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祇园节古都 作者:川端康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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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重子拎着大菜篮子走出店门,要到麸屋街的汤波半去。从御池大街往上走,一路上,她看见打叡山到北山的天空一片火红,不禁驻足仰望了好一阵子。 夏季昼长,尚未到夕阳晚照的时分,还不是一抹寂寞的天色。上空燃烧着璀璨的红霞。 “原来还有这种景致,我头一回看到啊。” 千重子拿出一面小镜子,在那浓艳的彩云下,照了照自己的脸。 “令人忘不了,一辈子也忘不了啊……莫非人的感情会随着心潮的起伏而变化吗?” 叡山和北山也许是抹上了那种颜色,变得一片深蓝了。 汤波半已经做好豆皮、牡丹豆皮和八幡卷。 “您来了,小姐。正逢祇园节,忙得不可开交,只有熟悉的老顾客来订才做,请多多包涵。” 这家铺子向来只做顾客预订的东西。在京都,卖糕点的也有这样的铺子。 “是供奉祇园用的吧?长年得到您的照顾,谢谢了。”汤波半的女店员把做好的东西往千重子的菜篮子里放,装了满满一篮。 所谓八幡卷,就像鳗鱼卷一样,用豆皮卷上牛蒡。牡丹豆皮就像炸豆腐,不过它是用豆皮包上白菜之类的东西。 汤波半是家有两百多年历史的老铺子,还留下了战火的痕迹。有的地方经过修整,比如在小天窗上安了玻璃,像火炕一般的做豆皮用的炉子,则改用砖砌。 “从前烧炭扬起的粉末,纷纷落在豆皮上,因此决定改烧木屑。” “……” 被方形铜板隔成一格一格的锅子里,豆浆表面渐渐凝固,结成一层豆皮,干活的人用竹筷子熟练地把它捞上来,晾在上面细细的竹架上。架子上下几层,豆皮干了,挨次往上挪。 千重子走进作坊紧里头,把手扶在那古老的柱子上。每次同母亲一道来,母亲总是要抚摸这根古老的顶梁柱。 “这是什么木?”千重子问。 “是丝柏木,一直顶到上面,笔直笔直的……” 千重子也摸了摸这根顶梁柱,然后才走出店门。 千重子踏上了归途。祇园的伴奏排练达到了高潮。 远方来看热闹的游客,也许以为祇园节只有七月十七日这天才有彩车游行,所以尽量赶在十六日晚上来看宵山。 其实祇园节的典礼是在整个七月举行,中间不间断。 各地区都从七月一日开始分别举行彩车游行、“迎吉符”和奏乐等活动。 每年由童男童女乘坐的彩车,都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头。至于其他彩车的先后顺序,则于七月二日或三日由市长举行仪式抽签决定。 彩车一般是在头一天组装好。七月十日的“洗神轿”可能是典礼的序幕。在鸭川的四条大桥上洗神轿,虽说是洗,实际上只是由神官把杨桐蘸蘸水,然后往神轿上洒洒罢了。 接着,十一日由童男童女参拜祇园社。他们是乘坐长刀彩车去的。童男童女跨在马上,头戴乌帽,身穿猎服,由侍从陪同去接受五位官衔。五位以上就是“殿上人”[被许可上殿的贵族。]了。 从前有神佛参加时,也曾把童男童女左右的小侍从,比作观音和势至二尊菩萨。还曾让童男童女接受神位,比喻童男童女与神举行婚礼。 “这种事,我不干!我是男人了嘛!”当水木真一被装扮成童男时,他曾这么说。 此外,童男童女要吃“特别灶”。就是说,他们吃的东西,要用与家人不同的炉灶来烧,以表示洁净的意思。如今这些规矩都省略了,据说只把童男童女的食物,用火镰打火[意寓祓除不祥。]烧烧就算了。也有这样的传说:有的人家,家人无意中忘记了,童男童女就会催促说:“火镰,火镰。” 总之,繁文缛节,童男童女不是游行一天就能完事。他们还必须到彩车街挨家串户,登门拜访。节日典礼和童男童女的活动差不多得忙上一个月的光景。 比起七月十七日的彩车游行来,京都人对十六日的宵山似乎更感兴趣。 祇园会的日期快到了。 千重子家也把铺子前面的格子门卸了下来,忙着准备过节。 京都姑娘千重子是四条街附近的批发商出身,又是属于八坂神社管区的居民,对每年例行的祇园节当然不稀罕。这是炎热的京都的夏节。 她最感到亲切的是真一坐在彩车上的那副童男的形象。每逢过节,听到祇园的奏乐声,或看见被许多灯笼照着的彩车,她就马上回忆起真一那副形象来。那时,真一和千重子都是七八岁的孩子。 “没见过,即使女孩子也没有那么美啊!” 真一到祇园社去接受五位少将官衔时,千重子跟着去了。彩车游街,她也跟着转悠。童男打扮的真一,带着两个小侍从来到千重子的店铺拜访,真一喊:“千重子,千重子!”千重子满脸通红地凝望着真一。真一化了妆,抹上了口红,然而千重子却是一副被晒黑了的脸。那时千重子还是个小姑娘,身穿夏季单衣,腰系三尺红色腰带,把折凳放倒,靠在红格子门上,在同邻居的孩子玩线香花火…… 如今,在奏乐声中,或彩车灯下,真一那副童男打扮的形象,依然历历如在眼前。 “千重子,你不去宵山吗?”晚饭后母亲问千重子。 “妈,您呢?” “妈有客人,走不开。” 千重子一走出家门,就加快了脚步。四条大街人山人海,简直叫人不能动弹。 但是,千重子很熟悉情况,她知道四条大街什么地方有什么彩车,哪条胡同又有哪些彩车,所以她统统浏览了一遍。街上依然非常热闹,频频传来各种彩车的奏乐声。 千重子走到御旅所[设有神坛供信徒礼拜的地方。]前,买了一根蜡烛,点着了供在神前。在节日期间,也把八坂神社的神请到御旅所来。御旅所坐落在从新京极走出四条大街的南边。 在御旅所前,千重子发现一个姑娘像是在做七次参拜的样子。虽然只看到背影,但一眼就能明白她在做什么。所谓七次参拜,就是从御旅所神前往前走一段距离,然后再折回神前叩拜祷告,如此反复七次。在行进中,即使遇见熟人,也不能开口说话。 “哎哟!”千重子看见那位姑娘,觉得好面熟。她就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开始做七次参拜了。 姑娘朝西边走,再折回御旅所。千重子则相反,朝东边走,然后再折回来。但是,那位姑娘比千重子更虔诚,祷告时间也长。 姑娘好像已经做完了七次参拜。千重子没有姑娘走得那么远,所以和姑娘差不多同时参拜完毕。 姑娘直勾勾地望着千重子。 “你在祷告什么?”千重子问她。 “你都看到了?”姑娘的声音有点颤抖,“我希望知道姐姐的下落……你就是我的姐姐。是神灵让咱们见面的。”姑娘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不错,她就是那北山杉村的姑娘。 悬挂在御旅所的虔诚者敬献的灯笼,以及参拜者供奉的蜡烛,把神前照得一片通明。姑娘的眼睛本来已经泪花花的了,所以灯光投在姑娘的脸上,反而显得更加闪闪有光。 千重子强抑住翻腾的感情。 “我是独生女,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 千重子虽这么说,可她的脸色却是一片苍白。 北山杉村的姑娘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我明白了。小姐,对不起,请你原谅。”她反复地说,“我从小一直想念着姐姐、姐姐,以致认错了人……” “……” “据说我们是双胞胎,但不知道她是姐姐还是妹妹……” “恐怕相貌很相似吧?” 姑娘点点头,泪珠从脸颊滚落下来。她拿出手绢,边擦眼泪边说: “小姐,你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 “就在这附近的批发商街。” “是吗,你刚才在神前祷告什么?” “祈愿父母幸福与健康。” “……” “你父亲呢……”千重子试问了一句。 “很早以前……在北山砍杉树枝,从这棵树荡到另一棵树时,没悠荡好,掉落下来,摔在致命的地方……这是听村里人说的。那时我刚出生,什么也不知道……” 千重子受到莫大的冲击。 她那么喜欢到那村子去,又那么喜欢仰望那美丽的杉山,说不定是被父亲的灵魂召唤吧。 另外据这位山村姑娘说,她是孪生儿。那么,难道这位亲生父亲在杉树梢上还牵挂着被遗弃的双生儿千重子,才不慎摔下来的?肯定是这样。 千重子的额上渗出了冷汗。她仿佛感到蜂拥在四条大街上的人群的脚步声和祇园的奏乐声都渐渐远去。眼前呈现一片黑暗。 山村姑娘把手搭在千重子肩上,用手绢帮千重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谢谢。”千重子接过姑娘的手绢,擦了擦脸,不知不觉将手绢掖到自己的怀里。 “那么,你母亲呢……”千重子小声问道。 “母亲也……”姑娘的声音有点哽咽,“我好像是在母亲的故乡生的,那儿是深山,比杉村还远。不过,母亲也……” 千重子再也问不下去了。 从北山杉村来的姑娘,她流下来的当然是高兴的泪水,眼泪一止,脸上顿时神采飞扬。 相形之下,千重子则感到心烦意乱,双腿发颤,仿佛要使劲踏住才站得稳似的。在这种场合,她是很难马上平静下来的。似乎只有这个姑娘健康的美在支撑着她。千重子岂止没有像姑娘那样流露出淳朴的喜悦,眼睛里还深含着忧伤的神色。 她感到惆怅:从今以后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时姑娘喊了一声“小姐”,就向她伸出了右手。千重子握住她的这只手。这是一只粗壮的手,和千重子那只柔嫩的手不同。然而,姑娘好像并不介意,她紧紧握住千重子的手说: “小姐,再见!” “怎么啦?” “啊,我很高兴……” “你叫什么名字?” “叫苗子。” “苗子?我叫千重子。” “我现在当雇工,那村子很小,只要打听一下,马上就会找到。” 千重子点了点头。 “小姐,你好像很幸福啊。” “嗯。” “我发誓,我不会把咱们今晚相逢的事告诉任何人。咱们的事,只有御旅所的祇园神晓得。” 也许苗子已经觉察到尽管是孪生姐妹,但彼此身份太悬殊了吧。千重子一想到这些,就无话可说了。然而,被遗弃的难道不就是自己吗?! “再见,小姐。”苗子又说了一声,“趁别人还没发现的时候……” 千重子一阵心酸。 “我家的铺子就在这儿附近,苗子,你哪怕打店门走过,也要来一趟呀。” 苗子摇了摇头。 “你的家人呢……” “家人?只有父母亲……” “不知为什么,我总有这样的感觉,你是在父母宠爱之下成长的。” 千重子拉了一下苗子的袖子。 “咱们站在这儿太久了。” “是的。” 于是,苗子转过身向御旅所虔诚地祷告。千重子也连忙学着苗子祷告。 “再见!”苗子说了三遍。 “再见!”千重子也说了一声。 “我还有许多话想说,有机会到村子里来吧。在杉林里,谁都看不见。” “谢谢。” 但是,她们俩不由得穿过拥挤的人群,朝着四条大桥那边走去。 八坂神社管区有很多居民。即便宵山的庆典和十七日的彩车游行结束,后祭的庆典活动还会继续进行。家家敞开大门,摆上屏风等装饰品。从前,还有的人家摆设早期浮世绘、狩野派、大和绘以及宗达画的一对屏风。浮世绘珍品中,也有南蛮屏风,上面以雅致的京都风俗为背景,画了外国人的活动情形。也就是说,表现了京都人旺盛的气势。 如今这些画卷还保留在彩车上。都是些所谓舶来品,诸如中国织锦、巴黎葛布蓝织锦、毛织品、金线织花锦缎、葛丝等。由于同外国贸易,在具有桃山时代风格的大花日本伞上,还增添了异国的美。 彩车内有现时名画家画的装饰画,彩车头也有像柱子那样的东西,据说那是当年朱印船[江户时代领有红色官印许可证,从事国外贸易的船只。]的桅杆。 祇园咚咚锵的奏乐声非常单调。实际上是有二十六套音乐,它像壬生狂言[一种戴假面具的哑剧,由铃铛、笛、大鼓伴奏,每年四月在京都壬生寺演出。]的伴奏,也似雅乐[日本的一种宫廷音乐。]的乐声。 在宵山时,这些彩车用成排的灯笼装饰,奏乐声也就显得更加激越了。 在四条大桥以东,尽管没有彩车,但直到八坂神社这段路上仍然非常热闹。 快到大桥,千重子被人流挤来挤去,稍稍落在苗子的后头。 苗子虽然说了三遍“再见”,可是千重子踌躇了半天:是在这儿和她分手,还是经过丸太铺前或走到那附近,告诉她是哪一家以后再别离呢?她对苗子好像已经生出了一股温暖而亲切的感情。 “小姐,千重子小姐!”刚要过大桥,忽听得有人呼唤苗子,走过来的人是秀男。他把苗子误认为千重子了。“你上宵山看热闹了吗,是一个人?” 苗子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她却没有回头找千重子。 千重子倏地闪进人群里去了。 “啊,天气真好……”秀男对苗子说,“明天大概也是个好天气。瞧,那么多星星……” 苗子抬头仰望天空。在这段时间里,她不知如何回答秀男才好。苗子当然不认识秀男。 “前些日子我对令尊实在太失礼了。不过,那条腰带还满意吧?”秀男对苗子说。 “嗯。” “令尊后来没生气吗?” “嗯?”苗子摸不着头脑,无法回答。 然而,苗子并没有朝千重子那边望去。 苗子手足无措。她心想,倘若千重子愿意见这个青年,自然会主动走过来的。 这青年脑门略大,肩膀宽厚,眼睛发直,但在苗子看来,他绝非坏人。从他谈到腰带的事来看,准是个西阵的织匠。可能是由于长年累月坐在高织机上织布的缘故,体形多少有点变了。 “我也太幼稚了,竟敢对令尊的图案评头品足。但经过一晚的深思,我终于把它织出来了。”秀男说。 “……” “哪怕系一次也罢,你系过了吗?” “嗯。”苗子含糊其词地回答。 “还可以吗?” 尽管桥上没有大街那么明亮,而且簇拥的人流几乎堵住了他们俩的去路,苗子依然纳闷:秀男为什么会认错人呢? 一对孪生姐妹,如果在同一个家庭里,受到同样的抚育,可能会难于分清谁是谁。可是,千重子和苗子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中成长。苗子心想,这个青年说不定是个近视眼。 “千重子小姐,请允许我按照自己的构思为你精心织一条吧。仅此一条,作为你二十岁的纪念礼物好吗?” “哦,谢谢。”苗子说得吞吞吐吐。 “没想到在祇园节的宵山能见到你,可能是神灵保佑,附在腰带上了。” “……” 苗子只能认为,千重子大概不愿意让这个青年知道她是孪生儿,才不走到他们俩身边来。 “再见。”苗子对秀男说。秀男有点感到意外。 “噢,再见。”秀男回答,“腰带还是让我织吧,可以吗?赶在枫叶红了的时候……” 秀男叮问了一句,然后走开了。 苗子用眼睛寻找千重子,却没有找着。 在苗子看来,刚才那个青年也罢,腰带的事也罢,都无关紧要。只有能在御旅所前面同千重子相逢,才使她感到无比高兴,就如同得到神灵赐福一样。苗子抓住桥上的栏杆,凝望着映在水面上的灯火,站了好一会儿。 然后,苗子从桥边漫步,准备走到坐落在四条大街尽头的八坂神社。 苗子约莫走到大桥中央,突然发现千重子和两个年轻男子站在那里说话。 “啊!” 苗子不由得轻轻喊了一声,可她没有向他们那边走去。 她有意无意地偷偷看了一眼他们三人的身影。 千重子在想:苗子和秀男站在那里究竟谈了些什么呢?秀男显然误将苗子当作自己,可是苗子又是怎样同秀男对答的呢?她一定会感到很为难吧? 也许千重子当时走到他们俩身边就好了。但是,不能去。非但不能去,而且当秀男把苗子喊成“千重子小姐”的时候,自己还迅速躲闪到人群里去了。 这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在御旅所前面遇见了苗子,心灵上受到的冲击远比苗子强烈得多。按苗子说,她早就知道自己是双胞胎,所以一直在寻找孪生姐妹。但是,千重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是孪生的。事情来得太唐突,没能像苗子发现自己那样感到欢天喜地。 再说,千重子如今听苗子这么一说,才第一次知道有关自己生身父母的情况:父亲是从杉树上掉下来摔死的,母亲也早已离开人世。这刺痛了她的心。 千重子过去只是偶尔听到邻居交头接耳说过自己是个弃儿。自己也这样想过。不过,父母是什么人,又在什么地方把自己扔掉的呢?这点她尽量不去想。即使想,也不会有结果。何况太吉郎和阿繁对她的爱是那么深,使她觉得没有必要去想。 今晚游宵山,听到苗子这番话,对千重子来说不见得是幸福。但是千重子对苗子这个孪生姐妹似乎产生了一股温暖的爱。 “看上去她心地比我纯洁,又能干活,身体也壮实。”千重子喃喃自语,“有朝一日,说不定她还能帮助我呢……” 于是,她在四条大桥上茫茫然地走着。 “千重子!千重子!”真一喊她,“干吗一个人在茫然踱步,脸色也不好呢?” “哦,是真一。”千重子猛地醒悟过来似的,“你小时候扮成童男坐在彩车上的形象多可爱呀!” “那时可受罪啦。但如今回想起来,倒也令人怀念。” 真一身边还有个伙伴。 “这是我的哥哥,在读研究生。” 这位哥哥长相很像真一。他莽莽撞撞地向千重子打了个招呼。 “真一小时候胆子小,却很可爱,长得就像女孩子那样漂亮,还被选去当童男,真傻。”哥哥说罢,放声大笑起来。 他们一直走到大桥中央,千重子瞧了瞧真一的哥哥那张健康的脸。 “千重子,今晚你的脸色很苍白,好像有什么伤心事呀。”真一说。 “可能是站在大桥中央,被灯光照射的关系吧。”千重子说着,使劲踱着脚步,“再说,游宵山的人这么多,大家都来去匆匆,谁还会注意一个姑娘悲伤的表情呢。” “那可不行。”真一说着把千重子推到桥栏边,“你稍靠一会儿。” “谢谢。” “河风也不大……” 千重子把手放在额头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真一,你当童男乘坐彩车那时候,是几岁来着?” “哦……算起来有七岁了。记得是进小学的头年……” 千重子点点头,却默不作声。她想擦擦额上和颈上的冷汗,一把手伸进怀里就摸到了苗子的手绢。 “啊!” 那块手绢被苗子的泪水濡湿了。千重子攥住它,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来。她终于把它揉成团,拿出来擦了擦额头。眼泪都快要夺眶而出了。 真一显出诧异的神色。因为他了解千重子的性格,她是绝不会把手绢随便揉成团塞进怀里的。 “千重子,你觉得热还是凉?热感冒就麻烦了,早点回去吧……我们送她好吗,哥哥?” 真一的哥哥点了点头,他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千重子。 “我家很近,不必送了……” “正因为近,更要送了。”真一的哥哥干脆地说。 他们三人从大桥中央往回走。 “真一,你扮童男乘坐彩车游行时,我跟着你走,你记得吗?”千重子问。 “记得,记得。”真一回答。 “那时还很小。” “是很小。如果童男瞪着眼东张西望是很不像样的。但我感觉到有个小女孩紧跟着彩车走。我心想,她这样紧跟,一定累得够呛吧……” “我再也不能变得那么小了。” “瞧你说的。”真一轻巧地躲过了她的话锋,心里嘀咕着:今晚上千重子怎么啦? 他们把千重子送到她家店铺门前,真一的哥哥向千重子的父母郑重地寒暄了一番。真一则在哥哥的身后等候。 太吉郎在内客厅里同一位客人对饮祭神酒。其实谈不上是喝酒,只不过是陪陪客人罢了。阿繁不时站起来忙着侍候。 “我回来了。”千重子说。 “回来啦,还早嘛。”阿繁说着偷看了一眼女儿的神情。 千重子恭恭敬敬地向客人招呼过后,对母亲说: “妈,我回来晚了,没能帮上您忙……” “没什么,没什么。”母亲阿繁向千重子轻轻递了一个眼色,然后和千重子一起下厨房去了。因为要搬酒坛子。 “千重子,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才让人送你回来的?” “嗯,是真一和他哥哥……” “怪不得。你脸色不好,走路也晃晃悠悠的。”阿繁伸手去摸了摸千重子的额头,“倒没发烧,可是显得很悲伤的样子。今晚家里又有客人,你就跟妈一块儿睡吧。” 母亲说罢,温存地搂住千重子的肩膀。 千重子强忍住夺眶欲出的泪珠。 “你先上后面楼上歇歇去吧。” “是,谢谢妈妈……”千重子感到,母亲的慈爱理开了她心头纷乱的思绪。 “因为客人少,你父亲也感到寂寞呢。晚饭的时候,倒来了五六个人……” 然而,千重子把酒瓶端了出来。 “已经喝得相当多了,适可而止吧。” 千重子斟酒的右手颤抖不已,她用左手把它托住。尽管如此,还是微微颤动。 今天晚上,中院那个雕有基督像的灯笼也点亮了,老枫树树干上那两株紫花地丁也依稀可见。 花朵已经凋谢。上下两株小小的紫花地丁大概是千重子和苗子的象征吧?看样子,这两株紫花地丁以前不曾见过面,而今晚是不是已经相会了呢?在朦胧的灯光下,千重子凝望着这两株紫花地丁,不觉又一次噙上了眼泪。 太吉郎也觉察到千重子可能有什么心事,不时地望着千重子。 千重子悄悄站起来,上后面的二楼去了。平时的客房已经铺好了客铺。千重子从壁橱里取出自己的枕头,然后钻进被窝里。 为了不让旁人听到自己的呜咽声,她把脸伏在枕头上,双手抓住枕头的两端。 阿繁走上楼来,看到千重子的枕头都被泪水濡湿了,她连忙给千重子拿出一个新枕头来,说: “喏,给你。我待一会儿就来。”然后她就下楼去了。走到楼梯口,又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却什么话也没说。 地板上本可以铺三个睡铺,却只铺了两个。而且,一个是千重子的睡铺。看样子母亲打算和千重子同睡一个铺盖了。 在铺尾摆了两条叠好的麻料夏被,是母亲和千重子的。 阿繁替女儿铺了睡铺,而没有铺自己的,本来这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千重子却感到母亲的一番苦心。 于是千重子也忍住眼泪,心情平静下来。 “我是这家的孩子。” 不用说,千重子是遇见了苗子才忽然感到心烦意乱,而又无法克制的。 千重子走到梳妆台前,照了照自己的脸。本想化化妆掩饰一下,但后来又作罢。她只拿出香水瓶来,在睡铺上洒了几滴,然后又把自己的窄腰带重新系好。 当然,她是不会轻易就入睡的。 “我是不是对苗子姑娘太薄情了?” 她一闭上眼,马上就映出中川村那美丽的杉山。 根据苗子的叙述,千重子对自己生身父母的情况也大致了解了。 “向这家父母坦白地说出来好,还是不说出来好呢?” 恐怕连这家铺子的父母都不了解千重子在什么地方出生,生身父母又是谁吧。千重子虽然想到“双亲”早已不在这人间……但她再也不哭了。 从街上传来祇园的奏乐声。 楼下的客人是近江长滨一带的绉绸商,他们有点醉意,嗓门也提高了,话声甚至断断续续地传到后面千重子睡觉的二楼上。 客人似乎坚持说,彩车的队伍从四条大街走过宽阔的现代化的河原街,然后拐到新开的御池街,是为了所谓“观光”才在市政府前设置观礼席的。 从前队伍是通过颇有京都特色的窄路,有的人家还被彩车弄坏些什么,然而这也很有情趣。据说在二楼可以要到粽子,如今则是撒粽子。 彩车在四条大街好歹还可以全部看到,一拐进窄路,彩车下半部就不易看到了。这倒也好。 太吉郎心平气和地解释说,在宽阔的大街上容易看到彩车的全貌,那是很精彩的。 千重子觉得现在躺在被窝里,仿佛还能听到彩车大木轮拐弯时发出的声音。 看样子今晚上客人会在隔壁房间歇宿,千重子打算明天再把从苗子那儿听来的一切告诉父母亲。 据说,北山杉林全是私人经营,但并不是所有人家都拥有山地。拥有山地的人不多。千重子想:自己的亲生父母大概是拥有山地的人家的雇工吧。苗子本人也曾说过:“我是当雇工的……” 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也许是她的父母当时不仅觉得生双胞胎无脸见人,而且听说双胞胎难养,还考虑到生活问题,所以才把千重子抛弃吧。 ……千重子有三点忘了问苗子,那就是千重子还是婴儿时就被抛弃,为什么父母抛弃她,而不抛弃苗子?父亲是什么时候从杉树上摔下来的?苗子虽说是在她“刚生下来不久”,可是……苗子还说过,她好像是在母亲的老家—比杉村更远的深山里出生的,那是什么地方呢? 苗子考虑自己同被抛弃的千重子“身份悬殊”,绝不会来找千重子的。只能由千重子到她工作的地方去找她。 但是千重子无法瞒着父亲偷偷去寻找。 千重子曾多次读过大佛次郎的名作《京都之恋》。她脑海里浮现出书中的一段: 北山的杉林层层叠叠,漫空茏翠,宛如云层一般。山上还有一行行赤杉,它的树干纤细,线条清晰,整座山林像一个乐章,送来了悠长的林声…… 比起典礼的伴奏和节日的喧闹来,还是重山叠峦那悠扬的音乐和森林的歌声更能渗进千重子的心坎。她仿佛穿过北山浓重的彩虹,倾听那音乐和歌声…… 千重子的悲伤渐渐减退。也许她本来就不是悲伤,而是同苗子邂逅而感到惊讶、慌张和困惑。但是,莫非女孩子命中注定,生来就是要落泪? 千重子翻了翻身,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山歌。 “苗子那么高兴,而我是怎么回事呢?” 不大一会儿,客人和父母都上后面二楼来了。 “请好好歇息吧。”父亲对客人招呼。 母亲把客人脱下的衣服叠好,然后到这边房间里,正要叠父亲脱下的衣服,千重子就说: “妈,我来叠。” “你还没睡吗?”母亲让千重子去叠,自己躺了下来。 “真香啊!毕竟是年轻人。”母亲爽朗地说。 近江的客人也许是喝醉了酒,很快透过隔扇传来鼾声。 “繁!”太吉郎喊了一声在旁边睡铺上的妻子,“有田先生有意要把他的儿子送给我们哩。” “当店员……还是当职员?” “不,当养子,做千重子的……” “这种事……千重子还没睡着呢。”阿繁打断了丈夫的话头。 “知道。让千重子听听也好嘛。” “……” “是老二,好几次上咱家来过。” “我不怎么喜欢那位有田先生。”阿繁把声音压低,但语气却非常坚决。 千重子听到的山林乐声消失了。 “对吧,千重子。”母亲向女儿那边翻过身去。千重子睁开眼睛,却没有回答。沉默了好半天。千重子把足尖交叠起来,一动也不动。 “我想,有田可能想要我们这间铺子。”太吉郎说,“再说,他十分了解千重子是个漂亮的好姑娘……自然也很清楚我们店铺的主顾的情况,以及生意的内容。咱们店铺里有的店员也会详细告诉他。” “……” “千重子无论长得怎么漂亮,我也从不曾想过要拿她的婚姻去做买卖。对吧,繁?要是那样就太对不起神灵啦。” “那当然是。”阿繁说。 “我的性格不适合做买卖。” “爸爸,我真不该让您把保罗·克利画集这类东西带到嵯峨尼姑庵去,实在对不起您。”千重子站起来向父亲道歉。 “不,那是爸爸的乐趣,也是爸爸的一种消遣呀。如今我才感到生活的意义。”父亲也微微低下头,“尽管这张图案也显不出什么才能……” “爸爸!” “千重子,咱们要不干脆把这家批发店卖掉,搬到西阵去,再不然就到寂静的南禅寺或冈崎一带找间小房子住下,咱们两人设计一张和服和腰带图案好不好?你受得了那份贫苦吗?” “贫苦?什么贫苦,我一点也不……” “是吗。”父亲只应了一声,很快就入睡了。可千重子却难以成眠。 第二天早晨,她早早地醒来,打扫店前的过道,揩拭格子门和折凳。 祇园节的活动还在继续进行。 十八日之后的进山伐木仪式,二十三日的后祭宵山、屏风庙会,二十四日的花车游行,此后还有慰神演出狂言,二十八日“洗轿”,然后回到八坂神社,二十九日举行奉神祭,至此结束整个神事。 好几座山都成了寺庙城。 名目繁多的典礼活动,使千重子安不下心来,整整一个月都忙于过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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