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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杉古都 作者:川端康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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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平安王朝始,在京都,论山就得数比叡山,论节日可就算贺茂的节日了。 五月十五日的葵节已经过去了。 打昭和三十一年起,就让斋王[天皇即位时,选未婚的皇族女性侍奉伊势神宫和贺茂神社,人称斋王。]加入了葵节的敕使队伍。这是古时候的一种仪式,相传斋王在隐居斋院之前,要在加茂川把身体洗净。由坐在轿子上、身穿便礼服的女官领先,女嬬[在宫中掌管扫除、点灯的女官。]和童女等随后,乐师奏着雅乐,斋王则穿一身十二单衣坐在牛车上,游行过去。由于这身装束,加上斋王是由女大学生年纪的人装扮,所以看上去更加风雅华丽。 千重子的同学中,有个姑娘被选上扮斋王。那时候,千重子她们也曾到加茂的堤岸上观看游行队伍。 在古神社、古寺院甚多的京都,可以说几乎每天都要举行大大小小的节日。翻开日历,整个五月,不是这儿就是那儿,总有热闹可看。 献茶[供奉神佛的茶。]、茶室、郊游临时休息地、茶锅等,总有用场,甚至供不应求。 今年五月,千重子连葵节也没去参观。五月多雨,是个原因,但是小时候经常被领去参加各种节日,不稀罕了,也是原因之一吧。 花固然美,千重子却喜欢去看新叶的嫩绿。高雄附近枫树的新叶自不消说,若王子一带的,她也很喜欢。 友人从宇治寄来了新茶。千重子一边沏茶一边说: “妈妈,咱们今年连去看采茶都忘记了。” “采茶嘛,现在还有吧?”母亲说。 “也许还有。” 那时候,植物园里林荫道旁的樟树正在抽芽,就像花一般美丽,大概也是属于抽芽稍晚的。 千重子的女友真砂子挂来了电话。 “千重子,去不去看高雄的枫树嫩叶?”她邀请千重子说,“现在比看红叶的时候人少……” “不会太晚吗?” “那儿比城里冷,大概还可以吧。” “嗯,”千重子稍顿了顿,接着又说,“本来看过平安神宫的樱花,就该去看周山的樱花才好呢。可是全给忘了。那棵古树……樱花已经看不成了,不过我想去看北山的杉树。从高雄去很近嘛。望着那挺拔秀丽的北山杉,就感到心情舒畅。你愿意陪我去看杉树吗?比起枫树,我更想看北山的杉树啊。” 千重子和真砂子觉得既然已经来到这儿,就决定还是去看看高雄的神护寺、槙尾的西明寺和尾的高山寺等处的枫树绿叶。 神护寺和高山寺的坡道都很陡峭。已经穿上西式夏装、脚蹬矮跟皮鞋的真砂子倒还好,担心的是穿着和服的千重子不知怎么样。她偷偷瞧了一眼千重子。然而,千重子显得毫不费劲的样子。 “你干吗总是那样瞧着我?” “真美啊!” “真美啊!”千重子停住脚步,俯视着清泷川那边说,“本以为树木都已郁郁葱葱,那里会很热闹的,可没想到会这样凉爽啊。” “我是说……”真砂子忍住笑,“千重子,我是说你呀!” “……” “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美人儿啊。” “讨厌鬼!” “素雅的和服在万绿丛中把你的美貌衬托得更加迷人啦。你要是穿上华丽的衣裳,会更加漂亮的……” 千重子穿一身不甚鲜艳的紫色和服,系的是她父亲毫不吝惜地剪给她的那条红白相间的腰带。 千重子登上石阶。她想起,当她注意到神护寺里那幅平重盛和源赖朝的肖像(此画还被安德烈·马尔罗誉为世界名画)上,重盛的脸颊还是什么地方隐约残留着绯红的时候,真砂子也这么说过。而且,千重子从前也听真砂子讲过好几次同样意思的话。 在高山寺,千重子喜欢从石水院那宽阔的廊道上眺望对面的山姿,也喜欢观赏祖师明惠上人树上坐禅的肖像画。在壁龛旁边摊放着一幅《鸟兽戏图》的复制品。她们两人受到了招待,在这条廊道上喝茶。 真砂子不曾从高山寺再往里走。那儿是游人止步的地方。 千重子记得父亲曾带她到周山赏花,摘了笔头菜就回去了。笔头菜又粗又长。此后,每次到高雄来,哪怕是一个人,她也要到北山的村庄走一趟。如今它已经合并到市里,成了北区中川北山町了。这里只有百二三十户人家,似乎叫作村更合适。 “我走惯了路,咱们走走吧。”千重子说,“再说又是这么好的路。” 走到清泷川岸边,有一座陡峭的山逼将过来。不一会儿,就看见一片美丽无比的松林。笔直参天的杉树非常整齐地耸立着,一看就知道是经过人工精心修整的。只有这个村庄才出产这种有名的木材—北山圆木。 下午三点大概是工间休息的时间,有一群像是割草的女子从杉山上走下来。 真砂子突然站住,呆呆地凝望着人群中的一个姑娘。 “千重子,那个人很像你,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不是?” 那姑娘上身穿藏青地碎白花纹的窄袖和服,双肩上斜系着揽袖带[日本人在劳动时为了挽起和服的长袖,斜系在双肩上交叉在背后的带子。];下身穿裙裤,系着围裙;手戴手背套,头上还扎了头巾。围裙一直绕到背后,两旁开衩。她身上只有揽袖带和从裙裤露出来的细腰带是带红色的。其他姑娘也是同样的装扮。 大原女[由京都大原乡到京都市内卖柴的女子。]或白川女打扮大都相似,像古装玩偶的样子。她们全是穿山上的劳动服,不像是要进城卖东西的模样。可能这就是日本野外或山上的劳动妇女形象吧。 “像极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千重子,你好好看看。” 真砂子一再说道。 “是吗?”千重子并没认真看,“你啊,别太冒失了。” “什么冒失,那么漂亮的人儿……” “漂亮倒是漂亮,不过……” “简直就像你的异母姐妹啊!” “瞧你,这样冒失。” 真砂子被她这么一说,这才觉察到自己失言,太离奇了,她都快要笑出声来,于是又强忍住笑,说: “人的相貌,虽也会偶然相像,却没有这么像的啊。” 那个姑娘和她身边的姑娘们没有注意到千重子她们俩,便擦身走了过去。 那个姑娘把头巾扎得很低,只露出一点前发,几乎遮住了半边脸。不像真砂子所说的,可以看清楚她的脸。也没能相对而视。 再说,千重子曾多次来过这个村子,看见过男人们把杉树圆木材的树皮粗粗地剥掉之后,再由女人仔细地剥一遍,然后用水或温泉水拌和菩提瀑布的沙子,轻轻地洗刷着圆木的情景。她还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些姑娘的面孔。那些加工活儿都是在路旁或户外进行的,而在这小小的山村里,不至于有那么多姑娘。当然,她也没有把每个姑娘的脸都一一仔细地观察过。 目送姑娘们的背影远去之后,真砂子也稍稍平静了一些。 “真奇怪呀。”她一连说了几遍,然后要仔细打量千重子的脸似的歪了歪头,“的确很像啊。” “什么地方像呢?”千重子问。 “是啊,怎么说呢?总觉得很像。可是,很难具体说什么地方像,也许是眼睛或是鼻子……不过,中京的小姐和山村姑娘当然不一样。请原谅。” “瞧你说的……” “千重子,咱们跟上去,到她家去瞧瞧好吗?”真砂子恋恋不舍似的说。 “到她家去瞧瞧好吗”这种话,即使出自开朗的真砂子之口,也仅是说说而已。然而,千重子却放慢了脚步,几乎要停下来。她时而仰望杉山,时而凝视堆放在家家户户门前的杉圆木。 白杉圆木都是一般粗大,磨得非常好看。 “简直像手工艺品呀。”千重子说,“据说也用它来修建茶室,甚至还远销东京、九州呢……” 在靠近屋檐前的地方,整齐地立着一排圆木,二楼也立着一排。有一处人家,二楼那排圆木前面,晾晒着汗衫等衣物。真砂子好奇地望着说: “这家人说不定就住在圆木排中呢。” “你真冒失啊,真砂子……”千重子笑了,“在圆木小屋旁边,不是有很好的住家吗?” “唔,二楼上还晾晒着衣服呢……” “真砂子,你说那位姑娘像我,也是这样信口开河吧。” “那个和这个是两码事。”真砂子认真起来,“我说你像她,你觉得遗憾吗?” “一点也不觉得遗憾。不过……”千重子说话间,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那姑娘的眼睛来。一个健康的劳动者形象,眼睛里却蕴含着深沉而忧郁的神色。 “这个村子的女人都很能干啊。”千重子要回避什么似的说。 “女人和男人一起干活,没有什么稀奇的。庄稼人嘛,就是那样子。卖菜的、卖鱼的何尝不是……”真砂子轻快地说,“像你这样的小姐才看见什么都钦佩呢。” “别看我这样,我也会干活呀,你才是个小姐呢。” “哦,我是不干活的。”真砂子干脆地说。 “干活,说起来简单……真想让你看看这个村子的姑娘干活的情景。”千重子又把视线投向杉山,说,“已经是开始整枝的时候了吧。” “什么叫整枝?” “为了使杉树长好,用刀把多余的枝丫砍掉。人们有时还要使用梯子,有时则像猴子一般从这棵杉树梢荡到另一棵杉树梢……” “多危险啊!” “有的人一早爬上去,直到吃午饭的时候也不下来……” 真砂子也抬头望了望杉山。笔直耸立的一排排树干,实在美极了。残留在树梢顶端的一簇簇叶子,也像是精巧的工艺品。 山不高,也不太深。山巅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的一棵棵杉树,仿佛一抬头就可望及。这些杉木是用来修建茶室的,所以杉林的形态看上去也有茶室的情调。 只是,清泷川两岸的山十分陡峭,坠落在狭窄的盆地上。据说,此地雨量多阳光少,这是栽培有名杉木的天然条件之一。自然也能防风。假使遇上强风,杉树就会从新长的娇嫩地方弯曲或歪扭。 村子里,只有山脚下和河岸边立着一排房子。 千重子和真砂子一直走到这个小小村庄的尽头,然后再折回来。 那里有一户磨圆木的人家。女人们把泡在水面的圆木拿起来,用菩提瀑布的沙子细心地磨着。这种沙子是红色的,像黏土一样。据说是从菩提瀑布的下游取来的。 “如果那种沙子用完了怎么办?”真砂子问。 “一下雨,沙又会跟着瀑布一起冲下来,堆积在下游处。”一个年长的女人答道。 真砂子心想:回答得多么乐观啊。 但是,正如千重子所说,这里的女人们干起活来可真卖力气。那圆木有五六寸粗,可能是用来做柱子的吧。 据说把磨好的圆木用水洗净晾干,再卷上纸,或者捆上稻草,然后出售。 一直到清泷川石滩,有的地方还种有杉树。 真砂子看见山上种植的整齐的杉树和屋檐前屹立的成排杉木,不由得想起京都古色古香的房子那一尘不染的红格子门来。 村子入口处,有个叫菩提道的国营公共汽车站。再往上走,可能就有瀑布了。 她们两个人在这儿乘公共汽车回家。沉默了片刻,真砂子猛然说了一句: “一个女孩子要能像杉树那样得到栽培,挺拔地成长起来就好了。” “……” “可惜我们得不到那样的精心栽培啊。” 千重子都快要笑出声来了。 “真砂子,你有过约会吧?” “唔,有过。坐在加茂川边的草地上……” “……” “木屋町的沿河纳凉亭上,客人也多起来。掌灯了,我们得往回走啦,不知道纳凉亭里都是些什么人。” “今天晚上呢?” “今晚七点半也有约会,现在天还没擦黑呢。” 千重子很羡慕真砂子这种自由。 千重子和双亲三个人,正在面对中院的内客厅里吃晚餐。 “今天这瓢正饭馆的竹叶卷寿司是岛村送来的,请多吃点儿。我只做了个汤,请原谅。”母亲对父亲说。 “是吗?” 加吉鱼做的竹叶卷寿司,是父亲最爱吃的。 “因为名厨师回来得晚……”母亲指的是千重子,“她又和真砂子去看北山的杉树了……” “嗯。” 伊万里[位于日本佐贺县西部,盛产瓷器。]瓷盘里盛满了竹叶卷寿司。剥开包成三角形的竹叶,就看见饭卷上放着一片薄薄的加吉鱼。汤主要是豆皮加少许香菇。 太吉郎的铺子像正面的格子门那样,还保留着京都批发商的风格,可是现在已经改成了公司,原先的代理人和店员都成了职员,大部分人改成每天从家里来上班,只有从近江来的两三个店员住在镶着小格子窗的二楼上。晚饭时间,后面很安静。 “千重子很爱上北山杉村去。”母亲说,“这是什么道理呢?” “因为我觉得杉树都长得亭亭玉立,美极了。要是人们的心也都那样,该多好啊。” “那不是跟你一样了吗?”母亲说。 “不,我的心是弯弯曲曲的……” “那也是。”父亲插进来说,“无论多耿直的人,也难免有各种各样的想法。” “……” “那不也挺好吗?有像北山杉那样的孩子固然可爱,可是没有啊。即使有,一旦遇上什么事,很容易受骗上当。就拿树来说吧,不管它是弯也罢,曲也罢,只要长大成材就好……你瞧,这个窄院子里的那棵老枫树。” “千重子这孩子太好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母亲泛起了不悦的神色。 “知道,我知道,千重子是个正直的孩子……” 千重子把脸转向中院,沉默了一会儿。 “像那棵枫树多顽强啊,可在我身上……”千重子的话声里带着哀伤的情调,“我顶多就像生长在枫树干小洞里的紫花地丁。哎呀,紫花地丁的花,不知不觉间也凋谢了。” “真的……明春一定还会重新开花的。”母亲说。 低下头来的千重子,把目光停在枫树根旁那座雕有基督像的灯笼上。借助屋里的灯光,也看不清那剥蚀了的圣像,但她好想祈祷什么。 “妈妈,我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生的?” 母亲和父亲面面相觑。 “在祇园的樱花树下呀!”太吉郎断然地说。 什么晚上在祇园樱花树下生的,不是有点像《竹取物语》这个民间故事了吗?据说赫映姬就是从竹节之间生出来的。 正因为这样,父亲反而断然说出来。 千重子心想:要是真在樱花树下生的,也许会像赫映姬那样,有人从月宫里下来迎我回去呢。她觉得这种想法有点滑稽,也就没有说出口来。 无论是被遗弃还是被抢,千重子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呢?父母不知道。也许连千重子的生身父母是谁,他们都不知道。 千重子后悔问了这些不得体的话。但是,她觉得还是不道歉为好。那么,自己又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问题?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说不定是因为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真砂子说过的,北山杉村有个姑娘长得跟她一模一样…… 千重子不知往哪儿看好,于是她仰望着大枫树的顶梢。不知是因为月亮出来了,还是闹市区的灯火映照,夜空显得一片白茫茫。 “天空也呈现出夏天的色彩啦。”母亲阿繁也仰望着天空说,“喂,千重子,你就是在这家生的。虽说不是我生的,可是就是在这家生的啊!” “是啊。”千重子点了点头。 正如千重子在清水寺对真一说过的,千重子不是阿繁夫妇从赏夜樱的圆山公园里抢来的,而是被人扔在店铺门口,太吉郎把她抱回来的。 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当时太吉郎还是个三十岁出头的人,生活相当放荡不羁。妻子不敢轻易听信丈夫的话。 “别说得好听……你抱来的这孩子,说不定是你跟艺伎生的吧。” “不要胡说!”太吉郎变了脸色,“你好好看看这孩子身上穿的,是艺伎的孩子吗?瞧,是艺伎的孩子吗?”太吉郎说着,把婴儿推给了阿繁。 阿繁接过婴儿,把自己的脸贴在婴儿冰冷的脸颊上。 “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到里头再慢慢商量,干吗发愣啊。” “这是刚生下来的啊!” 没找着婴儿的亲生父母,不能收作养女,所以户口册上申报为太吉郎夫妇的亲生闺女,取名千重子。 按通常说法,抱一个孩子来抚养,便会给这家带一个孩子来,夫妇俩就会生下亲生骨肉。可是,阿繁没有怀上孩子。千重子就作为太吉郎他们的独生女,受到抚育和宠爱。随着岁月的流逝,太吉郎夫妇也不再为这孩子究竟被谁遗弃而烦恼。至于千重子的亲生父母是死是活,更无从知晓。 当天晚饭后,只拾掇拾掇竹叶卷寿司的竹叶子和汤碗就完了,比较简单,全由千重子一个人负责。 然后,千重子躲到后面二楼自己的寝室里,欣赏父亲带去嵯峨尼姑庵的保罗·克利和夏加尔的画集。后来千重子睡着了。不一会儿,她就被噩梦魇住,发出“啊!啊!”的声音,醒了。 “千重子,千重子!”从隔壁传来母亲的叫唤声,没等千重子答应,隔扇门就打开了。 “你做梦啦?”母亲说着走了进来,“是做噩梦?” 然后她在千重子的身边坐下,开亮了枕边的电灯。 千重子已经坐在睡铺上了。 “哎呀,出这么多汗。”母亲从千重子的梳妆台上拿了一条纱手巾,擦着千重子额上和胸前的汗珠。千重子任凭母亲揩拭。母亲暗自想道:这胸脯多么娇美白嫩啊。 “来,擦擦胳肢窝……”母亲把手巾递给千重子。 “谢谢您,妈妈。” “做噩梦啦?” “是啊,梦见从高处摔下来……咚的一声就掉进了一个郁绿可怕的无底深渊里。” “谁都会做这种梦的,”母亲说,“但总也掉不到底啊。” “……” “千重子,别着凉了,换件睡衣吧。” 千重子点点头,可是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她刚要站起来,就觉得脚跟有点站不稳。 “得了,得了,妈妈给你拿。” 千重子原地坐着,腼腆而麻利地更换了睡衣。她正要去叠换下来的衣裳,母亲就说: “不用叠了,就拿去洗。” 母亲把衣裳拿过来,扔到犄角的衣架上,然后,又坐到千重子的枕边。“做这点梦就……千重子,你不是发烧吧?” 母亲说着,用掌心摸了摸女儿的额头。非但没有发烧,反而是冰凉的。“大概是上北山杉村去,太累了吧。” “……” “瞧你这副心神不定的神色,妈到这儿来陪你睡。” 母亲说罢,就要去把铺盖搬来。 “谢谢妈……我已经不要紧了,您放心睡去吧。” “真的?”母亲一边说一边钻进千重子的被窝,千重子把身子挪向一旁。 “千重子,你已经这样大了,妈再不能抱着你睡了。啊,多有意思呀!” 然而,母亲先安稳地睡着了。千重子怕母亲的肩膀着凉似的,用手探了探,然后灭了灯,却辗转不能成眠。 千重子做了一个长梦。她对母亲说的,只是这个梦的结尾。 开始,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介于梦和现实之间,她非常高兴地回想起了今天和真砂子到北山杉村去的情景。说也奇怪,真砂子所说的酷似她的那个姑娘的形象,远比那村庄的情景更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记忆里。 后来,在梦的结尾,她掉进了一个郁绿的深渊里。那绿色也许就是留在她心灵上的杉山吧。 鞍马寺举行的伐竹会[每年6月20日,京都鞍马寺在该寺毗沙门堂上举行由众法师持大刀砍伐青竹的仪式。]是太吉郎所喜欢的一种仪式。大概是因为它具有男子汉的气魄。 这种仪式,太吉郎年轻时就看过多次,并不觉得新奇。不过,他想带千重子去看看。何况据说今年因经费关系,鞍马寺十月间的火节也不举行了。 太吉郎担心下雨。伐竹会在六月二十日举行,正是梅雨季节。 十九日那天的雨,下得比平日的梅雨大。 “这么下下去,明天恐怕举行不了啦。”太吉郎不时地望望天空。 “爸爸,下点雨算得了什么呢。” “话虽如此,”父亲说,“天气不好总是……” 二十日,雨还在下个不停,空气有点潮湿。 “把窗户和柜门都关上吧。讨厌的湿气会使和服料子上潮的。”太吉郎对店员说。 “爸爸,不去鞍马寺了吗?”千重子问父亲。 “明年还举行,今年不去算了。鞍马山浓雾弥漫,也没什么可……” 为伐竹会效力的不是僧侣,主要是乡下人。他们被称作法师。十八日就得为伐竹作准备,将雄竹和雌竹各四根,分别横捆在大雄宝殿左右的圆柱上。雄竹去根留叶,雌竹则留根去叶。 面对大雄宝殿,左边叫丹波座,右边叫近江座,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称呼。 轮到的随从,就得穿着世袭的素绸服,脚蹬武士草鞋,系上揽袖带,头缠五条袈裟的僧侣冠,腰间插着两把刀,掖着南天竹叶子。伐竹用的樵刀则放在锦囊里。在开路人的引领下,向山门进发。 约莫在下午一点,身穿十德服[一种袖根缝死的和服。]的僧侣吹起海螺号,就开始伐竹。 两名童男齐声对管长[一个宗派的最高管理人。]说: “伐竹之神事,可庆可贺。” 然后,童男分别走到左右两个座位上,各自夸赞说: “近江之竹,妙哉!” “丹波之竹,妙哉!” 伐竹人首先把捆在圆柱上的粗大的雄竹砍下来,然后整理好。细长的雌竹则原封不动地放置在那儿。 童男又报告管长说: “砍完竹了。” 僧侣们走进大殿诵经。然后撒供神的夏菊花,以代替莲花。 接着,管长从祭坛上走下来,打开丝柏骨扇子,上下扇三遍。 随着他“啊”的一声高喊,近江、丹波两座位各派两人把竹子砍成三段。这就是伐竹会的仪式。 太吉郎本想让女儿去看看这种伐竹仪式。由于天下雨,就有点犹豫不决。正在这时,秀男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小包走进格子门来,说: “我好不容易把小姐的腰带织出来了。” “腰带?”太吉郎有点诧异,“是我女儿的腰带吗?” 秀男跪坐着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低头施了个礼。 “是郁金香图案的……”太吉郎爽快地说。 “不,是您在嵯峨尼姑庵里画的……”秀男认真地说,“那时候我太幼稚了,对佐田先生实在失礼了。” 太吉郎暗自吃惊,说道: “哪里,那只是我的业余爱好,随便画画罢了。经你规劝,我才恍然大悟,我要感谢你才对。” “那条腰带我已经织好带来了。” “什么?”太吉郎惊讶不已,“那张画稿,我把它揉成团扔到你们家旁边的小河里去了。” “您扔掉了?……原来是这样。”秀男沉着得就像目中无人似的,“您既然让我看过,那就全都印在我的脑子里了。” “这大概就是生意人的本事吧。”太吉郎说着,沉下脸来,“不过,秀男,我扔到河里的画稿,你为什么要织它呢?嗯?为什么还要织它呢?” 太吉郎反复地说了好几遍,一股既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 “秀男,你不是说过构思显得不协调,既荒凉又不健全吗?” “……” “所以一走出家门,我就把那张画稿扔到小河里去了。” “佐田先生,请您原谅我吧。”秀男又一次鞠躬表示歉意,“当时我无可奈何地织了一些索然乏味的东西,弄得疲惫不堪,心里很焦躁啊。” “我也一样啊。嵯峨尼姑庵环境倒很清静,可是只有老尼姑一个人,还雇了个老婆子白天来帮忙,非常寂寞……加上我家生意清淡,因此我觉得你那番话倒也实在。像我这样一个批发商,又不是不画画稿就不能生活,更没有必要去画那种新奇的图案。然而……” “我也有许多想法。自从在植物园里遇见小姐,我还在想。” “……” “请您看看腰带好吗?倘若不如意,您可以当场用剪子把它剪碎。” “嗯,”太吉郎点点头,然后呼喊女儿,“千重子!千重子!” 在账房里同掌柜并排坐着的千重子站了起来。 秀男长着一双浓眉,他紧闭着嘴唇,似乎很有自信的样子,然而他解包袱皮的手却微微颤抖。 他不好对太吉郎说什么,于是转向千重子。 “小姐,请你看看。这是按照令尊的图案织的。”秀男说着就这么将卷着的腰带递给了她,显得特别拘束。 千重子稍微展开腰带的一端,说: “啊,爸爸!这是在嵯峨从克利画集得到启发构思出来的吧。”她说着就把腰带放在自己的膝上捯开,“哎呀,好极了。” 太吉郎哭丧着脸,一声不言,但心里对秀男能把自己的图案记得那么牢,的确感到震惊。 “爸爸。”千重子孩子气地用兴奋的声调说,“的确是一条好腰带!” “……” 千重子摸了摸带子的质地,然后对秀男说: “你织得非常结实呀。” “嗯。”秀男低着头。 “可以在这儿抖开来看看吗?” “行。”秀男回答。 千重子站起来,把腰带摊在他们两人面前。她把手放在父亲肩上,就这么站着观赏起来。 “爸爸,您觉得怎样?” “……” “不是挺好看吗?” “你真的觉得好看?” “嗯,谢谢您了,爸爸。” “你再认真看看。” “花样多新颖啊,虽然也要看配什么和服……不过这的确是一条好腰带呀。” “是吗。你既然那么喜欢,就谢谢秀男吧。” “秀男先生,谢谢。”千重子在父亲身后跪坐下来,向秀男鞠了个躬。 “千重子!”父亲喊了一声,“你看这条腰带协调吗?构思上的协调呀。” “什么?协调?”千重子像是遭到了突然袭击,又看了看腰带,“所谓协调,还得看穿什么和服和什么人穿呢。不过……如今还时兴有意穿破坏协调的衣裳哪。” “唔,”太吉郎点点头,“千重子,其实我让秀男看这条腰带画稿的时候,他就说不协调了。所以,我把那张画稿扔到秀男他们作坊旁边那条小河里去了。” “……” “然而,当我看到秀男织好的腰带,就觉得这不是和我扔掉的画稿一样吗?虽然在颜料和彩线方面,色泽有点不同。” “佐田先生,很抱歉,请您原谅。”秀男低头认错了,“小姐,我有个冒昧的请求,请你系上这条腰带试试看好吗?” “就在这件和服上……”千重子站起来系上腰带。她突然变得漂亮多了。 太吉郎的脸色也平和下来。 “小姐,这是令尊的大作啊!” 秀男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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