着叫错了他的名字]。”他打了个招呼。

“巴提沃尔。”医生和他握了握手。他块头很大,蓄着胡子,戴着金边眼镜,是那种会愉快地形容自己“老派”的人。霍桑叫错了他的名字,这让他感觉受到了冒犯,但等霍桑解释完他和苏格兰场的关系,医生的态度就缓和了一些。我经常看见这一幕。人们喜欢配合谋杀案件的调查,既有帮忙的想法,也有一些猎奇的心态。

“之前墓地上的闹剧到底是怎么回事?”巴提沃尔好奇道,“我敢打赌,您也是头一遭遇上这种事吧,霍桑先生。可怜的戴安娜!天知道,她要是还活着会怎么想?您认为是有人故意的吗?”

“我不认为有谁会不小心把提前下载好歌曲的闹钟放进棺材里,先生。”霍桑说。

我很感谢他没忘记加一句“先生”。不然,他说话的口吻明显有些轻蔑的意味了。

“您说得太对了,您肯定会调查清楚的。”

“嗯,调查考珀太太的谋杀案是我的当务之急。”

“我还以为凶手的身份已经确认了。”

“是名小偷,”他的妻子说。她的体形只有丈夫的一半,五十岁左右,表情严肃。

霍桑解释说:“我们必须通过各种途径验证。”他转过头看着医生,“巴提沃尔医生,我知道你是考珀太太的密友。我想知道你上次和她见面是什么时候,这对案情会有很大帮助。”

“大约三个星期前。她去了我在卡文迪什广场的诊所。事实上,她来找过我几次。”

“是最近吗?”

“最近几个月吧,她有睡眠障碍。其实这在某些年龄段的女性身上很常见——尽管她还有焦虑症。”他的目光左右逡巡,对在公共场所分享保密信息感到不安。他压低了声音:“她在担心她的儿子。”

“为什么呢?”霍桑问道。

“我以她的医生和朋友的身份与您交谈,霍桑先生。她担心他在洛杉矶的生活方式。她一开始就反对他去那里,然后她又读了八卦专栏里那些可怕的报道——毒品、派对,还有其他丑闻。当然,那些报道没有一点可信度。名人嘛,报纸上难免会胡编乱造、无事生非。我就是这么告诉她的,但她明显状态不佳,所以我给她开了安眠药。一开始是安定文锭,后来药效还是不够,就开了羟基安定。”我想起在死者卧室发现的那些药片。“它们似乎有效果,”巴提沃尔继续说道,“我刚才提过,我上次见她是四月底的时候,我又给她开了一种药——”

“你不怕她药物上瘾吗?”

巴提沃尔医生露出和善的笑容:“霍桑先生,我这么说请您谅解,但是如果您了解药物的话,您就会知道羟基安定成瘾的可能性很小。我开药的时候也考虑了这点。唯一的副作用是会导致患者短期记忆衰退,可考珀太太的身体整体来说似乎还很健康。”

“她和你提过她去过殡仪馆的事吗?”

“什么?”

“她去了一家殡仪馆,就在她死亡的当天为自己安排了后事。”

巴提沃尔医生眨了眨眼。“居然这样。我想不出她为什么会这么做。我可以向你保证,她除了有些焦虑,没理由认为自己的健康状况正在恶化。我只能推想她的死亡时间是个巧合。”

“那是起入室盗窃案。”他的妻子依然坚持之前的看法。

“说得没错,亲爱的。她不可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就是巧合。没有其他可能。”

霍桑点点头,然后我们就告辞了。“该死的傻瓜。”一走到他们听不见的地方,霍桑就咕哝了一句。

“你怎么这么说?”

“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一脸困惑。

“你听到他刚才说的话了,说不通。”霍桑说。“可在我看来说得通。”

“他是个傻瓜,你要一字不落地记下来。”

“该死的傻瓜?我猜你会喜欢保留脏话。”

霍桑没有吭声。

“我保证会写得清清楚楚,这句话是你说的。”我补充了一句,“这样一来,他要起诉的人就是你,和我无关。”

“如果这就是事实,他不能起诉任何人。”

接下来要找的人是查尔斯·肯沃西,那名律师。他仍然待在角落里,和一个女人聊天,据我判断,应该是他的妻子。他个子不高,身材圆润,一头银色的鬈发。他和妻子的体形相像,却更重一些。他们可能刚从乡村回到伦敦,因为两人身上散发着野性的生命力,脸色红润,是呼吸大量新鲜空气调养的好气色。他喝着普罗塞克起泡酒,她在喝果汁。

“你好?是的,是的,我是查尔斯·肯沃西。这是弗里达。”

他表现得不能再平易近人了。霍桑刚介绍完自己,肯沃西就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的事。他与过世的考珀太太认识有三十多年了,他之前是劳伦斯·考珀(“得了胰腺癌,太令人震惊了。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一流的牙医”)的好友。他还住在肯特郡的法弗舍姆。出了那件“可怕的事”之后,他帮助戴安娜卖掉房子搬到了伦敦。

“你在庭审时向她提过建议吗?”霍桑问道。

“当然啦。”肯沃西脱口而出。他不只是在说话,简直是在倾吐内心的想法。“她的罪名不成立,法官的判决绝对是正确的。”

“你认识他吗?”

“威斯顿?我们之前见过一两次面。那家伙很公正。我告诉过她,没什么可担心的,不要理睬报纸上怎么写。尽管如此,对她来说,那仍然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她非常难过。”

“你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她死的那天。在董事会的会议上。我们都是环形剧院董事会的成员。你也许知道,剧院是一个教育慈善机构。我们倚重捐款,保持运转。”

“你们上演哪种类型的剧?”

“呃……莎士比亚的戏剧,显而易见啦。”

我不知道霍桑是否真的不知道。环形剧院是泰晤士河南岸一家有着四百年历史的剧院重建而成的,主要演出原汁原味的伊丽莎白女王时期的戏剧。他身上没有一点迹象表明他对戏剧感兴趣——或是对文学、音乐和艺术亲近。可他一向知识渊博,很可能他只是想让这位律师不爽。

“我知道那天你们发生了一些争执。”

“不完全正确,谁告诉你的?”

霍桑没有回答。实际上是罗伯特·康沃利斯打电话给戴安娜,想要询问她布朗普顿公墓的墓地编号时,听到电话里有争吵的声音。“她从董事会辞职了。”他说。

“是的,但不是因为有意见分歧。”

“那她为什么要辞职?”

“我不知道。她只是说她考虑过一段时间了,打算离开,立即生效。她这一宣布,我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她一直积极支持剧院的发展,推动捐款的募集和教育项目。”

“她有什么不满吗?”

“完全没有。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对劲,就是她说完好像松了口气。她在董事会待了六年,也许她觉得待够了。”

他身旁的妻子有些坐立不安:“查尔斯,也许我们应该离开了。”

“好的,亲爱的。”肯沃西转头看着霍桑,“我真的没法告诉你有关董事会的更多信息,那些都属于机密。”

“你能告诉我考珀太太遗嘱的内容吗?”

“这个嘛,可以。我相信这很快就是众所周知的事了。遗嘱很简单,她把一切都留给了达米安。”

“据我了解,很可观。”

“我不能透露更多细节。见到你很高兴,霍桑先生。”查尔斯·肯沃西放下酒杯,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一把车钥匙,递给他的妻子。“咱们走吧,亲爱的,最好你来开车。”

“你说得对。”

“钥匙……”霍桑自言自语。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查尔斯和弗里达离开时的背影,但与此同时,他对他们已经丧失了兴趣。他的思绪飘到了别处。弗里达手里攥着车钥匙,当她穿过大门时,我瞥见了那把钥匙。我意识到,也许它无意中触动了某个开关,让霍桑想起了那条他遗漏的线索。

接着,他找到了答案。事实上,我亲眼见证了那一刻,他几乎可以说是一脸震惊,仿佛遭受了当头棒喝。我不能说“他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因为一开始也没什么血色。但他的眼睛里写满了一切: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犯了一个错误。“我们这就走。”他说。

“去哪里?”

“没时间了,快起来。”

他已经迈开大步,推开一个服务员,向门口走去。我们超过了肯沃西夫妇,他们正和一位熟人道别。我们风风火火地冲到大街上,走到街角的时候,霍桑突然停下脚步,就快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

“该死的,怎么一辆出租车都没有?”

他说得没错。尽管马路上车水马龙,视线所及之处却没有一辆出租车。但是在我们驻足张望的时候,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马路对面。它刚被一个提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的女士拦下来。霍桑大喊一声——可以说是惊叫了一声。与此同时,他穿过马路,全然不顾来来往往的车辆。我稍微留了留神——我还记得公墓就在不远处——跟了上去。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喇叭声此起彼伏,但不管怎样,我成功抵达了马路对面。霍桑已经插进了女人和司机之间,司机已经启动了计价器,关闭了黄灯。

“喂……”我听到那个女人说,她提高音量,语气中带着不满。

“警察办案,”霍桑抢先说道,“紧急情况。”

她没有让他出示证件。霍桑在警察队伍里效力多年,自然能装出一副威严的派头。或者也许是他外表就很危险,是那种不能惹的人。

上车后司机问:“你们要去哪儿?”

“砖巷。”霍桑说。

那是达米安·考珀的家。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段出租车旅程。此时刚过正午,交通其实不算拥堵,但每一次堵车,每一次红灯亮起,对霍桑来说都是种折磨,他坐在我旁边,弓着身子,如坐针毡。我有一连串的问题想要问他。那把车钥匙究竟让他想到了什么?为什么他会由此联想到达米安·考珀?达米安有危险吗?但是我懂得察言观色,所以我保持沉默。我不希望霍桑把怒气撒在我身上——不知道为什么——但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有声音在窃窃私语,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可能是我的错。

从富勒姆到砖巷,路途漫漫。我们不得不从西到东横穿整个伦敦,也许坐地铁还会快一点。我们实际上经过了几个地铁站——南肯辛顿站、骑士桥站、海德公园站——每一次我都看见霍桑在默默计算路程,想要弄清楚还有多远。当我们快到皮卡迪利时,他把一部分沮丧发泄在了司机身上。

“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你应该经过那座该死的宫殿才对。”

司机没有理睬他。当我们驶到皮卡迪利广场附近时,车辆确实在缓慢地向前挪动,但在伦敦,如果你忙着赶路,任何一条路线都是错误的选择。我看了一眼手表。车一路开到这里,用时二十五分钟,感觉却过了很长时间。一旁的霍桑喃喃自语,我坐直身体,闭目养神。他仍然没有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终于,我们到了达米安·考珀的公寓门口。霍桑跳下车,留下我付钱。我递给司机五十英镑,没等他找零钱,就跟随霍桑穿过狭窄的入口,爬上一截楼梯,来到两家商店之间的那扇门前。大门虚掩,是个不祥的征兆。

我们走进去。

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我写过数十个谋杀案,小说或是电视剧本,但我从未想象过这种场面。

达米安·考珀面目全非地侧躺在一摊深褐色的血泊里,他的四周都是血,渗到了地板里,他的一只手向外伸展,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他的两根手指被削掉了半截,可以想象他曾伸手阻挡接连刺向他的刀,最终被一刀刺中了胸口。有几刀划在他的脸上,这些伤口比其他伤口更加触目惊心,因为当我们看到一个人,最先注意到的是他的脸。被砍下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你还是你。可如果面目模糊,几乎就抹去了人们对你的全部印象。

达米安脸上有道伤口很深,剜出了一只眼睛,掀起了一大块皮肤,伤口一直延伸到嘴角。他的衣服之下也许还隐藏着更加骇人的伤口,但无法掩饰行凶之人对尸体的残害。他的一边脸颊紧贴着地板,整个脑袋瘪瘪的,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他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我真的只是靠那身衣服和那头卷曲的黑发才认出了他。

血腥味充斥着鼻腔。味道浓重、幽深,就像刚挖出的泥土。我从来不知道血腥味是这种味道,接着,那股味道铺天盖地地弥漫开来,公寓里很暖和,窗户紧闭,墙壁开始扭曲……

“托尼?醒醒!我的天哪!”

不知怎么,我盯着天花板,后脑勺隐隐作痛。霍桑凑过来,俯视着我。我张开嘴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口。我不可能晕倒了。那是不可能的。这太荒谬了,太丢人了。

但我确实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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