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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河苑关键词是谋杀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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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后,开始工作。 我看得出,我的工作方法和以前的习惯有很大不同。通常,当我有了创作灵感,它会在我的脑海中翻来覆去至少一年的时间才动笔。如果是一本侦探小说,我会从谋杀案开始写起。谁因为什么杀了谁。这是问题的核心。我会塑造相关人物,然后围绕他们一点点地构建起整个世界,设定嫌疑人之间的联系,补充他们的过去,厘清人物关系。散步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时候,坐在浴缸里的时候,我的脑子里都是他们,直到故事有了大致明显的轮廓,我才开始动笔。经常有人问我,会不会没想好结局前就开始创作一本书。在我看来,这么做就像架桥的时候不清楚终点一样。 而这一次,一切都是现成的,与其说是实际的创作,更多是如何布局的问题。我对一些素材并不十分满意。坦白说,如果让我选,我不会去写一个被宠坏的好莱坞演员,因为我认识太多这样的人,偶尔甚至和他们一起工作。但不走运的是,被害人是达米安·考珀,我无可避免地周旋于他,还有他母亲、伴侣和在葬礼上露面的各色人等之间。我还有一层顾虑是,我和他们见面的时间都很短暂。雷蒙德·克鲁尼斯、布鲁诺·王、巴提沃尔医生,还有其他人,在故事中都如同跑龙套一般。因为霍桑主要负责说话,我对他们知之甚少。我该不该自行增加一些人物?事实证明,迪尔那场意外,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与案件无关。我不知道该不该把它写进书中。 我不得不问自己——应该在多大程度上尊重事实?我知道我不得不修改一些人名,那为什么我不能同样修改情节呢?尽管我讨厌借助卡片体系,但我还是记下了每一次走访、每个事件的标题,然后把卡片按情节发展的先后顺序摆在书桌上,以戴安娜·考珀进入殡仪馆为开头,接着是我如何卷入案件之中、我去她家实地走访,等等。要写出一部九万字的小说绰绰有余。事实上,有些场景——比如,我的个人生活——就可以全部删去。安德莉亚·卡卢瓦涅克唠唠叨叨地讲述她的童年生活,与雷蒙德·克鲁尼斯的会计师一起度过的那个尤为乏味的下午,就是两个例子。 在浏览笔记,听手机录音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并非全程都显得头脑迟钝,这让我舒了一口气。我初次见罗伯特·康沃利斯时,凭直觉写下的那句话‘仿佛是在扮演着这一角色’——正是他的真实写照。我还质疑过他是否真的喜欢殡仪员这份工作,最终证明,这是一连串事件的关键。总而言之,我做得还不错。我注意到他房子外面停着的那辆摩托车、走廊里的摩托车头盔、冰箱贴、那杯水、钥匙挂钩……实际上,我会说我的笔记本里至少记录了百分之七十五的重要线索,只是我没有意识到它们的重要性。 接下来的两天,我写了前两章。我试图找到这本书的“声音”。如果我真的要出现在这本书中,我必须确保自己不会显得太突兀、没有碍事。但即使在最初试验性质的那版稿件里(之后又改了五版),我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霍桑。捕捉他的表情和说话口吻不算太难。我对他的感觉也很明确。麻烦的是,我对他了解多少? ·他和妻子分居了——他的妻子住在间士丘。 ·他有个十一岁的儿子。 ·他是天生的侦探,聪明绝顶,但不讨人喜欢。 ·他不喝酒。 ·他因为把一位恋童癖推下楼梯被从重案组革职。 ·他厌恶同性恋。(顺便说一句,我没有暗示同性恋与恋童癖之间有任何联系,但这两点似乎都值得留意。) ·他是某个读书会的成员。 ·他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服役的战斗机有深入的了解。 ·他住在泰晤士河畔一栋高档的公寓楼中。 可这还不够。我们每次在一起,除了手边要处理的事外,几乎不聊别的。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喝过酒,从来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在哈罗山丘的咖啡厅里吃的那顿早餐不算。他唯一一次向我展示出些许善意,是来医院探望我的时候。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平时如何生活,我怎么写他呢?房屋是一个人的第一印象,充分展现了他的个性,但他仍然没有邀请我去他家里。 我想过给霍桑打电话,但后来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梅多斯给我提供了他的住址:河苑,在泰晤士河南岸。某天下午——我出院大约一周后——抛下散落在桌面的索引卡、揉成一团的白纸和桌上的便利贴,动身前往那里。那是美好的一天,虽然衬衫底下缝过针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我在暖洋洋的春光下漫步,沿着法林顿路,一直走到黑衣修士桥,河对岸的那栋高档公寓映入眼帘。我在去国家剧院或是老维克剧院的路上看见过无数次。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霍桑就住在这里。最先从梅多斯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我的第一念头也是如此——他怎么能负担得起? 尽管地段绝佳——坐落在黑衣修士桥附近,联合利华大厦和圣保罗大教堂对面——河苑远不能说是一处美丽的住宅小区。它建造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要我说,设计这栋建筑的是一群色盲建筑师,他们的灵感源自最简单的几何图形——很可能是火柴盒。建筑有十二层楼高,有着狭小的窗户,分布得杂乱无章的阳台。一些公寓有阳台,一些则没有,全凭运气。在一座几乎每天都有壮观的玻璃塔拔地而起的城市,它看起来尤为老式。也许是因为它看上去太可笑了,一意孤行地坐在二十一世纪的门外(隔壁的酒吧居然就叫作孤行),竟然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魅力。此外,这里的风景绝佳。 公寓入口就在后面,在通往牛津塔和国家大剧院的那条路上。梅多斯告诉了我公寓的名字,但没有告诉我门牌号。公寓楼门敞开,我看见门口站着一个搬运工,我走上前去,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带的一封信,说:“我有一封信,要送到丹尼尔·霍桑家里。”我说,“二十五号。他知道我要来,可我按了门铃,没人应答。” 搬运工是个上了岁数的男人,正晒着太阳悠闲地抽烟。“霍桑?”他搓了搓下巴,“他在顶层公寓。走另一个门。” 顶层公寓?他住在这栋楼里已经足够令人惊讶,顶层公寓更是让我惊掉下巴。我挥了挥信封,走到门口,但我没有按门铃。我不想给霍桑机会找借口不让我进去。相反,我等了大概二十分钟,直到有一位住户从里面出来。就在这时,我向前一步,拿着一串钥匙,装作正要进门的样子。那位住户没再看我一眼。 我乘电梯来到顶层。一共有三户人家,但我凭直觉选择了可以俯瞰河景的那一户。我走到门口,按下门铃。过了很久都没有动静,霍桑一定是出门了,我正要忍不住爆粗口,门忽然开了,他就站在门口,表情困惑地盯着我。他还穿着平时那套衣服,只是没穿外套,衬衫袖子卷起。他的手指上沾着灰色油漆。 霍桑原来“在家”。 “托尼!”他惊呼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自有我的方法。”我故意卖关子。 “你见过梅多斯,是他给你的地址。”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你没有按门铃。”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老兄,我想请你进来。可我正要出门。” “不要紧,”我说,“我不会逗留很长时间。”霍桑挡在门口,可我拒绝走开,场面一度僵持不下。“我想和你聊聊这本书。”我补充了一句。 又过了片刻,他才下定决心,终于接受了这一必然发生的事实,退后一步,敞开大门。“请进!”他说,好像见到我始终都很高兴一样。 于是,丹尼尔·霍桑,关于这位前警督的一部分谜底即将揭晓。他的公寓很大,至少有两千平方英尺(约一百八十六平方米)。主体的房间已经打通成单独的空间,厨房和书房与主要居住区之间用宽门廊隔开。房间里确实可以俯瞰河景,可天花板太低,窗户又太窄,无法产生那种让人发出“哇”的一声惊叹的效果。房间整体是米色的,颜色与外观相同,颇具摩登气质。地毯是全新的。房间几乎没有一点特色。墙上没有挂一幅画。他几乎没有添置家具:里面只摆着一张沙发,一张桌子配两把椅子,几排架子。书桌上摆着不止一台而是两台电脑,还有一些体形巨大的硬件设备,连着一团缠绕的电线。 我注意到桌上散落着几本书。最上面一本是阿尔贝·加缪的《局外人》。书旁边是一堆杂志,至少有五十本。《航空模型世界杂志》《模型工程杂志》《国际海洋模型杂志》。加粗的标题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让我想起了迪尔的古董店。这么说,他不是对历史感兴趣。他喜欢的是做模型。环顾四周,我发现房间里毫不夸张地说有十几个模型:飞机、火车、船艇、坦克、吉普车,全部都是军用的,架子上摆着,地毯上放着,电线上挂着,桌子上还有组装了一半的模型。我按门铃的时候,他正在组装一架主战坦克,这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过了那么久才开门。 他看到我在仔细观察它们。“这是我的爱好。”他说。 “制作模型。” “没错。”霍桑的外套搭在一张工作椅的椅背上,他穿上外套。 我看着那台坦克,零部件在桌子上散开,其中一些格外细小的零件需要用镊子逐一夹起,我记得小时候曾收到过钢铁苍穹的组装模型。我总是信心满满地开始组装,但很快就会出错。零部件会粘得我满身都是,而不是互相粘住。我的手指会沾满胶水,像结了一层蜘蛛网。我从来没有耐心等每个部件自然晾干,哪怕我设法组装成功了(虽然这种情况很罕见),它也会歪歪扭扭,无法服役。绘制就更别提有多糟了。我会把所有颜料罐子排列整齐,可总是会蘸太多颜料。颜料会流到别处,把模型弄脏。等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会心怀内疚地把所有东西都打捆扔进垃圾桶里。 霍桑的作品和我的成品有天壤之别。房间里的每个模型都被完美地组装在一起,足见组装者非比寻常的细心和耐心。模型上色也很漂亮。我毫不怀疑上面的各种标记——丛林迷彩、旗帜、机翼上的条纹——都十分精准。他一定花了成百上千小时制作模型。他有两台电脑,但是房间里没有电视。模型占据了他全部的业余生活。 “这是什么?”我问他。我还在研究那辆坦克。 “这是百夫长MK10型坦克。英国制造。六十年代为北约服役。” “看起来很复杂。” “制作起来有些费事。你绘制完成,才能装好组件,炮塔架简直像个恶魔。不过其余的操作很简单。这个模型设计得很漂亮。这家公司很专业,模型制作也很讲究。”之前我唯一一次听到他用这种口气说话是在迪尔,他描述那架福克沃尔夫飞机的时候。 “你做这些多长时间了?”我问他。 我留意到他犹豫了。即便到了现在,他也不想透露任何信息。接着,他松口了。“我已经做了一段时间了,”他说,“那是我小时候的爱好。” “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有一个只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哥哥。”他停顿了一下,“他是个地产经纪人。” 这样一来,有关公寓的疑问解开了。 “我很不擅长制作模型。” “这只是耐心的问题,托尼。你必须得慢慢来。” 短暂的沉默,但我第一次感到并不尴尬,和他待在一起几乎没什么不自在。 “所以这就是你的住所。”我说。 “暂时的,只是临时的。” “你就像是个看管?” “业主在新加坡。他们没在这里住过,但是他们喜欢房子有人住。” “所以,你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哥哥把你安顿在了这里。” “是的。”桌上有一包烟,他一把抓过去,但我没有闻到房间里有烟味儿。他一定是去外面抽烟了。“你说你想聊聊这本书。” “我想出了一个书名。” “《霍桑探案》有什么问题?” “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然后呢?” “今天早上翻阅笔记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我们第一次在克拉肯韦尔见面时你对我说的一句话。你当时让我写你。我说,人们看侦探小说,因为他们对人物感兴趣。你不同意我的看法。‘关键词是谋杀。这才是重点。’这是你的原话。” “然后呢……” “‘关键词是谋杀。’我想,这会是一个好书名。毕竟,我是作家,你是侦探。我们各司其职。” 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用这个也行,我想。” “听你的口气,不是很信服。” “只是觉得有点卖弄,不是那种我会在海滩度假看的书。” “你去海滩度过假吗?” 他没有回答。 我冲桌上那堆书努了努下巴:“《局外人》你看得怎么样了?”“我看完了。结局我很喜欢。阿尔贝·加缪……他很会写。” 我们面对面站着,我开始怀疑,到这里来是不是一个错误。我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我对霍桑有了一些了解。但与此同时,我隐隐感到不安,背着他和梅多斯联系、未经许可就登门,破坏了我们之间的信任。 “也许下周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我说,“到时候,我没准能给你看新写的几章。” 他点了点头:“也许吧。” “那再见了。” 本来就只是这样。我差点就离开他家,为来这一趟,内心隐隐歉疚,可当我转身的时候,我注意到架子上摆着一个相框。照片里是一个金发女人,眼镜挂在颈链上。她的手搭在一个小男孩的肩膀上。我立刻明白过来,照片里的两个人是霍桑的妻子和儿子,我最先冒出的想法是,他对我有多不公平。我们在戴安娜·考珀的家中时,我看到她亡夫的照片,他还抢白我:“他们要是离婚了,她不会留着他的照片。”可他同样不是离婚了还留着前妻的照片吗? 我正要反唇相讥,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我认识这个女人,我以前见过她。 接着,我想起来了。 “你这个浑蛋!”我说,“你这个死浑蛋。” “什么?” “这是你的妻子吗?” “是的。” “我见过她。” “我不这么认为。” “她就是在你和我见面两天之后,那个在海伊文学节上露面的女人。她言辞犀利地批评我的作品。说我的作品不真实,无关痛痒。她就是为什么我……”我克制了说下去的冲动,“是你指使她这么做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用那双如孩童般天真的眼睛看着我,可我不吃这一套。我不敢相信,我这么轻易就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他真以为我那么蠢?我很生气。“别骗我。”我差点吼出声。“是你派她来的,你心里清楚你做过什么。” “托尼……” “这不是我的名字。我叫安东尼。从来没人叫我托尼。你可以忘记整件事情。你出的坏主意,差点害我死于非命。我一开始就不该听你的话。我不干了。” 我气势汹汹地冲出房间,没有去乘电梯,直接从十二楼下到了底层,呼吸着室外的新鲜空气。我不停地走,直到上了黑衣修士桥,走到半路才停下来。 我掏出手机。 我打算给我的经纪人打电话。我要告诉她,这笔交易取消。我还要给猎户星出版社写两本书。还有最新一季的《战地神探》。有太多的项目要赶。 可是…… 如果我转身离开,霍桑就会找另一位作家,那会是什么结果?我最终会沦为书中的一个小人物,就像其他侦探小说里的跟班。比起成为自己小说里的真实人物,那种待遇真是前所未有的糟糕。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写这本书。如果他们想的话,完全可以把我写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换而言之,如果由我来写这本书,就可以由我掌控。霍桑承认他找我写书,只找过我一个人。这是我的故事。希尔达找好了出版商,这么一想,我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工作。 我仍然拿着手机。 我的拇指停在快速拨号键上方。 当我抵达河对岸的时候,已经想清楚该怎么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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